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现代书刊中的北京记述(1900—1949)*
2015-02-21张鸿声
■张鸿声
近现代书刊中的北京记述(1900—1949)*
■张鸿声
20世纪上半叶对北京的记述,大多先在报刊上发表,而后结集出版,内容上可分为史地类、民俗类和作家散文类三种,勾画出北京城市的帝都、家园、废都等城市形象。
北京;书刊;史地;民俗;政治;散文
一、政治与风物:帝都的北京
北京向来为国家政治的中心,记述北京近代政治历史的著作不在少数。其中,晚清宫廷、义和团运动等是记述的重点。在记录晚清宫廷生活方面,德龄的著作较为特殊。德龄原属宗室亲贵,其父裕庚曾任中国驻日、驻法、驻美公使,德龄与妹妹容龄也随同父亲在法国居住多年,精通欧洲文化,甚至还登台表演过芭蕾舞。1903年德龄回国,担任慈禧的宫中女官,后因与美国驻沪副领事结婚而移居美国。德龄以其和慈禧太后、光绪帝的密切交往,以及其常年居留欧洲所获得的某些西方身份,用欧美人士的眼光,以英文撰写《瀛台泣血记》(又名《光绪帝毕生血泪史》,上海百新书店1947年)、《御香缥缈录》(又名《慈禧后私生活实录》,上海申报馆1936年)、《清宫二年记》(商务印书馆1937年)、《童年回忆录》(上海百新书店1948年)、《御苑兰馨记》,上海百新书店)等。德龄对清宫的记述与他人颇为不同:其对光绪帝的评价甚高,认为如果不是因为政变被囚,光绪帝将使中国成为强大的帝国。同时,也记录了西方文化对于清宫的深刻影响,包括慈禧对于西方物质文化从拒斥到接受的过程,是外界难以知晓的。《清宫二年记》的译者陈贻先曾评价说:“日常琐碎,纤悉必录,宫闱情景,历历如绘。不独阅之极饶趣味,而隐微之中,亦可以觇废兴之故焉。”①
此外,记录庚子事变的作品很多。重要的有延清的《庚子都门纪事诗》(1902年,出版者不详)、李伯元的《庚子国变弹词》(世界繁华报馆1903年)、半塘僧骛(王鹏运)撰《庚子秋词》(有正书局1923年)、王艺编辑的《洪宪宫闱奇案》(汇文堂书局1922年)、刘成禺撰《洪宪纪事诗》(1919年,出版者不详)、林纾的《京华碧血录》(1913年北京平报社),静厂撰《清宫秘史图谱》《拳匪志略》、高树的《金銮琐记》(1925年)、汤村彬的《清宫外史》(国讯书店1943年)。
除上述外,以宫廷政治掌故名世的有许指严著《十叶野闻》,又名《清秘史十叶野闻》,为作者在上海卖文为生时所作,成书于1919年至1920年间,著中大量涉及清代宫廷秘闻,特别是自咸丰以下诸帝的掌故,如光绪帝与慈禧的斗争,袁世凯、庆王的无耻等等。同时,该书还记述了与宫廷相关的侠士经历。由于作者是小说家,其记事情节曲折,记人情态毕现,如徐凌霄、徐一士兄弟。徐氏兄弟生于常州大族,伯父是戊戌变法时的重要人物徐致靖。徐凌霄1928年开始在上海《时报》连载长篇笔记小说《古城返照记》,记述清末民初北京官场、学府和艺术界的各种轶闻、掌故。又如李孟符的《春冰室野乘》,李为清末工部员外郎、总理衙门章京。因颇得宫廷消息,常转告张元济主办的《国闻报》,在民初时有记述宫室掌故文章发布于上海《新闻报》。李氏之《春冰室野乘》多记述晚清北京朝野秘史、文坛逸闻、风俗时尚,初发表于宣统年间《国风报》,1911年6月广智书局出版单行本,至1929年时由世界书局再版,先后再版6次。1932年,又以“关中丛书”之一种出版。
在记述帝皇家建筑、风物类书籍中,《旧都文物略》非常重要。1933年,北平已在日本人的觊觎之中,一时间,文化界有设北平为不设防文化城的动议。此时,袁良出任民国第四任北平市市长。袁氏留学日本,曾担任北洋政府参议、国民政府外交部第二司司长,以及上海市公安局局长,擅长行政事务,同时,又懂得水利、农林,曾任全国水利局总裁和中央农业试验场场长。他继承了前任市长朱启钤举办市政的优良作风,于市政建树颇多。时人曾说他“各重要建筑,都已根据文献,参用新科学方法,修复保护”。②1934年,在袁主持下,北平市开始制定文物整理计划,并于1935年1月成立“旧都文物整理委员会”(简称“文整会”)。因北平已在日本人虎视之下,袁氏授意,由北平市秘书处组织人员,由汤用彬、陈声聪、彭一卣编著,钟少华点校《旧都文物略》。该书出版的目的,被认为是“以北平为五朝国都所在,文物繁复,欲使成为游览区,一新世界耳目,以压日人野心,颇事整修,并有斯著。”③该书不仅大量摘录了北京的方志、笔记、诗词、史传等,还附了数百幅照片,有称“取材务期精审、叙述务极雅驯、考证务求翔实”。编著者之一汤用彬为清末进士汤霖长子,汤用彤胞兄,还曾著有《燕尘拾遗》《北洋军志》等与北京有关的书籍。
与《旧都文物略》的编著背景相似,1935年7月,时任南京中央大学经济系主任的朱偰,专门北上北平考察,计划写《古都纪念集》七种,后完成三种,即《元大都宫殿图考》《明清两代宫苑建制沿革图考》《北京宫阙图说》。其不同于一般“旧京”之类的书籍,没有沿袭旧闻,也不以抒发思古之情与闲谈掌故求趣,而是一部严谨科学考察报告。与《旧都文物略》相似,朱著也附大量照片。三著于1936年至1938年由商务印书馆出版,2005年由百花文艺出版社以“昔日京华”合编再版。
除了对北京作为首都的政治、地理记述外,还有严格现代意义上的官修的城市史志著作。自《光绪顺天府志》之后,政府较长时间没有修北京地方志。1928年,国立北平研究院成立,设吴稚晖、张继等在内的常务委员会,开展《北平志》的修纂工作。围绕史志的修纂,由瞿宣颖(瞿兑之)制订《北平编纂通例》,并有《北平史表长编》《北平金石目》《北平风俗志》《北平戏剧志》《北平史迹丛书》等系列成果。同时,《北平》(半月刊)于1932年12月出版,是第一个地方志类的期刊,共出两刊。1938年,日伪“北平市政府”设“北平市修志处”,以吴廷燮、夏仁虎、瞿兑之等人为基干,编修《北京市志稿》。该书分为舆地、建置、民政、度支、文教、礼俗、宗教、货殖、金石、艺文、职官、名迹等部分,规模宏大,凡196卷,400万字,但当时并未出版。此外,还有对北京城市史进行研究的著作,如桐龄著《北京在国史上的地位》,载《晨报副刊》1926年12期;柳诒征著《首都志略序》,载《国风月刊》1935 年4期;黄萍荪《北京史话》(上海子曰社1950年),张江裁编辑的《北平史迹丛书(两种)》《燕都风土丛书》(分别为1938年、1939年双肇楼、燕归来簃刊行),陈宗藩《燕都从考》(1930年)。
二、里巷市井:民俗的北京
北京不仅是作为帝都的政治城市,还是市井百姓的生活居地。大量记述市民生活,特别是民俗类记述著作开始出现。
此类著作中,瞿兑之《北游录话》是重要的文献。文章署名铢庵,为瞿之名号。瞿出身书香,其父为晚清军机大臣、外务部尚书瞿鸿禨。由于瞿长期担任顾维钧总理的秘书长、国史编纂处处长、印铸局局长、河北省政府秘书长等职,出入于馆阁,并参加了北洋时期的北京建设,熟于北京掌故。文章虽然在《宇宙风》1936年第19期上发表,但与《宇宙风》“北平专号”一般数百或上千字的文章相比,长达3 万5千字,几乎是一本小册子的分量。不同于一般的掌故,虽则通俗,但接近于专业性的研究。该文将北京的居民构成分为五类:一是满清皇室、亲贵、旗丁、内监以及其他以宫廷而生活者。二是晚清民初在京为宦的士大夫,多世代簪缨,虽籍隶外省,虽失去宦位,但已成为地道北京人,是北京文化的中坚力量。三是民初以来依附军阀、在京置产纳福的各色人物,以辽、津、保三籍为最多。四是民初以来,围绕在学府、文化机关如北大、辅仁、清华、燕京诸校的师生,是最具有异质性的文化力量。四种人的存在,使北平在失去政治中心地位后,仍为中国第二大都市。第五种人数最多,便是农工商贾等普通市民,以老北京市民为主,也有若干从周边农村迁入的农民。④由此来看,北京居民多为本籍,或因政治原因居留北京的北方籍,异质性不甚明显。在谈到近代北京“礼俗社会”性质时,作者举例说,北京之办警政,“其艰难有百倍于上海”。北京的居民,“同他们讲利害、讲法律、讲势力、讲道理,无一可通之路。且警察作用是他们向来所未尝习见习闻,警察禁令又无一不与他们的生活习惯相冲突”,但北京的社会安定又是上海等都市无法比拟的,原因乃在于北京警政“能运用旧法子”。比如“北平街上有人打架,巡警走过来,两面作和事佬,总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和平了结”。⑤瞿还有另一掌故著作为《故都闻见录》,初发表于《申报》第2卷第7号至12号,共34则,多记北京建筑、市场与风俗。除了其中12则被收入另一著作《杶庐所闻录》外,未有单行本。瞿氏还有《北京历史风土丛书》(北京广雅书社1925年)、《北平建置谈荟》《北平史表长编》(国立北平研究院史学研究会1934年)等编著。
在对北京民俗的记录中,夏仁虎、于非庵和金受申的著作较著名。夏仁虎是近代著名学者和官僚,清举人,曾在刑部、邮传部、农工商部任职,曾任御史。民国后历任北洋政府国会议员、财政总长、国务院秘书长。其《旧京琐记》是记述北京的笔记类名著,记述同治、光绪朝以来到清末的北京民俗,所记大多为作者见闻,或者“多昔年朋谈宴罢,篝灯所录,时代不同,近甫次而成篇”,“其非见闻所及者,有昔贤之记录在,宁阙焉。若征引旧闻,不在此例。”⑥全书分为十卷,分别为“习尚”“语言”“朝流”“宫闱”“仪制”“考试”“时变”“城厢”“市肆”“坊曲”。该书总体上属于民俗著作,虽也有“宫闱”“仪制”“考试”等篇,但涉及的是国家制度中的小细节,并非政治内容。按照作者的话说,就是:“是编所记,特刺取琐闻逸事,里巷俳谈,为茶余酒后遣闷之助,间及时政朝流,亦取其无关宏旨者。”⑦夏文笔极佳,该书篇首有所撰四言骈文的引言,华丽之极。于非庵本是工笔花鸟画家。20年代以“闲人”署名,在《晨报》发表北京民俗的文章。1928年,由晨报出版部编为《都门钓鱼记》《都门艺兰记》《都门豢鸽记》,时称“都门三记”。“三记”大致记述了北京民俗的种种知识和金元以来北京人的休闲生活史料。比如,同是钓鱼,分为南北城两派,习俗也不一样:“在东南城者,用钩既小,竿多敷漆,善用红虫”,而西北城则要驾舟、饮酒,甚至烹鱼,见出内城之尊贵与南城的贫贱。周作人评价说:“于君在北京是以字画和印出名的,但是在我的意见上最为推重的乃是闲人的文章,因为这个我还比较是知道一点,对于书画实在是个外行。闲人的那些市井小品真是有他的一功,松脆隽永,没有人能及,说句俏皮话,颇有他家奕正之风,可以与《帝京景物略》的有些描写竞爽吧。”⑧另一位民俗大家是金受申,从1935年开始,在《华北日报》撰写《北平历史上游赏地记略》与《北平剪影》。系列性专栏文章还有1937年的《故都杂缀》发表于《新兴报》,《北京通》(45篇)发表于《正报》,《新京旧语》发表于《全民报》,等等。金受申最著名的民俗著作是1938年初至40年代初为每周一册的《立言画刊》撰写的“北京通”专栏文章,陆续写了200多篇,并拟出版单行本,并附插图、照片等,后未实现。金的写作材料,并不来自于典籍书刊,而是由北京居住的经验而来,其所记述的北京生活,多为前人未言。叶祖孚曾谈到其中《攒儿》一篇,是迄今唯一关于“人市”的材料⑨,记述元明以后的“人市”情况:劳动者常常手持瓦刀、锯子、斧头等工具,在茶馆喝茶等待雇主。这在《析津志》和《宸垣识略》等略有提及,在解放初的崇文门、前门外还可以见到。1989年金在《立言画报》上的“北京通”系列文字,被北京出版社整理为“四季时令”“婚丧礼俗”“吃喝忆旧”“消遣娱乐”“旧京百业”“下层剪影”等6个专题与37个题目,并以“老北京的生活”之名重新出版。
民俗类记述还有张次溪编辑的《北京史迹风土丛书》(1934年中华风土学会),李家瑞《编辑风俗类征》(上海商务印书馆1937年)等等。自1929年至1937年,徐凌霄与徐一士在天津《国闻周报》合作开设“凌霄一士随笔”,大力涉及北京民俗。鉴于多数著作属于自刊本、手本、抄本,不一一列举。
对于民俗的记述还进入了学术研究,在民初得到了北大等学术机构的大力倡导,并在歌谣和北京妙峰山进香研究中取得巨大成果。1918年2月1日,刘半农在《北京大学日刊》上发表《北京大学征集全国近世歌谣简章》,正式拉开征集民谣的活动,并成立了由刘半农、钱玄同、沈尹默、沈兼士组成的北大歌谣征集处。1918年5月22日在《北京大学日刊》开辟“歌谣选”,截至1919年5月22日,刊载各地歌谣148首。此外,北京高等师范学校(北师大前身)的《少年》杂志也在1921年3月开始刊载民谣、歌谣、童话等。1920年北京《晨报》开办“歌谣”专栏。1920年12月,“歌谣征集处”扩展为“北京大学歌谣研究会”。1922年12月,北大创办《歌谣周刊》。不到两年,征集到全国各地歌谣1100首。至1925年,《歌谣周刊》并入北大研究所《国学门周刊》。由于民俗学的倡导,当时计划整理北京地区的民间语言文化,规划中有常惠编纂的《北京歇后语》《谚语选录》《北京歌谣》《北京谜语》等著作;还有胡适的论文《北京的平民文学》发表。此后,李萨雪如编纂的《北平歌谣集》《北平歌谣续集》分别于1928年、1930年在北平明社出版;张则之编译的《汉英对照北平歌谣》(1932年);殷凯编著的《北京俚曲》(1927年太平洋书店)。毕树棠、李素等人在30年代的《宇宙风》《北平一顾》也发表《北京话里的歇后语》《北平的歌谣》等民俗文章。
妙峰山进香研究在当时很轰动。1925年4月,顾颉刚、容庚、孙伏园、容肇祖、庄严对妙峰山进行了五天考察,并分头撰写报告,在5月13、23、29日,6月的6日、17日、27日的6期《京报副刊》中,以“妙峰山进香专号”栏目陆续发表。顾颉刚在“专号”引言中,将民俗作为学术研究的领域,而不是按照传统士大夫的成见,将民俗视为野蛮。顾颉刚的《妙峰山的香气》,考证了妙峰山香会的历史、组织与神仙崇拜。孙伏园的文章为《朝山记琐》。顾颉刚还为奉宽著《妙峰山琐记》作序,呼吁保护妙峰山进香习俗。之后,《民俗》杂志曾辟“二闸与公主坟专号”○10。1933年和1937年,李家瑞出版《北平俗曲略》和《北平民俗类征》,搜集了自辽至清以来各类书刊的民俗资料,并分为岁时、职业、婚丧、饮食、语言、衣饰、宴乐、游乐、市肆、器用、祠祀、禁忌等13个类别,堪称北京民俗的百科全书。对北京民俗的研究,表明了知识分子对底层文化的重视,也是“五四”启蒙任务的一个方面。
旅游与指南类书籍,因其为中外人士游览北京所用,其背景是清末民初兴起的旅游活动,可视为特殊的新民俗类作品,在30年代开始大量出现。其中,国人所著指南类著作有4种。较早的是徐珂所著《实用北京指南》(商务印书馆1919年初版,1923年再版),对北京地理、历史、礼俗、交通、名胜、旅游等有详细的介绍。其中对实业机构介绍最多,达188页,仅对羊肉铺的介绍就有2页之多。同时,也涉及了在京的西方机构,如东交民巷的各国使馆、银行、军营与报馆,但篇幅很少。此外还有金文华《北平旅游指南》(中华书局1933年)、齐家本《北京游览指南》(中华书局1939年)。在指南类著作中,最具声誉的是由马芷庠著、张恨水审定的《北京旅行指南》(1935年初版)。该书在出版之前,就有一千余处付费订购,以至不得不提前付印,第一次印刷万册在几个月内就售完,至1936年已出修订第三版。其畅销原因,按照张恨水的看法,即“愚旅居旧都凡十五年,久苦于无此类称意之书。”(11)其受欢迎程度可见一斑。不同于一般的北京旅行介绍,该书分为名胜古迹、食住游览、旅行交通、工商物产、文化艺术、公共团体与社会公益七个部分。对公共团体的介绍,既是北京城市社会性增强的表征,也是作者社会性意识的体现。为了方便旅行,连旅行日程、铁路时刻、航空价目,甚至还有西山、香山的轿驴价目都被列入。附有照片也是该书特点。作者摄影七百余幅,选用265幅,按照作者的话来说——“已为全国各导游刊物中所仅见。”(12)
三、家园与废都:作家的北京
记述北京的散文作品大致分为两个时期,勾画出北京城市的两个形象:一是家园,一是废都。
其中,“五四”为第一个时期。在“五四”启蒙文学形态中,北京形象往往是作为愚昧落后的老中国出现的,被作为了否定的对象。李大钊记述北京的散文如《新华门前的血泪》《北京贫民生活的一瞥》《黄昏时候的哭声》等,要么叙写“几十个贫苦的女儿孩子在那里拿着小筐在灰尘里滚,争着捡个半块的还未烧尽的煤渣”,要么叙写“沿街叫苦乞怜于阔绰人家的残羹剩饭的呼号”。(13)陈独秀干脆给北京总结出“十大特色”,全为恶习。(14)鲁迅谈到北京时经常使用“沙漠”一词。在《有趣的消息》中,鲁迅说:“活在沙漠似的北京城里,枯燥当然是枯燥的,但偶然看看世态,除了百物昂贵之外,究竟还是五花八门,创造艺术的也有,制造流言的也有,肉麻的也有,有趣的也有……这大概就是北京之所以为北京的缘故,也就是人们总还要奔凑聚集的缘故。”(15)在鲁迅笔下,北京还是“活埋庵”:“满车的‘祖传’、‘老例’、‘国粹’等等,想来堆在道路上,将所有的人家完全活埋下去。”(16)在“五四”早期,除了周作人、俞平伯等,对北京有好感的作家极少。
20年代中期后至30年代初,文化中心也由北京转移至上海,多数作家多寓居上海。上海发达的现代性,给新文化人带来了事业的发展、居处的便利,但是内心的文化归属却往往体现在对北京的情感之中,对北京的向往与怀恋渐至浓烈。同时,北京宫室禁地被辟为公园先后开放。1914年,内务总长朱启钤提出开放城内外名胜,以期“与民同乐”。(17)先有社稷坛、先农坛被辟为中央公园、先农坛公园,此后,北海、颐和园、天坛、中南海也纷纷开放。1924年逊帝溥仪出宫,1925年故宫全面开放。《旅行杂志》专门开辟了“北平七日游”栏目,(18)引发了南方文人的北游兴致。作家施蛰存曾自嘲:“三年前就说要逛一趟北平,到今天也还未治装成行,给朋友们大大的笑话”,而只好“绕室旅行”,写下了《绕室旅行记》。(19)此后,到北京旅游成为南方文人的时尚。1936年,上海《宇宙风》杂志曾陆续推出“北平特辑”,共出3辑,分别载于第17、18、19号上,作者多数是南方文人,如郁达夫、许钦文、徐霞村、废名、宋春舫、罗念生等。其中大部分文章,又由《宇宙风》编辑陶亢德编辑、发行,以《北平一顾》为题结集,1936年由上海宇宙风社出版。(20)同时,以北京为题的散文集有数种,也是这种情形下的创作。比如湖南人钱歌川于1932年赴京开会并游览,回到上海,便将北京游历写成小品在《新中华》杂志发表。1934年又以《北平夜话》为题在中华书局出版。浙江作家孙福熙曾由鲁迅介绍,于1919—1920年在北大图书馆工作,随后赴法留学并回沪杭工作。对于北京的眷恋,使他于1925年专程来京“重温旧梦”,在北京居留8个月,写下36篇散文,结集为《北京乎》,在1927年由开明书店出版。此外还有东北沦陷区开明图书公司1942年编辑周作人、老舍等著的散文选集《北京城》,黄裳编著《新北京》(1950年)等。
概览北京题材的散文,内容可分为:记录北京政治。如“五四”时期陈独秀的《六月三日的北京》、周作人的《前门遇马队记》,抗战前期老向的《危城琐记》,蹇先艾的《城下》,齐同的《十二·九前后》;沦陷后李辉英的《故都沦陷前后杂记》,曹靖华的《故都在烽烟里》,冰心的《默庐试笔》,王西彦的《和平的古城》《屈辱的旅程》;抗战结束后徐盈的《“笼城”听降记》,朱自清的《回来杂记》等等。描写北京宫殿与城池的有林语堂的《迷人的北平》,郑振铎的《北平》,盛成的《北平的天坛》,陆晶清的《再怀北平》;记述北京城市性格与民情的有周作人的《北平的好坏》,俞平伯的《陶然亭的雪》,石评梅的《雪夜》,老向的《难认识的北平》,陈学昭的《北海浴日》,叶灵凤的《北游漫笔》,谢冰莹的《北平之恋》,唐弢的《帝城十日》,郁达夫《故都的秋》《北平的四季》,张我军的《秋在故都》《当铺颂》,许訏的《北平的风度》,朱湘的《胡同》;描写北京民俗的有袁若霞的《天桥》,金容的《北平的土药店》;也有讨论北京中庸、保守性格的,如钱歌川的《飞霞妆》,梁实秋《北平的街道》,沈从文的《北平的印象和感想》,徐志摩的《〈死城〉——北京的一晚》等,还有鲁迅对北京进行尖刻批评的《“京派”与“海派”》。
20、30年代文人对北京的记述主要是传统的城市空间。民国时期,文人笔下的北京城市空间主要是天坛、北海、陶然亭、钓鱼台、卢沟桥、西山、松堂、圆明园、清华、八达岭、长城、妙峰山、潭柘寺、先农坛、天桥、胡同等旧京场景(21)。可见,文人眼中的北京并不是一般民俗的北京,而是由“帝都”转型过来的公共园林景观和富有文人气息的文化区域。林语堂就认为北京是“深具着伟大的帝王气象”“世界上宝石城之一”“北平正像一个帝王的梦,有宫殿、花园、百尺林荫地、艺术博物馆、专修院、大学、医院、寺庙、宝塔,街上陈列着艺术铺和旧书店。”(22)更具有代表性的是吴伯箫的《话故都》,一任热爱之情恣肆,即“伟大的城阙,壮丽的宫院,一目无边的丰饶的景色”“坐镇南城的天坛,那样庄严,使你立在跟前,都不敢大声说话”“既朴素又华贵,既博雅又大方,包罗万象,而万象融而为一;细大不捐,而巨细悉得其当。”(23)当然,对于旧北京的描写,也不乏脱开景物,直接表达感情的,但这种情感式的表现,同样离不开北京上述空间性因素的支撑。
北京的乡村特性,接近文人的“田园”经验。郁达夫当年就说过:北平是“具城市之外形,而又富有乡村的景象之田园都市”(24)老北京人在天晴的时候,站在大街上便能望得见西山与北山。所以老舍曾说:“北平在人为之中显示自然”,“北平的好处不在处处设备得完全,而在它处处有空,可以使人自由的喘气;不在有好些美丽的建筑,而在建筑的四周都有空闲的地方,使它们成为美景。”(25)疏阔的庭院与园林自然相融一体,造成了北京人的雍容与悠闲,如唐弢说的,“走路的少,又慢,一个个悠闲自得,决不像上海人那样‘惶惶不可终日’”。(26)郑振铎也说,北京就像骆驼,“安稳、和平、一步步地随着一声声叮叮当当的大颈铃向前走;不匆忙,不停顿,而那些大动物的眼里,表现得是那么和平而宽容,负重而忍辱的情绪,这便是北平生活的象征。”(27)“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本是典型的乡村景观,而老舍先生将此句的“南”字改为“北”或“西”,竟也成为对北平都市景观的绝佳描绘。应该说,北京的人文景观尚未取代自然景观。老舍说:“北平是个都城,而能有好多自己生产的花、菜、水果,这就使人更接近了自然。从它里面说,它没有像伦敦的那些成天冒烟的工厂;从外面说,它紧连着园林、菜圃与农村”,“我不能爱上海与天津;因为我心中有个北平。”(28)照老舍的话说,“我生在北平,那里的人、事、风景、味道和卖酸梅汤、杏儿茶的吆喝的声音,我全熟悉。一闭眼我的北平就完整的,像一张彩色鲜明的图画浮在我的心中,我敢放胆的描画它。”(29)
由于北京的乡村文化样态,使作家感到情感上的亲近,“在普遍的都市嫌恶中,把北京悄悄挑除在外”(30)。老舍说:“假使让我‘家住巴黎’,我一定会和没有家一样地感到寂苦。”(31)在众多作家心中,“家”的定义是由北京提供的。30年代的文人曾一再谈到北京“住家为宜”。所以,南方等地的文人也将北京视为自己的归属,甚至目为第二故乡。郁达夫在游历北京后曾说,一离开北京,就“隐隐地对北京害起剧烈的怀乡病来”,“这一种经历,原是住过北京的人个个都有,而在我自己,却感觉得格外浓,格外的切”(32)。久居沪上的洋场摩登文人叶灵凤,也在上海的“十丈红尘”之中,“渴望一见那沉睡中的故都”(33)。周作人对北京情有独钟,“不佞住在北平已有二十个年头了。其间曾经回绍兴去三次,往日本去三次,时间不过一两个月,又到过济南一次,定县一次,保定两次,天津四次,通州三次,多则五六日,少或一天而已。因此北平于我确可以算是第二故乡,与我很有些情分”。定居北京的二十年间,周不过出去十数次而已,时间都不长,因为他对北平确有情分。周曾寻找自己喜欢北京的原因,即“……大约第一是气候好吧。……第二,北平的人情也好,至少总可以说是大方……”(34)
虽然北京城一直是知识分子乐于表现的地方,但由于已是故都,到了30年代,北京已经相当破旧,有了“废都”意味。我们看看周作人的感受。他说:“从别一方面来说,也可以说这正是北平的落伍,没有统制……”(35)按周所说,他喜欢北京,也因北京所谓的“大气”“没有统制”,隐含的仍然是北京的“废都”意味——只有被废,才会没有“统制”。这样的北京,不免有些落寞。这一时期,知识分子对北京的感情中有许多不平之气。这当然是对国家政治的不满,但作为对具体的城市形态的表现,即使北京没有“统制”的散漫无序,即“废都”给予人们的不良情感,其中自然也包含了对北京性格的批判。钱歌川说:北京“可以把一切新的东西,于无可奈何之中使之归真返璞,化为旧的、古的。”相似的还有徐志摩在《〈死城〉——北京的一晚》,作品借主人公廉枫夜游,将北京指为“死城”,前门“像一个骷髅”“那外表的热闹正使人想起丧事人家的鼓吹”“北京就是这死定了”。(36)沈从文则认为北京的闭塞停滞会妨碍文化的交流,难以持续性地成为文化中心,说“城既那么高,每个人家的墙壁照例又那么厚,知识能否流驻交换,能否出城,不免令人怀疑。”(37)30年代,“文学中的北京”基本上已经是一种“边疆叙事”了。
至解放后,记述北京的散文逐渐减少。顾颉刚、沈从文、叶君健、钟敬文、吴祖光、张友鸾、张恨水等名家的作品多为奉命之作,且都发表在《旅行家》《旅游》《旅游天地》《北京日报》《文物》《北京文艺》等旅游报刊和官方报刊上,个人性色彩减弱,成为了一种国家性的集体表述。
注释:
① 陈贻先:《清宫二年记》序,商务印书馆1937年版,第1页。
②④⑤ 铢庵:《北游录话》,《宇宙风》,1936年第19期。
③ 《旧都文物略》编者陈声聪先生给邓云乡先生所购旧书的跋文。
⑥⑦ 夏仁虎:《旧京琐记·发凡》,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77页。
⑧ 周作人:《于非庵的笔记》,《亦报》,1950年3月20日。
⑨ 叶祖孚:《老北京的生活·序》,北京出版社1989年版,第3页。
⑩ 二闸为京杭大运河支流通惠河中之一段,在近通州地区;公主坟在北京西郊。
(11) 《张恨水先生原序》,载《老北京旅行指南》,吉林出版集团2008年版,第2页。
(12) 《马芷庠先生初版自序》,载《老北京旅行指南》,吉林出版集团2008年版,第1页。
(13) 李大钊:《北京贫民生活的一瞥》《黄昏时候的哭声》,《新生活》,1921年3月5日第46期。
(14) 参见陈独秀:《北京十大特色》,《独秀文存》(卷二),亚东图书馆1939年版。
(15) 鲁迅:《有趣的消息》,《鲁迅全集》(第3卷),第198页。
(16) 鲁迅:《通讯》,《鲁迅全集》(第3卷),第21页。
(17) 《朱总长请开放京畿名胜》,《申报》,1914年6月2日。
(18) 《北平七日游》,《旅行杂志》,1931年第5卷第9期。
(19) 施蛰存:《绕室旅行记》,载《施蛰存散文选集》,百花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第105页。
(20) 1989年,由梁国健编、重庆出版社出版的《故都北京社会相》,收入《宇宙风》文章32篇、《北平一顾》的文章30篇,两者有交叉;又收《歌谣周刊》《人间世》各2篇,《国讯》1篇。
(21) 郁达夫曾经写过《故都日记》,其中提到他去过北大、天坛、景山、故宫博物院、北海、中央公园、琉璃厂、天桥、东安市场以及北京的各种饭店。
(22) 林语堂:《迷人的北平》,载姜德明编:《北京乎》,三联书店2005年版,第510页。
(23) 吴伯箫:《话故都》,《华北日报·每周文艺》,1934年3月6日第13期。
(24) 郁达夫:《住所的话》,《文学》,1935年5卷1号。
(25)(28)(31) 老舍:《想北平》,《宇宙风》,1936年第19期。
(26) 唐弢:《帝城十日》,《万象》,1944年第4卷第5期。
(27) 郑振铎:《北平》,《中学生》,1934年12月第50号。
(29) 老舍:《三年写作自述》,载《老舍论创作》,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年版,第109页。
(30) 赵园:《北京,城与人》,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7页。
(32) 郁达夫:《北平的四季》,《宇宙风》,1936年第30期。
(33) 叶灵凤:《北游漫笔》,载《灵凤小品集》,现代书局1933年版,第96页。
(34) 周作人:《北平的好坏》《北平一顾》,载姜德明编:《北京乎》,三联书店2005年版,第16页。
(35) 周作人:《北平的好坏》,载姜德明编:《北京乎》,三联书店2005年版,第17页。
(36) 徐志摩:《〈死城〉——北京的一晚》,载姜德明编:《北京乎》,三联书店2005年版,第207、218页。
(37) 沈从文:《北平的印象和感想》,载姜德明编:《北京乎》,三联书店2005年版,第2116页。
(作者系中国传媒大学研究生院院长、教授、博士生导师)
【责任编辑:李 立】
*本文系北京市人文社科基金项目“中国现当代文学中的北京城市形象研究”(项目编号:12WB026)的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