APP下载

感恩在怀、淡定于事的“草根学者”
——王珺教授访谈记

2015-02-28于尚艳

关键词:中山大学学术理论

王 珺, 于尚艳

·名家访谈·

感恩在怀、淡定于事的“草根学者”
——王珺教授访谈记

王 珺, 于尚艳

王珺,1958年出生于河北省唐山市。1982年毕业于南开大学经济系,获经济学学士学位;1985年毕业于中山大学经济系,获经济学硕士学位;2001年毕业于中山大学管理学院,获管理学博士学位。1988年10月至1989年11月,英国莱斯特大学访问学者;1994年2月至1995年4月,美国哈佛大学费正清研究中心访问学者;2005年8月至2006年7月,美国麻省理工学院斯隆管理学院富布莱特基金访问学者。1985年7月起在中山大学经济系、岭南学院任助教、讲师、副教授,1993年破格受聘为经济学教授。先后担任岭南学院经济研究所所长、岭南学院副院长、中山大学校长助理、中山大学文科学术委员会副主任委员、中山大学“985”二期工程“产业与区域经济”基地主任、中山大学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院长、中山大学广东决策科学研究院常务副院长、珠三角改革发展研究院常务副院长、“985”三期工程“广东社会科学研究”基地主任等职务。2011年底调任广东省社会科学院党组副书记、副院长。现任广东省社会科学院院长,中山大学岭南学院经济学二级教授、博士生导师,兼任教育部学风委员会委员,广东省人民政府决策咨询顾问专家委员,广州市政府决策咨询顾问,兰州大学、山西财经大学、内蒙古财经大学、广东省委党校兼职教授,广东经济学会会长,《南方经济》杂志主编。1993年起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主要学术研究集中于转型经济、制度经济学、企业理论、企业集群理论等,在产业集群理论创新及其本土化研究、企业理论的应用型拓展、区域发展理论的创新性应用等方面作出了突出贡献。近年来,主持各类课题30多项,其中国家与省部级课题13项,在《经济研究》《管理世界》等期刊发表论文数十篇,出版个人专著6部,主编“产业集群与区域发展”系列丛书(现已出版了7部)。曾获广东省第二届“青年科学家奖”、 教育部第二届“高校青年教师奖”、 全国宝钢优秀教师奖等个人奖项,以及广东省政府首届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一等奖、教育部第四届中国高校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优秀成果三等奖、广东省第四届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一等奖、广东省第六届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一等奖、教育部第二届普通高校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优秀成果三等奖、广东省理论宣传理论文章一等奖等学术成果奖励。

一、生活经历与学术经历

于(尚艳 华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编辑、副研究员):王老师好!非常感谢您能接受我的采访。作为一位卓有成就的经济学家、教育家和社会科学工作者,接触过您的人,无论是经济学界的前辈还是初涉研究领域的学生,都深深感受到您的谦和与平易近人。在您身上,充分体现了一位“草根学者”的学术品格和人格魅力。一个人的学术品格和人格风范一定与其生活经历有关。特别是作为50年代生人,在那样一个特殊的年代度过了青少年时代的您,一定经历了艰难的求学过程。在困难的外部环境中您是如何把握自己,坚定求学,并最终考入了堪称国内经济学圣殿之一的南开大学的呢?您1978年入读南开大学经济学院,那时,经济学科在很多人眼中并不熟悉。经济学是关于选择的科学,我们也很想知道您是怎样选择了经济学的呢?

王(珺 广东省社会科学院院长,中山大学二级教授、博士生导师):首先要感谢华南师范大学学报给我这样的机会,年过半百,难得借这样的机会,回头看看自己走过的路。我出生在一个小知识分子家庭,父亲是工程师,母亲是药剂师。我是比较要强的,由于学习成绩较好,自小学到中学都是担任班长的。在中学时,由于出身问题,使我也错过了一些当年级学生干部的机会。不过,这件事也对我的性格产生了内敛的影响。好在我是在70年代初期上中学的,那是文革期间少有且短暂的学校抓学习的时期,这个时期却被我赶上了。这不仅奠定了我的一些基本知识的基础,也使我找到了一些慰藉所在。因为那时全年级每年都把每个学生的考试成绩公布出来,而我的学习成绩在全年级总是名列前茅的。初中毕业后,我去了小学当代课老师,在工作上也像学习一样,不愿意让别人说出半个不字,第一年还获得了“包头市东河区先进教师”的称号。虽然已经不是学生的身份了,但是我始终保持着一种看书、学习的乐趣。粉碎“四人帮”后,作为最后一届工农兵学员,我被单位推选到了当时的包头师专就读。当时我和我的父母都非常高兴。在我父母的角度看,能够成为工农兵学员,就意味着进入了国家干部系列,解决了工作、身份的问题,不用再为我操心了;从我的角度看,也算是有一份稳定的职业了。但是,命运跟我开了一个玩笑,因受其他人波及,这件事未能成行。1977年下半年,中国恢复了高考制度,对我们这一批人来说,这是难得的机遇。直到今天,我也一直觉得,邓小平同志及时地恢复高考,给了我们这一代人新的希望。因为没有读过高中,所以在父母的建议下,1978年2月,我辞去了临时代课的工作,专心复习了几个月,当年6月份参加了高考,10月份就去南开大学上学了。

选择南开大学,主要是因为我在呼和浩特铁路一中补习时的老师张永安是南开大学中文系毕业的,他建议我报考南开大学中文系。我当时报的也是中文系。但是,高考成绩出来后,我的政治成绩很高,考了86分,语文却只考了60多分,而且,我的数学也考了56分(入学后,我才知道很多同学的数学成绩都比较低,有零分的,也有十几分的)。可能是因为政治和数学成绩吧,我被经济系录取了。当时,我觉得自己是幸运的:那一届全国550多万人考试,不到24万人被录取,而且,我被录取到这样享有盛名的学校。所以,不管学习什么专业,我只抱着一个想法,那就是尽全力学好、做好。坦率地说,当时,我对经济学专业也并不十分了解,只是听经济系的老师说,经济学专业的毕业生无非是三条出路:一是当老师,二是做宣传干部,三是做秘书之类的工作。但对我来说,无论学什么专业都是可以的,连小学老师都做过了,现在无论学什么专业都可能比以前有所改善。当时不同于现在,上大学之前有许多培养兴趣的机会,我们这一代人在上大学之前,还谈不上根据兴趣来选择专业,许多人的兴趣都是在学习中逐步培养出来的。

这就是我上大学前的简单经历。当时我就有这样的感觉,在生活上我是一个很容易满足的人,但是,在工作与事业上,我是一个对自己要求较高的人,无论学什么、做什么,一定要学好、做好。当然,现在已不同了,通过学习与积累,我已对自己的经济学专业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了。

于:我看过之前的一篇关于您的访谈,您一直很喜欢看书。在那样的年代,能够静下心来看书已经很难能可贵,而且您看的是一般人都会认为非常晦涩高深的逻辑学的书籍。真是很令人惊讶!

王:我比较喜欢逻辑的东西。我印象很深的一本书就是1976年读的高尔斯基的《形式逻辑》。这种形式逻辑深深地吸引了我,于是,我就按照大前提、小前提与结论等三段论的方式,照葫芦画瓢地写了一些东西。当时,自己觉得挺得意,还投给了报社,当然都没有发表。不过,这应该算是我的最初的一种逻辑训练。由于这种训练,使我总是试图追求这样一种情况,即在干什么事情之前都要说出个道理来,都要弄清做每件事的道理在哪里。再有,对数学的兴趣也在别人眼中形成了我似乎比较严谨的印象。我个人觉得,形式逻辑对说理的抽象思维是有很大帮助的。

于:感觉在您的人生中,好像并不是有心要去做什么,刻意去追求什么,但是只要面对了,就一定要钻进去,深入进去,把它做得很好!也许这就是您能在面对人生中无数可能性,看似无心插柳,实则水到渠成的原因吧。

王:对。我哥哥曾说:“好像你对选择什么职业、什么地方都表现出一种随遇而安。”我是相信这句话: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也问过同龄的一些人,他们也有类似的看法,这意味着我们这一代人在成长过程中具有时代的烙印,那就是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专业人士。但是,如果社会不提供这种成长的环境,那么想了也白想,所以,只能顺势而为。如果想好了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专业人士这个目标,也付出了很多努力,但是,结果却未如所愿,那么,可能在很长时间都会懊恼。对于我来说,自己向着目标努力了,可能没有达到预期的结果,那就把它看成是一种积累与锻炼吧,但是,不会放弃,这种积累会对以后的事情有帮助。

于:您曾经说过,每所大学都有自己的传统、自己的特点。您先后在南开大学和中山大学求学,两所学校在传统上是有很大区别的。后来您又先后去了三所国外名校访学,经历过不同风格、文化特点的学校的熏陶和培养。这些对您整个学术生涯包括学术体系的建构应该都是有影响的吧?

王:是这样的。我觉得南开大学教给我的东西就是基础性知识与思考的逻辑,这些也正好和我当时喜欢的东西是一致的。南开大学的老师都很专业。现在有些健在的老师都已经80多岁了,我们也还有些联系。他们带给我们、留给我们的东西,都是非常宝贵的。我自己的感觉,南开大学的学风是严谨与踏实的,注重基础训练的。当时,许多同学参加课外娱乐与业余活动都不多,大部分人的主要精力都用在了学习上,这可能与当时的社会氛围与学生来源有关。当时,大多数人的普遍想法就是,把失去的学习时间夺回来,所以,只要有点时间,就用来读书与讨论。当时我们班年龄跨度很大,小到16岁,大到31岁,虽然生活阅历不同,但是都很珍惜这样的学习机会。比如说,大概六点来钟起床,然后去操场跑步背英语,再吃早饭。在学习中,除了讨论学到的一些基础理论与知识外,具有工作经历的同学更多地关注国家政策、体制改革等方面的现实问题。我觉得,我们这一代人不管走到哪个工作岗位,都会更多地关心国家层面的发展战略与政策体制等问题,有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社会责任感。南开大学更注重基础理论的扎实学风对我后来的理论研究产生了重要的影响。

作为硕士研究生,进入中山大学后,情况就有所不同了。当时的中山大学经济系新建的时间不长。原来的中山大学经济系是由文革期间停办的暨南大学把包括经济学在内的许多专业整建制地迁入到中山大学的。文革结束后,暨南大学复办,经济系的大部分老师都回到了暨南大学。于是,中山大学从当时的公共课教研室抽调一些专业教师,也从各地调入了一批专业骨干教师,重新组建了中大经济系。而中山大学经济系的组建恰逢广东省作为“特殊政策,灵活措施”的开放前沿省份之一。四个经济特区中的三个位于广东省辖区内,究竟如何率先改革与开放?发展过程中提出了许多亟待研究的重大理论与实践问题,这使中山大学经济系在建设初期就天然地注重广东实践,比如说,很多老师都积极参与社会实践与政府咨询活动,如价格研究、工资研究与特区研究等。许多学会组织也十分活跃,如广东省经济学会、价格学会以及港澳、特区经济研究会等。在中山大学,老师带我们出去调研的机会很多,比如说,对特区所有制、市场价格、企业承包制与工资改革等方面的实地考察等,这让我们对于广东的改革现实有了更多的了解与认识,并从实践的视角来思考经济理论的解释力与发展问题,等等。所以,中山大学经济系的学风更强调来自实践的理论思考,更注重理论与实践的结合。对于我来说,在中山大学攻读研究生也是十分幸运的,因为我们研究的对象之一就是发生了巨大变化的广东经济发展实践,作为一个经济学者,这是可遇不可求的历史机遇。中山大学不是“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的封闭书斋,而是老师与学生都具有时代与社会责任感的智力资源开发聚集地。

研究生毕业后我就留校任教了。当时,虽然中大经济系的起步时间不长,各方面都需要人手,但对于年轻人的培养是特别重视的。当时,一位经济系的领导就曾对我们刚留校的年轻教师说过:要趁着年轻多读一些书,有机会还要出去进修一下,目前一些具体的行政工作,我们这批人多做一些,等你们回来。他们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我是1985年7月留校的,当年11月,经济系就安排我参加了当时教育部在中山大学设立的英语培训中心的英语培训,大约是三个学期。那时候正赶上国内大学毕业生申请到国外留学的出国潮,许多刚刚毕业的年轻人都想去国外留学。为什么?一方面,刚刚开放不久,大家看到了国内外科技与经济水平的较大差距;另一方面,国内亟待加快经济建设,这需要更多的理论思路与理论工具,除了马克思主义的经济理论外,西方经济学也开始为国内经济学者,特别是年轻学者所关注。但是,当时,国内系统地学习与了解所谓西方经济学的学者不多,且也多数是解放前受过这个方面的训练,或在国外受过教育后回国的。建国以后,原苏联教科书的理论体系长期地居于经济研究的主导地位,熟悉与系统地了解西方经济学的人并不是很多。所以,在80年代初期,中国社科院通过举办培训班的方式率先邀请了当时国际上一批著名经济学家进行讲学,国内经济学者也开始越来越多地接触到了现代西方经济学的一些理论观点与分析工具。但是,当时许多国内经济学者对这些观点与思想的了解,基本上是从接受过这些培训的中国社科院学者发表的观点中间接得到的。我当时就想,与其间接地获得这些理论观点与工具,不如直接地接触、了解这些观点。所以,在英培中心毕业后,我也打算到国外去学习进修。一年后,学校分配了一个指标给我,用世界银行的贷款项目去英国进修学习。1987年底,我通过了教育部选派学者的英文考试,然后在上海外国语大学进行了半年的出国前英语培训,1988年10月就去了英国的莱斯特大学经济系(University of Leicester),进修发展经济学,师从印度经济学家苏布拉塔·贾塔克(Subrata Ghatak)。

在英国留学的一年中,我觉得更多的收获不是来自于听课,而是泡在图书馆里。当时是带着外向发展的研究课题去的,围绕着这个课题,我开始查找相关的文献。我发现,许多文章与专著都引用的少数几本文献,可能就是最重要的文献。于是,就借来仔细精读。当时,莱斯特大学图书馆刚刚开通了Inter-library loan系统,这样,借阅就不受莱斯特大学图书馆藏书与杂志的限制,而且基本上在一至两周之内就可以拿到。利用这个系统,我把与课题有关的经典文献找了出来,同时也就将经典到现实的理论发展脉络梳理了出来。在此基础上,我也提出了一些自己关注的理论问题,与我的指导教师进行讨论。在学习中,我也发现了学术论文规范化形式的重要性。因为规范化形式可以让读者清楚地知道,哪些是你的贡献,哪些不是,你的这种贡献是建立在什么样的理论逻辑基础上的,是通过什么样的方法与工具、使用了什么样的数据进行证明的,从而得出了什么样的结论,等等。在今天看来,这些基本上都属于研究学问的常识性知识了,但是,在当时来说,与国内的理论训练相比,我切身感受到,也懂得了什么是理论研究的推进。通过这一轮的自己摸索,我明白了做经济理论的研究应该从哪里入手,例如,带着问题从查阅相关的参考文献入手,在熟悉相关的数据与寻找处理数据的工具基础上,形成自己的研究框架等。按照这种方式,我开展了有关外向经济的理论文献收集工作,并初步形成了一些理论观点,也与我的指导教师进行了交流与讨论。进修一年后如期回到了中山大学,并承担了本科生的发展经济学课程,也完成了自己的第一部专著《外向经济论》的研究工作。1991年3月我被破格提拔为副教授,1993年10月又破格晋级为教授。

1993年,我又获得了岭南基金会的资助。在哈佛大学傅高义(Ezra Feivel Vogel)教授的帮助下,1994年2 月,作为访问学者,我到了哈佛大学费正清东亚研究中心进行学术访问。在哈佛大学的一年多学习访问中,我感受到了哈佛大学作为世界顶尖高校与一般院校的不同之处。费正清研究中心的公告栏中都是排得满满的Seminar,从早上9点直到下午5点,从周一到周五,几乎天天如此。演讲者是来自世界各地的知名专家、政要、记者与企业家等。当然,在费正清研究中心Seminar上的演讲者主要来自中国大陆、台湾、韩国与日本等。当时,我以为,这可能是费正清研究中心的特有现象,但是,到了其他研究中心,大体上都是如此。当时,我也选了经济系的一些博士研究生的课程,诸如《转轨国家的经济转型研究》,这是一门由多位著名学者讲授的专题课程,如麻省理工学院的布兰查德(Olivier Blanchard)教授、哈佛大学经济系的萨克斯(Jeffrey D.Sachs)教授以及世界银行的经济学家艾伦·盖尔布(Alan Gelb)等。我也选了由萨克斯(Jeffrey D.Sachs)教授主讲的《中俄经济史比较》等。这些课的上课方式也有明显的不同。首先是没有教材。上课教案都是教师自己编写的,但是,无论多大牌的教授,对上课都是十分认真的,讲授提纲、阅读参考、讨论问题等在教案中一应俱全,十分完整。其次,都是紧扣实际的。这个实际就是刚刚发生的国内外经济与政策大事,然后对其进行评价、分析与预测。最后是全球视野的。无论是教师讲授,还是学生提问题,都是关注全球范围内发生的大事件(而不局限于某一个国家或一国的某一个历史阶段),关注这些事件的预期性全球影响等,这支撑了这所大学作为培养世界各行业领袖的定位。在课堂上,师生互动是非常活跃的,而且理论和实践结合非常紧密,特别注重在分析基础上的预测。我在这方面的感受很深,所以,受这种方式的启发,回国后我讲授的专题课程也是按照这种套路来,学生感觉,无论是方式与内容都有一些不同之处。

2004年,学校又推荐我去申请富布莱特基金。面试通过后,该基金会问我准备联系哪一家美国的高校。我说准备去美国麻省理工学院(MIT)。一方面,MIT在波士顿,与哈佛大学同在一个城市。10年前在这个城市住过一年多的时间,对这个城市有着一种特殊的感觉。波士顿是美国的学术之城,大约60多所大学聚集在此。此外,也不同于美国的其他城市,她是一个相对比较集约的城市,也就是说,在城市里出行,几乎不需要开车,地铁与步行结合就可以到达城市的任何一个地方,所以,美国人也将她称为步行的城市(Walking city)。并且,作为新英格兰地区的一个城市,波士顿保持着英格兰的一些传统风格,与我曾在的英国英格兰地区University of Leicester 的风格有相近之处。还值得一提的是,2005年,在美国大学各专业评估中,MIT的经济系与芝加哥大学经济系是并列排在美国高校经济学专业第一位的。另一方面,MIT的斯隆管理学院与中山大学岭南学院开展了工商管理项目的合作。当时,MIT的斯隆管理学院是与国内三家大学管理学院进行合作办学的,即清华大学管理学院、复旦大学管理学院以及中山大学岭南学院。合作方式主要是这三家管理学院三年安排20名教师到MIT接受培训,接受培训的教师与MIT的教师共同备课,回国后开设相关的课程。值得一提的是,当时清华和复旦的教师到MIT培训的费用基本上是由MIT支付的,而中山大学岭南学院老师的费用则是由岭南学院董事会和校友捐助了大部分。比如说,董事会名誉主席,侨居加拿大温哥华的叶葆定先生就捐助了巨款,推动了这个项目的成功开办。总之,基于这两个方面的原因,我选择了MIT作为第二次赴美进行学术访问的学校。这一年是住在MIT校园里,所选的课程主要集中在商学院开设的课程,一是这些课程的实践性较强,特别是一些关于EMBA的课程;二是这些课程更注重互动与讨论,来自世界各地的学生发言与讨论也是十分精彩的。此外,我参加了MIT经济系与哈佛大学经济系的一部分教师共同组织的以产业组织理论为主题的定期讨论会。这是一个学术味道很浓的小型Seminar,无论是年轻学者还是负有盛名的老学者,只要提出一个新观点,就会被横挑鼻子竖挑眼,而没有新的观点与方法就没有人去捧场。我觉得,这种学术氛围对学术进步是十分重要的。再有,我也选择了一门由MIT知名学者阿西莫格鲁(Daron Acemoglu)开设的民主与经济发展的公开课,他的课都是人满为患,不早一点在课前占座,上课就没有座位了。一门课由他领衔的三位学者共同完成,相互分工与补充,互动热烈。

三次出国学习的经历也给了我不同的体会:如果说,莱斯特大学给我进行了一个规范的学术训练,让我理解了什么是规范的论文,如何进行规范的写作,学术研究应从哪里入手,那么,哈佛大学的学术研究活动让我体会到了如何推陈出新,怎么形成一个出新思想的环境与氛围,如何找到一些令人意想不到、又符合情理的新论据。MIT商学院除了研究活动与哈佛大学相近之外,又给了我更多的直接参与互动与讨论的机会。确实,在这两所学校,见到了许多顶尖的学术牛人,在那里,我也了解了他们在干什么事情以及如何干好这些事情。我经常说一句话:“没吃过猪肉还见过猪跑,没做过什么事情但是看了人家在干什么事情。”所以,我觉得,这些收获是很大的。

想到这些收获,我切实地觉得自己幸运。如果没有学校的推荐,我就没有这样的学习机会。同时,我也特别感谢岭南学院,感谢岭南董事会的一批老先生们那种无私奉献教育事业的精神以及持之以恒的支持,这使更多的年轻学子获得了出国深造与学习的机会。

于:您的求学与学术成长之路真是非常丰富多彩:在南开夯实基础,到中大面对实践,再到国外,先掌握了方法,又形成了更高更宽的视野,最终拥有了能在顶级学术殿堂发出声音的能力,实际上真的是一种循序渐进。

王:所以我也跟我的学生说,你们有机会,其他东西甭考虑太多,趁着年轻先出去走走。因为等到岁数大了再出去学习,学习的收益就可能递减了,毕竟接受的能力有限了,更年轻的时候出去是最好的。当然每个人生活的道路是不一样的,我自己感觉我是赶上了好时候。

二、学术旨趣与学术贡献

于:经济学是庞杂的科学体系,这些年来,您一直致力于转轨经济与市场经济的研究,并特别关注了产业企业层次的问题,研究视角主要还是集中在了珠三角方面。从您丰硕的研究成果中,可以清晰感受到鲜明的问题意识,感觉您一直是从现实中发掘学术问题,并坚持让学术始终服务于现实的经济发展与管理实践。除了丰富的学术论著,您也经常受邀做学术讲座和专家访谈,您对经济理论的深刻解读、对现实问题的深度剖析,开宗明义,使很多人深受启发,受益匪浅。在您的研究中有很清晰的学术脉络。您能说说您是如何捕捉研究选题并确定研究旨趣的吗?

王:我的研究始终离不开广东这个区域,从关注特区到珠三角等。我的硕士毕业论文就是做的深圳特区经济效率与工资体制改革,当时是进入了全国优秀论文的范围,由于时间被耽误,修改后没有赶上评选。90年代从哈佛回来以后我做了一轮转轨研究,当时也是以广东实践为研究对象的。当然,经济转轨与制度变革是联系在一起的。在调研过程中,我与其他一些学者发现珠三角地区的一些城镇已经出现了类似日本的一村一品的现象,但是,要比日本的范围更大,集聚程度更高,产业更丰富。我们(当然不只我一个人,还有很多的学者,包括中大的李新春教授、丘海雄教授,科技厅的路平研究员等)就提出了一个“经济专业镇”的概念。现在“专业镇”已经成了广东省经济发展的一个抓手。通过这个实践,我也感到,理论学习教给了我们一些思考方法与工具,换句话说,是让我们懂得如何发现与思考问题,但是,没有教给我们什么是问题,在哪里发现问题,而田园调查可以让我们从实践中发现更多的需要解释、思考与解决的问题。所以,我也是比较喜欢看费孝通先生的《乡村经济》这本书的。

根据经济学的研究特点,我大概把它分成两个部分:一是流量性的研究,诸如汇率、利率、税率以及货币政策等方面的研究;二是存量性的研究,诸如产业结构、区域结构与企业结构等。从中国的经济决策特点来看,离流量决策者较近的地区容易获得更多的信息,同时,决策者对其理论需求也较大,这样的地区就会慢慢地形成对流量的研究优势。当然,也有人会说,这也不尽然,比如说,在美国,宏观经济学家并不都集中在华盛顿。我觉得,中国的经济信息是一个由上而下的扩散过程,这种信息的扩散方式决定了获得这些信息的先后顺序。这可能是与美国的不同之处。而存量的研究是具有异质性的,由于各地的资源禀赋、历史背景与地理区位不同,各地区的产业与企业结构会有差异。一个地区对另一个地区的发展会有参考价值,但是,往往不能照搬,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这种差异性的内在机理。同时,由于存量结构的差异,同样的宏观政策可能在各地的影响与反应也会有所不同。从我的研究角度来说,基于这种地域性的存量研究是我思考经济问题的出发点,所以,我也把自己戏称为一个地方学者。

要在存量研究方面深入下去,就需要经常下去调研。有人觉得,下去调研太花费时间,无助于基础理论的提炼。我觉得,其他的学科不熟悉,至少就经济学来说,调研不仅有助于我反思与检验学过的各种理论,也容易发现许多新的理论问题,那我们就要做一些调研。事实上,我的许多理论兴奋点都是在实践调研中发现的,调研后发现了问题,就回过头来去看书,寻找理论解释,如果找不到,那就意味着发现了理论创新点。于是,我就会很兴奋,就想拿出来一些不成熟的想法找人讨论。我经常与我的同事或学生一起讨论,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人家,让他们评头品足,包括我的学生,我跟他们的讨论有时就像是吵架一样。如果你驳倒我了,说服了我,我就会放弃这种想法;说服不了,我脑子里就会一直有着一个疑问。不过更多的时候是大家的讨论会补充与完善我的想法。所以,我一直把调研放在理论研究头等重要的位置上。我也经常跟我的学生们说,反正现在有很多项目,诸如国家社会科学基金、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项目等,有时间就赶紧调研去。调研有一个好处,会使你对一种判断有底气。这是我在学术生涯中体会出来的,来自实践、总结与提炼实践中的经验,进而形成理论观点。这也是我欣赏费孝通先生撰写的《乡村经济》的原因所在。

三、职业生涯与社会担当

于:我拜读过您的一些大作,确实是从现实中去发掘学术问题,理论与实践结合得很紧密。能够踏踏实实地将经济学理论践行于中微观实践,应该是您学术成就的钥匙,也是非常令人敬佩的。您1993年就已经破格晋升为中山大学的经济学教授。能够在评聘标准堪称严苛的中山大学脱颖而出,成为年轻的教授,是相当难得的,这也是对您学术成就的高度认可了。除了经济学学者之外,您曾经担任了中山大学从院长到校长助理等重要职务,现在又领衔广东省社会科学院,同时您也做了一些社会学术团体的兼职,担任政府部门的顾问专家。一个人的时间和精力是有限的,在多方面都有所成就,一定也是付出了不同寻常的艰辛和努力。我很想知道,您是如何看待一个学者的行政担当或社会担当的?又是如何平衡或者协调不同角色之间的关系的呢?

王:回国以后我就开始继续做自己的注重实证性的研究工作。1998年担任了岭南学院副院长,1999年担任了中山大学校长助理,2008年初,卸任了校长助理的工作,又担任与研究工作相关的中山大学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院长;然后,中山大学和省委政策研究室合作共建了中山大学广东决策科学研究院,我又担任了一个常务副院长。2012年年初,服从组织的安排,我调入广东省社科院工作。对于我来说,工作性质有了一些变化:在研究与管理工作上,要更多地关注管理工作了;在研究工作上,要更多关注年轻人的培养工作了。我觉得,一方面,个人的兴趣要服从国家的需要,这个需要才是个人成就的最大平台。没有这个平台,你再有本事,施展的机会也是有限的。相反,有了这个需求,就可能会释放更多的潜能。另一方面,人的精力也是有限的,一个人智慧与能力是一定的,你把时间投入到这个方面,自然在其他方面的投入就减少了。虽然直接进行实证性研究减少了,但是,学术判断力还是存在的,这应该可以帮助年轻人在学术上成长。

说到学者和管理者的角色转换,我也是在摸索中的。长期的研究生涯已经养成了一种看书的习惯,不过,过去主要看一些专业书籍,目前,随着工作性质的变化,自己也需要进行思想武装,看一些管理者的书籍。如上述所说的,工作性质有了一些变化,时间就这么多,不可能两全,只能有所取舍,那就是管理工作放在重要的位置上。而且,以我的性格,不管做什么工作,只要承诺下来,就一定要尽最大的力量做好。不要让人家指指点点,这是我们年轻时接受的一种思想,或者说,这就是我的价值观与世界观。所以,人生的不同阶段有不同的任务,每个阶段都要完成好,才能算是精彩人生。对我来说,还需要学习与努力。

四、为人师表与学术传承

于:人生本来就存在多种可能性,纯粹的学者也好,责任担当更重的管理者也好,可以说,您也是调换了一种新的成就自己的方式。“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从事教育工作多年,您带了很多的学生,可以说是桃李满天下!我们知道,您一直深受学生的敬重和爱戴。很多学生认为,师承于您,收获到的不仅仅是学识的增进,视野的开拓,更有为人品行的升华和治学严谨的态度。作为师者,您一定也是非常欣慰地看到了,您的很多学生都在各自领域卓有建树。您在培养学生方面有什么样的经验和做法,对您的学生有什么样的要求呢?

王:对于学生,我的要求是:第一,要下功夫把基础理论打牢固,不要急于求成,也不要急于追求在一般性杂志上发表文章,不能只追求数量,而应关注质量。我经常用经济学的逻辑给他们讲这样一个道理,那就是,经济学的一个基本定理就是边际收益递减,但是,学问的积累特别是基础研究的东西是边际收益递增的。如果你熟读与精读一些经典文献,对其烂熟于心,那么,第二次进行文献梳理时,就不需要花费类似第一次那么多的时间与功夫了。所以,把基础打牢固,接下来的路会越走越顺畅。如果东打一枪,西打一枪,看起来,发表的文章挺多,但是,深入不下去,影响有限。如果再想深下去,就变得越来越难了。第二,尊重师长,但是不要轻信。不要以为我说的就一定对,就不敢反驳。我实际上更希望建立一个平等的、老师和学生共同来讨论问题的氛围。新思想是碰撞出来的,没有思想交锋与碰撞,就不可能锤炼出新的观点与思想。比如说,MIT的学生就很愿意挑战名人的思想,用自己的思考跟这些人去对话,这有利于激活他们,也有利于他们自身的成长。这些学校培养出来的学生最大的特点是什么呢?自信。不是知识结构多完整,不是说什么东西都了解、都清楚,他们最大的财富就是自信。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什么东西他们都敢去挑战。但挑战的同时他们也是有理有据,不是乱来的。我也希望我的学生有这个特点。我们讨论问题的时候,不要总是囿于老师学生的身份。当然,我也要求他们,一方面,讨论任何问题的时候都要做充分的准备。看这方面的数据、资料、文章、文献,看哪些人有哪些观点,消化了以后,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再来讨论。我说,你这一辈子,哪一次发言被哪个人盯上了,可能就是你很重要的一个机会,这是不言而喻的啊。每一次做点准备,对你来讲,绝对不是坏事。另一方面,不要过于急于表现自己,在没做好准备的时候先不要表现自己。我想培养他们这种质量上的东西,韬光养晦,厚积薄发。就像发表文章,不要充数。我自己感觉,我们国家一流大学培养博士,很不在乎他发布的论文是十篇还是八篇。但像些二流的学校,就很强调我的博士发布了多少篇文章。一流的学校,他在乎的是尽管就发表了一篇,但这一篇有影响力就好了。所以我是希望在这些领域里面,能够走出一些有特色的学者,这需要时间,需要积淀。我的学生大部分都做了教师,他们可能也受了我的影响,也喜欢这个领域,也喜欢独立思考,慢慢大部分都做了教师。

于:看得出来,在学生培养方面,您是倾注了自己学习成长的经验的。这样的思路似乎也贯彻到了您目前的管理工作中。

王:到了社科院,虽然是做管理,我也一直想把学术质量、研究质量提上去,包括要提交给省委省政府的材料,不能简单地只是“问题——原因——对策”这样一种快餐式的文章,必须要做一些理论与预测影响等方面的分析,必须要用数据与案例说话。我觉得,对于我们社科院,作为专题专业专注这方面还有较大的提升空间。我希望在推进过程中,能够把研究质量放在首要的位置上,注重长期的、专业性的训练。这可能一开始会有些难度,因为从考评机制上来说,会存在这样的情况:你写一篇的时间可能相当于我写两篇或三篇,如果是算分数的话,你那一篇也就算那么多,我这三篇比你多三倍。所以普遍的导向还是数量上的。但是,我觉得,社科院的潜力是很大的,一方面,大批富有经验的中老年研究队伍对实践了解与把握得更清楚与熟悉以及理论应用得更加得心应手;另一方面,一大批刚刚毕业的、经过了很好的专业训练的博士与博士后加盟进来。我相信,在时代需求下,以智库建设为导向,更加注重质量,理论与实践相结合,将成为广东省社科院发展的基本特色。目前,正在这种转变的路上,我会与大家一起共同努力,推动我们向更有决策、学术与社会影响力的新台阶迈进。

采访后记:每个人的成功都不是偶然和必然的。王珺教授总是很谦逊地说,自己一路走来,得到了太多人的帮助,享受了时代给予的太多机会。整个采访过程中,王教授说得最多的就是幸运和感恩:幸运地考上南开,夯实了理论基础;幸运地来到中大,践行了经济学最终对实践的回归;幸运地留在中大任教,并得到多次国外访学进修的机会,在一流的经济学殿堂提升了自己;幸运地从纯粹的研究学者转向承担更多的管理职责,调换到了另一种成就自己的方式。成功时不飘然,而在总结;挫折时不抱怨,而在反思,充分体现着王教授坦坦荡荡的胸襟和虚怀若谷的人生态度。王教授一路走,一路歌,从北至南,由中贯西,在丰富的人生经历中,看似无心插柳,实则处处水到渠成。王教授总说自己是随遇而安的人,实际上却牢牢把握着自己人生的方向,这种把握不在苦心经营,而在踏实前行。“交给我的事情,我一定要完成,而且要完成得很好!”应该就是这样一种对责任的高度体认,成就了一位“踏踏实实做事,坦坦荡荡做人”的青年经济学家。

【责任编辑:于尚艳】

猜你喜欢

中山大学学术理论
坚持理论创新
神秘的混沌理论
学术是公器,不是公地
理论创新 引领百年
我国最大海洋综合科考实习船“中山大学号”下水
相关于挠理论的Baer模
中山大学历史地理信息系统(SYSU-HGIS)实验室简介
如何理解“Curator”:一个由翻译引发的学术思考
一击止“痛”!450余水产人聚焦第九届中山大学水产饲料技术创新大会,教你从百亿到百年
对学术造假重拳出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