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情两妙——论《登高》声律兼及《白帝城最高楼》
2015-02-28鲍绵娜
◎鲍绵娜
声情两妙——论《登高》声律兼及《白帝城最高楼》
◎鲍绵娜
杜甫《登高》这首名诗,历来评价甚高,明代胡应麟更是盛赞其“古今七言律第一”。高中课堂围绕《登高》的评品讨论,多从意象、境界、情感生发,笔者认为若能提供声律这一鉴赏角度或能对《登高》及杜甫七律诗有更全面的认识,毕竟杜甫自认对于声律他是精心安排的,如他所说的“晚节渐于诗律细”。
其实,袁行霈在《中国文学史》论及《登高》时,已然提到这一点:“细究起来,全诗在音律句式上,又有极精密的考究。八句皆对,首联句中也对。严整的对仗被形象的流动感掩盖起来了,严密变得舒畅。首联上句第一字仄声换成平声,下句第一字平声换成仄声,一开始便用轻重的变化增加了两个节奏。‘猿啸’处本应是二仄声,他为了使‘天高’与猿声连着表现一种高扬凌厉的情调,用了一个平声字‘猿’,三个平声连续上扬,“啸”仄下沉,两头均有一个急速的起伏,最后一个‘哀’字,扬而不返。这首句在通过平仄的精心安排来表现声象上,真是精彩极了。”循着袁行霈的解读,我们不妨再细细打量这首诗。
与作为七言律诗“仄起平收”的标准格式相较,《登高》除了首联的平仄发生改变,在颈联的下句和尾联的“潦”字也发生了改变。“百年多病独登台”平仄原为“平平仄仄仄平平”,杜甫变为“仄平平仄仄平平”,“百”是仄声,“多”是平声。从“平平仄仄”到“仄平平仄”,自然也是增加了两个节奏,而这增加了的节奏更能表现情感的跌宕起伏,反复低回,而这正是杜诗“顿挫”的特点。“百年多病”中“百”仄下沉,而“年”和“多”则声调舒缓,而后再用一个“病”字仄声下沉,诗人在颠沛流离中的家国之思、身世之感喷薄而出。再接续上“独登台”这“仄平平”,整句在一声孤零的叹息中结束。尾联“潦倒新停浊酒杯”也是如此,从“仄仄平平仄仄平”变为“平仄平平仄仄平”,节奏的增加与顿挫的情感恰能相合,可说是声情两妙。
当然,杜甫对于声律的安排,不只是止于平仄。比如《登高》颔联“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中“萧萧”和“滚滚”叠词的使用。“萧萧”一词写尽了落叶纷飞在听觉上的连续感,“萧萧”两字再接一个“下”字,三字均已“x”作声母,读来便有窸窣声。而“滚滚”则尽显江水的无尽奔涌。“滚滚”为闭口呼,而再接一个开口呼的“来”,三字从声音的重浊突变为响亮,凸显了雄浑奔放的气势,而这也恰能和无穷大江之景相合。所以在声律细部的打磨上,也可看出杜甫的讲究。
“诗律群公问”的杜甫在声律上可谓精心安排,但也会从严谨中求变化,其中的典型就是拗体。拗体是格律之外横放的杰出,但老杜有意为拗,如人所说“公胸中有抑郁不平之气,每以拗体发之”。但细究杜甫的拗体,亦在法度之中,可以说是“从心所欲不逾矩”。试从被顾随认为“老杜拗律中最拗之一首”《白帝城最高楼》来加以讨论。
白帝城最高楼
城尖径仄旌旆愁,独立飘渺之飞楼。
峡坼云霾龙虎卧,江清日抱鼋鼍游。
扶桑西枝对断石,弱水东影随长流。
杖藜叹世者谁子?泣血迸空回白头。
此诗作于杜甫去蜀入夔时期。这一时期,杜甫的七律写作已是炉火纯青。拗律写作也从初期尝试而达到成熟。这首《白帝城最高楼》虽特拗而出于格律之外,实际却是杜甫深于格律三味之作。
先看音律:首联第一句“旆”应平而仄,则第二句“飞”应仄而平,故“之飞楼”为三平,而次句“立”、“缈”为二、四字复仄声,所以是以拗救拗。颔联格律以“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衡量,则平仄恰合。颈联上句“扶桑”平下句“弱水”仄,上句“枝”平下句“影”仄,“对断石”三仄,“随长流”三平,再次以拗救拗,又不失为有律可寻。尾联以散文句法入诗,声律自是特拗,但“回白头”三平还是有“者谁子”三仄对。
再看句式:“缥缈之飞楼”、“叹世者谁子”,一为歌行体句法,一为散文用法。以此法入七律,极大胆,但收到工变相参之效。杜甫在七律中句式不拘常格,工中求变的作法在《曲江》中也可得见:“且看欲尽花经眼,莫厌伤多酒入唇”化七律句式三四结构为上五下二,虽是奇兀却又十分妥贴。
整首诗极有力,“力向纸背皆轩昂”。“径”、“仄”、“立”、“坼”、“对”、“断”、“石”、“迸”这几字不仅字音多为入声,有爆破之力,字义也如此,如生铁铸成,真是“风与水博,海水壁立”。“独立缥缈之飞楼”句是三平尾,想起崔灏登高之作《黄鹤楼》中“白云千载空悠悠”亦三平尾,然读“白云千载空悠悠”意象飞动。“独立缥缈之飞楼”纵然有“飞”字,有“缥缈”叠韵之回环,读来还是岿然不动,盖是“独立”之笔力千钧之故。而这掣鲸鱼于碧海中之力实乃与当时国家时局之沉重相和,所生抑郁艰苦之情又与整体拗峭之格相合。其所把握的仍是声情相合。
故《白帝城最高楼》虽为特拗之作,但平仄还是有律可寻,且正变相参,声情相合,所以拗中依然有度。
正如叶嘉莹所说:“如果在中国诗史上,曾经有一位诗人,以独立开辟出一种诗体的意境,则有之,首当推杜甫所完成之七言律诗了。”同时她也认为:“杜甫此种变体(多指在夔州所作)之拗律,与另一种谨守格律,而于格律之拘限中作腾掷跳跃的正格律诗,实在乃是同一种成就的两种表现。”这于杜甫而言,绝非溢美之词。杜甫对七律表现范围的拓宽,浑融境界的营造多为人乐道,而他在律诗写作上对于声律的考究安排和极尽变化的创作意图同样不容忽视,本文选取的《登高》和《白帝城最高楼》恰是杜诗声律在正格和变体上的典范之作。在声律上有所认知,无疑能更全面地领略杜诗之魅力。
参考文献:
[1]袁行霈.中国文学史[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
[2]叶嘉莹.迦陵论词丛稿[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
[3]顾随.顾随诗词讲记[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
(鲍绵娜 浙江省宁波市宁波外国语学校 3151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