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价值跃升与审美颠覆
——时迁形象在戏曲曲艺中的嬗变

2015-02-25董国炎

学习与探索 2015年1期
关键词:水浒梁山

骆 凡,董国炎

(扬州大学 文学院,江苏 扬州 225002)

价值跃升与审美颠覆
——时迁形象在戏曲曲艺中的嬗变

骆 凡,董国炎

(扬州大学 文学院,江苏 扬州 225002)

戏曲、曲艺是普通民众的娱乐方式,其开放互动的表演艺术形式,使得民众的审美趣味及价值观念得以充分融合、参与到艺术形象的再创造中去,戏曲与曲艺中关于时迁的故事流传不息,这一脉系下所呈现出来的时迁形象自然折射出民众的审美迁移与价值判断。通过对传奇《偷甲记》、子弟书《盗甲》、扬州评话《后水浒》、北方评书《大闹大名府》等四种以时迁故事为核心的作品进行考察,可以清晰地发现时迁形象完成了颠覆性的价值跃升——从受贬抑的偷儿身份到受到极度推崇的大英雄,其审丑倾向日益强化,诙谐性得到延续和发展。而嬗变的动因则源于小说原著中对时迁价值与地位的严重低估、传统英雄观的颠覆与瓦解、审丑传统的促进和文化传统的滋养与受众期待。

时迁;价值跃升;审美迁移;时迁形象;戏曲曲艺

《水浒传》塑造了一百零八个形色各异的好汉形象,武松、鲁智深、宋江、卢俊义、林冲等英雄式人物受人传颂自不待言,然而出身小偷、座次排名一百零七的时迁却也显示出丰沛的能量,在后世的戏曲曲艺传播中大放异彩,其形象与地位发生了颠覆性的变化。戏曲、曲艺是普通民众的娱乐方式,其开放互动的表演艺术形式,使得民众的审美趣味及价值观念充分融合、参与到艺术形象的再创造中,这一脉系下所呈现出来的时迁形象的嬗变自然折射出民众的审美迁移与价值判断。

一、时迁故事的戏曲曲艺作品四种

据现有文献来看,在《水浒传》成书之前,戏曲曲艺中并未见有关时迁的剧目,故这一人物应是在《水浒传》中首次出现。成书之后,时迁故事的流传便不绝于缕,无论是南戏、传奇、昆曲、梆子、京剧、汉剧、徽剧、桂剧、越剧等戏曲形式,还是子弟书、扬州评话、苏州评话、北方评书等曲艺形式都有时迁的专门剧目。故事内容主要围绕《水浒传》中提到的时迁祝家庄偷鸡事、徐宁家盗甲事、翠云楼放火事、法华寺做内应事,另有据文敷衍的时迁盗皇坟事,以及明传奇《鸳鸯笺》别出己意杜撰的时迁偷换王英与扈三娘信笺促成二人姻缘之事。当然,我们需要明确的是,戏曲曲艺是表演艺术,是立体的生态存在,而作为文学研究,我们主要依傍文本去追溯。下面我们选取了四种不同时间段点上的作品来考察时迁形象的嬗变轨迹。

(一)明末清初的传奇《偷甲记》

由明末清初的杭州人范希哲(秋堂和尚)所作,主要叙时迁偷甲事。清初《绣刻传奇十种》收录该剧,现有单行初印本留存于世,称为“清初棒龛原刻单行本”,收藏于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资料室,傅惜华编《水浒戏曲集》第二集据此本排印。本剧分上下两卷,共36出。其中的第十五出《盗甲》成为后世戏曲舞台上久演不衰的一折。《偷甲记》意义重大,颇具代表性,后世的昆曲、京剧脚本多本于此。

(二)道光年间的子弟书《盗甲》

百本张《子弟书目录》著录,云:“笑,三回,一吊五。”[1]亦见载于鹤侣氏《集锦书目》,第二十三句云:“昼夜巡逻怕有贼人来《盗甲》。”[2]《中国俗曲总目稿》著录云:“北平,抄本,二十三页。”[3]鹤侣氏生卒年不明,道光二十四年(1844)初,迁居盛京(今沈阳),参加“芝兰诗社”,从事子弟书和诗词灯谜的创作。其《集锦书目》是将当时二百多种子弟书篇名串联起来,故而子弟书《盗甲》应盛行于道光年间。现存车王府钞本,百本张钞本。台湾“中央研究院”出版的《俗文学丛刊》第390集收入。

(三)清末民初的扬州评话《后水浒》

自明末柳敬亭到清代王德山、薛家洪、范松年等人,扬州说《水浒》之名家频出,惜其文本不传。自道光、咸丰间,《水浒》书目开始形成两大规范化的传授系统,分别为奉邓光斗为祖师的邓门水浒以及奉宋金章为祖师的宋门水浒。以王少堂为代表的“王派《水浒》”融两家之长,可以说是清以来扬州评话《水浒》之集大成者。王派水浒评话以小说120回本为底本,分为前中后三个部分,以林冲、鲁智深为主线的《林鲁十回》称为“前水浒”,以武松、宋江、石秀、卢俊义四人为主线的四个十回,合称“中水浒”,其后部分统称“后水浒”。扬州评话中的时迁在石卢两个十回中出现的频率较之原著已明显增多,而以说书人编创居绝大多数的《后水浒》中,时迁堪称实现了地位与价值的大跃升,出现了为其专设的潜地宫盗玉牌、比武娶娇妻等情节。《后水浒》分为两个部分,前一部分从卢俊义与宋江二路分兵讲起,到梁山众头领受招安进京、一百零八将金门过队告一段落。后一部分主要讲述宋江奉旨征大辽、征田虎、征王庆、征方腊等情节。但只有部分得到整理出版,2002年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了王少堂之子王筱堂的口述记录稿《后水浒》,内容从“燕青一会李师师”到“宋江大摆菊花宴”。

(四)20世纪80年代北方评书《大闹大名府》

袁阔成编演的《大闹大名府》把时迁形象塑造得十分鲜明,在北方评书中颇具代表性。袁阔成出身评话世家,其伯父袁杰亭、袁杰英,父亲袁杰武有北京评书界“袁氏三杰”之称。他自幼随父学艺,并得到评书名家陈士和先生的指教。《大闹大名府》一书初版于1983年,由黑龙江人民出版社出版。1996年,春风文艺出版社将此书与其姊妹篇《神州擂》合编为《水浒外传》,收入中国十大传统评书经典丛书。该书其基本架构出自小说61—66回,但具体情节、人物关系却多为袁氏巧心营构:高俅从宫中借出国宝紫金八宝夜光壶以显荣耀,不料被生铁佛盗走,时迁从生铁佛手中复盗之,使得连累卢俊义身陷囹圄,梁山闻讯派吴用、李逵、李衮等人潜入大名府,经过一番周折,最终将卢俊义救出共赴梁山。

二、时迁形象嬗变之进程

(一)《水浒传》——“他原是此等人”

欲察时迁形象之嬗变,先需明晰作为演化起点的《水浒传》中的时迁形象。关于时迁的生平:“姓时,名迁,祖籍是高唐州人氏,流落在此,只暗地里作些飞檐走壁、跳篱骗马的勾当。”[4]357对于他的外貌、行为描写甚少,有一首诗赞形容他:“骨软身躯健,眉浓眼目鲜。形容如怪族,行步似飞仙。夜静穿墙过,更深绕屋悬。偷营高手客,鼓上蚤时迁。”[4]357并从徐宁与店小二的对话中强调了他“鲜眼黑瘦汉子”[4]432的外貌特征。对于他的心理活动描写近无,但从他谋求上梁山的方式,即可看出他对自己的身份及价值是不认同的,自觉低人一等。他早已“认得小路去”梁山泊,却不独自投奔,直待握石秀、杨雄杀人把柄后,方敢借机提出要求:“小人如今在此,只做得些偷鸡盗狗的勾当,几时是了。跟随二位哥哥上山去,却不好!”[4]358而从宋江的话以及他的座次,我们可以看出梁山集团内部对他的贬抑。时迁偷鸡被捕,石秀、杨雄上梁山搬兵救人,晁盖怒而欲斩二人,认为偷窃之事有辱梁山名声。宋江出面说情:“那个鼓上蚤时迁,他原是此等人,以致惹起祝家那厮来,岂是这二位贤弟要玷辱山寨。”[4]365“此等人”三字将鄙薄之意尽显无遗。之后时迁多次圆满完成任务,救梁山于危难,功勋实硕,却没有获得一句首肯夸赞,最后还落得倒数第二的座次。

(二)《偷甲记》——“鸡鸣狗盗,一般堪用”

《偷甲记》中时迁在第四出《类合》首次亮相,出场便是“丑诨介上”,人物形象的诙谐基调就此奠定。而文中对时迁精湛的偷盗技艺也通过汤隆话语尽显。第十五出《偷甲》中,在时迁成功盗甲之后,汤隆禁不住地夸赞“妙,妙!还是你的手段”[5]387。第十八出《追甲》中,“好一个时迁,甲都偷了去,他家竟不知道”[5]392。

与原著中对自己的不认可相反,《偷甲记》的时迁表现出高度的自我认同。他认为自己的偷盗事出有因,并心存义气:“我时迁虽然不才,也是一个人类,就是手脚有些毛病,不过因穷所使,亦复愤激而然。”[5]375行事光明磊落,“只为那些假惺惺惯喜偷名偷姓,我却放胆实落落竟自公取公拿”,并认为世人偏见可笑,不必介怀:“只怪那些世上人,他只笑我是人间盗贼,我却偏笑他是井底的虾蟆。几曾见降下柳盗跖来做柳下惠兄弟,谁不晓得吕不韦却是始皇帝的爹爹。只要我这盗通天地,那怕你这草里官家。倘有日宋大哥也做了盗君皇帝,少不得时酒保定是个盗学名家。”[5]363对于世间只以科目出身论人的方式心存讥讽。第三十四出《招安》中汤隆、时迁、戴宗三人不愿为官,而从公孙胜一同修道。告白中戴宗、汤隆唱道:“梁山罢战争,论英雄当自省。问平生何科何目,参何典读何经?”当汤隆问时迁何故在此时,时迁答道:“咳,汤大哥,你岂不知我时迁呵,不过是鸡鸣客,狗盗盟,怎好去龙楼凤阙侣公卿。”[5]428表面是对自己的贬斥,其实矛头直指世间用人之道。汤隆亦一语道出心声:“狗盗鸡鸣,一般堪任。(我们呵)盗跖合明簪,笑他们斯文冠冕空花锦。”[5]392这体现了对时迁人物价值判断的一种转变,认为只要有才能,合于道,鸡鸣狗盗亦可委以重任,并不比斯文之辈低下。

(三)子弟书《盗甲》——“蜘蛛网上翻跟斗”

子弟书向以文辞丰赡、描写细腻生动见长,《盗甲》一篇也充分体现出此特点。通过大量的细节描写及适当的情节处理,将时迁塑造成一个技艺超绝,风趣机智的神偷义侠人物。

欲写时迁技艺之高,先写盗甲之难,称“修一座暗楼从他卧房里上,大鼓漫的楼梯叫人可怎么爬,周围密密金铃悬绕,招着了消系就响哗喇,皮箱装着猊铠,吊在中梁可怎么上去拿”[6]572-573。之后时迁主动请缨:“傍闪一人笑哈哈,说寨主宽心盗甲可在我,就是徐宁他身上穿着我会去剥他。”[6]573言语夸张笃定,并区别于原著中由吴用安排任务的情节,作者如此处理,更好地体现出时迁对自己技艺的自信。后又从宋江眼中对其精湛之技歌颂一番:“公明见是鼓上蚤,名时迁此人生的体轻滑。好一似灯草做成藕丝儿嵌,闷骑蝴蝶儿去寻花。他在蜘蛛网上翻筋斗,鹅毛船上去唱冤家。闲暇没事坐在戥盘儿内,他在实盘星儿上去蹭滑。”[6]574接下来对时迁偷盗时的动作精细描写,娴熟精炼,令人有如亲睹。书中对情节的另一改编是时迁盗甲成功,临走前还特意叫醒徐夫人,留下自己名号,显示出他的磊落与自信。文中对时迁机智的表现也颇为得当。时迁傍晚欲外出打探徐宁家情形,说自己吃素怕小二饭菜里有荤油要出去觅食,这一妥帖的理由成功打消小二可能产生的疑虑。时迁还学鸡叫,促使徐宁早起离去,为自己盗甲创造条件。原著中徐宁是自己按时起床离去的,子弟书的这一改动不仅表现时迁的机智,同时衬托出其摹仿能力的高强。

时迁在文中也是颇具诙谐意味的。盗甲惊动徐夫人,丫鬟的托词令时迁解围,“楼上的时迁暗中感激,说行好的我给你念佛。与人方便自己方便,我保佑你将来嫁寻个好婆婆”[6]610。时迁对令自己受困的铃铛:“说铃铛哥我偶尔疏忽不曾候你,你就学舌把主人窝,取出棉花将铃铛塞满,堵住你的咽喉再不能学舌。”[6]611故而百本张《子弟书目录》将其归入“笑”类。

(四)扬州评话——“梁山第一能人”

扬州评话中对时迁形象的塑造,时迁技艺之强与地位之高与时迁之丑显得尤为突出。

评话中时迁的地位跃升至“梁山第一能人”。说书人为刻画时迁的精湛技艺不惜笔墨,这点与子弟书颇为相似。盗甲前在梁山忠义堂上表演走鼓,任其在鼓面上蹦纵蹿跳,声息全无。后又右脚悬蹬,将巨石一分为二,梁山头领们钦佩不已,吴用更是盛赞:“你看我们时迁兄弟这种本事可怕了,重,重如泰山;轻,轻似鹅毛。真是梁山第一能人也!”[7]511在《后水浒》中,时迁已然成为智勇双全的大英雄,其战斗力决定整个梁山的命运。地宫盗玉牌举重若轻,暗勘擂台盗地雷瓦解了蔡京等人剿灭梁山人马之阴谋,跃上擂台赌彩巧胜任原,娃娃谷里除怪兽有勇有谋,连生命的终结方式也由原著中的绞肠痧,变成了葬身蛇腹救大军的凛然事迹。这些基本脱离原著、平地而起的传奇情节与细节逐一垒叠,把时迁的形象拔高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实现其价值与地位的颠覆性跃升,既体现出说书人的苦心营构,更充分表达了民众对时迁这一人物的极致推崇。

对时迁的奇异长相,评话中进行了大肆铺叙:“他的模样并不好看,站在地上身高约有七尺,样子非常瘦弱。有一种专门磨刀砖的脸。什么叫磨刀砖的脸?有一种专门磨刀用的砖头,现在有些用刀的行业还经常用,磨的时间长了,当中就凹下去了,两头高。他这副脸就是这样子,中间凹,上面脑门拱多高的,底下下巴颏子是翘的,可像磨刀砖?他这副脸不但像磨刀砖,而且上面大,下面小,又像人家穿鞋用的鞋拔子。两道稀稀的眉毛,一双绿豆大的眼睛,并不是说他眼睛仁儿有绿豆大,而是眼珠像绿豆。他这双眼睛是天生的夜行眼……蒜头鼻子,瘪嘴,高颧骨,招风耳,嘴里一嘴的黑焦牙。他的这部胡子有趣,什么胡子?有点像八字胡子,又不完全像八字胡子,八字胡子应该像‘八’字,胡尖朝下,扬州的土话叫蚂蚱胡子,他的胡子是倒‘八’字形的,胡尖朝上。”[7]90-91丑陋滑稽的的长相被描摹得生动活脱,令人忍俊不禁。

(五)北方评书——“鼓上蚤留柬戏和尚”

与扬州评话《后水浒》中对时迁形象进行的垒叠式表现相比,袁阔成在《大闹大名府》对时迁的塑造显得更加系统而完整,并体现出对传统审美的强烈冲击。书中把时迁作为书胆式的人物,各种的矛盾及人物关系经由时迁而得以黏结,他既是整个矛盾危机的导火索,也是促动着核心事件“大闹大名府”向前发展的动力。与原著不同,时迁在此回方才出现,他盗走国宝九龙杯,以梁山好汉之名夜入皇宫留柬,赴宴亮国宝,欲替燕青鸣冤,实际上却将卢俊义裹携进梁山一方,使得梁山争取卢俊义的企图变成现实,也使得统治者感受到梁山存在的巨大威胁而不得不采取行动,双方矛盾由此激化。所有的人物关系随着他盗取九龙杯而黏结起来,生铁佛与高俅的关系因他而关联深化,陶宗旺、李衮、卢俊义、燕青等梁山以外的人因他而云集,而他与梁山的关系也由此疏通。时迁作为枢纽人物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为更好地表现时迁,说书人专设了生铁佛这一人物。书中称生铁佛身高体胖,有一双大眼,一字眉,大嘴叉,塌鼻子,其武艺高强,身怀绝技,刀枪不入,嵩山少林学艺,与武松齐名。反观时迁,身材矮小,骨瘦如柴,稀疏的八字眉,一双吊梢三角眼,小眼睛光见黑眼仁儿,一口碎芝麻牙,两耳扇风,全身上下破烂丑陋之至,形同乞丐。前者是体现着传统高大全英雄观的典型人物,却被时迁戏耍于笑闹间,二人的这种关系从第三回《鼓上蚤留柬戏和尚》时迁甫一出场便揭示出来。

同时,时迁无论在南方评话还是北方评书中都充当着书筋式的人物,其言行举止幽默滑稽,妙趣横生,是民众十分熟悉的喜剧人物,此不赘述。

通过对时迁形象的历时性考察,我们可以明晰地发现时迁形象完成了从屈居梁山末流的偷儿到英雄能人的价值跃升,其审丑风格日益强化,诙谐性得到延续和发展。

三、时迁形象嬗变之动因

(一)原著对时迁价值与地位的严重低估

从原著出版至今,时迁完成了由屈居末流的“此等人”到“梁山第一能人”的颠覆性转变,而这种跃升其根本原因恰潜藏于《水浒传》本身。时迁的人物价值在原著中并未得到恰当的评价。客观而论,时迁于梁山泊之功绩不可谓不大。若无时迁,梁山根本无法破解连环马之危。正如《偷甲记》序中所言:“假如向日梁山不设时迁一席,当呼延灼逼迫之际,欲以口舌势力诱徐宁,徐宁即至愚至顽,又下来肯舍功名、捐妻子、破身家,以从羁虎笼鹰于一洼之水窟?惟以失甲而亲到梁山,到山而亲逢义狭,方始言之可人类之可亲,觉一死之轻,知然诺之重,反奸欺诡诈,为身外之权宜,借莽烈粗豪,为英雄之愤激,一违夙念,万仞不移,热血立倾,甘心悖逆,岂非尽从偷甲中出种子也。”[8]若无时迁,吴用之智取大名府只能沦为空谈。大名城高濠深,攻打不易,时迁化装成乞丐,混入大名府中,于元宵之夜,火烧翠云楼,制造混乱,内外相应,破了大名,救出卢俊义、石秀,时迁应居首功,此其二。梁山为晁盖复仇,攻打曾头市,一度处在胶着状态,时迁等被派往做人质,时迁由于胆大心细,成为实质的牵头人,内外交攻,拿下了曾头市,时迁功劳又不小,此其三。之后又多次打利用高强的技艺探得准确情报。梁山中为山寨解一次危难后就再无新功者大有人在,时迁与之相比远胜之。而如此战功显赫的时迁却只获得倒数第二的排名,原因只在于其出身为“偷儿”。最能反映这种身份偏见的要数金圣叹,他在评论《水浒传》第五十五回时,回首总评皆把偷儿与淫妇并论,贬斥过甚。然对于时迁的不公平待遇,为其鸣冤者不乏其人,张恨水在《水浒论赞》中认为,从道德法律而论其偷盗而不伤人,其罪远小于宋江、吴用,以功绩而论,其排名当高于萧让(第四十六位)、宋清(第七十六位)等人。马幼垣在《水浒人物之最》中更认为,其排名应提至天罡组中层。而民间戏曲曲艺传播中时迁人物形象的转变,恰恰反映出民众的价值判断,在他们心中,时迁功勋之大甚至可获“梁山第一能人”之称。我们不妨这样说,原著中赋予时迁的实际价值在当时被道德偏见所遮蔽,而在时间的长河中逐渐显露出来,并在民间文化的擦拭下大放异彩。

(二)传统英雄观的颠覆与瓦解

对“大”“强”的偏好是源于人类潜意识中的一种本能,人类在孩提时期通常会经历喜“大”喜“强”的阶段,对力量的推崇自然沉淀为一种传统的美学观念,这点中西皆同。高大全的英雄审美观在传统美学观念中一直占据着显要地位,高大威猛武艺高强被视作传统意义上的英雄,如关羽、张飞、岳飞、武松、鲁智深等等。如果说从原著中屈居末流的“此等人”。到扬州评话的“梁山第一能人”,时迁完成了从偷儿到英雄的地位转变,那么在北方评书《大闹大名府》中,时迁则完成了对以生铁佛为代表的传统英雄观的颠覆。但实际上这样的颠覆并非偶然,纵观清代通俗文艺,有一批这样的人物,他们身材瘦弱,外表出奇,而富有巧智与技能,常能出人意表,以少胜多,以小胜大,《三侠五义》中的蒋平、《连环套》中的朱光祖、《彭公案》中的杨香武、《大八义》赵华阳等等。这系列人物成为英雄群像中不能忽略的存在,不断冲击着传统审美,最终成为一种典型的英雄观。而袁阔成则将这种英雄观进一步肯定,将它凌驾于传统英雄观之上,地位更胜一筹。

(三)审丑传统的促进

在时迁形象的发展变迁中,丑被作为他的一种明显特征与风格而日益突显,他的外貌从《水浒传》中“鲜眼黑瘦汉子”“形容如怪足”等只言片语,经历戏曲中的丑角扮相,再到评话、评书中对其丑貌不厌其烦的描述。然此之貌丑,实为表现其内在之美以及独特个性。此种丑非单纯之丑,而是借“丑”来显示内在精神的崇高和力量,从而形成一种审美上的丰满。中国的审丑向有这一脉,早在庄子的《人间世》《德充符》中便写了一大批畸形、貌丑之人,可这些人却受到时人的喜爱与尊敬。《抱朴子》外篇第三十八《博喻篇》云:“锐锋产于钝石,明火炽乎暗木,贵珠出乎贱蚌,美玉出乎丑璞。”[9]即美寓于丑中。第三十九《广譬》中又云:“不睹琼琨之熠烁;则不觉瓦砾之可贱;不睹虎豹之或蔚,则不知犬羊之质漫;聆《白雪》之九成,然后悟《巴人》之极鄙”,此之谓美丑互现,美者更美。此外,丑貌代表着一种与众不同,以区识于他人。罗丹说:“自然中认为丑的,往往要比那认为美的更显露它的性格。”[10]在审丑传统的促进下,时迁之丑渐臻极致,而其技艺之精湛、价值地位之高也被衬托得更加鲜明突出。

同时,时迁之丑也促进了时迁之谐。戏曲中的丑角相貌滑稽,说书作品中的诙谐人物“书筋”也多面貌丑陋,如《说唐全传》中的程咬金“身长八尺,虎体龙腰,面似青泥,发似朱砂,勇才过人,十分凶恶”[11],《说岳全传》中的牛皋“面如黑漆,身躯长大”[12]。北方评书《五女七贞》中的小脑袋瓜赵璧:“光着头,脑后留根小辫,脑袋像头号大鹅蛋似的,秤星的眼睛,薄片嘴,小鼻子,芝麻粒的牙。五短身材,瘦小枯干,皮包骨头。”[13]这一类型的丑陋的样貌显然绝非偶然,在中国传统笑话中,关于外貌躯体的笑话占很大一部分,欲驱之而不能,其原因可能正如英国哲学家霍布斯在《人类本性》所说的,“笑的情感只是在见到旁人的弱点或是自己过去的弱点时,突然念到自己某优点所引起‘突然的荣耀’感觉”[14]。他人外形的丑陋,能使听众们获得一种站在制高点俯视的优越感。所以,时迁形象在演化过程中,丑陋程度增长的同时,被赋予的诙谐性也得到延续发展。

(四)文化传统的滋养与受众期待

时迁虽然是在《水浒传》被作者虚构、创造出来的,但是,这一形象的出现并非无源之水。古有孟尝君的门客有鸡鸣狗盗之徒,夜入秦宫盗救主,宋代传奇沈俶笔下的“我来也”,行窃粉书,侠肝义胆、话本《宋四公大闹禁魂张》中的神偷宋四公和赵正师徒二人赌赛偷盗之技,学猫鼠叫情形与时迁盗甲十分相近。《水浒传》成书之后,这一类型的人物依旧兴盛不绝。明末凌濛初在《二刻拍案惊奇》之《神偷寄兴一枝梅 侠盗惯行三昧戏》如此描述神偷一枝梅:“柔若无骨,轻若御风。大则登屋跳梁,小则扪墙摸壁。随机应变,看景生情。摄口则为鸡犬狸鼠之声;拍手则作箫鼓弦索之弄。饮啄有方,律吕相应,无弗酷肖,可使乱真。出没如鬼神,去来如风雨。果然天下无双手,真是人间第一偷。”[15]行文间仿佛看到孟尝门客、我来也、时迁等形象出入其间。之后《彭公案》中的杨香武、《连环套》中的朱光祖、《大八义》中的赵华阳均是这型人物。神偷类的人物深受民众喜爱,民众期待这类人物的出现,这也促使时迁故事得到传播与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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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凌濛初.二刻拍案惊奇[M].济南:齐鲁书社,1995:780.

[责任编辑:修 磊]

2014-08-30

骆凡(1982—),女,博士研究生,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研究;董国炎(1943—),男,教授,博士生导师,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研究。

I206.2

A

1007-4937(2015)01-0144-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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