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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宋时期门第寒微学人群体之兴起及其原因考论

2015-02-25

学习与探索 2015年1期
关键词:宋书寒门

王 永 平

(扬州大学 社会发展学院历史系,江苏 扬州 225002)

刘宋时期门第寒微学人群体之兴起及其原因考论

王 永 平

(扬州大学 社会发展学院历史系,江苏 扬州 225002)

刘宋立国后,社会地位相对较低的学人群体不断兴起,其中包括隐逸经史学者、佞幸权臣中的才学之士、高僧中的尚儒人物和其他学人。这些类型的学人群体的出现,体现出中古学术文化史的新变化。就门第而言,他们大多出自寒门,或出自门第寒微化的低级士族。就其学风特征而言,寒人学术群体与高门士族社会普遍崇尚玄学不同,他们处于社会下层,大多居于非文化中心地域,因而学风偏于保守,普遍重视儒学和文艺、术数等实用才艺。刘宋时期寒门学人群体之兴起,主要在于随着晋宋社会变革,刘宋统治者不断强化皇权,在思想文化方面重视儒学,这对隐逸经师群体社会地位的提升具有直接的促进作用。此外,刘宋统治者强化皇权的一个重要的制度化调整在于拔擢寒门文士以充任佞倖幸,诸藩王也招集文士,其中间有通博之学人。可以说中书通事舍人之类官职成为寒门学人的进身之阶、显名之途。

刘宋时期;寒门学人;隐士;佞幸;高僧;儒学

晋宋革命,不仅是王朝名称与皇族姓氏的更替,而且是出自北府之寒门武人势力取代高门士族统治地位的社会变革。因此,刘宋立国,必然引发当时统治方式、社会制度、思想文化风尚等一系列深刻变化。众所周知,东晋时期占据统治地位的高门士族阶层,形成了典型的“门阀政治”格局。高门士族阶层之所以长期具有优越的社会地位,固然有其广泛的社会基础,但不可忽视的一点,即在于他们长期居于学术文化的垄断地位,文化无疑是士族名士得以显名、其家族门第得以确立和传承的关键之一。因此,谈论中古学术文化,总是与士族相联系,而少有将寒人与学术文化联系起来进行深入研究。不过,自刘宋建国以来,随着寒门武人取得统治地位,以皇权为中心的集权统治日益强化,高门士族的政治势力则日趋式微,依附于皇权肌体之上的各类门寒地微之士必然日益活跃起来,显示出其多方面的影响,其中也涉及学术文化领域。史载显现,自晋宋变革以来寒门人物确实已在学术文化领域显现身影、有所表现。《南齐书》卷五二《文学·贾渊传》载:

世传谱学。(宋)孝武世,青州人发古冢,铭云:“青州世子,东海女郎。”帝问学士鲍照、徐爰、苏宝生,并不能悉。渊对曰:“此是司马越女,嫁苟晞儿。”检访果然。由是见遇。敕渊注《郭子》。

由此可见,宋孝武帝设置负责文化方面顾问的所谓“学士”,其中知名的鲍照、徐爰、苏宝生诸人,显然都出自寒门,绝非高门士族子弟。有鉴于此,本文就刘宋时期寒门文士之群体特征、学术活动及其兴起之社会原因等略作考论,以企望有补于中古学术文化史之研究。

一、刘宋时期门第寒微之学人群体及其学术文化表现

自东晋末刘裕执掌军政大权以来,特别在刘宋正式立国之后,通过各种方式和途径得以显现的寒门学人颇多,在当时构成了一个具有鲜明阶层特征的学术文化群体。

(一)隐逸型门第寒微之经史学人

刘宋时期,隐逸名士群体与学术文化关系密切,或以经术教授乡里,或著书立说。考察诸人之家世背景,其中虽有高门士族人物,但大多门第相对寒微,属于低级士族阶层,有的则寒门学人。

周续之。《宋书》卷九三《隐逸·周续之传》载:“周续之字道祖,雁门广武人也。其先过江居豫章建昌县。……豫章太守范宁于郡立学,招集生徒,远方至者甚众,续之年十二,诣宁受业。居学数年,通《五经》并《纬》《候》,名冠同门,号曰‘颜子’。既而闲居读《老》《易》,入庐山事沙门释慧远。时彭城刘遗民遁迹庐山,陶渊明亦不应征命,谓之寻阳三隐。”作为“寻阳三隐”之一的周续之,由“其先过江居豫章建昌县”云云,可推测其先辈当为南迁之寒门小户,其本人先后受学范宁和高僧慧远,以儒学显名。晋宋之际,刘裕曾一再迎其入京讲经:第一次是刘裕北征,“世子居守”,迎周续之至建康,“馆于安乐寺,延入讲《礼》,月余,复还山”。第二次是刘裕北征后“还镇彭城,遣使迎之,礼赐甚厚。每称之曰:‘心无偏吝,真高士也。’寻复南还。”第三次是刘裕建国后,“复召之,乃尽室俱下。上为开馆东郭外,招集生徒。乘舆降幸,并见诸生,问续之《礼记》‘慠不可长’‘与我九龄’‘射于矍圃’三义,辨析精奥,称为该通。续之素患风痹,不复堪讲,乃移病钟山。景平元年卒,时年四十七。通《毛诗》六义及《礼论》《公羊传》,皆传于世。”这里说周续之“通《毛诗》六义及《礼论》《公羊传》”,其当有相关著作,故得“皆传于世”。

雷次宗。《宋书》卷九三《隐逸·雷次宗传》载:“雷次宗字仲伦,豫章南昌人也。少入庐山,事沙门释慧远,笃志好学,尤明《三礼》《毛诗》,隐退不交世务。”雷次宗出自豫章雷氏,本传不述其先人仕宦情况,这表明其家族门第寒微,少有相关事迹可述。雷次宗之儒学,主要得自慧远。东晋时期,江州是一个重要的儒学教育的中心,先有范宣于民间教授,后有豫章太守范宁设学传道,同时高僧慧远也在庐山传授儒学。《高僧传》卷六《义解三·晋庐山释慧远传》载晋末不少著名的隐逸人士入庐山随慧远游学:“彭城刘遗民、豫章雷次宗、雁门周续之、新蔡毕颖之、南阳宗炳、张莱民、张季硕等,并弃世遗荣,依远游止。……远内通佛理,外善群书,夫预学徒,莫不依拟。时远讲《丧服经》,雷次宗、宗炳等,并执经承旨。次宗后别著义疏,首称雷氏,宗炳因寄书嘲之曰:‘昔与足下共于释和上间,面受此义,今便题卷首称雷氏乎?’其化兼道俗,斯类非一。”据《宋书》本传,元嘉十五年,宋文帝“征次宗至京师,开馆于鸡笼山,聚徒教授,置生百余人。会稽朱膺之、颍川庾蔚之并以儒学,总监诸生。时国子学未立,上留心艺术,使丹阳尹何尚之立玄学,太子率更令何承天立史学,司徒参军谢元立文学,凡四学并建。车驾数幸次宗学馆,资给甚厚。……久之,还庐山,公卿以下,并设祖道。……后又征诣京邑,为筑室于钟山西岩下,谓之招隐馆,使为皇太子诸王讲《丧服》经。次宗不入公门,乃使自华林东门入延贤堂就业。二十五年,卒于钟山,时年六十三。”雷次宗子雷肃之,“颇传其业,官至豫章郡丞”。《隋书》卷三二《经籍志一》载:“梁有《礼记义疏》三卷,宋豫章郡丞雷肃之撰,亡。”

戴颙。《宋书》卷九三《隐逸·戴颙传》载其“谯郡铚人也。父逵,兄勃,并隐遁有高名。……以父不仕,修复其业。父善琴书,颙并传之,凡诸音律,皆能挥手。……颙及兄勃,并受琴于父,父没,所传之声,不忍复奏,各造新弄,勃五部,颙十五部。颙又制长弄一部,并传于世。”东晋末,戴颙一度隐居吴地,宋武帝、宋文帝一再征辟,戴颙拒而不应。后衡阳王刘义季镇京口,长史张邵“与颙姻通,迎来止黄鹄山。……为义季鼓琴,并新声变曲,其三调《游絃》《广陵》《止息》之流,皆与世异。太祖每欲见之,尝谓黄门侍郎张敷曰:‘吾东巡之日,当讌戴公山也。’以其好音,长给正声伎一部。颙合《何尝》《白鹄》二声,以为一调,号为清旷。”元嘉十八年,戴颙卒,“景阳山成,颙已亡矣,上叹曰:‘恨不得使戴颙观之。’”戴颙涉猎玄儒,《宋书》本传载其“述庄周大旨,著《逍遥论》,注《礼记·中庸》篇”,可见戴颙在学术上是礼玄兼治的。戴颙学风如此,与其家族文化传统不无关系,其父戴逵既周旋玄学名士之中,又曾赴豫章随范宣习儒,并著论批评丧失内在精神的玄化任诞风尚,晋孝武帝曾下诏征戴逵,称其“学弘儒业”。《隋书》卷三二《经籍志一》载:“《五经大义》三卷,戴逵撰。”谯郡戴氏本属北府地域之次等士族,《晋书》卷七九《谢安传附谢玄传》载:“始从玄征伐者,何谦字恭子,东海人,戴遁字安丘,处士逵之弟,并骁果多权略。逵厉操东山,而遁以武勇显。谢安尝谓遁曰:‘卿兄弟志业何殊?’遁曰:‘下官不堪其忧,家兄不改其乐。’遁以军功封广信侯,位至大司农。”可见戴遁早为北府重要将领,长期征战淮北,这表明其家族门第不高,绝非高门,可归之寒庶阶层。

沈道虔。《宋书》卷九三《隐逸·沈道虔传》载:“沈道虔,吴兴武康人也。少仁爱,好《老》《易》,居县北石山下。”其自晋至宋,长期隐居,“冬月无複衣,戴颙闻而迎之,为作衣服,并与钱一万。既还,分身上衣及钱,悉供诸兄弟子无衣者。邻里少年,相率受学。道虔常无食,无以立学徒。武康令孔欣之厚相资给,受业者咸得有成。太祖闻之,遣使存问,赐钱三万,米二百斛,悉以嫁娶孤兄子。……道虔年老,菜食,恒无经日之资。而琴书为乐,孜孜不倦。太祖敕郡县令随时资给。元嘉二十六年,卒,时年八十二。”沈道虔隐逸授业,“邻里少年,相率受学”,得到了宋文帝及郡县的资助,“受业者咸得有成”。沈道虔传中不叙其先辈仕宦,表明其门第寒微。

以上几位是晋宋之际的隐逸学者,入宋后,受到刘宋统治者的重视,屡被征辟,周续之、雷次宗虽未出仕,但一再应征入京师教授儒学,雷次宗还一度主持“四学”之一的儒学馆,且一再为皇族子弟授业,实际上是官方的儒学经师。刘宋中后期及宋齐之际的隐逸经史学者,其生存状态略有不同,主要在民间授业或著述,可考者如下。

关康之。《宋书》卷九三《隐逸·关康之传》载:“关康之字伯愉,河东杨人。世居京口,寓属南平昌。少而笃学,姿状丰伟。下邳赵繹以文义见称,康之与之友善。特进颜延之见而知之。晋陵顾悦之难王弼《易》义四十余条,康之申王难顾,远有情理。又为《毛诗义》,经籍疑滞,多所论释。尝就沙门支僧纳学算,妙尽其能。……弃绝人事,守志闲居……时有闲日,辄卧论文义。”宋顺帝昇明元年卒,时年六十三。《南齐书》卷五四《高逸·臧荣绪传》载:“(关)康之字伯愉,河东人。世居丹徒。以坟籍为务。四十年不出门。……弟子以业传授。尤善《左氏春秋》。(齐)太祖为领军,素好此学,送《春秋》《五经》,康之手自点定,并得论《礼记》十余条。上甚悦,宝爱之。遗诏以经本入玄宫。”可见关康之是刘宋后期著名的隐逸儒学经师。关康之门第,《宋书》本传不述其先辈仕宦,显属寒微。又,本传载:“元嘉中,太祖闻康之有学义,除武昌国中军将军,蠲除租税。”士族享有免除税赋之特权,而宋文帝特许关康之免除租税,可见其原本并非士族,应当属于寒门。

臧荣绪。《南齐书》卷五四《高逸·臧荣绪传》载其东莞苢人,祖臧奉先,建陵令,父庸民,国子助教,“荣绪幼孤,躬自灌园,以供祭祀。母丧后,乃著《嫡寝论》,扫洒堂宇,置筵席,朔望辄拜荐,甘珍未尝先食”。从这一记载看,臧荣绪笃孝如此,可见其门风传统。其学术成就主要在史学方面,本传载其“纯笃好学,括东西晋为一书,纪、录、志、传百一十卷。隐居京口教授。南徐州辟西曹,举秀才,不就”。萧齐立国后,萧道成征之不至,司徒褚渊寻之,建元中上启太祖曰:“荣绪,朱方隐者。昔臧质在宋,以国戚出牧彭岱,引为行佐,非其所好,谢疾求免。蓬庐守志,漏湿是安,灌蔬终老。与友关康之沈深典素,追古著书,撰《晋史》十袠,赞论虽无逸才,亦足弥纶一代。臣岁时往京口,早与之遇。近报其取书,始方送出,庶得备录渠阁,采异甄善。”齐太祖答曰:“公所道臧荣绪者,吾甚志之。其有史翰,欲令入天禄,甚佳。”由此可见,臧荣绪一支世代侨寓京口。他在经学方面也颇有造诣,《南齐书》本传载:“荣绪惇爱《五经》,谓人曰:‘昔吕尚奉丹书,武王致斋降位,李、释教诫,并有礼敬之仪。’因甄明至道,乃著《拜五经序论》。常以宣尼生庚子日,陈《五经》拜之。自号‘被褐先生’。又以饮酒乱德,言常为诫。永明六年,卒。年七十四。”臧荣绪虽入齐,但其经历与学术活动主要在刘宋。臧荣绪家世代侨居京口,当与臧焘一支同宗,但具体关系不明,入宋后,其祖、父辈仕途并不显赫,臧荣绪则隐逸不仕,著史注经。

顾欢。《南史》卷七五《隐逸上·顾欢传》载:“顾欢字景怡,一字玄平,吴郡盐官人也。家世寒贱,父祖并为农夫,欢独好学。年六七岁,知推六甲。家贫,父使田中驱雀,欢作《黄雀赋》而归,雀食稻过半。父怒欲挞之,见赋乃止。乡中有学舍,欢贫无以受业,于舍壁后倚听,无遗忘者。夕则然松节读书,或然糠自照。及长,笃志不倦。闻吴兴东迁邵玄之能传《五经》文句,假为书师,从之受业。同郡顾顗之临县,见而异之,遣诸子与游,及孙宪之并受经焉。年二十余,更从豫章雷次宗谘玄儒诸义。”顾欢“家世寒贱”,是典型的寒门。宋文帝元嘉中,他短时间出都,后长期隐居,于剡县天台山“开馆聚徒,受业者常近百人”。顾欢为学既博且杂,“好黄、老,通解阴阳书,为数术多效验,晚节服食,不与人通”。萧道成建齐,顾欢一度应征至都城,进《政纲》一卷,后归隐。会稽孔稚珪“尝登岭寻欢,共谈《四本》”,顾欢以为“《四本》无正,失中故也”,于是“著《三名论》以正之”。顾欢此论反响甚著,“尚书刘澄、临川王常侍朱广之,并立论难,与之往复;而广之才理尤精诣也”。又载:“初,欢以佛道二家教异,学者互相非毁,乃著《夷夏论》……欢虽同二法,而意党道教”。又载:“欢口不辩,善于著论。又注王弼《易》二《系》,学者传之。……(齐)武帝诏欢诸子撰欢文议三十卷。”

沈驎士,《南齐书》卷五四《高逸·沈驎士传》载:“沈驎士字云祯,吴兴武康人也。祖膺期,晋太中大夫。”沈驎士祖、父皆为宦,当为士族,但并非高门华族,齐永明六年沈渊、沈约表荐沈驎士,称其“家世孤贫,藜藿不给,怀书而耕”云云,可见其“家世孤贫”。本传载其“少好学,家贫,织廉诵书,口手不息。宋元嘉末,文帝令尚书仆射何尚之抄撰《五经》,访举学士,县以驎士应选。尚之谓子偃曰:‘山东故有奇士也。’”沈驎士返乡后“更不与人物通”,“隐居余不吴差山,讲经教授,从学者数十百人,各营屋宇,依止其侧。驎士重陆机《连珠》,每为诸生讲之。”沈驎士著述颇丰,“著《周易·两系》、《庄子·内篇训》,注《易经》《礼记》《春秋》《尚书》《论语》《孝经》《丧服》《老子要略》数十卷。……年八十六,卒。”沈驎士教授乡里,一些寒门子弟因学显名,对梁、陈时代的经学颇有影响。如《梁书》卷四八《儒林·沈峻传》载其吴兴武康人,“家世农夫,至峻好学,与舅太史叔明师事宗人沈驎士,在门下积年,昼夜自课,时或睡寐,辄以杖自击,其笃志如此。驎士卒后,乃出都,遍游讲肆,遂博通《五经》,尤长《三礼》”,梁朝以之为《五经》博士。沈峻子沈文阿,“传父业,尤明《左氏传》”,也为梁《五经》博士。此外,“传峻业者,又有吴郡张及、会稽孔子云,官皆至《五经》博士、尚书祠部郎”。由此可见,沈驎士、沈峻及其弟子在南朝后期经学传授中的影响。

徐伯珍。《南齐书》卷五四《高逸·徐伯珍传》载:“徐伯珍字文楚,东阳太末人也。祖父并郡掾史。伯珍少孤贫,书竹叶及地学书。山水暴出,漂溺宅舍,村邻皆奔走,伯珍累床而止,读书不辍。叔父璠之与颜延之友善,还袪蒙山立精舍讲授,伯珍往从学,积十年,究寻经史,游学者多依之。……征士沈俨造膝谈论,申以素交。吴郡顾欢摘出《尚书》滞义,伯珍训答甚有条理,儒者宗之。”又载其“好释氏、《老》《庄》,兼明道术,岁常旱,伯珍筮之,如期雨澍。”齐建武四年卒,年八十四,“受业生凡千余人”。就门第言,徐伯珍祖、父虽皆为“郡掾史”,但显然并非显达,当为寒士。

诸葛璩,《梁书》卷五一《处士·诸葛璩传》载:“诸葛璩字幼玟,琅邪阳都人,世居京口。璩幼事征士关康之,博涉经史。复师征士臧荣绪,荣绪著《晋书》,称璩有发擿之功,方之壶遂。”诸葛璩后也隐居,以讲学授业为务,本传载“璩性勤于诲诱,后生就学者日至,居宅狭陋,无以容之,太守张友为起讲舍。璩处身清正,妻子不见喜愠之色。旦夕孜孜,讲诵不辍,时人益以此宗之”。其所著文章二十卷,门人刘噭“集而录之”。可见诸葛璩先后师从关康之与臧荣绪,齐、梁时期“勤于诲诱”,生徒甚多。就门第言,诸葛璩先人仕宦不显,当出自寒微。

以上诸位隐逸学人,虽有入萧齐,甚至延续至萧梁者,但其求学、聚徒教授等活动主要在刘宋中后期,可见刘宋时期门第寒微之儒学经师群体日渐兴起之状况。

(二)出自寒门的佞幸学人

刘宋时期,随着政治局势与体制的变化,一些寒门人物通过各种方式浮现到历史前台,形成了寒门政治群体,其中有些人还具有一定的文化修养,在学术上也有所表现。

鲍照。《宋书》卷五一《宗室·临川烈武王刘道规传附刘义庆传》载刘义庆“爱好文义……招聚文学之士”,除了“文冠当时”的袁淑,“其余吴郡陆展,东海何长瑜、鲍照等,并为辞章之美,引为佐史国臣”,可见鲍照以“辞章之美”,为刘义庆所招引。关于鲍照的生平,《宋书·刘义庆传附鲍照传》载:“鲍照字明远,文辞赡逸,尝为古乐府,文甚遒丽。元嘉中,河、济俱清,当时以为美瑞,照为《河清颂》,其序甚工。……世祖以照为中书舍人。上好为文章,自谓物莫能及,照悟其旨,为文多鄙言累句,当时咸谓照才尽,实不然也。临海王子顼为荆州,照为前军参军,掌书记之任。子顼败,为乱兵所杀。”虞炎《鲍照集序》也载鲍照生平:“鲍照字明远,本上党人,家世贫贱。少有文思。宋临川王爱其才,以为国侍郎。王薨,始兴王濬又引为侍郎。孝武初,除海虞令,迁太学博士,兼中书舍人。出为秣陵令,又转永安令。大明五年,除前军行参军,侍临海王镇荆州,掌知内命,寻迁前军刑狱参军事。宋明帝初,江外拒命。及义嘉败,荆土震扰,江陵人宋景因乱掠城,为景所杀,时年五十余。”[1]这里说鲍照为上党人,与《宋书》《南齐书》所载东海人不同,实际上上党为鲍氏祖籍,后鲍氏有支系迁移到东海郡,两晋之际南迁后,其中应寓居于南徐州的南东海郡,鲍照本人自应出生于京口,所以其诗文中称京口为其“旧邦”。鲍照家族经济上虽“家世贫贱”,但颇重视文化教育,鲍照以辞赋著名,在文学史上与谢灵运、颜延之并称为“元嘉三大家”。鲍照不仅擅长辞赋,而且以“以才学知名”,颇为博通,是孝武帝时内廷佞臣中充任顾问的“学士”之一。关于鲍照之门第,学界存在争议,或以为庶族,或以为低级士族即所谓次门,钟嵘《诗品中》“宋参军鲍照诗”条有“嗟其才秀人微,故取凐当代”的评论,所谓“才秀人微”,则正是指鲍照门第寒微。鲍照本人诗文中一再自称“臣孤门贱生,操无炯迹。鹑棲草泽,情不及官”(《解褐谢侍郎表》),“臣自惟孤贱,盗幸荣级”,“臣田茅下第,质非谢品”(《谢解禁止启》),“臣北州衰沦,身地孤贱”(《拜侍郎上疏》)云云,至于其家庭经济生活,更是贫困潦倒。可见,鲍照虽具有才学等文化特征,但门第日益微贱,已沦为“人微”之“寒士”,由于晋宋之际的社会变革,才有机缘凭藉其才学而知名,并得以充任幸臣。此外,作为寒门诗人,鲍照诗风格调也表现出“险俗”的倾向,受到高门士族社会的批评。《诗品中》“宋参军鲍照诗”条指出其诗风“贵尚巧似,不避危仄,颇伤清雅之调。故言险俗者,多以附照”。《诗品下》“齐惠休上人”条说:“惠休淫靡,情过其才。世遂匹之鲍照,恐商、周矣。羊曜璠云:‘是颜公忌照之文,故立休、鲍之论。’”又《诗品下》“齐黄门谢超宗”诸人条:“檀、谢七君,并祖袭颜延。欣欣不倦,得士大夫之雅致乎!余从祖正员尝云:‘大明、泰始中,鲍、休美文,殊已动俗。唯此诸人,传颜、陆体,用固不移。’”鲍照诗风“险俗”,与高门士族之“雅致”有别,其“殊已动俗”,显然与得到刘宋统治者之欣赏有关。因此,由鲍照诗风也可看出其门寒人微之身份特征。

苏宝生。《宋书》卷七五《王僧达传》载:“苏宝者,名宝生,本寒门,有文义之美。元嘉中立国子学,为《毛诗》助教,为太祖所知,官至南台侍御史,江宁令。坐高阇反不即启闻,与阇共伏诛。”所谓高阇之反,即孝武帝大明年间南彭城蕃县民高阇等联络僧俗谋反,王僧达任诞放纵,“屡经狂逆,上以其终无悛心,因高阇事陷之”,苏宝生也牵连其中,孝武帝诏书说王僧达“唇齿高阇,契规苏宝,搜详妖图,觇察象纬”。苏宝生是否知“高阇反不即启闻”,难以细究,其之所以因此伏诛,恐怕平时与王僧达过从较密。由上载,可见其出自寒门,具有文学才能,又通经学,以通《毛诗》而“为太祖所知”。关于其“有文义之美”,《宋书》卷九四《恩倖·戴明宝传》载元嘉三十年刘劭篡夺帝位,孝武帝南中郎典签董元嗣被害,“世祖事克,追赠员外散骑侍郎,使文士苏宝生为之诔焉”。苏宝生也有诗赋才能,钟嵘《诗品下》“宋御史苏宝生、宋中书令史陵修之、宋典祠令任昙绪、宋越骑校尉戴法兴”条载:“苏、陵、任、戴,并著篇章,亦为搢绅所嗟咏。人非文是,愈有可嘉焉。”这里说苏宝生诸人“并著篇章,亦为搢绅所嗟咏”,表明他们在当时诗文水平颇高。至于所谓“人非文是”,或以为“人非”指诸人为人无足称,或以为诸人出身寒门而死于非命。确实,诸人皆是出自寒门的佞倖类人物,都具有文学才能,特别是苏宝生还具有经、史学术修养,前引《南齐书·文学·贾渊传》,他是孝武帝时著名的寒门“学士”之一。苏宝生曾参与刘宋国史的修撰,《宋书·恩幸·徐爰传》载:“先是元嘉中,使著作郎何承天草创国史,世祖初,又使奉朝请山谦之、南台御史苏宝生踵成之”。沈约在《宋书》卷一○○《自序》上《宋书》表说:“宋故著作郎何承天始撰《宋书》,草立纪传,止于武帝功臣,篇牍未广。其所撰志,唯《天文》、《律历》。自此外,悉委奉朝请山谦之。谦之,孝建初,又被诏撰述,寻值病亡,仍使南台侍御史苏宝生续造诸传,元嘉名臣,皆其所撰。宝生被诛,大明中,又命著作郎徐爰踵成前作。爰因何、苏所述,勒为一史,起自义熙之初,讫于大明之末。”可见在刘宋国史撰著过程中,苏宝生颇有贡献。

吴喜。《宋书》卷八二《吴喜传》载:“吴喜,吴兴临安人也。本名喜公,太宗减为喜。初出身为领军府白衣吏。少知书,领军将军沈演之使写起居注,所写既毕,闇诵略皆上口。演之尝作让表,未奏,失本,喜经一见,即便写赴,无所漏脱,演之甚知之。因此涉猎《史》《汉》,颇见古今。演之门生朱重民入为主书,荐喜为主书书史,进为主图令史。太祖尝求图书,喜开卷倒进之,太祖怒,遣出。”后孝武帝“以喜为主书,稍见亲遇,擢为诸王学官令,左右尚方令,河东太守,殿中御史”。宋明帝时,吴喜领兵征讨,多有战功,然颇自负,如“尝对宾客言汉高、魏武本是何人”, 引起猜疑,终被诛害。吴喜门寒地微,宋明帝一再说“喜本小人,多被使役”:“吴喜出自卑寒,少被驱使,利口任诈,轻狡万端。自元嘉以来,使充刀笔小役,卖弄威恩,苟取物情,处处交结,皆为党与,众中常以正直为辞,而内实阿媚。每仗计数,运其佞巧,甘言说色,曲以事人,不忠不平,彰于触事。”可见吴喜以寒门小人之出身,凭借其“少知书”“涉猎《史》《汉》,颇见古今”的文化修养,得以进入内廷,并一度得以显达。当然,吴喜文化素养有限,未预“学士”之列。

戴法兴。《宋书》卷九四《恩幸·戴法兴传》载:“戴法兴,会稽山阴人也。家贫,父硕子,贩紵为业。法兴二兄延寿、延兴并修立,延寿善书,法兴好学。山阴有陈载者,家富,有钱三千万,乡人咸云:‘戴硕子三儿,敌陈载三千万钱。’法兴少卖葛于山阴市,后为吏传署,入为尚书仓部令史。”后随孝武帝出镇,为其记室掾、南中郎典签,孝武帝即位,戴法兴为南台侍御史、中书通事舍人,“专管内务,权重当时”。又载:“世祖亲览朝政,不任大臣,而腹心耳目,不得无所委寄。法兴颇知古今,素见亲待,虽出侍东宫,而意任隆密。”前废帝时,戴法兴迁越骑校尉,当时江夏王刘义恭等虽为宰臣,但戴法兴等人“执权日久,威行内外,义恭积相畏服,至是慑惮尤甚。废帝未亲万机,凡诏勅施为,悉决法兴之手,尚书中事无大小,专断之,颜师伯、义恭守空名而已”。后前废帝年长,“意稍不能平”,终将其免职赐死。本传称“法兴能为文章,颇行于世”。关于戴法兴之出身,由上所载,可见其为世代商贾,宋明帝也说“法兴小人,专权豪恣”,确属卑寒。但“法兴好学”“颇知古今”“能为文章”,其发迹当与其文才不无关系。

戴法兴在学术上主要表现在大明年间律历修订有所建议。宋文帝、宋孝武帝父子颇重天文历法,《宋书》卷一二《律历志中》载“宋太祖颇好历数,太子率更令何承天私撰新法”,元嘉二十年,何承天上表进其所撰《元嘉历》,宋文帝诏曰:“何承天所陈,殊有理据。可付外详之。”尽管当时何承天之历法多有议论,但有司上奏:“承天历术,合可施用。宋(元嘉)二十二年,普用《元嘉历》”,文帝诏可之。《宋书》卷一三《律历志下》载孝武帝大明六年南徐州从事史祖冲之上表以为“何承天所奏,意存改革,而置法简略,今已乖远。……臣生属圣辰,逮在昌运,敢率愚瞽,更创新历。谨立改易之意有二,设法之情有三。……世祖下之有司,使内外博议,时人少解历数,竟无异同之辩。唯太子旅贲中郎将戴法兴议”。戴法兴以为“冲之所议,每有违舛,窃以愚见,随事辨问”,于是对祖冲之所制历法提出相关质疑,祖冲之亦“随法兴所难辩折之”,“时法兴为世祖所宠,天下畏其权,既立异议,论者皆附之。唯中书舍人巢尚之是冲之之术,执据宜用。上爱奇慕古,欲用冲之新法,时大明八年也。故须明年改元,因此改历。未及施用,而宫车晏驾也。”律历之学,颇为精密,何承天、祖冲之皆有家世承传,戴法兴居于其间,有所辩驳论难,当有一定的学术修养。

巢尚之。《宋书》卷九四《恩幸·戴法兴传》载宋孝武帝重用寒门佞幸,“鲁郡巢尚之,人士之末,元嘉中,侍始兴王濬读书,亦涉猎文史,为上所知,孝建初,补东海国侍郎,仍兼中书通事舍人。凡选授迁转诛赏大处分,上皆与法兴、尚之参怀,内外诸杂事,多委(戴)明宝”。关于巢尚之之出身,这里说他为“人士之末”,似乎具有士人身份,属于士人之最下层,就门第而言,无疑属于寒门。前引《南齐书·倖臣传序》所载“孝武以来,士庶杂选,如东海鲍照,以才学知名。又用鲁郡巢尚之,江夏王义恭以为非选。帝遣尚书二十余牒,宣敕论辩,义恭乃叹曰:‘人主诚知人。’”这似乎表明其文化修养不甚高。不过,上述大明年间有关历法讨论过程中,在众人皆附会戴法兴驳难祖冲之历法时,“唯中书舍人巢尚之是冲之之术,执据宜用”,他也当有一定的学术文化修养。此外,巢尚之也擅长书法,唐窦臮、窦蒙《述书赋并注》谈及有关历代书法真迹“前后所亲见者”,刘宋有25位书家中便有巢尚之,论曰:“仲远循常,由衷迩俗。企彦琳之端仞,遵茂度之轨躅。岂闻一面而得三,同出吴而入蜀。”巢尚之书法流传入唐代,可见当有一定水准。

徐爰。《宋书》卷九四《恩幸·徐爰传》载其字长玉,南琅邪开阳人,历经刘宋诸朝,颇得重用。本传载其“初为晋琅邪王大司马府中典军,从北佂。微密有意理,为高祖所知。少帝在东宫,入侍左右。太祖初,又见亲任,历治吏劳,遂至殿中侍御史。元嘉十二年,转南台侍御史,始兴王濬后军行参军。复侍太子于东宫,迁员外散骑侍郎。太祖每出军行师,常悬授兵略。二十九年,重遣王玄谟等北伐,配爰五百人,随军向碻磝,衔中旨,临时宣示。”可见徐爰在宋文帝时期参与重大军政活动,常“衔中旨,临时宣示”,几成文帝的化身。本传载“爰便僻善事人,能得人主微旨”,前废帝“凶暴无道,殿省旧人,多见罪黜,唯爰巧于将迎,始终无迕。诛群公后,以爰为黄门侍郎,领射声校尉,著作如故。封吴平县子,食邑五百户。宠待隆密,群臣莫二。帝每出行,常与沈庆之、山阴公主同辇,爰亦预焉。”宋明帝时,以“爰秉权日久,上昔在藩,素所不说。及景和世,屈辱卑约,爰礼敬甚简,益衔之”,于是泰始三年下令责难,并将其流徙交州。其实,宋明帝对徐爰不久即有赦免之意,后“听还,仍除南康郡丞。太宗崩,还京都,以爰为南济阴太守,复除中散大夫。元徽三年,卒,时年八十二”。可见在刘宋时期众多佞幸人物中,徐爰“秉权日久”,地位显赫。关于徐爰之门第,本传未有明载,宋明帝在泰始三年贬责诏书中说“太中大夫徐爰拔迹厮猥,推斥饕逢,遂官参时望,门伍豪族,迁位转荣,莫非超荷”,又说“先朝尝以刍辈之中,粗有学解,故得渐蒙驱策,出入两宫”。所谓“拔迹厮猥”“刍辈之中”云云,皆指其出身卑微。

徐爰如此,固然与其“便僻善事人,能得人主微旨”的性格有关,但与其学术修养也不无关系。刘宋时期的寒门权宠多有才学,尤以徐爰为突出代表,其参与之学术活动涉及礼制、史学等。《宋书》本传载其“颇涉书传,尤悉朝仪。元嘉初便入侍左右,预参顾问,既长于附会,又饰以典文,故为太祖所任遇。大明世,委寄尤重,朝廷大礼仪注,非爰议不行,虽复当时硕学所解过人者,既不敢立异议,所言亦不见从。”可见其擅长朝章礼仪,这是他长期侍奉刘宋内廷、充任顾问的重要条件。本传载其在宋孝武帝时参与制定朝章仪注和礼仪的讨论,“世祖将即大位,军府造次,不晓朝章,爰素谙其事,既至,莫不喜说,以兼太常丞,撰立仪注。孝建初,补尚书水部郎,转为殿中郎,兼右丞。……寻即真,迁左丞。”《宋书》卷一四《礼志一》载:“晋氏南迁,立南郊于巳地,非礼所谓阳位之义也。宋孝武大明三年九月,尚书右丞徐爰议:‘……今圣图重造,旧章毕新,南驿开途,阳路修远。谓宜移郊正午,以定天位。’博士司马兴之、傅郁、太常丞陆澄并同爰议。乃移郊兆于秣陵牛头山西,正在宫之午地。”又,《宋书》卷一七《礼志四》载:“大明五年十月甲寅,有司奏:‘今月八日烝祠二庙,公卿行事。有皇太子献妃服。’……右丞徐爰议以为:‘……今太子妃至尊正服大功,非有故之比。既未山茔,谓烝祠宜废。……’诏可。”《宋书》卷二三《天文志一》载元嘉年间讨论天体问题,对观测天体之浑天仪,太中大夫徐爰以为“浑仪之制,未详厥始”,对孙吴时期王蕃等人的说法有所辩驳,认为东汉张衡以前“未有斯仪”。由此可推测徐爰学识颇为通博。此外,徐爰在史学方面也颇有贡献,主要是参与刘宋国史的编撰。徐爰所修《宋书》,“虽因前作,而专为一家之书”,后来沈约所撰《宋书》,多因徐爰旧本。由上述可知徐爰在经史学术方面颇多建树,王鸣盛《十七史商榷》卷六四“徐爰不当入恩倖传”条有论曰:“徐爰本儒者,长于礼学,又修《宋书》,仕至显位。考其生平,敭历内外,无大过恶。沈约乃入之《恩倖传》,与阮佃夫、寿寂之、李道儿辈同列,此必沈约一人之私见。约撰《宋书》,忌爰在前,有意污贬,曲成其罪,正与魏收强以郦道元入《酷吏》相似。李延寿最喜改旧,乃于此种大乖谬处则仍而不改,惟于所载爰诸奏议痛加刊削而已。”王鸣盛以为徐爰“本儒者”,非一般佞幸可比。徐爰一生著作颇丰,据《隋书·经籍志》著录,有《礼记音》2卷,梁有徐爰注《周易系辞》2卷,《宋书》65卷,《徐爰家仪》1卷,《杂逸书》6卷、梁有22卷,宋太中大夫《徐爰集》6卷,梁有10卷,梁又有徐爰合编《皇览》50卷,梁有徐爰注《射雉赋》1卷。可见其涉猎广博,著述甚勤。当然,对徐爰之学术也不可过分夸大,他以受宠权幸的身份参与礼制,“朝廷大礼仪注,非爰议不行”,但从纯学术的角度看,他在礼制的解释上颇为随意,《宋书》本传载:“世祖崩,公除后,晋安王子勋侍读博士咨爰宜习业与不?爰答:‘居丧读丧礼,习业何嫌。’少日,始安王子真博士又咨爰,爰曰:‘小功废业,三年丧何容读书。’其专断乖谬皆如此。”其“专断乖谬”,固然与其身份有关,也可能有学养不足的因素。此外,徐爰也长于书法,唐窦臮、窦蒙《述书赋并注》谈及有关历代书法真迹“前后所亲见者”,刘宋有25位书家中便有徐爰,论曰:“长玉靡慢,神闲态秾。荷小王之伟质,错明帝之高踪,执德而风尘不染,发言而礼仪攸从。”可见徐爰之书法水平。

徐爰子徐希秀,《南史》卷七七《恩幸传》载其“甚有学解,亦闲篆隶,正觉、禅灵二寺碑,即希秀书也。爰之徙交州,明帝召希秀谓曰:‘比当令卿父还。’希秀再拜答曰;‘臣父年老,恐不及后恩。’帝大嗟赏,即召爰还。”徐希秀“甚有学解”,这是当时寒门佞幸人物中少有的家学相传的事例。

恩幸类学人中还有女性。《南齐书》卷二○《皇后·武穆裴皇后传》载:“吴郡韩兰英,妇人有文辞。宋孝武世,献《中兴赋》,被赏入宫。宋明帝世,用为宫中职僚。(齐)世祖以为博士,教六宫书学,以其年老多识,呼为‘韩公’。”韩兰英在宋孝武帝、明帝时以文辞才学入宫为职僚,当属于特殊的佞幸人物。《诗品下》“齐鲍令晖、韩兰英”条载:“兰英绮密,甚有名篇,又善谈笑。齐武谓韩云:‘借使二媛生于上叶,则玉阶之赋,纨素之辞,未讵多也。’”韩兰英当出自寒门。

当时在诸王藩府中活动的寒门文士当有不少,除极少数因缘附会,得以显名外,大多埋没无闻。如《南齐书》卷五六《幸臣·刘系宗传》载其“丹阳人也,少便书画”,为宋竟陵王刘诞子景粹侍书,孝武帝时刘诞据广陵反,沈庆之平叛后赦刘系宗,“以为东宫侍书。泰始中,为主书。以寒官累迁至勋官。”入齐后,刘系宗成为重要的执掌机要的寒门权幸。

(三)僧人中以“儒博”见长之学人

在刘宋时期的门第寒微学人中,有一类人物颇为特殊,即当时的高僧群体,他们除了具有佛学义理外,还致力玄儒等外学。东晋时期的庐山僧团领袖慧远就是一位博通玄儒的人物,《高僧传》卷六《义解三·晋庐山释慧远传》载其“少为诸生,博综经史,尤善《庄》《老》。性度弘博,风览朗拔,虽宿儒英达,莫不服其深致”。慧远“内通佛理,外善群书,夫预学徒,莫不依拟”,其在庐山,诸多隐逸儒者雷次宗、周续之等随之游学,“时远讲《丧服经》,雷次宗、宗炳等,并执卷承旨”。对于慧远之通儒学,当时士大夫以“儒博”称之[2]204。在慧远影响下,其弟子亦多具儒学修养,形成了庐山僧团儒释兼综的独特学风,这体现着当时佛教中国化过程中文化交融的学术趋向。对此,唐长孺先生曾指出:“东晋前期我们还未见兼讲儒经的高僧,东晋后期,佛学探讨日益深入,逐渐摆脱了先前作为玄学附庸的地位,并且进而取代玄学成为思想界的主流。也正是自东晋后期以来,不少高僧不仅弘宣佛法,而且也开讲佛经,而著名的儒学大师则往往深通佛学。”[2]202在这一学风影响下,刘宋时期颇多有擅长儒学等“外学”之高僧。

慧严。《高僧传》卷七《义解四·宋京师东安寺释慧严传》载:“释慧严,姓范,豫州人。年十二为诸生,博晓诗书,十六出家,又精练佛理。”

慧琳。《高僧传》卷七《义解四·宋京师彭城寺释道渊传》载:“渊弟子慧琳,本姓刘,秦郡人。善诸经及《庄》《老》,排谐好语笑,长于制作。故集有十卷。”慧琳参与刘宋政治,先依附庐陵王刘义真以对抗辅政集团,后又为宋文帝赏识,有“黑衣宰相”之称。《宋书》卷九七《天竺传》载其“有才章,兼内外之学,为庐陵王义真所知。尝著《均善论》……太祖见而赏之,元嘉遂参权要,朝廷大事,皆与议焉”。慧琳“兼善内外之学”,涉猎甚广。《隋书·经籍志一》著录“《孝经》一卷,释慧琳注”。可见慧琳还有经学方面的著述。

僧含。《高僧传》卷七《义解四·宋京师灵味寺释僧含传》载:“释僧含,不知何许人。幼而好学,笃志经史,及天文算术。”

昙谛。《高僧传》卷七《义解四·宋吴虎丘山释昙谛传》载:“姓康,其先康居人。汉灵时移附中国,献帝末乱,移止吴兴。……谛后游览经籍,遇目斯记。晚入吴虎丘寺,讲《礼》《易》《春秋》各七遍,《法华》《大品》《维摩》各十五遍。又善属文翰,集有六卷,亦行于世。”唐长孺先生以为昙谛“在虎丘寺,释典与儒经并讲,事同慧远”。他卒于元嘉末,年六十余,其在虎丘山寺开讲,当在宋文帝元嘉年间[2]205。

僧瑾。《高僧传》卷七《义解四·宋京师灵根寺释僧瑾传》载:“姓朱,沛国人。隐士建之第四子。少善《庄》《老》及《诗》《礼》”,后出家“游学内典,博涉三藏”。宋明帝时为天下僧主。

智斌。《高僧传》卷七《义解四·宋京师灵根寺释僧瑾传》载:“先是智斌沙门,初代昙岳为僧正,斌亦德为物宗,善《三论》及《维摩》《思益》《毛诗》《庄》《老》等”。义嘉乱起,被谗而摈弃交州。

昙度。《高僧传》卷七《义解四·宋京师灵根寺释僧瑾传》载:“复有沙门昙度,续为僧主。度本琅邪人,善三藏及《春秋》《庄》《老》《易》,宋世祖、太宗并加钦赏”。

以上所列刘宋时期重视儒学之高僧,仅是其中的代表,肯定不够全面,但由此可见当时僧界大德颇重视以儒家经典为核心的外典的研究,儒释兼综之学术文化风尚,不仅对当时佛学发展有一定影响,而且对儒学演进也有深刻影响,应当引起学术史研究者的重视。就以上尚儒高僧之家世门第而言,除法瑗有明确记载为北朝旧门士族、昙谛先人有仕宦经历外,其他都未明其家世,在崇重门第的时代下,僧传记载回避其家世,表明其门第不高,一般可归入寒庶,而对于特别强调为高门者,其实际情况如何,则要仔细甄别。因此,总体而言,僧人当普遍出自寒门。

(四)其他寒门学人

检索相关史籍,刘宋时期还有一些难以归入上述各类别的出自寒门的学人。此外,刘宋统治者重视文辞,一些寒门人士凭借文学特长受到提携,得以显名,前述鲍照、苏宝生等很大程度上与此相关,由于他们“才学”突出,得预“学士”之列,另有一些才学稍逊的文士,其实也并非毫无才学,这里也略加叙述。

姜道盛。《宋书》卷四七《刘怀肃传》载姜道盛“注《古文尚书》,行于世”。《隋书》卷三二《经籍志一》载:“《集释尚书》十一卷,宋给事中姜道盛注。”姜道盛家世及其事迹不详,《宋书·刘怀肃传》载宋文帝诏曰:“故晋寿太守姜道盛,前讨仇池,志输诚力,即戎著效,临财能清。近先登浊水,殒身锋镝,诚节俱亮,矜悼于怀。”可见姜道盛先后历任给事中和边地晋寿郡太守,参与征讨仇池,事功方面主要以武事显名。由此可推测其门第绝非高门,可能出自寒微之次等士族或寒门。

区惠恭。钟嵘《诗品下》“宋监典事区惠恭”条载区惠恭本胡人,善辞赋,“及大将军修北第,差充作长。时谢惠连兼记室参军,惠恭时往共安陵嘲调,末作《双枕诗》以示谢。谢曰:‘君诚能,恐人未重,且可以为谢法曹。’造遗大将军,见之赏叹,以锦二端赐谢。谢刺曰:‘此诗,公作长所制,请以锦赐之。’”区惠恭显属门第寒微之文士。

汤惠休。《宋书》卷七一《徐湛之传》载徐湛之为宋武帝外孙,元嘉二十四年出为前军将军,南兖州刺史,镇广陵,“招集文士”,“时有沙门释惠休,善属文,辞采绮艳,湛之与之甚厚。世祖命使还俗。本姓汤,位至扬州从事史”。汤惠休家世不明,曾出家为僧,以文才得宋统治者拔擢,出自寒门无疑。关于其诗风,《诗品下》“齐惠休上人”条载:“惠休淫靡,情过其才。世遂匹之鲍照,恐商、周矣。羊曜璠云:‘是颜公忌照之文,故立休、鲍之论。’”《南史》卷三四《颜延之传》载:“延之每薄汤惠休诗,谓人曰:‘惠休制作,委巷中歌谣耳,方当误后生。’”汤惠休与鲍照诗风皆尚绮丽,偏于俗艳,多吸收民间歌谣,在当时颇得刘宋统治者喜好,《南齐书》卷五二《文学传论》称“休、鲍后出,咸亦标世”;前引《诗品》也说“大明、泰始中,鲍、休美文,殊已动俗”,可见其盛极一时,而颜延之等贵族文人则崇尚风雅,故加鄙视,以为“方当误后生”。

吴迈远。《南史》卷七二《文学·檀超传》载:“又有吴迈远者,好为篇章,宋明帝闻而召之。及见曰:‘此人连绝之外,无所复有。’迈远好自夸而蚩鄙他人,每作诗,得称意语,辄掷地呼曰:‘曹子建何足数哉!’超闻而笑曰:‘昔刘季绪才不逮于作者,而好诋诃人文章。季绪琐琐,焉足道哉,至于迈远,何为者乎!’”《诗品下》“宋朝请吴迈远”条说:“吴善于风人答赠……汤休谓远曰:‘吾诗可为汝诗父。’以访谢光禄,云:‘不然尔,汤可为庶兄。’”《隋书》卷三五《经籍志四》载有“宋江州从事《吴迈远集》一卷,残缺。梁八卷,亡。”可见吴迈远是刘宋后期有一定影响的文士。《玉台新咏》著录吴迈远乐府四首,此外《乐府诗集》又录其《擢歌行》等五首。

丘巨源。《南齐书》卷五二《文学·丘巨源传》载其“兰陵人也。宋初土断属丹阳,后属兰陵。巨源少举丹阳郡孝廉,为宋孝武所知。大明五年,敕助徐爰撰国史。帝崩,江夏王义恭取为掌书记。明帝即位,使参诏诰,引在左右”。丘巨源受敕辅助“徐爰撰国史”,又为“江夏王义恭取为掌书记”,当有一定学养。至于其家世,当无疑出自社会下层的寒门。

祖冲之。《南齐书》卷五二《文学·祖冲之传》载其范阳蓟人,“祖昌,宋大匠卿。父朔之,奉朝请”。由此可见,祖冲之家世不显,应当属于以技术特长仕进的低级士族阶层。其本人以才技显名,本传称其“少稽古,有机思”,宋孝武帝“使直华林学省”。其才学极为博杂,最突出者体现在历法方面:“宋元嘉中,用何承天所制历,比古十一家为密,冲之以为尚疏,乃更造新法。……事奏,孝武令朝士善历者难之,不能屈。会帝崩,不施行”。他又常于机械制造,刘宋末,萧道成辅政,令祖冲之“追修古法”,改造指南车,“冲之改造铜机,圆转不穷,而司方如一,马钧以来未有也”;又载:“冲之解钟律、博塞,当时独绝,莫能对者。以诸葛亮有木牛流马,乃造一器,不因风水,施机自运,不劳人力。又造千里船,于新亭江试之,日行百余里。于乐游苑造水碓磨,(齐)世祖亲自临视。又特善笇。”本传载其“著《易》《老》《庄》义,释《论语》《孝经》,注《九章》,造《綴述》数十篇”。据《南史》卷七二《文学·祖冲之传》,其子暅之“少传家业,究极精微,亦有巧思。入神之妙,般、倕无以过也罢。……父所改何承天历法时尚未行,梁天监初,暅之更修之,于是始行焉”。祖暅之子皓,亦“少传家业,善算历”。可见祖氏在历法、机械、算学等方面家世相传。

关于刘宋时期门第寒微之学人群体,还应当包括与刘宋统治集团关系密切的北府学术人物。沈约在《宋书》卷五五传论中述及刘宋时期著名经师说:“臧焘、徐广、傅隆、裴松之、何承天、雷次宗,并服膺圣哲,不为雅俗推移,立名于世,宜矣。颍川庾蔚之、雁门周野王、汝南周王子、河内向琰、会稽贺道养,皆托志经书,见称于后学。”就门第而言,诸人多属于非高门之次等士族,特别是其中的徐广、臧焘、何承天等人皆出自北府之京口地域。北府侨民之代表性家族及其人物,其主体属于次等士族,其门风则普遍尚武,但其中也有少数以学术文化见长的家族和人物,如东莞徐氏、臧氏便如此,便是北府之学门,又如彭城刘谦之,撰《晋纪》二十卷。入宋后,北府以学见长者何承天可谓最具影响力的学者,一些北府武人子弟也致力学术,如《南史》卷七二《文学·檀超传》所载高平檀道鸾、檀超叔侄便以文史显名,有些北府家族以学术文化相传,从而成为南朝时期一个新兴的文化世家群体。

二、刘宋时期寒门学人之学术风尚及其群体兴起之缘由

(一)刘宋时期寒门学人群体的学风特征

由上文所论,可见刘宋时期在学术文化领域出现了多种类型的门第寒微的学人群体,其中有隐逸高士类经师、依附于皇权的内廷佞幸人物和高僧中之尚儒者等,就其出身而言,其中大多出自寒门,或出自社会地位较低的“寒士”。这些门第寒微学人在学术旨趣与风尚上也与高门士族社会的主流学风存在明显的差异。沈约在《宋书》卷五五传论中说:“自黄初至于晋末,百余年中,儒教尽矣。”《晋书》卷九一《儒林传序》称:“有晋始自中朝,迄于江左,莫不崇饰华竞,祖述虚玄,摈阙里之典经,习正始之余论,指礼法为流俗,目纵诞以清高,遂使宪章驰废,名教颓毁,五胡乘间而竞逐,二京继踵以沦胥,运极道消,可为长叹息者矣。”这种“莫不崇饰华竞,祖述虚玄”的时代风尚,正是高门士族社会之主流学风。

相较而言,尽管当时社会各阶层、各区域无不受到高门士族社会文化的影响,但寒门社会的文化旨趣绝不可能与高门社会完全一致。就刘宋时期的寒门学人之学风而言,他们皆出自非文化世家,社会地位较低,难以进入高门士族社会的交际圈;他们大多早先长期生活在非文化中心地域,其学术文化相对于高门士族名士聚集之都城或文化中心地域,其学风必然相对保守固陋。在寒门学人群体中,就文化水准而言,当以隐逸群体相对较高,其中大多崇尚儒学,长期隐居地方,“服膺圣哲,不为雅俗推移”,以儒学教授乡里。其中有人应征至京师,与高门玄学名士交流,其学风差异明显。如周续之,《宋书》卷七三《颜延之传》载:“高祖受命,补太子舍人。雁门人周续之隐居庐山,儒学著称,永初中,征诣京师,开馆以居之。高祖亲幸,朝彦毕至,延之官列犹卑,引升上席。上使问续之三义,续之雅仗辞辩,延之每折以简要。既连挫续之,上又使还自敷释,言约理畅,莫不称善。”周续之入京师与朝士学者多有交流,“续之雅仗辞辩,延之每折以简要”。颜延之“言约理畅”,受到朝士的一致赞许,正在于体现了士族玄化学风,而周续之尽管以“儒学著称”,礼玄兼修,但毕竟长期隐居庐山,在玄化方面与京师学风存在差异。前述刘宋时期的隐逸经师大多不应朝廷征辟,即便有少数如沈麟士、顾欢等短时间应征入朝者,也很快辞聘归隐,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恐怕在于其学风与文化中心地学风的差异不无关系。当然,从社会地位的角度而言,刘宋时期的隐逸经师大多出自非高门之寒门和低级士族,在极端推崇门第的社会背景下,这些隐逸儒者尽管受到刘宋统治者的征聘,但鉴于门第的差异,他们多坚辞征聘。刘宋时代,大量儒学经师隐逸地方,他们招揽生徒,传授儒业,在玄风竞煽、儒学教育废弛的社会背景下,地方隐居经师自觉承担起儒学教育的使命,这对于当时儒学的传承及此后的学风变化等,具有不可忽视的深远影响。

刘宋时期寒门学人学风的另一个突出的特点表现为重视文艺、数术等实用才艺。由前述可见,刘宋佞幸类学人普遍崇尚文艺,如诗文辞赋、书法,体现出文士化的特征。之所以如此,这些出自社会下层的贫贱寒门子弟,并无文化世族的承继,在学术文化上普遍缺乏积累、学植浅薄,因而在文化的起始阶段,凭借易于接受的文艺才能以求进取,其中的杰出代表人物如鲍照、汤惠休等人,在诗文风格上表现出明显的民间化、世俗化的特点,受到高门士族社会的批评。另一个方面,刘宋统治者多重视文艺,《南齐书》卷三九传论晋宋经学风尚曰:“晋世以玄言方道,宋氏以文章闲业,服膺典艺,斯风不纯,二代以来,为教衰矣。”由“宋氏以文章闲业”,可见刘宋一代之文化导向。《南史》卷二二《王昙首传附王俭传》说:“先是宋孝武好文章,天下悉以文采相尚,莫以专经为业。”《宋书》卷五一《宗室·临川武王道规传附鲍照传》也载宋孝武帝“好为文章,自谓物莫能及,照悟其旨,为文多鄙言累句,当时咸谓照才尽,实不然也”。宋孝武帝等统治人物的文化趣味及其政策必然引导当时社会文化观念的转变。这便给寒门文士进入帝王之内廷和诸王藩府提供了机缘。这些受到宠信的寒门文士,其中有的具有一定学术文化修养,比如徐爰,以擅长朝仪礼制著称。此外,当时寒门学人之学术表现出重视实用技艺之学的特点。比如戴法兴、巢尚之等人参与历法修订的讨论,这类术数之学,自然不为高门士族玄化清谈命士所重视,刘宋时期,最重要的历法学家是出自北府次等士族群体的何承天,其渊源则可追溯自其舅东莞徐广。宋齐间另一历法学家也是出自寒微化的范阳祖冲之,祖氏世代以技术见长,而宋孝武帝时讨论历法问题,士族名士难以置啄,唯戴、巢等佞幸参与讨论。可以说,刘宋时期律历之学其精华主要承传于寒微化的次等士族之中,一些寒门文士则以实用技艺略有涉猎。谈到刘宋佞幸学术之实用化,徐爰之擅长礼仪,实际上也具有实用化的特点。他并不是一个典型穷经皓首探究学理的经学家,他之所以熟悉朝仪,主要在于他历经晋、宋数朝,参与晋、宋王朝与刘宋诸帝王的更迭,因而了解相关礼仪与程序,故其所学目的也在于实用。

(二)刘宋时期门第寒微学人群体兴起之社会原因

从中古学术文化史发展、演变的总体进程看,刘宋时期门第寒微阶层学人群体的出现及其在学术文化领域的表现,无疑是一个比较突出的新现象,并预示着此后南朝学术文化变化的趋向。那么,寒门学人群体何以能在刘宋时期兴起呢?这里主要从晋宋之际社会变革与文化政策变化、阶层升降之关系的角度略作分析。

首先,刘宋代晋,门第寒微化的次等士族尚武集团取代高门士族而居于统治地位。这一政治变化,直接导致相关文化政策的变化,儒学人士之影响与地位皆有所提升。

刘宋时期统治方式最突出的变化表现为皇权的集中与强化,与此相关,其思想文化政策与导向也必然有所变化。就古代政治文化的一般规律而言,皇权政治往往提倡儒学。刘宋强化皇权也自当如此。刘宋时期的这一文化现象,在东晋后期已显端倪。东晋后期孝武帝一度强化皇权,在文化上便表现出重视儒学的倾向。田余庆先生曾指出,晋孝武帝时期“皇权有振兴之势,门阀政治出现转折”,“就士族地位和皇权状况言之,孝武帝一朝伸张皇权,正是由东晋门阀政治向刘宋皇权政治的过渡”[3]265,269。东晋孝武帝之振兴皇权,在用人标准与思想文化上也有表现,“孝武帝力图伸张皇权,还可以从他用儒生、兴儒学这两端得到说明”。《晋书》卷九一《儒林·徐邈传》称“孝武帝始览典籍,招延儒学之士”,孝武帝时重用的徐邈、范宁、王雅等三人“在士族中门第都不很高,都以儒学事孝武帝,与江左前此玄风流煽、名士纵横的情况大不一样”[3]270。与此同时,孝武帝着力恢复国子学,整顿太学,尽管成效并非很大,“但却为南朝开通风气,铺陈道路”[3]272。刘裕自晋末执政以来,便明确倡导儒学,《宋书》卷五五《臧焘传》载刘裕起兵反桓玄后,“高祖镇京口,与焘书曰:‘顷学尚废弛,后进颓业,衡门之内,清风辍响。良由戎车屡警,礼乐中息,浮夫恣志,情与事染,岂可不敷崇坟籍,敦厉风尚。此境人士,子姪如林,明发搜访,想闻令轨。然荆玉含宝,要俟开瑩,幽兰怀馨,事资扇发,独习寡悟,义著周典。今经师不远,而赴业无闻,非唯志学者鲜,或是劝诱未至邪。想复弘之。’”刘裕主政之初,欲意整肃儒学。刘宋建国后,刘裕曾下令设置太学,《宋书》卷三《武帝纪下》载永初三年诏令曰:“古之建国,教学为先,弘风训世,莫尚于此,发蒙启滞,咸必由之。故爰自盛王,迄于近代,莫不敦崇学艺,修建庠序。……便宜博延胄子,陶奖童蒙,选备儒官,弘振国学。主者考详旧典,以时施行。”针对以往“学校荒废,讲诵蔑闻”的情况,刘裕要求“选备儒官,弘振国学”。宋文帝也兴学重教,《宋书》卷五《文帝纪》载元嘉十九年下诏兴复国子学:“永初受命,宪章弘远,将陶均庶品,混一殊风,有诏典司,大启庠序,而频遘屯夷,未及修建。永瞻前猷,思敷鸿烈。今方隅乂宁,戎夏慕响,广训胄子,实维时务。便可式遵成规,阐扬景业。”沈约在《宋书》卷五五传论中云:“高祖受命,议创国学,宫车早晏,道未及行。迄于元嘉,甫获克就,雅风盛烈,未及曩时,而济济焉,颇有前王之遗典。”刘宋统治者着力倡儒,除努力设学外,一个重要的表现便是大力征聘、表彰具有儒学背景的隐逸经师,周续之、雷次宗等皆曾多次应召至建康,或教授皇族子弟,或设馆教授,实际上成为国家的经师。其他隐逸学人虽不应征,但他们在地方之聚徒教授与生活,也得到朝廷的或地方官员的资助与优遇。这样,刘宋时期隐逸经师的处境有所改变,其社会地位与影响也有所提升。

统治者倡导儒学,最有效的手段在于以经术取士。对此,刘裕等统治者也有所考虑。《宋书》卷二《武帝纪中》载义熙七年,“先是诸州郡所遣秀才、孝廉,多非其人,公表天子,申明旧制,依旧策试。”同书《武帝纪下》载永初二年二月,“车驾幸延贤堂策试诸州郡秀才、孝廉。扬州秀才顾练、豫州秀才殷朗所对称旨,并以为著作佐郎。”《宋书·文帝纪》载元嘉二十三年文帝又亲临学“策试诸生,答问凡五十九人”,并下诏勉励国子师生,自然意在强调以此取士重用。不过,刘宋一代,学校兴废无常,以儒家经术取士也未制度化,不仅与汉代相比差异明显,即便与南朝后期的梁、陈的情况也不可同日而语。关于南朝经师的境遇变化,焦桂美先生曾指出南朝后期梁、陈庶族出身的经师普遍入仕,受到朝廷的重用,这与梁武帝以经取士的政策密切相关,而与宋、齐经师多隐逸不仕的情况形成了明显的反差[4]30-31。当然,从历史发展的过程看,刘宋统治者之重儒,在当时儒学教育、经师地位的改善已有所促进,从而为此后的相关变化奠定了基础,诚如焦桂美所指出:“南朝师学经历了由学在地方向学在京师的转变。考察发现,南朝四代经师在隐仕关系上经历了一个颇为明显的转化。宋齐经师周续之、雷次宗、关康之、沈麟士、刘瓛等多隐居不仕,而梁陈经师则多出仕于朝。这一转变既反映了东晋以来尚玄轻经之风在南朝前期造成的士人不以通经为荣、通经者反以隐逸为高的不良影响仍然存在,也说明了宋齐两代的倡经措施以及梁代的利禄劝诱对经学发展确实起到了卓有成效的促进作用,最终使通经之士由隐而仕、由草野而走上了庙堂。”[4]31-32

(三)刘宋时期对寒门文士的重用及其制度化,是佞幸学人群体出现的直接原因。

刘宋统治者为巩固皇权,必须强化集权的统治方式。在此过程中,统治者必然要排斥门阀士族,而重用便于驱使的寒门小人,并将其制度化。《宋书》卷九四《恩幸传序》概述当时士人的门第差异云:“汉末丧乱,魏武始基,军中仓卒,权立九品,盖以论人才优劣,非为世族高卑。因此相沿,遂为成法。自魏至晋,莫之能改,州都郡正,以才品人,而举世人才,升降盖寡。徒以凭藉世资,用相陵驾,都正俗士,斟酌时宜,品目少多,随事俯仰,刘毅所云‘下品无高门,上品无贱族’者也。岁月迁譌,斯风渐笃,凡厥衣冠,莫非二品,自此以还,遂成卑庶。周、汉之道,以智役愚,台隶参差,用成等级;魏晋以来,以贵役贱,士庶之科,较然有辨。”由所谓“凡厥衣冠,莫非二品,自此以还,遂成卑庶”,可见在士族社会中等级差别是极为严格的,“士庶之科,较然有辨”,在高门士族看来,那些低级士族也属于“卑庶”寒微阶层。刘宋时期,随着皇权之日益强化,相关职官选取标准也随之变化,《宋书》卷四○《百官志下》叙中书通事舍人,“江左初,合舍人通事谓之通事舍人,掌呈奏案章。后省通事,中书差侍郎一人直西省,又掌诏命。宋初又置通事舍人,而侍郎之任轻矣。舍人直閤内,隶中书。其下有主事,本用武官,宋改用文吏。”《南齐书》卷五六《幸臣传序》所载较详,中书通事舍人晋代“位居九品”“管司诏诰”,在门阀政治背景下,其地位并不显赫;进入刘宋,随着皇权强化,其人选及其职掌体现着皇权的意志,其政治影响也自然有所提升,“宋文世,秋当、周纠并出寒门。孝武以来,士庶杂选,如东海鲍照,以才学知名。又用鲁郡巢尚之,江夏王义恭以为非选。帝遣尚书二十余牒,宣敕论辩,义恭乃叹曰:‘人主诚知人。’……齐初亦用久劳,及以亲信。关谳表启,发署诏敕。颇涉辞翰者,亦为诏文,侍郎之局,复见侵矣。……其下有主书令史,旧用武官,宋改文吏,人数无员。莫非左右要密,天下文簿板籍,入副其省,万机严秘,有如尚书外司。”众所周知,南朝中书通事舍人一职之显赫,无疑是当时皇权强化的直接表现。这里,需要强调的是,从学术文化的角度而言,宋、齐间中书通事舍人选人“多用寒人”“士庶杂选”,其职掌涉及“关谳表启,发署诏敕”,“颇涉辞翰者,亦为诏文”,其下属主书令史,改由文吏充任。这必然导致相关人员多从寒门才学之士中挑选。可以说,当时中书通事舍人及其主书令史等职员,成为寒门文士寻求进身的台阶,其中少数精英依凭才学而成为“学士”型幸臣。

此外,刘宋时期诸王也在藩府军镇招聚寒门才学之士,以充任文职僚属,有的则参与学术文化活动。对此,《宋书》卷八《明帝纪》有一段记载,颇能说明这一点:“(明帝)好读书,爱文义,在藩时,撰《江左以来文章志》,又续卫瓘所注《论语》二卷,行于世。……才学之士,多蒙引进,参侍文籍,应对左右。于华林园含芳堂讲《周易》,常自临听。”宋明帝对“才学之士,多蒙引进”,其中自然包括一些寒门学人,利用他们“参侍文籍,应对左右”。宋明帝在藩府时如此,其他刘宋诸王也多有类似事例,如前引文称刘义庆,“爱好文义”,招揽文士,“近远必至”,其幕中文士既有侨旧高门名士,也有鲍照这样的寒庶子弟。除了诸王招集才学之士,当时的寒门文士也以诗文干谒求进,《诗品下》“宋监典事惠恭”条所载惠恭事颇为典型:“惠恭本胡人,为颜师伯幹。颜为诗笔,辄偷定之。后造《独乐赋》,语侵给主,被斥。及大将军修北第,差充作长。时谢惠连兼记室参军,惠恭时往共安陵嘲调,末作《双枕诗》以示谢。谢曰:‘君诚能,恐人未重,且可以为谢法曹造。’遗大将军,见之赏叹,以锦二端赐谢。谢辞曰:‘此诗公作长所制,请以锦赐之。’”惠恭本胡人,为“幹”以充役,又为大将军刘义康北第工程之“作长”,其身份自为卑微之寒庶无疑。但他有文学才能,交接名士谢惠连以文干谒刘义康,目的在于求取声名与地位。当时这类寒门文士当有不少。

由上所述,可见晋宋之际的政权更替和社会变革,影响到学术文化,首先表现为统治者必然着力调整文化政策,倡导儒学,这对提升隐逸经师的社会地位具有促进作用。此外,刘宋时期为强化皇权与集权,统治者不仅拔擢与其门第身份相近的寒门人物,而且通过改革政治与职官制度,特别是强化中书通事舍人的职能,“士庶杂选”,一些具有文化修养的寒门学人相继出现。因此,可以说晋宋之际的社会变革给寒门学人群体之兴起提供了时代的机缘。

[1] 丁福林.鲍照集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2:1052-1056.

[2] 唐长孺.南朝高僧与儒学[M]//山居存稿续编.北京:中华书局,2011.

[3] 田余庆.门阀的终场与太原王氏[M]//东晋门阀政治.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

[4] 焦桂美.南北朝经学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

[责任编辑:那晓波]

2014-10-20

江苏省高校优势学科建设资助项目(PAPD)

王永平(1962—),男,教授,博士生导师,历史学博士,从事汉魏六朝社会文化史研究。

K235

A

1002-462X(2015)01-014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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