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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南飞

2018-04-23张剑心

野草 2018年2期
关键词:艾丽丝凯瑞莱斯

张剑心

1

黄昏,粉红色的云流渐渐蔓延天边,天空卸下红色的妆容,艾丽丝站在宽大的落地窗前,寂廖地眺望落日,神色黯然。

葛莱斯去非洲有一段日子,前些时候还能保证一日一电话,最近电话日稀,连微信也很少了。此时,手机跳出一条微信,艾丽丝以为是丈夫的,她兴冲冲地打开手机:小艾,我明天来看你。

事先没有一点征兆,艾丽丝很是惊讶。你来旅游?她问。

不是,来念书。

几点到?我去机场接你。

不用,我已经在学校,办完手续就去看你,把地址发我。这就是罗小南,开口便是令人无法拒绝的声气。罗小南是艾丽丝的弟弟,是她跟她的那个家唯一的牵扯。要是亲弟弟也就算了,偏偏又不是。艾丽丝不好说“不”,但心里别扭,硬邦邦地回过去:还是我去看你。

NO。罗小南拒绝得很干脆。

次日,罗小南如期而至。艾丽丝正在花园里锄草,一段时间没有捯饬,荒草丛生。罗小南手里拎一个旅行包,穿一件淡紫色的修身短袖衬衫,一条黑色半脚裤,一双黄绿相间的板鞋,头发染成了奶奶灰。几年不见,罗小南长成了,肩膀宽厚,胸肌发达,把衬衫撑得饱满、有型。罗小南看见艾丽丝,迅速挥动了下手臂,随即加快脚步。艾丽丝起身,罗小南冲过来,将包扔在地上,给了艾丽丝一个紧紧的拥抱。艾丽丝吓了一跳,还来不及反应,罗小南的雄性荷尔蒙气息已经扑了她一脸。

想死我了。罗小南很兴奋。

艾丽丝下意识想要推开罗小南,她吃不消感情这么直接这么充沛的人。可手上戴了手套,沾了一手的泥土,便只能放任这样的气息继续在她的鼻尖萦绕。礼节上她也应该表示一下亲切,但她实在没法子把“我也想你”这句话说出口。他们之间除了在一个屋檐下生活过,毫无关联。十多岁才做的姐弟,不同父也不同母,一男一女带着各自的拖油瓶,组成了新的家庭,陌生人突然就成了亲人。她不是没有反抗,但她的反抗很快被扼杀在摇篮中。她的父亲,执拗而唯我独尊。对母亲、对她,从来说一不二。她一直叫罗小南的母亲“阿姨”,即便后来罗小南改口叫她的父亲“爸爸”,唤她“姐姐”,她依然改不了口。要说有感情那真是骗人了。艾丽丝不想骗人,也不想失礼,只好在罗小南的拥抱中脱掉手套,在他的背上轻轻拍了拍,然后说:欢迎来休斯敦。

艾丽丝逃离罗小南的怀抱,捡起扔在地上的旅行包,什么东西这么沉?

老爸让我带给你的。

不用,你拿回去!艾丽丝脱口而出,口气生硬。罗小南被她的态度吓着了,张了张嘴,什么也没有说。

那个……艾丽丝意识到自己失态。我这儿什么也不缺。她缓和了语气,然后快步走进房间,罗小南跟进来。

你老公呢?罗小南环顾房间问艾丽丝,房子被装修成了简约的中式风格,罗小南有些诧异,在他的想象中,小艾在美国的家不应该是这个样子。他不肯定她是否崇洋媚外,但肯定她不喜欢那个家,要不干嘛那么着急逃离。

葛莱斯去非洲了。

哇,跑那么遠,把你一个人扔在家里。罗小南揶揄。

不用你替我操心。艾丽丝面无表情。

我怎么能不替你操心?罗小南道,好歹姐弟一场。

这样挺好,他干他的,我干我的,各自有各自的空间。艾丽丝冷冰冰的语气。她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说,是急于想证明她很享受现在的生活?可她真的享受吗?来美国一年半,一直处在适应期,她还来不及想很多。

美式思维。罗小南调侃。小艾,中午请我吃饭。罗小南转移话题。

嗯,时间差不多,出发。艾丽丝抬腕看表,顺手抓起手袋,眼光扫到放在沙发上的旅行包,她犹豫了下,将它拎在手里。

不看看老爸给你带的东西?罗小南没忍住,他千里迢迢从中国把它带到美国,在他看来,他带的更多的是情意。

心意领了,就当我收下,你带回学校去。艾丽丝明白罗小南的意思,她的回答礼貌而妥帖,罗小南心里却不是滋味。

2

休斯敦的夏天绵长、湿热。

临近中午,户外温度很高,金灿灿的阳光透过车窗玻璃射进来,滚过皮肤,炙热、火辣。艾丽丝将空调调到最大档,她带一幅防晒手套,抓紧方向盘,一脚油门一脚刹车,吞吞吐吐地前行。

休斯敦每天早晚高峰进出市中心的道路经常塞车,而此刻马路上车辆不多,她目视前方,显得小心翼翼。

你开车的技术实在……罗小南调整下坐姿,摇了摇头。

刚考的美国驾照,这车一直葛莱斯在开。

罗小南不再说话,他翻下前车镜,对着镜子捋了捋头发,艾丽丝斜视一眼罗小南,右耳上的两只耳钉闪着耀眼的光。

记忆中的罗小南木衲、腼腆。那年寒假,还是小艾的艾丽丝很忧伤,世上最爱她的那个人走了,她的世界灰蒙蒙一片。父亲毫无变化,表情淡漠,在他身上看不出丝毫哀伤。只是有一件事令他头痛,没有人再给他们父女俩做饭了。连吃了几日面条包子以后,他对艾丽丝说,这个假期你最重要的一项任务就是学会做饭。

艾丽丝刚刚爱上做饭,就没了机会。

在一间简陋的茶室里,艾丽丝第一次见到罗小南,个头比同龄人高,很瘦,背有点驮,侧面看像一根微微弯曲的竹竿。父亲让他们面对面坐下来,他低着头,她看着他,糙米色的皮肤泛着暗淡的光,高耸的鼻梁,四五粒小痘痘杂乱分布在脸颊两侧,睫毛刷子一样又黑又浓,她猜想他的眼睛一定很好看。

她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转向坐在他身边的那个女人。她发现那女人一直在看她,于是她也盯着她看。以南方人的角度审视,这个女人显得高大,皮肤粗砺,不过五官端正,特别是那双眼睛,微凹,显得大而深遂。

你女儿长得真俊。女人开口了,带着浓重的东北口音。过去这么多年,艾丽丝仍然记得这句话。

然后她听到父亲说,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那年她十七岁,罗小南十五岁。这个叫吴解放的东北女人成了艾丽丝的新妈,她叫她吴阿姨。

公平讲吴解放对艾丽丝还是很不错的,吃穿用度上从来没有偏袒过罗小南,有时还会背着老公塞些钱给艾丽丝,让她添置新衣服,买些好吃的。艾丽丝从来不拒绝,照单全收。

寒假过后,艾丽丝突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把吴解放给她的零花钱全部贡献给了路边的时装小店,她的成绩也随着衣品的越发艳丽低俗而呈下滑趋势。等到父亲惊觉,已经来不及,离中考的日子用手指头都能掰得清楚。

父女俩爆发了有史以来最严重的一次争吵。

艾丽丝已经记不得他们说了什么,用了多么恶毒的语言去攻击、伤害对方,她只记得父亲气急而扭曲的那张脸,被父亲摔碎的母亲生前最爱的那只花瓶,还有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罗小南。

在艾丽丝倔强地跑出家门的霎那,她看了罗小南一眼,他也在看她,至今她还能记起他那时的眼神。怜悯?嘲讽?或者还有其他的内容,那眼神完全不像来自一个十五岁的男孩子。

对艾丽丝而言,优等生这个称号成为过去。中考结束后,她明智地为自己挑选了一所职业技术学校。

罗小南开始长个,还是很瘦,肩比先前宽一些,青春痘在他的脸上迅速蔓延,他变得更不爱说话,喜欢用眼神与艾丽丝交流。那眼神,艾丽丝似懂非懂。

往事在艾丽丝的眼前像电影镜头闪回,她在心里暗暗叹息,那些日子不知道怎么过的就没了。

进入市郊,车辆更为稀少。

你准备带我去哪里?途经赫曼公园时,罗小南突然说,打断了艾丽丝的思绪。小艾,饭不吃就送我回学校,太敷衍了吧!他跟上一句,显然是生气了。

No,我没听明白。艾丽丝诧异地看罗小南一眼。半晌,她自个先笑了。原来你也考上莱斯大学了。

现在轮到罗小南诧异了,我居然没告诉你?什么叫“也考上”?他的问题从嘴里一串串蹦出来。

嘿嘿,到了不就知道了。艾丽丝故意钓着罗小南,顾自笑着。罗小南扭过头瞧着艾丽丝,试图从她脸上找到答案。

他发覺她比先前更好看了。

3

莱斯大学,被称之为南方的哈佛,地中海风格建筑,风景旖旎。

学校门口站着一位金发碧眼的美国女孩。艾丽丝停下车,探出头。女孩穿一件白色紧身吊带衫,配蓝色牛仔短裤,身材高挑、丰满。她跑过来,长卷发随风飘动。艾丽丝,谢谢你来接我。

女孩坐上车。艾丽丝转过头对女孩说,嘿,我弟罗小南。罗小南转过身子,礼貌地点点头。Hello,我叫凯瑞,葛莱斯的妹妹。

你会讲中文?罗小南有些好奇。

葛莱斯是个中国通,受他影响,我也喜欢中国。

凯瑞,罗小南刚来美国,你们又在同一所大学念书,多关照。

No problem。

罗小南没有回应,艾丽丝看罗小南一眼,觉得自己多事,有些尴尬。

凯瑞不介意,问艾丽丝,去取车还是?

艾丽丝笑,当然先吃饭,我都饿了。

我带你们去个地方,那家餐馆的菜很地道。凯瑞对周边餐馆的情况很熟悉,这个艾丽丝是知道的,她踩着点来接凯瑞就是这个意图。她很少在外面吃,恐招待不周让罗小南见笑。

艾丽丝转过头。要不你来开!她征求凯瑞的意见。她们换了位置,凯瑞的车技很好,罗小南瞥凯瑞一眼,装睡。

艾丽丝觉得餐馆不错,装修风格是她喜欢的。她征寻罗小南的意思,罗小南只是笑,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三人找了靠里面的位置坐下。凯瑞问艾丽丝和罗小南想吃什么?艾丽丝看看罗小南,然后对凯瑞说,你点就行。

罗小南低着头,对面前的一盘美式牛扒不感兴趣,他划拉着,血水慢慢在盘子里浸润开来。艾丽丝注意到了,她将糖酱煎饼放到罗小南的盘子里,这个归你,我们也吃不了。再来点苹果沙拉怎么样?她问。

罗小南点点头,他放下刀叉,抓起煎饼迅速塞进嘴里。凯瑞看到了,想笑,忍住了。她跟艾丽丝聊学校的一些事,罗小南在,她尝试用中文,毕竟不是母语,需要大段描述时便有些词不达意,中间夹杂一些美式英语。

这让罗小南觉得怪异。罗小南的口语不错,谈不上流利,交流完全没有问题。他不感激凯瑞自以为是的体贴,相反骨子里的固有思维,令他对这个美国女孩生出一丝反感。包括桌上这些凯瑞认为很地道的午餐,他也没觉出好来。与艾丽丝的会面,罗小南体会的所有美好情绪:思念、期待、兴奋以及其他无法用语言表达的东西,在一点一点被消解。他几乎不说话,看着两个女人在自己面前秀亲密。

吃完,艾丽丝送凯瑞去修理厂取车,然后送罗小南回学校。艾丽丝问罗小南是不是午餐不对味口?

我对吃无所谓,关键是人。他说,小艾,你是不是特别不想跟我单独吃饭?

艾丽丝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她想这么久没见罗小南,应尽好地主之谊,又凑巧凯瑞找她取车。于是罗小南认为她是故意的。

艾丽丝想,罗小南这么固执的人,怎么解释都是多余。

想多了。艾丽丝道。

你变了,变得会讨好人。

艾丽丝笑笑,是呀,我也在讨好你。凯瑞人很好,以后有事可以找她。

我不需要。罗小南有些愤怒了。而且我有女朋友。

这个我并不怀疑,你那么优秀。艾丽丝淡然。

罗小南不说话。

半晌,艾丽丝缓和语气:跟我聊聊你女朋友。她不愿多年后与罗小南的首次见面闹得不开心。她是姐姐,过去是,现在是,或许将来还是,只要她的父亲与吴解放仍然生活在一个屋檐下。

她叫菜菜,美丽、温柔,而且善良。

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母亲不同意。罗小南说。其实,他停顿了下。起初母亲也是喜欢菜菜的,有一次她突然来看我。菜菜穿了一条睡裙,有点短,大约在这个部位。罗小南边说边比划,他已然忘了艾丽丝在开车,并且是个新手。

母亲回去后就坚决要我跟菜菜分手。

哦,吴解放这人……艾丽丝轻笑,这么古板。

不是的,我也以为母亲嫌菜菜开放,后来才知道是嫌菜菜两条腿有粗细。可我从来也没觉得,母亲坚决认为她没有看错,还说菜菜不穿短裙是有道理的,她甚至说她

走路的样子也和正常人不一样……

4

一路上罗小南说了很多话,那些话一直在艾丽丝的耳畔来来回回,像滚过的响雷。

吴解放,这个被艾丽丝封存的人,忽地跳出来在她眼前晃动,就像罗小南是她故意派来提醒她的。她有些恍惚,像是又回到过去那个家,吴解放对着她笑,让她心里发慌。她总觉得吴解放带着一张假面具,看不清她真实的样子。

罗小南模仿他母亲的语气,艾丽丝认真听,不说话。她不想让罗小南不舒服,毕竟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当面说她的不是终归犯忌;罗小南在她面前秀恩爱,她也有一丝不痛快,像是心生妒意,又好像根本没到这个地步,情绪有时像蚕在作茧,吐出一条一条透明的丝,零零落落,慢慢的,纵横交错层层叠叠,到底为什么自己也弄不明白。

艾丽丝刚进家门就接到一个陌生电话。请问是艾丽丝女士?我是葛莱斯的同事,我想有必要告诉你,你丈夫失踪了。

你说什么?艾丽丝愣了。

我们已经两天没联系到他了。对方的英语很流畅。

他出事了?艾丽丝的慌张溢于言表。

他也没有跟你联系过?

没有。

哦……原是我俩一起去乌干达谈一个项目,不巧孩子生病,他一个人去了,行程安排前天就应该回来……

你们去找了吗?

找了,没找到。宾馆的人说他晚上出去后再没回来。这事儿……你别慌,我们已经报警了,有消息了就告诉你。

艾丽丝感到有些晕眩。

她不断拨打葛莱斯的电话,一直处于无人接听状态。于是她在微信里留言,反复写:你在哪里?我很担心。

手机静悄悄地躺在那里,艾丽丝心思烦乱。

照理,今天是葛萊斯固定打钱的日子,她没有收到。想着罗小南要过来,就把这事给忽略了。她有些恨自己,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葛莱斯会出事。

每个月,无论葛莱斯在哪里,艾丽丝都能收到一笔钱,以维系家庭正常开支。房租、水电……林林种种,艾丽丝现在住的地方是租的,房子陈旧。看房的时候艾丽丝不大满意,关键租金便宜,艾丽丝觉得划算就租下了。搬来前,艾丽丝征得房东同意,进行了简单装修。

葛莱斯也喜欢中式风格。入住那天,艾丽丝说我们终于有家了。葛莱斯将艾丽丝拥入怀中,许诺等他有钱了一定给她买一所大房子。

艾丽丝坐不住了,她决定去趟银行。这看起来很多余,艾丽丝的银行卡绑定手机,任何钱款信息都会在手机显示。她拿起桌上的车钥匙,噔噔噔跑去车库开车。她的手抖得厉害,钥匙怎么也插不进锁孔。

车库闷热无比,车上空调还未开启,滚烫得像个烤箱,汗水顺着艾丽丝的额头往下淌。她从车里出来,大口吸气,仿佛身体里挤满了污蚀的气体,需要排遣出去。空气很热,艾丽丝被呛到了,拼命咳嗽,眼泪都咳出来了。

咳完,艾丽丝倚在车门上。此刻,她感到精疲力尽。她决定回家,门没有锁,开着一条缝,她心惊,悄悄走进房间四处查看,屋里空无一人,才想起匆忙出去时忘了锁门。她叹口气,软软地窝进沙发里。

半晌,她从抽屉里找出一个小本子,本上记录了所有支出费用,她一笔一笔仔细算,打开电脑,查询银行卡余额。然后,对着电脑屏幕上的一串数字发呆。

第二天,艾丽丝给葛莱斯的同事挂电话,电话响了很久才接。我是艾丽丝,我丈夫有消息了吗?

啊?你别担心,担心也没有用。警察在找了,我还有事,有消息马上告诉你。叭……对方挂断了电话。

手机发出一阵嘟嘟声。

这几日,艾丽丝感觉像在做梦,罗小南的突然来访,非洲的陌生电话,葛莱斯的莫名失踪……她仿佛在接驳生活的交错口滑脱了轨道,独自承受着无比陌生的、危机四伏的世界,等待那个神祗般的人将她领回她的频率中去。

5

一周后的清晨,艾丽丝被手机尖锐响亮的铃声惊醒。得知葛莱斯失踪,艾丽丝更换了手机铃声,将音量调到最大,以便及时接听电话。又是那个陌生号码,艾丽丝心跳加速。艾丽丝女士,非常抱歉,警方让我转告您,他们已经尽力了。

您的意思是他已经……

没有,我们只是找不到他了,或许他去了别的地方。

那……

保重,我相信……

话筒里传来嘈杂的声音,然后断了线。像是信号不好,又像是对方挂断的。艾丽丝不知道那个人要她相信什么,不过她已经不想再打回去。

放下电话,艾丽丝起床、洗漱。换了一身运动装,跑出家门。为让葛莱斯减重,艾丽丝养成晨跑的习惯,她每天拉着葛莱斯沿着林荫小道跑半小时,出汗、洗澡,然后做一顿丰盛的营养早餐,艾丽丝很享受这样的过程。

此刻,艾丽丝试图用跑步来遏制内心的慌乱,不到10分钟艾丽丝就跑不动了,她站在那里,大口喘气。汗水从额头淌下来,她下意识地拿肩上的毛巾,抓了个空,她低下头,才想起出门换鞋时毛巾落在了鞋柜上。她叹了口气,在路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来休息,陆续有几个美国人在她面前跑过。她把目光投得很远,湛蓝的天,晨曦微露,寂静、美好。

母亲过世后,小艾就死了,然后才成了艾丽丝。职校毕业后艾丽丝在一家房产公司做预决算,业余时间上夜校念英语。父亲觉得她很可笑,所学和所干是风马牛不相及。

吴解放私下说,这孩子怕是守不住。父亲不信,一个女孩子能跑到哪里去……这些都是罗小南告诉她的。艾丽丝问罗小南为什么要跟她说,罗小南很不好意思,我就是想知道你会不会离开这个家。艾丽丝笑笑,我总要嫁人的。

这话说过没多久,艾丽丝的老板要到深圳发展,艾丽丝偷偷报了名,直到要离开,父亲才知道。自然是不同意,争吵不可避免。艾丽丝和父亲统共闹过两次,上一次关于学业,这一次关于人生。

父亲很坚持,艾丽丝也很坚持。父亲最后说:你长这么漂亮,跑那么远,我放心不下,况且也没法跟秀莲交待。秀莲是母亲的名字,很多年过去了,父亲从未提过,它是长在小艾心底的一根刺,越拔越疼。艾丽丝心软了,她以为母亲过世后她不会在乎任何人的感受,其实高估了自己。

现在,换成艾丽丝与小艾吵,吵得很凶。

艾丽丝差点就听从了小艾的话,留下来,留在这座江南小城里,留在父亲身边,找一个她的同事或者邻居家的儿子结婚,然后安稳过一辈子。

那天,艾丽丝碰巧听到父亲与吴解放的对话。

这孩子真不走了?

不走了。

不走就好,省得别人说闲话。

嗯,她不要脸,我还要脸。

……

第二天,吴解放叫艾丽丝吃早饭,艾丽丝的屋子里已人去楼空。

到深圳以后,艾丽丝做了一段时间预决算,改行做销售,房子卖得很不错。

认识葛莱斯纯属偶然。

葛莱斯是她的客户,起先并不是,也不知道怎么就成了她的客户。这个肥硕的美国人,讲一口流利的中文,他的五官很硬朗,有点像汤姆克鲁斯。他喜欢别人叫他小葛,每次来售楼部,总和大家打招呼:嘿,小葛来了。

他从艾丽丝的手上购买了一套房,两间卧室,客厅超大,葛莱斯喜欢这样的设计。

认识葛莱斯不到三个月,艾丽丝就把自己嫁了。有一次,葛莱斯请艾丽丝吃饭,艾丽丝突然说,小葛,我们结婚吧!葛莱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然后他听艾丽丝说,我们结了婚就去美国生活。这个头脑发热,把艾丽丝奉为“女神”的家伙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事实上,葛莱斯只想留在中国。

他喜欢中国,喜欢深圳,也喜欢中国女人。

葛莱斯试图说服艾丽丝留在中国,他告诉艾丽丝他在这里有喜欢并发展得不错的事业,还买了房。他认为中国男人有了房就能够成家,他可以在这里给艾丽丝安一个家。

艾丽丝不想听葛莱斯说这些,她态度坚决,除非带她去美国,其他一切免谈,为此他们大吵了一架。葛莱斯有一阵子不再出现,艾丽丝以为葛莱斯决定放弃,也许对他来说在哪里生活比跟谁一起生活更重要。

半个月后,葛莱斯出现在了售楼部,他来找艾丽丝要求退房。接下来的事,一切都是水到渠成。当戒指套进她手指的那瞬,她竟然哭了。葛莱斯不知所措,以为又哪里惹了她。之前艾丽丝决定嫁给葛莱斯,多少带点交易的成分,无论对葛莱斯本人还是对未来生活都没有把握。

现在,她有了一些期待。

6

天终于亮起来,泛出一片红霞,四周弥漫的雾气散开,太阳露了头,半圆、扁圆,过了一会儿,太阳全露了出来,由深红色变成浅红色,把天边的云朵染成了玫瑰色。此时,晨跑的美国人已消失不见,手机的峰鸣声吓了艾丽丝一跳,她抖了抖身子,仿佛一只受惊的小鸟。

她站起来,往回家的路上走。艾丽丝,我联系不上葛莱斯,怎么回事?电话里传来凯瑞的声音。

他失踪了。艾丽丝终于忍不住抽泣起来。

我哥出什么事了?

我不知道……

电话断了,艾丽丝到家时,凯瑞等在门口,面露不安。艾丽丝把凯瑞让进屋,告诉她关于葛莱斯的事,她一面讲,一面从冰箱里拿水,一瓶递给凯瑞。然后问道:我是不是该去一趟乌干达?

No,那边不安全,再说警察都找不到,你去有什么用。

你说,你哥会不会已经?

不会,我相信葛莱斯,他肯定去了别的地方。

艾丽丝的眼圈红了,她看着凯瑞,拉她的手,紧紧握在手里。

艾丽丝,别担心,我明天就搬过来。

艾丽丝摇摇头。两个女人坐在那,谁也没有再开口。此刻,艾丽丝觉得她跟凯瑞离得很近,能触到彼此的心跳。她们接触不多,且性格各异。不是葛莱斯失踪,她们不可能这样坐在一起。

半晌,凯瑞叹了口气,她站起来。你多保重,我有空就来看你。凯瑞走了,艾丽丝平静下来。即便她也相信葛莱斯还活着,那么她该怎么办?没有经济来源如何在美国生存。

接下來的日子,艾丽丝每天为寻找工作而奔波。

凯瑞来找过艾丽丝几次,都扑了空。她打电话给艾丽丝问她在忙什么,艾丽丝说她现在不方便接电话。凯瑞说找她有事,有好消息要告诉她。

呆会我发地址给你。艾丽丝迅速挂了电话。

凯瑞到达咖啡店时,看到艾丽丝正在招呼客人。她微微点头,然后找了张椅子坐下来。5分钟后艾丽丝朝她走过来,嗨,来点什么?她问。

在这干活?凯瑞笑笑。

嗯,我得养活自己。艾丽丝将刘海朝后捋去,在围裙上搓了搓手。来杯Americano怎么样?我请客。

凯瑞摇摇头,艾丽丝径直朝柜台走去,出来时手里端一杯美式咖啡,放到凯瑞面前。我做的,尝尝。

然后她在她的对面坐下来。你哥有消息了?她问。

没有。

那?

就是有些担心你。凯瑞站起来,看艾丽丝一眼,然后拿起桌上的Americano啜了一口。嗯,味道很纯正。

目送凯瑞离开,艾丽丝有些后悔。这样匆匆一面,没有心理准备,彼此倒局促了,连话都不知道怎么说了。

罗小南进入莱斯大学后学业繁忙,为赚取生活费,他参加了教授的项目组,教授是个德国人,对他的才华很赏识,生活上也很照顾……他通过微信把这些消息传递给艾丽丝,然后说很想念她,想来看她,只是腾不出时间。

艾丽丝倒真心不希望罗小南来,于是每次罗小南问她:最近好吗?

她总说:很好。

一个月后,凯瑞打来电话。这一次真的有好消息要告诉你。她在电话里说,很欣喜。

找到葛莱斯了?艾丽丝问。

NO。顿了顿,她道,学校图书馆缺一位管理员,我向学校推荐了你,校方答应了,你下周就可以来上班。

这……艾丽丝有些犹豫。

很好的机会,错过就没有了。凯瑞强调。周一我在学校等你。叭……凯瑞挂了电话。

此时,咖啡店里客人不多。艾丽丝发了一阵呆,一时竟想不起该些干什么。

7

图书管理员的工作不难,艾丽丝上手很快。

一日,艾丽丝收到罗小南的微信,调侃说在员工食堂门口看到一位跟她长得很像的女生。他笑,我不会是太想你,看谁都是你了。

艾丽丝回:也许你看到的那个人就是我。

啊?罗小南发过去一个惊诧的表情。

艾丽丝放好手机。有那么点后悔,几分钟后,又拿出来。回道:我在学校图书馆工作。

啊啊啊……罗小南觉得不可思议,一连串发出几个惊诧的表情。

艾丽丝不再说话。

10分钟后,罗小南气喘吁吁地跑进图书馆。小艾,你在哪里?他叫道。声音惊动了正在看书的学生,他们纷纷朝他看过来。艾丽丝从书架后面闪出来,把罗小南拉到僻静处。

小点声,别影响我工作。艾丽丝甩了一下长发。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工作?罗小南瞪大眼睛,连说话都结巴了。

在家呆烦了。艾丽丝轻描淡写。凯瑞帮我找的。艾丽丝顿了顿道。

耶……

艾丽丝白罗小南一眼,你好走了。

晚上一起吃饭,我知道学校附近有一家中餐馆。

艾丽丝摇摇头。

下班后,艾丽丝在门口遇到罗小南。走吧。艾丽丝无奈。

吃完饭,两人步行回学校。近郊的夜风微凉,吹散了一天的热度,空气里带着一丝甜味。你爱他吗?罗小南忽然问。

艾丽丝隔了半晌,点头。有些后悔,该答得更爽快些的。

他还没回来?罗小南立刻换了话题。

嗯。

是不是不回来了。

艾丽丝惊慌地看罗小南一眼。怎么会?他的家在这。

嘿嘿。罗小南顾自笑起来。逗你的。觉得美国怎么样?他又换了话题。

还不错。

那男人呢?中国男人好,还是美国男人?

葛莱斯是美国人,多此一问。艾丽丝撅了撅嘴。

你看上去不太开心。

沉默片刻,艾丽丝听到自己不带感情的声音:哪有。然后挤出一丝笑,露出雪白细密的牙齿,在昏黄路灯的映照下泛起银色的微光。

艾丽丝与罗小南见面的次数多起来。机会与时间一样,是可以挤出来的。比如:学业稍闲的时候罗小南会睬着饭点在员工食堂等她;或者没课的下午罗小南会泡在图书馆然后邀艾丽丝共进晚餐。

每次与罗小南聊到她的婚姻,她总说不错,然后轻轻巧巧把话题转移。事实上,葛莱斯对艾丽丝确实不错。婚后,两人去爱琴海度假,整天腻在一块。他每月给她足够用度,每个节日会送礼物,还许诺给她买一套大房子,她的意见他很少违拗。

艾丽丝想要个孩子,她问过葛莱斯几次,他不说好,也不说不好。有一次,他居然半开玩笑的问她:两人世界不好吗?艾丽丝猜想他并不着急这事,抑或他根本就不喜欢孩子。

她當然不会把这件事告诉罗小南,包括葛莱斯的失踪。有的时候,艾丽丝看着罗小南的眼神,也会有那么几秒,内心柔软、虚弱。她想把葛莱斯失踪带给她的不安、焦虑乃至无助告诉罗小南。

她常常想起母亲去世前跟她说的话:你不要太相信男人。

母亲死于自杀。

那天,艾丽丝放学回家发现母亲躺在浴缸里,穿着她最喜欢的那件深蓝色刺绣旗袍,左手搭在地上,一条刺目的伤口,地上的一滩血水正在凝结成暗红色……艾丽丝大哭,她奔过去扯下一块毛巾,裹住母亲的伤口。母亲微微张开眼睛,微笑地看着她……她想把母亲搬到床上去,太沉。她趴在地上,泪水糊了一脸。救护车赶到时,母亲已经没了呼吸,在她怀里慢慢冰冷。

有一段时间,艾丽丝经常做同一个噩梦。疼痛就像是春天的草,从伤口处钻出来,生机勃勃,而且好像要生生不息。

8

休斯敦绵长的夏季即将进入尾声。

这天,罗小南对下午的鉴赏课不太感兴趣,上了一半后偷偷溜进图书馆,约艾丽丝晚上一起吃饭。凯瑞进来时看到两人正在小声说笑。艾丽丝,你看,来这上班多好。

艾丽丝有些猝不及防,她看到凯瑞的瞬间,流露出不自然。

你们可以经常见面。凯瑞朝罗小南打声招呼。嘿,来找资料?

嗯。罗小南面无表情。

工作还行?凯瑞转头问艾丽丝。

挺好。艾丽丝回,表情恢复如常。晚上一起吃饭?我知道这附近有一家中餐馆。

罗小南朝艾丽丝使了个眼色,艾丽丝装作没看见。

6点学校门口等你们。凯瑞比划一个OK的手势,朝图书馆门口走去。

她常来吗?罗小南问。

第一次。

你干嘛叫上她?

凯瑞帮了我,请她吃顿饭怎么了?艾丽丝笑了笑。你一个大男人这么小气。她低头整理图书。

罗小南有一点生气,兀自找了本书看。

5点50时,艾丽丝整理停当,站在图书馆门口等罗小南。半晌,罗小南出来。艾丽丝锁好门,径直朝学校门口走去。

你怎么不等我?

艾丽丝不说话,脸上依然没有任何表情。

你生气了?

No,是你在生气。艾丽丝一字一顿,把最后两个字咬得很重。

沉默片刻。

罗小南迟疑了一下,跟上去。艾丽丝的背影,单薄中透着几分倔强。就像他们第一次见面,离开时艾丽丝走在前面,罗小南跟着。艾丽丝昂着头,每一步都走得很用力,不拖泥带水,背上的小米熊随着她的身体在罗小南眼前有节奏地晃动。那个背影刻进罗小南的脑子里,多年挥之不去。这么些年来,罗小南睬着艾丽丝的脚印,一步步想离她更近一些,终是隔着那段距离。

艾丽丝越走越快,罗小南赶上几步,与她并排。

好吧,我们都不生气。罗小南看见不远处站着的凯瑞,对艾丽丝笑笑。

凯瑞对这家中餐馆很感兴趣,她到处看,好奇离学校不远的地方竟然藏着这样一家小餐馆。

你们谁发现的?

靠窗位置,能看到落日。罗小南将菜单递给凯瑞,我。喜欢吃什么?罗小南问。中餐能吃得惯吗?他再次问道。

喜欢,可不太懂。凯瑞的鼻音有点重,像是感冒了。她把菜单递还给罗小南。罗小南叫来了服务员。

艾丽丝要了一杯苏打水,端起来喝了一口,看向窗外。

中途,凯瑞去了一趟洗手间,很快回到座位。应该是补了妆,刚才吃饭时缺掉的口红又鲜亮起来。她对罗小南笑,你真会挑地方,这儿不错,下次还来。

嗯,那餐馆老板得给我提成。罗小南玩笑。

趁罗小南付帐,凯瑞问艾丽丝,你们是亲姐弟?她耸了耸肩,然后忽然道:我看着不大像。

艾丽丝惊了惊。是长得不像还是?她故意问。

嗯……凯瑞犹豫。感觉吧。她回。

是的,我们不是。顿了顿,艾丽丝又道:我和罗小南没什么,你别误会。我们是重组家庭。

凯瑞盯着艾丽丝看。

你应该知道,就是他母亲是我后妈,我父亲……

哦,我明白。凯瑞打断艾丽丝。你不用跟我解释,我又没说什么。

我想多了,许是我们文化背景不同,想法也就……艾丽丝摊了摊手,显得有些尴尬。

唔……也许。凯瑞点点头。

也不知道葛莱斯……艾丽丝换了话题,眼圈泛红。

相信上帝,一切都会好起来。

什么会好起来?出什么事了?罗小南回到座位,听见凯瑞说话。

帅哥,我们正在谈论圣经。凯瑞接口道。

艾丽丝原本悬着心,怕凯瑞实话实说,毕竟是美国人,她真不知道该怎么跟罗小南解释。见她这样,便放了心,想凯瑞也不是表面上那样大大咧咧。她站起来,我们走吧。她说。

9

日子过得飞快,对艾丽丝来说,有些煎熬。葛莱斯依然没有任何消息,他的手机已经停机,艾丽丝仍然会给他发微信。

虽然11月份休斯敦下了一场雪,但到了12月天气又开始暖和,户外穿T恤已经没有问题。圣诞节到了,凯瑞与艾丽丝约好,先去赫曼公园玩,然后一同看望父母。罗小南原本准备回中国,教授给了任务,他决定留在美国。

休斯敦天气温暖,赫曼公园的大片绿地没有完全褪去颜色,小火车刷上了圣诞节的红色,开车的工作人员戴着圣诞帽。艾丽丝被要求站在萨姆·休斯敦的铜像前,凯瑞叫路人给她们合了一张影。凯瑞很兴奋,脸上泛起一层淡淡的油光。她告诉艾丽丝:休斯敦市就是以这位将军的名字命名,在休斯敦其他地方也可以看到他的雕像。

从休斯敦铜像后面望过去,艾丽丝看到一片长长的池水,蔚蓝,像镜面一样铺在公园正中央,池水映衬着两旁森林的倒影,几只野鸭跳入水中激起涟漪,岸边的几只旁若无人地徘徊,梳理羽毛;松鼠从两旁的树上跑下来觅食,它们不怕人,会走到人们身前等待食物;左侧树林后方是赫曼公园的露天剧场,剧场设计别出心裁,游人可以坐在草地上观看表演。

艾丽丝站在林间由红色沙粒铺成的小路上,她抬起头,仰望天空,看大片云朵翻滚,变幻出各种奇特的形状。

艾丽丝……凯瑞叫她。她回过神来。我们该回去了,要是喜欢,再来。

艾丽丝有一段时间没有去看望葛莱斯的父母,他们住在近郊,离赫曼公园不算太远。她花了一周时间准备圣诞礼物。葛莱斯的父母年轻时去过中国,对艾丽丝这个中国媳妇甚是欢喜。

听见汽车声,两位老人迎出来。

嘿,我亲爱的艾丽丝。他们跟艾丽丝相拥。谢谢你来看我们。

爸妈,圣诞节快乐!

他们一起进屋,屋子里有了圣诞气息。艾丽丝突然很想葛莱斯,这个念头堵在心里,鼻子竟有些酸。怕父母看到,艾丽丝躲进卫生间。

半晌,她出来,脸上挂着水珠。凯瑞猜测艾丽丝刚刚哭过,她把艾丽丝拉到沙发上,给她看她准备的圣诞礼物。

开心点。凯瑞忽然说。

艾丽丝点点头。

那我去了,你坐会。凯瑞起身,朝厨房方向呶呶嘴。

艾丽丝站起来。我也去。

凯瑞笑笑。西餐,我内行,等着尝我的手艺。

现在,客厅里只剩下艾丽丝一个人。葛莱斯母亲和凯瑞在厨房里准备丰盛的晚餐,父亲在花园里锄草。

她决定四处走走。葛莱斯房间的墙上贴满了照片,艾丽丝一张张看。以前也看过,不像现在这么认真。中学时代的葛莱斯瘦瘦高高,运动场上踢足球的样子很帅,戴着学士帽傻笑……还有几张是合影,有全家福,有与父母的,也有与妹妹的。

触景生情。

艾丽丝退出来,将房门掩上。葛莱斯房间右手边是书房,门开着,她瞥了一眼,走进去,打算找本书打发时间。书桌有些凌乱,几张旧报纸,一两只快递包装盒。艾丽丝顺手整理,把它们归置好。此刻,她的眼睛落在一只快递包装盒上——葛莱斯,她险些惊呼。她瞪大眼睛,仔细看包装盒上的字。

嘿。葛莱斯的父亲站在身后。艾麗丝,下楼吃饭了。

艾丽丝转过身,脸色苍白。看着兀自惊魂未定的艾丽丝,葛莱斯父亲有些担心,你怎么了?他问。

艾丽丝朝后退了一小步,倚在书桌边上。我没事。她回过神来,缓缓道。

真没事?你脸色不太好,要不去葛莱斯房间休息下?他建议。

艾丽丝摇摇头。

10

快下来,尝尝我的手艺。凯瑞在楼下喊。

两个人一前一后下楼,葛莱斯父亲不时回头看艾丽丝,她对他报以微笑。凯瑞站在楼梯口,把艾丽丝拉到身边坐下。去葛莱斯房间了?她压低声音。

艾丽丝摇摇头,拿起刀叉,认真切割盘里的牛扒,然后将一小块塞进嘴里,咀嚼。

怎么样?凯瑞看着艾丽丝。

好吃。艾丽丝挤出一丝笑。有机会教我做。她道。

这个没问题,但我有个条件。

什么?

唔……听说现在中国发展很好?凯瑞忽然问。

艾丽丝点点头。

我决定一毕业就去中国。凯瑞宣布。顿了顿,她继续道,艾丽丝,你得陪我一起去。

让我想想。艾丽丝看葛莱斯父母一眼,回道。

晚餐后艾丽丝收到罗小南的微信,她告辞出来,开车去学校。莱斯大学的师生几乎都去过圣诞了,整个校园笼罩在一片寂静的夜色中。清亮透明的月光下,她远远望见一个人,在那里徘徊,影影绰绰,像一个提线木偶。

她觉得她何尝不是,孤独有时像鬼魅,怎么也摆脱不了。

艾丽丝拿出手机,拨打罗小南的电话。我到了。她说。她从车里下来,看着那个人影飞快移动,离自己越来越近。

此刻,艾丽丝的身体前倾,她的脸埋在那个人肩上,她闭上眼睛,感受对方急促的呼吸以及手臂力量的细微变化。她的身后仿佛有了一大片盛开的丁香花,香得人透不过气来,她被那一片浓香化掉了。小艾,我还以为你不会来。声音从罗小南的胸腔发出,微颤。

艾丽丝抬起头。跟我来,罗小南说。光线很暗,路况不熟,艾丽丝亦步亦趋,罗小南打开手机照明,不时提醒她小心。艾丽丝第一次来罗小南的宿舍,干凈、整洁。

刚打扫过?艾丽丝故意问。

嘿嘿。罗小南不好意思。喝点什么?他问。

白开水。

罗小南开始忙碌。半晌,端上来一杯卡不其诺,奶白色的心形很漂亮。艾丽丝啜了一口,啧啧道:没想到你还会这个。

我会的事多了,只是你不知道。罗小南揶揄。

我们有好多年没在一起……

但,你的事我都知道。罗小南打断艾丽丝,有一种胡乱的、不讲道理的可爱。

最近可好?教授布置的任务完成得怎么样?艾丽丝换了话题。

挺好,进展顺利。顿了顿,他看着艾丽丝,认真道:你能来,今年的平安夜不同于以往。

这……倒是的。艾丽丝将头转向一边,躲开罗小南的注视。做了这么些年姐弟,还是头一回过平安夜。她微微叹口气。

罗小南站起来。闭上眼睛,他道。

干嘛?

罗小南绕到艾丽丝身后,手一抖,一条斯华洛斯奇水晶项链在艾丽丝眼前晃动,心形吊坠在光影里闪着淡蓝色的莹光。

圣诞快乐!给你戴上?罗小南的手异常灵活起来,毫不费力地探上艾丽丝的脖颈,艾丽丝借口上厕所,躲开了。

你的菜菜小女友,现在怎么样了?从卫生间出来,艾丽丝问道。

我们分手了。

还是因为吴解放?

也不全是。罗小南说,很多事说不清楚,特别是感情上的事。

艾丽丝沉默下来,然后点点头,你说得没错。

两个人安静了半晌,不说话,也不动。他坐在床头,她站在书桌边。然后她说,你早点休息,我回了。

项链。罗小南示意艾丽丝。她摇头,还是送你女朋友比较合适。

特地给你买的……他央求她收下。

她停了停。那好吧,我先替你女朋友收着。她笑笑,把项链放进包里,然后跟罗小南道晚安。

11

艾丽丝终于答应跟凯瑞回中国,凯瑞说会给艾丽丝一个惊喜。

深圳机场。

两个人站在行李带边上,等待。凯瑞东张西望,显得很亢奋,她对艾丽丝神秘道:一会有人来接机。

谁?艾丽丝问。

见了就知道了。凯瑞扮个鬼脸。

取完行李,凯瑞径直往机场出口方向走。艾丽丝叫住她,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她。

钥匙和信,替我交给葛莱斯。艾丽丝说。

你知道了?什么时候?凯瑞满脸疑惑。你不跟我一起走?

嗯。艾丽丝转身离开。

等等。凯瑞跑上几步,拉住艾丽丝的手臂。跟葛莱斯见一面吧。她央求。这鬼主意是我出的,你别怪他,你知道他太想留在深圳,可是……

她轻轻松开。有机会来深圳看你。她说。

清明节。

山上有些泥泞,昨夜下了一场春雨,山风微凉。山峦重重叠叠,在艾丽丝的眼前延伸,草木葱郁,山花烂漫。

艾丽丝站在母亲的墓前,手里捧一束黄白相间的菊花,山风吹过,吹起额前的一绺长发。父亲将母亲生前爱吃的小菜、糕点、水果摆好,点上蜡烛。吃吧,小艾来看你了。他说。随即鞠了三个躬,艾丽丝把菊花轻轻放在墓前,也鞠了躬。结束后,父亲低头打扫墓地。越来越老的、孱弱的父亲,她看到他头顶灰白的发,稀稀拉拉,在风中凌乱。

爸,我妈她?艾丽丝忽然问。

你想知道秀莲为什么会自杀?父亲抬起头。

艾丽丝默然。

你妈……患有抑郁症,她……

艾丽丝手机蜂鸣声截断了父亲的话。她接起电话,是凯瑞打来的。嗨,你好吗?我在深圳过得很好,现在一家房产公司做设计,关键是最近有个中国男人看上我,追得紧。凯瑞语速飞快,像极恋爱中的女人。

我还奇怪你的中文水平进步明显,原来是爱情的力量。艾丽丝揶揄。

哈哈……凯瑞在电话那头大声地笑。笑完,她说,还有一个好消息,葛莱斯当上大区经理了,你也来深圳吧。

不了。艾丽丝回绝。

来吧,就当来看我,我想你了。凯瑞撒娇。

等这边安顿好吧……

作为说客,凯瑞很尽职了。艾丽丝想。

挂完电话,艾丽丝四处张望,父亲已经远远走到前头去了。此时,天空突然下起了雨,像紧急造访的客人,雨丝细密、绵软,山峰在袅袅云烟中若隐若现,雨水落在脸上,有一些冷,她急匆匆往山下跑,追赶父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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