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民体形成与社会变革关系研究
2015-02-25王崇
王 崇
(黑龙江大学 a.文学院;b.汉语研究中心,哈尔滨 150080)
·当代文艺理论与思潮新探索·
新民体形成与社会变革关系研究
王 崇a,b
(黑龙江大学 a.文学院;b.汉语研究中心,哈尔滨 150080)
文体的变异与时代、社会的关系密不可分。报刊政论文体——新民体即是受自强思潮和维新变法两次社会变革的影响而产生的。自强思潮为新民体的产生做了必要的准备,而维新变法则推动了新民体登上文坛,并成为思想文化变革的有机组成部分,参与并推动着社会变革。
新民体;梁启超;思想文化变革;社会变革
新民体最早被称为时务体,是清朝晚期出现的一种报刊政论语体,因梁启超主编的《时务报》而得名。因为新民体文章明显区别于桐城派古文,文体解放、用语通俗、文义浅显、思想新颖、饱含热情,有极强的感染力和煽动性,所以在当时的社会引起极大的反响,被广大民众所推崇。这种语体后来在梁启超在日本横滨创办的《新民丛报》上运用得更加熟练。在《新民丛报》上梁启超用“中国之新民”的笔名发表了大量的文章,所写文章仍保留时务体的特点,内容更加丰富,文体更为自由,大量使用日语和白话中的词汇和语法结构,文章逻辑清晰,赢得读者的共鸣。因时务体发端于《时务报》而成型于《新民丛报》,因此又被称为“新民体”。受梁启超文笔的影响,之后在报章上发表作品的文人也都仿效这一语体,故此后凡在报章上谈论时务、宣传新思想、新文化的文章,皆被称为“新民体”。
文体的变异与时代和社会的关系密不可分,对此中国历代文论家多有阐释。梁代文学理论家刘勰就曾提出自己的见解:“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1](《文心雕龙·时序》)文体的兴盛和衰落受时代变迁的影响,明代公安派领袖袁宏道亦有类似观点,认为“代有升降,而法不相沿,各极其变,各穷其趣”[2]188。“世道改变,文亦因之;今之不必摹古者,亦势也。”[2]188社会时代有盛衰,而文章之法不能一成不变,各有变化、各穷其趣。社会改变,文章也应该随之变化,今者不必模仿古者,是发展的趋势。不仅古代文论家有这样的观点,关于文体与时代的关系,现代文学家也阐释过。现代著名的作家茅盾曾经说过:“特殊的时代常常产生特殊的文体。”[3]文体的产生属于文体变异的范畴,而新民体作为一种新文体,也是受时代和社会变迁的影响而产生的。为了更清晰地看出社会变革对新民体产生的影响,我们有必要先回顾一下新民体产生的时代和社会历史背景。
一、新民体产生的时代、社会背景——政治变革
新民体产生于19世纪末20世纪初,具体来说是19世纪的最后五年和20世纪初的前五年。经历了两次鸦片战争、清政府签署了一系列不平等条约后,国家领土被瓜分得四分五裂、国家财富被侵略者肆意掠夺,加之巨额的赔款国家财政几近破产,主权被肆意践踏,清朝政府彻底沦为外国侵略者统治中国的工具。整个国家外困内忧,不堪一击,中华民族面临着亡国的危机。亡国危机使中国知识分子意识到要想中华民族不亡国,定要增强国力,而欲强国力就绝不能再闭关锁国,要学习外民族、尤其是西方先进的技术和制度。但是以“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为指导思想的救亡中国的“洋务运动”却以失败告终。1894年中日爆发了甲午战争,北洋水师全军覆没,清政府惨败,1895年清政府派李鸿章赴日签订了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
这一消息激怒了入京参加会试的举人,康有为、梁启超牵头,联名一千三百多名举人及一些官员上书光绪帝,上书主要内容分别是下诏反和鼓天下气、迁都定天下本、练兵强天下势、变法成天下治,史称“公车上书”。上书虽被清政府拒绝,但其中的变法等举措在社会上却产生了巨大影响,并拉开了维新变法的序幕。之后,康有为、梁启超在北京、上海等地发行《中外纪闻》《时务报》等报纸,继续宣传维新思想,号召变法图强。不仅如此,梁启超在时务学堂还协助康有为在保国会等组织里广泛传播革命思想、大力推动变法。变法的势力日益扩大,变法的思想逐渐被光绪帝接受,1898年光绪帝颁布《明定国是诏》,推行变法,戊戌变法(百日维新)自此开始。
众所周知,思想文化革命是社会政治变革的先导,思想文化观念的变革会引领社会政治变革。在维新派推动变法之前,康有为撰写了《新学伪经考》《孔子改制考》两部著作成为戊戌变法的理论依据,严复的《天演论》《社会通诠》《群己权界论》等译著也为变法提供了理论基础。然而这些著作皆存在一个共同的缺陷——语言艰涩、内容深奥。用这样语体写就的变法理论,很难得到普及。为了向社会宣传变法的思想和内容、解释变法的理论和具体方案从而推进变法的实施,亟须一种语体参与到这场思想文化变革之中,这种语体能够让普通老百姓接受,能够起到宣传、扩大舆论的作用,服务于变法、参与变法并最终推动变法的落实和执行。新民体就是在这样的社会政治变革背景下顺应时代需要而产生的。
二、新民体产生与思想和文化变革
任何一个民族当意识到自己文化有缺欠的时候都会主动寻找优势文化,并向优势文化学习、靠拢,接受优势文化的熏陶和影响,革新本民族的文化,从而实现文化变革,而文化变革必然会冲击到承载该文化的语言体式。
以日本为例,在明治维新之前,日本从中国文化中汲取了大量养分。中国文化对日本文化影响力巨大,这在日语语体上刻上了深深的印记。“从《说文解字》的九千三百文,到《康熙字典》的四万九千多字,几乎全部行于日本。即使在今天,汉字与汉语仍占据日本语的60%以上。”[4]不仅如此,从日语词汇的分类上来看,也具有相似特点。日语的词汇被分为三类:固有词、汉字词和外来词。从这个分类来看,日本并没有把汉字词归为外来词,而是把汉字词视为自己已有词汇,把汉文化当成准固有文化。由此不难看出曾经的日本对本族文化是不满的,对中国文化是认同或者可以说是敬仰的。敬仰外族文化、不满本族文化,文化变革自然会应运而生。
19世纪中期,中国沦为西方列强欺辱的对象,中国文化已经不再是优势文化,清政府的无能令日本有了“脱亚入欧”的文化战略,明治维新运动就是日本发动的一次全盘欧化的变革。明治维新期间日本翻译和出版了西方各个领域的著作,在翻译西学实现全盘欧化的变革中,也遇到了语言文字的问题,由此引发日语文体的改良运动。“随社会之累年发展,人事益趋繁密。故以往代旧时之文体,叙记现世之新事物,甚感局束。故将欧美之进步、且叙记繁密世事毫无遗漏之语法、文体移入,用于我现代文,极感便宜。余深信,日后欧文直译体侵入我现代文势必益盛。”[5]日语受到“欧化”的冲击,出现了“欧文直译体”“俗语文体”等新体。日语语言体式受文化变革的影响产生如此变化,当时的汉语语言体式也没有成为例外,基本上也是沿着这条路在迈进。在实践思想文化变革的同时,汉语语体也随之发生变化,最显著的就是产生了新的语体。
中国由于面临亡国危机,加之受到日本明治维新的影响,逐渐开始向优势文化进行靠拢和学习,有了文化变革的决心。从梁启超在上海创办大同译书局及孙家鼐主管的官书局的宗旨中就能看出当时中国在努力向优势文化学习和靠拢。两书局宗旨都极为明确,前者宗旨是“首译各国变法之书,及将变未变之际一切情形之书,以备今日取法”(《大同译书局序例》);后者宗旨为“拟设刊书处译刻各国书籍,举凡律例、公法、商务、农务、制造、测算之学,及武备、工程诸书,凡有益于国计民生与交涉事件者,皆译成中国文字,广为流布”(《官书局奏开办章程》)。在书局的带动下,中国翻译并出版了大量介绍西方先进思想、文化的论著。
随着外国文献大量的翻译出版,有文化的中上阶层文化精英受到了西方文化的洗礼和冲击,意识到思想、文化变革的重要性。然而中上阶层毕竟属于少数人群,要想在全民范围内实现思想和文化的变革,首先要宣传新思想和新文化,并使之得到普及,令其深入到普通民众的思想中,而文言文毕竟只是少数人能读懂的文字,它承载不了这一使命。要普及新思想、新文化就必须要利用一种能让大众读懂听懂的文体,这一文体不应该是晦涩难懂的文言文,而应该是直白晓畅的白话文。不仅如此,译者在翻译西学的过程中,汉语也遇到了明治维新时期日语所遇到的问题,那就是文言体不利于西学的阐述。“文言‘于当世应用之新事物,新学理,多所隔阂’难以表现新学的新意境;文言‘太务渊雅,刻意摹仿先秦文体,非多读古书之人,一般殆难索解’”[6]。文言体不能达西学之意,这给译者制造了一个极大的难题,解决这一问题的方法就是要另造他体,即一种新的有效的文体。这两个诉求结合在一起,决定了这种新文体应该是用白话体写就的,包含欧美词汇和语法的、达意通俗的文体。这种文体发表的阵地选择了报章。
当时,很多文化精英思想上有一种认同,即报馆是推动变革的有效阵地,报纸是推动变革的有利武器。正如裘廷梁所言:“欲民智大启,必自广兴学校始。不得已而求其次,必自阅报始,报安能人人而阅之,必自白话报始。”[7]这是裘廷梁《无锡白话报·序》中的一段话。白话报章文体是当时启民智最可行的办法,王韬、郑观应、陈炽等人认为报纸是“国之利器”(陈炽《庸言·报馆》);作为维新运动的主要倡导人之一的谭嗣同也曾说“至于新闻报纸,最足增人见识,而藉知外事。林文忠督粤时,广翻西国新闻纸,故能洞悉其情而应其变。今日切要之图,无过此者。”(《报见元徵》)谭嗣同还将报纸比喻成一股强烈的电流,形象地阐释了报纸传播新思想的效力;作为维新运动的主要倡导者之一的梁启超更是意识到报馆、报章的力量,呼吁“非有报馆不可,报馆之议论,既浸渍于人心,则风气之成不远矣”(《至汪穰卿书》)。
三、创作者及受众——社会变革的主导者及参与者
功能语言学家韩礼德(M.A.K.Halliday)的语域理论认为,决定语言特征的情景因素有语场(field)、语旨(tenor)等。语体也不例外,语体特点的产生也受上述情景因素的影响,而我们所谈到的社会政治变革和思想文化变革的内容基本属于新民体产生的语场背景。语旨就是指言语交际是双向沟通的活动。所有的言语活动从本质上看都是双向性的,双向互动是造成语言运用各不相同的根本原因。所有的言语活动都是交际参与者相互作用、共同行为的结果。在交际的过程中,既有说者和作者,又有听者和读者。新民体的创作也属于一种言语交际活动,它的参与者是作者和读者,因此新民体也是作者和读者相互作用、共同行为的结果。
1.新民体的作者——社会变革的倡导者
作家的主体因素会受到时代、社会变革等客观因素的影响,并通过作家的先天因素、成长经历、知识素养及人格素养等作用于语体,这是语体形成的重要原因。正如童庆炳所言: “文体的形成与作家的主体因素的关系更密切。”[8]因此,梁启超个人的背景与新民体文体的形成是有密切关系的。
梁启超既是身受变革牵连的落第者,又是晚清自强变革的受益者,同时还是维新变革的倡导者及推行者。首先,梁启超的老师康有为是自强思潮培养出的人才,梁启超的思想很多是师承康有为的。这一点我们不再赘述。其次,梁启超在为变法做理论准备期间所阅读的西书很多都是江南制造局翻译馆所翻译的作品。江南制造局翻译馆亦是自强思潮的产物。在自强思潮的推动下,当时中国开始有计划地大量地翻译西方典籍,南方和北方各有一个翻译中心,分别是京师同文馆和江南制造局翻译馆,前者译著多以法律制度为主,后者以翻译西方科学技术为主。梁启超曾有一段文字高度评价了江南制造局翻译馆的贡献:“惟制造局中尚译有科学书二三十种,李善兰、华蘅芳、赵仲函等任笔受。其人皆学有根柢,对于所译之书,责任心与兴味皆极浓重,故其成绩可比明之徐(光启)、李(之藻)。”[9]
甲午战争失败后,中日签订《马关条约》,此时,梁启超已经成为一个政治领袖人物。他积极倡导维新变法,在北京创办《万国公报》(后改名《中外纪闻》),通过报纸宣扬变法,倡导民众参与变法。1895年,他又与康有为一起兴办“强学会”,1896年《强学报》正式提出开议院的政治主张,倡导维新变法。随后,强学会被朝廷指斥为“私人堂会,将开处士横议之风”而被严禁议论时政,改名为“直隶官书局”,强学会由此解散,《中外纪闻》也被停刊。虽然屡遭挫折,但梁启超倡导和推行维新变法之心未改,他先后以上海的《时务报》和澳门的《知心报》为宣传变法的阵地,由他撰写的《变法通议》《论君政民政相嬗之理》等五十余篇宣传变法的文章也陆续发表。1898年(光绪二十四年),梁启超返京,协助康有为办保国会推动变法,虽然保国会又遭禁止,但《保国会章程》中的“保国”“保种”“保教”的宗旨及理念已得到宣传和普及。《明定国是诏》就是光绪帝受保国会及梁启超上书《轻便同科举折》的影响而颁布的。变法失败后,梁启超流亡日本。流亡日本的梁启超并没有停止宣传和倡导改良,他一方面努力学习日文,如饥似渴地阅读明治维新时期日本翻译的西方文化思想著作,进一步开阔了视野,为其思想提供了坚厚的理论基石;另一方面梁启超在日本又创立《清议报》,凭借自己开阔的视野和坚厚的理论知识,继续揭露和批判清政府的腐败,呼唤民族意识,号召救国、救族、救民,宣扬民主、独立、自由、自强等西方思想。因此,梁启超虽然远在日本,但却未被国民忘记,相反,声望却与日俱增。
除了梁启超与变法之间存在的不解之缘以外,梁启超的才学及人格也与新民语体的产生存在着一定的关系。梁启超曾到欧洲各国游历,他曾对西方思想进行了深入的研究,并以“学案”“学说”“学案、学说(史)等方式将西方思想引入中国”,梁启超本人也深深受到了西方民主思想的影响。此外,他有着超强的历史责任感,他对国家人民的热爱、对维新变法的执着都与其人格特点密不可分。梁启超自号“任公”,其含义即是“以开创新时代、移风易俗作为己任”[10]。在《自励》诗中,他写道:“ 献身甘作万矢的, 著论求为百世师。誓起民权移旧俗, 更研哲理牖新知。十年以后当思我, 举国犹狂欲语谁?”梁启超的“绝天下为己任”的人格特点,影响到了他对写作风格的选择。在梁看来,大体有两种语言风格的文章,那就是“传世之文”和“觉世之文”。两种文章语言风格的区别是“传世之文,或务渊懿古茂,或务况博绝丽,或务瑰奇奥诡,无之不可;觉世之文,则辞达而已矣。当以条理细备、词笔锐达为上,不必求工也”。 渊懿古茂、况博绝丽、瑰奇奥诡是传世之文的风格;而辞达而已、条理细备、词笔锐达、不求工整是觉世之文的风格。在两者之间,梁启超选择了后者。
梁启超具有天资禀赋和学贯中西的才识,加之与变革的不解之缘,再有这种对国家、民族及人民超强的历史责任感,以上诸主体因素交织在一起,使梁启超创作出条理明晰、观点鲜明、感情充沛、感染力超强的新民体。
2.新民体读者——社会变革的对象
一般认为,听者和读者是话语被动的“消费者”,但实际上,言语活动的双向性决定了听者和读者并非话语被动的“消费者”,而应该是主动决定话语实施的“决定者”,听者或读者在很大程度上制约和决定着话语的生产。语体的创作也属于一种言语活动,因此,创作者在语体的创作中要根据读者的情况和他们可能会有的反映来选择、调整自己语言的运用。新民体也不例外,在创作中要考虑受众的情况。
“古人文字与语言合,今人文字与语言离……今人出语皆用今语,而下笔必效古言,故妇孺农氓,靡不以读书为难事。”(《变法通议·论幼学》)如果用古语文言去宣传变法思想,一些读者可能就不会去阅读写有变法思想的文字,变法思想就无法广泛传播并被接受,这势必影响变法思想的解释和传播,从而阻碍变法的实施和推进。为有效地解释、宣传变法思想,新民体在语言文字上势必要迎合读者的口味。这些读者受教育程度不高、思想较保守、较落后,读者群的知识水平、思想特点催生了逻辑清晰、明白晓畅具有白话语体风格的新民体。
新民体因社会变革而产生,是社会变革的产物。因社会变革的需要而产生的新民体,自产生之日起就成为社会变革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参与并推进着社会变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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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戊戌变法IV[M].上海:神州国光社,1953:544.
[8] 童庆炳.文体与文体的创造[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4:1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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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易树人. 梁启超新文体的产生[J].江汉论坛,1992,(7):76-80.
[责任编辑:修 磊]
2015-01-13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后期资助项目“改革开放以来汉语的变化和发展”(12FYY002)
王崇(1975—),女,讲师,博士研究生,从事社会语言学研究。
I206;H152
A
1002-462X(2015)04-0144-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