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化、人性与艾丽丝·门罗的《逃离》
2015-02-28邵金峰
邵 金 峰
(许昌学院 文学院,河南 许昌 461000)
进化、人性与艾丽丝·门罗的《逃离》
邵 金 峰
(许昌学院 文学院,河南 许昌 461000)
文学达尔文主义者认为配偶选择与家庭关系是文学创作的基本主题,与人类进化形成的心理机制密切相关。艾丽丝·门罗短篇小说《逃离》即是一个关于配偶选择和家庭关系的文本。卡拉第一次逃离的根本原因是为了寻找配偶,而克拉克则满足了卡拉的择偶心理机制。卡拉的第二次逃离既与她的择偶策略有关,又与两性策略冲突有关。卡拉的回归又可看作她对逃离后果评估后的行为抉择。弗洛拉隐喻着卡拉第一次逃离的原因,以及第二次逃离后的危险处境。
进化;人性;策略冲突;逃离
文学达尔文主义理论家约瑟夫·卡罗尔(Joseph Carroll)认为“生殖是人类进化的逻辑中心,因此,生殖也是人类动机系统的中心。”[1]129文学作为人类内在欲求的修辞表达,与人类繁殖密切相关的行为自然构成了文学叙事的重要内容。他说:
文学是人类的重要的利益的反映和表达。由于生殖是人类动机系统的中心,它也构成了对人类行为进行文学叙事的组织和意义的核心。即文学叙事一般围绕生殖问题——特别是配偶选择和家庭关系进行组织。[1]129
相应地,对文学文本的理解和批评就应该把文学研究和社会生物学与进化心理学联系起来,把批评的重点集中到作品中对与生殖相关问题比如配偶选择和家庭关系的描写上来。本文运用文学达尔文主义方法对艾丽丝·门罗(Alice Monroe)的短篇小说《逃离》进行阐释,意在表明:其一,《逃离》即是一个关于配偶选择和家庭关系的文本;其二,我们只有站在达尔文主义的立场,才有可能对这一文学文本作出较为合理的阐释。
一、卡拉的逃离与女性择偶策略
2013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加拿大女作家艾丽丝·门罗的短篇小说《逃离》讲述了一位年轻女性卡拉(Cara)由于无法忍受丈夫克拉克(Clark)暴躁的性格,在邻居的帮助下逃离家庭,但又中途放弃下车回家的故事。故事情节十分简单,但却具有惊人的艺术魅力。按照门罗的说法,她“想让读者感受到的惊人之处,不是‘发生了什么’,而是发生的方式。”[2]358但在笔者看来,《逃离》的惊人之处却恰在于“发生了什么”。因为对叙事内容的关注是人的天性,是人类进化来的心理机制,人类对阅读的热爱就奠基于此。
逃离的人、动物,以及丰富的情感建构起了艾丽丝·门罗的短篇小说《逃离》。故事中的妻子卡拉一共有两次逃离。当18岁要上大学时,她背离了父母的期望,和丈夫克拉克一起出逃,并疏远了他们。现在,她登上了去多伦多的巴士,第二次逃离——这次是逃离克拉克。对于卡拉的两次逃离,有论者从女性主义立场解读为女性意识的觉醒,认为“第一次出逃时的卡拉已经有了女性意识的萌芽,她知道自己喜欢什么,并对自己未来的职业生涯有着规划。”第二次更是基于其女性意识的“复苏与释放”。[3]这种把卡拉的逃离归结为她女性意识觉醒的观点具有一定的阐释力,但并不充分。卡拉的逃离虽然与女性意识有关,但更与她从远古祖先那里遗传下来的择偶天性有关。卡拉的逃离是她遗传的天性与特定环境相互作用而做出的行为选择。
我们先看卡拉的第一次逃离。诚然,卡拉厌倦她的家庭、她曾经的生活,但这似乎并不是她逃离家庭的根本原因。卡拉出逃的关键因素是克拉克的出现,她出逃就是为了和克拉克在一起。美国学者埃伦·迪萨纳亚克(Ellen Dissanayake)说:“在正常的环境中,1岁想走路,两岁想说话,16岁想做爱。做这些事情比不做感觉更好,因为通常做这些已经具有生存价值。”[4]32当卡拉遇到克拉克时,卡拉已经18岁了,寻找合适的配偶是她本能的需要,要解决的是繁育后代的适应性问题。对于她和克拉克的关系,卡拉想得很清楚。“现在她认为那仅仅是性这方面的问题。也许仅仅就是性的问题。”[2]2718岁的卡拉有了正常的性需求,但并不是任何男性都可以成为她的配偶。按照进化心理学家邓·巴斯(David Buss)的观点,女性已经进化出解决择偶适应性问题的心理机制。比如为了解决选择有能力投资的配偶这一适应性问题,女性进化出了对好的经济前景、较长年龄、抱负、勤奋男性的择偶偏向。为了解决选择有能力保护自己和子女的配偶的适应性问题,女性进化出了对具有良好体格、力量、勇气、运动技能的男性的择偶偏向。[5]128克拉克在和卡拉交往时已经攒够买一个农庄的钱,克拉克“长得挺帅气”,是马术学校最优秀的老师。这一切都满足了女性从祖先那里遗传来的择偶心理机制,所以当时追求克拉克的女人很多。卡拉也正是受这种遗传心理的影响,不知不觉地爱上了克拉克。当父母反对她和克拉克在一起时,“很自然,卡拉只好出走,去和克拉克住到一起了。”[2]29
我们再看卡拉的第二次逃离。如果站在女性主义立场,卡拉的逃离似乎就是由于她女性意识的“复苏与释放”。但如果从进化心理学的角度看,事情就不是这么回事了。事实上,卡拉的第二次逃离仍与她从祖先那里遗传来的择偶心理机制有一定的关联。卡拉的第一次逃离是出于她看到了克拉克拥有一定资产,看到了他的帅气、富有运动能力……一句话,看到了他作为理想配偶的可能性。第二次逃离,则是看到了克拉克并非理想配偶的一面。克拉克虽然买下了一个农场,但显然他们经济状况并不十分理想。为了挣一份工钱,虽然很不情愿,卡拉还是要到贾米尔森家里打工。糟糕的经济状况使二人整天忙于生计,甚至使克拉克动了敲诈西尔维亚(Sylvia)的念头。在刚结婚时,克拉克还顺着卡拉,返修台阶、刷厨房,和卡拉到附近的小镇游玩,顺便品尝几道特色菜。可是没过多久,经济的压力就迫使他们终止了这样的生活。到现在,由于经济拮据,以致于跑道的塑料屋顶破了很久都没有修。除此之外,克拉克的脾气也越来越火爆,动不动就和人吵架,也和卡拉吵。这一切都与女性先天的择偶倾向相悖离,加上西尔维亚的支持,卡拉出走也就在情理之中。
总之,卡拉的逃离在很大程度上受她从祖先那里遗传来的择偶心理机制的制约。卡拉第一次逃离家庭是为了寻找配偶,而克拉克在很多方面符合了她的择偶倾向。加上对自己家庭生活的厌倦,卡拉成功从父母那里出逃。卡拉的第二次逃离则是要逃离克拉克,其原因也与女性择偶心理有一定的关系。克拉克拮据的经济状况,使卡拉看不到他向自己投资的希望。克拉克火爆的脾气也使卡拉缺乏安全感。于是在西尔维亚的影响下,卡拉选择了又一次的逃离。
二、第二次逃离与两性策略冲突
较之于第一次逃离,卡拉的第二次逃离要复杂得多。除受上述择偶倾向影响外,也可以理解为解决两性冲突选择的策略。此外,卡拉的回归还可以理解为对出逃代价评估后做出的抉择。
进化心理学认为男女两性的性策略在进化过程中形成了差异,而男女两性相互冲突的欲望不可能同时得到满足,这就是策略冲突。所谓策略冲突,按照巴斯的说法,就是“一方使用某种方法想要达到某个目标而另一方却阻挠策略的实施以及欲望的达成,此时策略冲突就产生了。”[5]335巴斯认为策略冲突“几乎可以解释所有的两性冲突,包括工作场所和约会时间发生的不愉快和婚姻中的小摩擦。”[5]335这样看来,卡拉在婚后与克拉克的矛盾,以及卡拉的逃离,也都可以通过策略冲突理论来解释。
在卡拉和克拉克婚后的一段时间里,克拉克总是顺着卡拉的想法做,两人也算度过了一段和谐的美好时光。随着时间的流逝,克拉克逐渐对卡拉产生了厌倦情绪。按照巴斯的观点,男性为了解决繁殖成功率问题,已经进化出了“一种存在于本性中的动机性的适应器,它驱使男性主动去寻求多样化的性伴侣。”[5]189克拉克对卡拉的厌烦在一定程度上就与男性遗传来的本性有关。相反,对于女性而言,由于在两性关系中投资较大(往往是怀胎十月,分娩的痛苦,以及抚育婴儿的沉重负担),所以一般倾向于选择能够对她与子女作出投资的长期配偶,而不像男性那样倾向于寻找多样性的配偶。所以在克拉克对卡拉表现出厌倦时,卡拉采取了一系列的策略来解决两人之间的冲突。为了讨克拉克欢心,卡拉先是做一些可笑的举止。后来这一招不灵了,卡拉就在两人做爱时编造了和贾米尔森之间的故事来刺激他。如今,在逃离之前,尽管卡拉为缓和两人之间的紧张气氛极尽温柔,但克拉克却仍旧显得相当厌烦。无法缓解的冲突使卡拉深感痛苦,所以卡拉的逃离既可能与她的择偶策略有关,也可能与两性冲突有关。结合卡拉逃离时的心理与卡拉回归后克拉克的表现看,卡拉的逃离更像是卡拉为解决两性冲突而采取的策略。
首先,尽管克拉克并非理想的配偶,在卡拉心里克拉克仍然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她仍然关注着他们的未来,思考着他们有没有成功的机会。当她登上去多伦多的大巴时,她想到的是她第一次和克拉克逃离家庭时的状况,内心充满着对克拉克男性魅力的迷恋。“克拉克仍然在她的生命里占据着一个位置。可是等逃离告一结束,她又用什么来取代他的位置呢?”[2]34从逃离时的心态看,尽管卡拉对克拉克有诸多不满,但还没有到让她不顾一切扔到身后的地步。其次,从卡拉回归后克拉克的表现看,卡拉的逃离显然重新唤起了克拉克对她的关注。克拉克用一天的时间修好了环形跑道的屋顶,在干活时克拉克还时不时地与她亲昵一番。“晚上,在克拉克将她拥入怀里的时候——尽管很忙,他现在却再也不觉得太累和没有情绪了——她觉得和他配合也并不怎么困难。”[2]47这一切都说明作为解决两性冲突的策略,卡拉的逃离已经起到了缓和两人之间气氛的作用。
卡拉的回归还可以理解为对逃离代价做出评估后的选择。在达尔文主义者那里,“所有生物都是他们的生物特性和环境影响相互作用的产物”[1]187。人的行为不仅受遗传基因的影响,也受环境的制约。人类采取何种行为,都会对这一行为带来的收益进行评估。如果收益大于代价,那么人们就倾向于实施这种行为。相反,如果代价大于收益,那么人们就倾向于终止这种行为。卡拉选择逃离克拉克,主要是无法忍受克拉克火爆的脾气,用她自己的话说就是“我再也受不了了”[2]22。当西尔维亚答应为她提供路费,提供临时住处的时候,卡拉做出了逃离的决定。但这似乎是一个仓促的决定,因为当西尔维亚问:“听你口气,像是你早有过这样的打算了。”卡拉说:“我这会儿真的已经考虑好了。”[2]23卡拉的话说明她此前似乎并未认真考虑过逃离问题,而她逃离的决定更像是她在特定的环境中,在西尔维亚的鼓励下,做出的非理性举动。所以当卡拉登上去多伦多的大巴的时候,卡拉又重新对逃离做了一次评估。对她而言,逃离的收益仅仅是祛除两人之间冲突所引发的痛苦,代价却是要失去克拉克这个在她心里占重要位置的男人,要闯荡在一个陌生的世界里。在对逃离重新评估后,卡拉决定下车,并拨通了家里的电话。
三、卡拉、克拉克与弗洛拉(Flora)
山羊弗洛拉是《逃离》中的重要角色。和卡拉一样,弗洛拉也从卡拉家里两次逃离。门罗对弗洛拉的描写充满了隐喻色彩,弗洛拉的行为成了卡拉与克拉克关系的一面镜子。当弗洛拉刚来到卡拉家里时,门罗描写道:
起初,它完全是克拉克的小宠物,跟着他到处跑,在他跟前欢跳争宠。它像小猫一样敏捷、优雅、挑逗,又像情窦初开的天真女孩,常常惹得他们喜欢得乐不可支。[2]8
当卡拉第一次逃离她的家庭时,她过分乐观的态度与弗洛拉十分相像。她追随着克拉克,克拉克的双手、稍稍眯紧的眼睛,“甚至是他对她轻飘飘的喜悦稍稍感到的厌烦——所有这一切,无不使得她心醉神迷。”[2]32对于弗洛拉第一次神秘消失,克拉克反复强调“弗洛拉无非是外出去给自己找只相好的公山羊罢了”[2]8。弗洛拉的逃离只是天性使然,这与卡拉18岁逃离家庭追随克拉克的动机是一致的。即卡拉第一次逃离的根本原因是她寻找配偶的天性使然,而不是所谓的女性意识的觉醒,以及对父母家庭的厌倦。
弗洛拉的第二次消失隐喻了卡拉在两性冲突中危险处境。弗洛拉第一次消失时,虽不知所踪,但至少她还活着。弗洛拉第二次消失后,种种迹象表明它可能已经被克拉克杀死了。这就暗示了卡拉的回归使自己陷入了危险的境地。
当弗洛拉刚到克拉克夫妇家中时,它只是克拉克的宠物。当它成熟时,改变了依恋关系,开始追随卡拉。门罗写道:“这种依恋使得它突然间变得明智,也不那么轻佻了——相反,它似乎多了几分内在的蕴藉,有了能看透一切的智慧。”[2]8克拉克对成熟后的弗洛拉有清醒的认识。在卡拉逃离的那天晚上,克拉克见到弗洛拉时对西尔维亚说:“它们看着挺温顺,其实不真是那样。特别是长大以后。”[2]41如果真是克拉克杀死了弗洛拉,那么这就暗示了他会扼杀卡拉任何逃离他的冲动。
从上述角度看,弗洛拉的第二次消失也隐喻着克拉克在两性冲突中采取的策略。为了留住配偶,“男性进化出了一种产生嫉妒体验的强有力的心理机制”[5]373,以解决可能失去配偶的适应性问题。男性留住配偶的行为策略有爱和照顾、感情控制、对配偶使用暴力等。在卡拉的“逃离日”后,克拉克明显采用了留住配偶策略。当卡拉回到家里时,克拉克对卡拉说:“我读到你的字条时,就像五脏六腑一下子全给掏空了。真的是这样。如果你真的走了,我会觉得身体里什么都没有留下。”[2]43这就属于上述的感情控制策略,即告诉卡拉如果她离开他就要伤害自己,从而使卡拉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内疚。克拉克在“逃离日”后重修屋顶,以及后来半是威胁,半是亲昵地对卡拉说“要是你还想从我身边跑开,瞧我不抽烂你周身的皮肤。”[2]44等等都是克拉克为留住卡拉而采取的行为策略。
从两性策略冲突看,卡拉第二次逃离的目的似乎是达到了。通过逃离,卡拉唤起了克拉克对她的关注,两人之间的感情似乎也重新回到了从前的和谐状态。但事实上两人的冲突并没有解决,克拉克对卡拉的控制反倒加强了。卡拉隐约意识到了逃离的后果,当然不是她在去多伦多大巴上意识到的那样,而是来自克拉克的危险。第二次逃离使卡拉陷入了愈加痛苦的境地:
她像是肺里什么地方扎进去了一根致命的针,浅一些呼吸时可以不感到疼。可是每当她需要深深吸进一口气时,她便能觉出那根针依然存在。[2]47
克拉克为留住配偶可能采取的策略就是那根致命的针,深深刺进了卡拉的身体,从而扼杀了两性策略冲突在深层得以缓解的可能性。
四、结语
人类的进化制约着人性,而人性则制约着文学叙事的主题,这是文学达尔文主义的基本立场。《逃离》的叙事中心就是与人类生殖密切相关的配偶选择与家庭关系问题,这也是文学叙事的中心问题。卡拉的逃离与人类寻找配偶的本性、择偶策略,以及两性策略冲突密切相关,这些都是人类进化来的天性。卡拉的逃离就是这些遗传天性与特定环境相互作用的结果。所以,我们不能简单地站在女性主义的立场上去阐释卡拉的逃离,更不能去苛责她的回归。只有深入到人类的进化背景中,用西尔维娅的话说就是“在人性的共同基础上”[2]46才能更好地理解文本的深层内涵。
[1] Carroll, J. Literary Darwinism: Evolution, Human Nature and Literature[M]. New York: Routledge, 2004.
[2] 艾丽丝·门罗著,李文俊译.逃离[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
[3] 于艳萍.《逃离》的背后: 女性意识的觉醒与成长[J].郑州大学学报,2011(3):110—111.
[4] 埃伦·迪萨纳亚克著,户晓辉译.审美的人[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
[5] D·M·巴斯著,熊哲宏、张勇、晏倩译.进化心理学:心理的新科学[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
责任编辑:石长平
On Evolution and Human Nature Reflected in Alice Munro’sRunaway
SHAO Jin-feng
(School of Literature and Media, Xuchang University, Xuchang 461000, China)
Literary Darwinists hold that mate selection and family relations are the basic theme of literary creation, which is closely related to the psychological mechanism of human evolution. Alice Munro’s short story Runaway is a text on mate selection and family relationship. The root cause of Cara’s first runaway is to find a spouse, and Clark had met Cara’s psychological mechanisms in mate selection. Cara’s second escape is related to both her mate selection strategies and gender policy conflict. And Cara’s return can be seen as behavioral choice after her assessment to the consequence of her runaway. Flora is a metaphor which suggests the cause of Cara’s first runaway and the dangerous situation after her second runaway.
evolution; human nature; mate selection strategy; gender policy conflict; runaway
2015-01-25
河南省教育厅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项目(2014—zd—097)。
邵金峰(1971—),河南舞钢人,文学博士, 讲师,研究方向:文艺美学。
I106
A
1671-9824(2015)04-0087-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