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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区域民族史书写中若干问题的思考

2015-02-21石硕

西藏民族大学学报 2015年1期
关键词:民族区域书写民族

石硕

(四川大学中国藏学研究所 四川成都 610064)

关于区域民族史书写中若干问题的思考

石硕

(四川大学中国藏学研究所 四川成都 610064)

本文对区域民族史书写中如何创新等问题进行了探讨。文章认为,鉴于中国历史叙述中长期沿袭二十四史中业已形成的将中原正统王朝与周边“四夷”截然两分、彼此割裂开来的书写传统,以及中国历史叙述体系中民族及边疆因素长期受到相对忽视的现实,在当前区域民族史编写中,我们不仅需要检讨和反省传统上看待中国区域民族史的视角、立场的局限性和片面性,兼顾中国社会的变化趋势、时代特点及需求,另一个重要使命和责任,则是要加强对中国历史整体过程和面貌的呈现。为此,文章提出,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区域民族史编写需要把区域民族史置于“三个互动”——即中央与地方的互动、汉与非汉的互动和农耕与游牧的互动的历史脉络中来加以认识和理解。这样,不但有利于改变长期以来中国历史书写中将中原正统与周边“四夷”截然两分、彼此割裂的弊端,使区域民族史的编写具一种全局性的整体视野,从而更清晰和完整地呈现出区域民族史的发展轨迹及其作为中国整体历史之有机组成部分的特点和面貌。

区域民族史;中国历史;三个互动

一、区域民族史编写如何创新:从两个“不变”和一个“变”谈起

大体说来,在历史研究中,或者说在人们对历史的认知中,有两个基本“不变”。一个是史料基本不变,尽管我们总是在不断发掘一些新的史料,证伪一些旧的史料,但是,前人给我们留下来的主干性史料是基本不变的。第二个不变,是构成历史主要轮廓的那些历史事实基本不变,这和第一个不变有密切关系。由于主干性的史料基本不变,因此,源于这些主干性史料的基本历史事实也大体不变。但是,在两个基本“不变”的基础上,有一个东西却一直在变,这就是人们对历史的看法和理解。这种变不但是持续的、常态化的,而且很大程度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其根本原因在于,时代在变,社会在变,人们的思想和观念也必随之而变。既然人的思想和观念在不断变化着,所以人们对既往历史的看法、理解和解读也不断发生着改变。英国历史哲学家柯林吾德说:“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正是就这一意义而言之。

所以,从历史研究与书写的三个基本要素即史料、历史事实、我们对历史的看法这三个纬度来加以考量,从三者的两个基本不变和一个永续和常态化的变的角度来审视,当我们面对着区域民族史的编写,面对着在区域民族史编写中如何创新这样一个问题时,首先需要检讨和反省的乃是传统上我们对中国区域民族史的立场与看法。我们需要审视和思考中国社会的变化趋势、时代的特点及需求,审视和思考传统上我们看待中国区域民族史的视角、立场和方式的局限性和片面性。我认为,这是当前在新的历史条件下,我们在中国区域民族史的编写上能否有所开拓和创新,并取得新进展的一个关键环节。

二、对中国传统民族史观的几点反思

那么,传统上我们看待中国区域民族史的视角和立场存在着哪些偏颇和局限?这是我们在区域民族史编写中首先需要检讨和反思的。

我个人认为,长期以来,我们传统的中国历史观念中始终存在一种对民族因素相对忽视的倾向。这种倾向,突出表现于我国历史教科书的编写一直存在着两个不同的体系:一个部分是华夏体系,即中原正统政权或朝代发展演变、更迭的历史,这个历史开始的年代甚早,从夏商周时期就已经开始;另一个是存在于各个时期的周边非汉人群系统的历史。在我们的历史观念及语境中,前者居于主导,后者处于从属,前者是主体,后者是附属。两者之间虽有频繁的交叉和交流,但也主要是华夏即中原地区正统的部分如何向外扩张,如何将周边非汉人群系统的部分逐步纳入中原正统的统治之下。可以说,这样的中国历史观念长期以来自觉或不自觉地支配着人们的思维范式,给人们正确理解和认识中国历史带来了很大的偏颇和局限性。例如,目前在中国历史的书写中,主要形成了两种文本体系,一种是“中国通史”的体系,另一种是“中国民族史”的体系,前者以华夏正统为主线,并主要按中原地区朝代演变、更迭来书写。后者则主要是以二十四史中“四夷传”为主干材料,集中来写今天少数民族或历史上属于非汉人群的历史。今天我们所见到的“中国民族史”,大多属于这一类型。形成这两种不同的书写体系,主要和二十四史的文体及分类体系有关,确切地说,也是和历史上传统士大夫的“中国观”和立场有关。因为在传统中国士大夫的观念中,对周边四夷始终存在着一种轻视、排斥或歧视的倾向。尽管这两种有关中国历史的书写体系有它一定的方便与合理之处,但是这种将中原正统与周边“四夷”截然两分、彼此割裂开来的书写体系却带来了一个很大的弊端,那就是使我们对中国历史整体面貌的认识和理解受到割裂与制约,缺乏一种全局性的整体视野,同时在空间上也丧失或忽视了更广阔的地域与民族背景。

我们今天的中国是一个包括了新疆、内蒙、西藏这样一些辽阔非汉民族区域在内的多民族国家,数千年来中国的历史就是一个多民族交汇、聚合的历史过程。在这个历史过程中,有两个事实不可忽视。其一,在中国数千年的历史发展进程中,各民族冲突、交汇、联系所结出的一个最大果实,即是形成了今天汉族这样一个庞大的民族。汉族是中国历史上民族大融合的结果,它是在几乎囊括和吸收

了历史上所有“逐鹿中原”和进入到内地农耕地区的各种周边民族成分基础上逐步形成和壮大起来的一个庞大族体。其二,汉族的形成和发展经历了一个漫长的历史过程,汉族形成、发展和壮大及其分布的地域均存在着一个由小到大、由少到多、由窄到广的扩展过程。这一点非常重要。我们今天的历史教科书常常给人这样的错觉,汉族的历史似乎是从距今五千年前黄河中下游流域的黄帝、炎帝的部落肇始的,以后在此基础上形成了“华夏”,再以后,被称作华夏的人群像滚雪球一样逐渐发展壮大,最终形成了今天的汉族。其实,这种看法是一个误导,并不完全符合历史事实。事实上,在中国几千年的历史舞台上,随着北方游牧民族一波又一波地大规模入主中原,经历了无数次大的荡涤、重组与整合,原主要分布在黄河中下游地区的所谓“华夏”早已面目全非,并不断地旧貌换新颜。此外,过去长期受到“左”的思潮影响,我们往往误认为中国历史上的改朝换代主要是通过农民起义和农民战争来实现的,所以把农民起义看做是中国历史上改朝换代的主要工具。其实,这也是一个错误的认识。事实上,中国历史上许多王朝的更迭主要是由民族冲突和民族战争来实现的。强盛的汉朝是亡于北方民族的南下;宋、明等王朝也均亡于南下之北方民族;造成唐朝由盛转衰的“安史之乱”也带有浓厚的民族色彩。可以说,自魏晋南北朝以来,民族因素即民族之间的冲突与战争,已逐渐成为主导和左右中国历史发展进程及格局的最主要因素。北方游牧民族一波又一波的南下入主中原,事实上成为中国历史上中原王朝改朝换代的主要动力。

三、把区域民族史置于“三个互动”的历史脉络中来认识

鉴于中国的历史叙述中长期沿袭二十四史中业已形成的将中原正统王朝与周边“四夷”截然两分、彼此割裂开来的书写传统,也鉴于在中国历史叙述体系中民族以及边疆的因素长期受到相对忽视的现实,在此背景下,我以为,在当前的区域民族史的编写过程中,我们有一个非常重要的责任和使命,就是需要进一步加强对中国历史整体过程和面貌的呈现。具体说来,我以为,主要是需要把区域民族史进一步置于“三个互动”即中央与地方的互动、汉与非汉的互动和农耕与游牧的互动的历史脉络中来加以认识和理解,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更清晰和完整地呈现出区域民族史的发展轨迹及其作为中国整体历史之有机组成部分的特点和面貌。

(一)突出中央与民族区域地方的互动

这是区域民族史编写的一条主线。区域民族史作为中国整体历史的一个组成部分,其发展演变的历史过程,很大程度上也正是中央政权与该区域的民族之间逐步发生接触、交往、联系并一步步进入中央政治体系的过程。这个过程往往是互动的,是相互需要、相互靠拢的过程。过去,我们在区域民族史的叙述中,往往比较单方面的强调和突出中央政权的单向作用,更多着墨于中央政权对该民族区域地方的统治措施和政策等等,而相对比较忽视民族区域地方趋向中央的内部需求机制的挖掘。当然,这样局面的形成,和正史中的材料往往主要偏重于记载中央政权方面所作所为有密切关系。但是,这样写出来区域民族史往往流于呆板和单线条。最近几十年,随着区域民族史研究的深入,在民族区域地方及民族文字方面的各种史料中已不乏反映其与中央政权互动的丰富材料,对这些材料的充分利用,将会使得对中央政权与区域民族地方的互动之历史过程的描述更加生动、立体,也更加丰满。所以,如何全面准确勾勒和呈现中央政权与民族区域地方互动的历史过程,既是区域民族史编写中面临的挑战,也是取得创新和突破的一个突破口。

(二)突出汉与非汉人群之间的互动

在中国历史上,汉族这一族体是逐渐壮大的,经历了一个相对漫长的历史过程。汉族不断壮大的一个重要途径,很大程度即是通过同周边各种非汉人群之间的频繁互动,即彼此之间的密切接触、交往、联系和通婚等方式来逐渐得以实现的。所以,在周边区域民族史的叙述中,汉与非汉人群之间的交往和互动就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内容。一般说来,汉族人群与周边非汉民族之间发生融合的渠道主要有以下两种情形,一种是汉族人口随着中央

政权对周边民族地区的开拓而进入到民族区域。进入民族区域之后,他们往往可能出现两种情况,一种是与当地民族相互杂处,相互通婚,久而久之,特别是经过若干代之后,他们逐渐被“夷”化,融入到当地民族之中;这些汉人尽管被“夷”化,但却为提升汉人同周边非汉人群在文化上的兼容性作出了重要贡献。另一种情况则是他们在民族区域的城镇地区形成相对集中的聚居社区,并与当地民族之间长期交往,密切联系,在文化上相互吸纳、相互影响,他们既在一定程度上吸收当地民族成分,同时在生产和生活方式等方面也广泛吸纳当地民族的文化因素,他们在民族区域地方同当地民族长期共存,既成为汉文化向民族区域传播的桥头堡,也成为当地民族同汉族发生联系的窗口和桥梁。当然,还有一种情形,就是周边非汉民族地区在被中央政权征服和统治之后,一些非汉民族因各种原因进入中原地区,他们学习汉文化,熟悉汉人的礼仪及生活方式,这些人在相当程度上也成为民族地区同汉地沟通和联系的媒介。

由于历史上汉民族的形成与壮大,在相当程度上是仰仗和依赖于历代中央王朝的集权体制的凝聚作用,所以,在中央政权对周边民族地区的扩张和统治过程,很大程度上即反映于汉与周边区域非汉民族之间的交流、联系与互动。故充分反映汉与非汉人群之间的这种互动,也是区域民族史书写的一个重要内容。

(三)突出农耕与游牧之间的互动

农耕与游牧两种生存方式的冲突、联系及相互依存可以说是中国区域民族史的一个主旋律,也是中国多民族国家形成过程中的一个重要主题。这两种生存方式的相互冲突、相互竞争、又彼此需要、彼此磨合以至于逐渐相互容纳和协调的过程,不仅是导致汉民族逐渐发展壮大的重要原因,也是最终使中国成为一个版图辽阔、文化多样及民族众多的泱泱大国之根本原因。

但是,对于以上事实,受传统的“重农轻牧”、“重农抑商”观念的影响,中原的士大夫却并没有清楚地认识到,在二十四史中我们也几乎随处可见对游牧方式的轻视与排斥。而且在传统的观念中,作为农耕边界的长城也一直被当做是中国的北部边界。直到近代以来,尤其是从20世纪上半叶开始,随着拉铁摩尔《亚洲的内陆边疆》等一系列论述农耕与游牧之历史关系著作的出版,人们才逐渐认识到农耕与游牧的相互冲突与依存乃是中国历史的“一体两面”,认识到“长城内外是故乡”。

从总体上说,中国今天最大的三个民族聚居板块,一个是青藏高原藏族地区,一个是新疆多民族地区,一个是北方蒙古草原。这三个民族区域板块逐渐聚合于中国这个庞大的多民族国家的过程,均与农耕与游牧方式的冲突与联系密切相关。农耕与游牧方式的冲突与联系,不仅包括了两种不同经济方式之间的竞争与协同,也包括了两种不同文化类型之间交流与沟通,还包含了两种价值观和思想体系之间的磨合与调适,其内涵异常丰富。所以,在区域民族史的书写中,若能充分呈现和挖掘出农耕与游牧之间互动的丰富内涵,既展示两者之间冲突与竞争的一面,也呈现两者相互依存、磨合乃至协调的一面,可以为新时期区域民族史的编写增添不少的新意。

因此,我以为,如何把上述的“三个互动”贯穿于区域民族史的书写之中,是当前区域民族史研究与编写中面临的新问题,既是挑战也是机遇。若能在当前新的历史条件下,在区域民族史编写中把“三个互动”处理好,让其得到生动、立体的呈现,不但会改变长期以来中国历史书写中将中原正统与周边“四夷”截然两分、彼此割裂的弊端,使区域民族史的编写具一种全局性的整体视野,同时也更能凸显区域民族之特色。这样编写出来的区域民族史,自然也会让读者在阅读过程中增加对中国整体历史面貌的认识和理解。

[责任编辑 陈立明]

[校 对 陈鹏辉]

K28

A

1003-8388(2015)01-0001-04

2014-11-15

石硕(1957-),男,四川成都人,现为四川大学中国藏学研究所副所长,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民族史、藏族历史文化。

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大型藏区地方史《康藏史》编纂与研究”(项目号:10&ZD110)的阶段性成果。

近十余年来,区域民族史的编写日渐活跃。一些大型的区域民族史的编写纷纷启动。如《西藏通史》、《新疆通史》、《内蒙通史》、《云南通史》等等。这些大型地方史编写虽然多按区域的名称来命名,但主要内涵却是边疆的民族史。自2011年笔者承担国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标项目“大型藏区地方史《康藏史》的研究与编纂”并任首席专家以来,如何从新的视角来编写区域民族史,如何在区域民族史的编写中有所创新、有所突破就一直困扰我,成为我脑海中挥之不去的问题。在此困扰和思考之下,我先后翻阅了不少相关史料和中外有关区域史和民族史方面的论著,以图打开思路和视野,从中得到一些新的思想和启示。下面,结合我在这方面的一些思考,就区域民族史编写中涉及的若干问题谈一谈自己粗浅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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