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症状的青莲
——3D版电影《智取威虎山》的一种可行解读
2015-02-14相明
相明
作为症状的青莲
——3D版电影《智取威虎山》的一种可行解读
相明
相明: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从事批评理论和文化研究
事实上,来到电影院以前,对于《智取威虎山》的故事,绝大多数人早已了然于胸。于是,当我们看到张涵予饰演的杨子荣在威虎厅中与众匪因“靠窑”而争辩之时,不会想到再多出一支枪指向他,会有什么根本上的不同——英雄总会胸有成竹地面对威胁。然而,余男饰演的青莲出乎意料地扣动了扳机,这种信念被即时地打破了。结果当然是——手枪并未装填子弹,青莲在我们面前执着而不解地继续扣动扳机,但也就在她扣动扳机的一刹那间,徐克的3D版《智取威虎山》在旧有剧情中猛然一挣,开始借由这个处处突兀的女性形象显现自己。
大多数电影中,指向主角的枪一向是“闭着火”的,一如厅中众匪,它形成一种仍然可控的局面,尽管主角未必占据任何优势。持枪的人被其他力量所控,而主角认识到这种力量,因势利导,确保自身安全并非是偶然所致。如果缺乏该力量的担保,扣下扳机,将主角射杀的因素便是不可控的——威虎厅中匪徒数以百计,哪怕指筋失时地稍一抽搐,或者众匪徒中有人任性妄为,杨子荣必无生理。但并无此事发生,无论是在故事中,还是历史中——而从接受历史结果的我们来进行回溯的话,杨子荣的幸存与胜利毫无疑问地是一种必然,造就必然的一定是诸多必然得以形成的条件的汇聚,这一行为本身体现为谋略。谋略是有清醒意识的,旨在解决难题的思考方式,在《智取威虎山》样板戏中它由少剑波发起,与集体智慧产生回响,最终促使杨子荣挺身而出。这绝不是偶然的灵光一现,而是成熟的思考,它早已预估了杨子荣在匪巢中遭遇的威胁,而面对这种威胁,可供借力的是座山雕身为老匪的威严——两者共同造就了知己知彼的优势,确保了杨子荣的安全。但在3D版《智取威虎山》中,青莲破坏了一切预设的合理,她对素未谋面的杨子荣任性地开火,全然不需考虑其他,打破了集体智慧的正确指导,撕破了座山雕的威严,知己知彼成为一种幻想,英雄故事的顺理成章变成了运气使然。不单是自己人的决策纯属赌博,甚至连敌人的总体性也被瓦解——当然,实际上威虎山老八对座山雕的“一个字”产生质疑已经预示了敌人总体性的失却,座山雕的语言习惯被刻意地塑造,并被自家兄弟视为陌生。意外的空弹夹决定了杨子荣成功打入敌巢的意外性,更间接决定了剿匪行动大获全胜的意外性:一个任性的人偶然地成为了历史的决定者,或者说一种关于任性的想象取代了历史本身。青莲的手指一动,她仿佛真的坐到了座山雕的前面决定生杀,本来并不存在的人物变成了历史前进的铁门限——在扳机扣响的当时,杨子荣被剥夺了一切有关过去至今的因果关系,也不复有未来的前景。谋略的不复存在,瓦解着他与小分队之间的联系,导致杨子荣的行为像是个人在境况中寻求突破,而少剑波只能以非正式的、私人化的认同方式进行一场赌博,原型故事中的政治意义更加无从谈起。2014年的造物——青莲——以这样的方式无法胁迫1947年的杨子荣,使之动弹不得,却为2014年的杨子荣平添了行动的动机和激情,从此之后,她像是幽灵附体般与后者捆绑到一起,逐渐用相似的方式将杨子荣托举起来——在她自己的世界,而不是一个更广泛的群众的世界。
杨子荣与青莲初见于威虎厅的时候,后者恰好形成了横亘在他与座山雕之间的屏障。我们在前后多次的威虎厅议事中,唯独此次看到了青莲的在场,这样的一种突兀就像是一种指向,似乎杨子荣甫一上山,就需要寻求某种真相的存在,青莲在此是觐见座山雕必须拨开的迷雾。然而当我们联系到电影开头、结尾处,出现的作为线索展开叙事的姜磊,以及威虎山攻陷后青莲母子团圆的场面,我们才会恍然大悟,座山雕是杨子荣与青莲之间的迷雾。青莲成为杨子荣英雄行为的答案,即一个具体的拯救。在杨子荣与诸匪对切口的时候,徐克有意地在字幕中为观众显示了那些流传已久的黑话的意义,但黑话本身的意义不在于讲明什么,它恰恰是一种对表意的隐蔽,“说出它”便构成了认同,这已足够。为黑话创造一个答案,隐晦地折射出了这部影片将阶级斗争、政治斗争的大义所在重构成为卧底、谍战甚至探秘、去蔽的倾向。3D《智取威虎山》中,杨子荣的形象除了孤胆豪勇外,一直没有交待他成为英雄的答案:对于小分队,他是外来者,他不曾参与到此前的剿匪行动中,甚至身份也一度招致怀疑,他与土匪更多地产生联系而非人民群众或是革命战友,当一个不认识杨子荣为谁的观众看到他很难不像林更新版少剑波一样产生狐疑,而他勇闯虎穴似乎更多地只是为了军事行动的胜利,而军事行动胜利的目的(依照克劳塞维茨的说法,政治)呢?似乎是为了解放被土匪蹂躏的人民群众,但如果考虑到群众集体为自身安全着想,跪下请求小分队不要打土匪的情节,一种巨大的撕裂在小分队的军事行动与群众的切身利益之间产生了,问题不在于群众对军事行动效果不彻底的担忧,而是根本上的不信任。没有政治上的发动,小分队的战斗成为了群众以外的事情,阶级认同被废弃掉,一切联系只能以最便捷的方式建立。李勇奇,一个饱受压迫、走投无路的穷苦人典型,在样板戏中敢于直面阶级仇恨,对小分队先是误解继而认同,经历了巨大的政治转变,参与到了广泛的斗争中去,是千千万万个穷苦人变政治上的被动为主动的代表,也是革命叙事的合理性所在。然而,在3D版《智取威虎山》中,却因为直接与小分队中的两人(鸿义、苍哥)熟识而一笔带过,化阶级政治为熟人碰面,一方面使得我们不明白村民遭受土匪迫害的程度如何,另一方面使得军事行动成为目的本身。村民惧怕土匪,尤其惧怕军事行动招致土匪的疯狂报复,但惧怕中没有恨透露出来,个体的自私阻碍了他们因为入侵而集体站到抵抗的行列。即便在最大程度上,也仅仅提及“武装村民”,是一种消极的应对策略。更何况在攻打威虎山的前夕,乡亲们竟然浑然没有复仇的积极性,还以大年三十为由请求暂缓进攻。恨只是一个人的,准确地说,是一个思维直接、简单的孩童——栓子的。于是杨子荣的任务悄然来临——面对着愚昧、怯懦的大众,他需要以一个降临式的行为来证明自己行动的正义性,或者说在他的行为甚至不被上级许可的情况下,孤独地自我确证。
当然,以影片的叙事顺序看,青莲不具备成为一个答案的条件——小分队中没有人预先知道她是否存在,杨子荣的行为甚至主观上也未产生降临式行为得以实现的条件。青莲被确立为杨子荣的答案,事实上卷入了一个时空的错乱中,倒果为因:始终隐身于威虎山故事身后的是身处当代的姜磊,姜磊的身后则是主导一切的徐克。由于影片是一种当代的意义回溯,姜磊的身份决定了他是威虎山故事当事人之一的后辈,他手执的画册决定了他与杨子荣若隐若现的关系,所以答案只是未被显现,但一直存在着,即“青莲-栓子-姜磊”的隐匿关系。杨子荣的历史意义被内化于姜磊处,尽管前者看似仅仅着眼于军事胜利,却始终存在于后者的追溯中,展现了一个救主的生涯,姜磊作为影片中呈现的“历史”结果,已经决定了杨子荣与青莲-栓子产生联系的必然性——在遭遇青莲献身诱惑,杨子荣意识到她是栓子娘亲的同时,姜磊的自我确证借着杨子荣的躯壳完成了。看似茫然的杨子荣被一个宏大的目的论笼罩着。所以我们不必疑惑杨子荣因何可以割裂与小分队的联系,可以抛弃与样板戏中以常家父女为代表的群众的联系,毫无理由地铤而走险深入虎穴,因为讲述这一故事的人已经预设了目的。革命史被成功地改写成了家族史,青莲需要等待杨子荣的拯救,杨子荣需要通过拯救青莲进入他在姜磊的追溯中预留的位置,成为这一故事中的英雄、祖先的救星。就此看来,青莲对于杨子荣不由自主的诱惑表面上是座山雕的指令,实际上更预示着青莲虚伪的性挑逗下,潜藏着自我存续的生命暗号,期待着杨子荣的解答。我们也有理由好奇,一个在土匪窝中幸存的、令八大金刚都不寒而栗的女人如何单纯因为一个孩子的名字,放弃了一切用来防备的恶毒而选择相信杨子荣?在这个本不属于青莲的故事里,座山雕化为了她与杨子荣之间的一层亟待驱除的迷雾,而杨子荣用拯救青莲母子的方式挽回了自己在这段追溯中的意义,就连传出第一份情报都以此为主要内容——这些是颇为值得玩味的。美人计失败后,座山雕徒劳地鞭笞着青莲,他认为男人与女人之间的性欲会呈现某种真实,而忘记了最真实的永远是无法说出之物,如此专注于自我,也就永远没有资格参与解答的过程。
青莲是一个如此突兀的女人,以至于她每一次与杨子荣直接接触都被阻绝,厅内枪击是第一次,美人计是第二次。至于第三次,她为杨子荣带来的一个似是而非的“答案”——秘道图——几乎致杨子荣于死地。如果说此前的一切都可以说明,青莲使杨子荣成为一个家族的英雄,使之成就了自身的正义性与革命性,杨子荣拒绝两人逃跑就足以体现杨子荣的大局观,青莲也不足以成为他行为的答案。如果八大金刚的老四并未出现,事情或许如此。青莲因遇见杨子荣而偶一生出偷盗之心,就被老四撞破,这一情节本身就预告了二人逃走的不可能性,一个看似单纯而恒定的答案——离开的秘道不是解决脱身问题的全部:老四的在场实际上使得“秘道”被置于威虎山的统治秩序之下,更何况秘道本就产生自座山雕的统治秩序所决断的例外状态,无法全盘否决统治秩序,秘道之“秘”便无从谈起,它不过是座山雕营造的迷雾的一部分而已。秘道作为“答案”无法纯粹地存在,反而凸显了真正需要解决的是误认“秘道”成为“答案”这个问题本身。而且,青莲盗来地图以示杨子荣,秘道之“秘”无疑是采取了更抽象的方式,所以在我看来,依托青莲而展开的叙事自身反而在无意识间强调着自身的“真实”,瓦解着叙事内容中蕴含的自洽性的“真实”:姜磊追溯故事的产生有赖于青莲的得救,青莲的得救无法采取从座山雕的统治秩序中逃脱的形式(后来青莲逃脱被擒也说明了这一点),军事行动的胜利就一定是必要的。不具备拯救青莲的条件,这样便有意识地把杨子荣争取军事行动胜利的动机与军事行动以外的因素拉开了距离,青莲的解救被推迟,成为军事胜利的结果。然而,与此同时,青莲家族却以另一个成员与之遥相呼应。栓子与村中群众不同,先是为小分队指明了到达鹰嘴峰的途径,随后由于对土匪的仇恨和对母亲的期盼单独地加入了攻打威虎山的队伍当中,成功地将小白鸽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并促使少剑波为其下达了例外决定——可以在外围参战。于是,除去为死去的战友复仇的信念,小分队似乎完全将栓子的在场视为战斗的驱动力,而与栓子的个别结合不再是与群众中的典型结合以点带面的象征,栓子是小分队“选中的人”,是值得为之而奋斗的人。栓子与青莲之间呼应的建立,扭结在小分队与杨子荣的情报沟通形式中,二者如同一纸两面,似乎喻示着战争需要通过完成个人的家族重建以获取革命的合法性。那么,真实的“答案”事实上是青莲不再成为杨子荣的“答案”,或者说,相对于被青莲绑定的杨子荣而言,因母子团聚的信念而武装起来的栓子开始重构自己的家族史,悄无声息地接管了问题及其解决方式。
比照之下,相对于最终的解救,青莲第三次与杨子荣接触被阻,更像是在座山雕的迷雾尚未消褪之前的一次虚假的真实:秘道、青莲关联的逃离行动,一次以观念的形式发生,一次以传奇故事的结局,即威虎山秩序崩溃下的现实形态发生——当然这种现实形态在姜磊的回忆中发生了变化,有关机场的想象为整个故事的连贯性开了一个岔子,最终真实的意义还归到了家族的餐桌上。有趣的是,当片尾处仍是孩童模样的栓子向姜磊喊出“小伙子”的时候,在威虎山故事中无论是幸存的还是牺牲的战士,都一同似真似幻地列次在了家庭聚会中,但青莲作为威虎山故事主要的当事人,作为杨子荣英雄行为的背书者却奇怪地隐退了。栓子在饭桌上第一个操起筷子,以一个家族族长的发令形式,命令着一同显现的、本应是自己家族恩人的众小分队队员,无疑再次将某种真实揭露出来。青莲在影片中从未独立地拥有过自己的戏份,不单是体现在此前分析过的,她与杨子荣、座山雕之间的关系,甚至体现在独处时都有老四目光的窥视,最终当她并未显现的家族聚会中,她也以唯一缺席的方式强调着自身幽灵式的在场。有鉴于此,最后座山雕不合理、不合时宜地(他完全不必要带走一个累赘,何况是与一直未解除怀疑的对象杨子荣不断产生隐约关系的累赘)带走青莲就可以理解了:青莲必须被带走,不是由于表面上座山雕的占有欲或意图挟持,而是为栓子留出位置——青莲必须为家族全体让位,作为叙事的历史最终一定要与徐克的意愿如约在姜磊处会师。为此,威虎山故事结尾的“会师百鸡宴”不过是小场面,它的任务像是此前威虎山世界任由青莲翻覆的诸种条件再次强调:百鸡宴的破坏本身便以一种狂欢式的场面宣告了座山雕统治秩序所决断的例外状态无法成为可能,进而以根本上的失序瓦解了敌对势力的总体性,与之相比,青莲任意地开枪不过是一个简单的象征;秘道所处的威虎厅,以及座山雕始终无法在秘道中摆脱杨子荣,恰恰又宣告了秘道之不“秘”,逃离并不纯粹地存在于秘道本身;而象征智取威虎山军事行动胜利的最光辉一霎,必须是栓子与青莲的母子相聚,身为英雄的小分队与杨子荣在这种荣光中重新聚合到一起。青莲终究被拯救了,所以姜磊生发出任何猜想都是有据可依的。即便青莲并未显现,她也是以替代性的方式在场,毕竟就连少剑波也强调着“希望栓子他们这一代不再有战争”,青莲的痛苦遭遇更像是为了栓子所做出的献祭——相应地,杨子荣的英雄业绩事实上也有赖于家族史的追认。远离了人民当家作主、广泛参与革命事业的旧有叙事,从栓子个别地参与革命行动,最终到姜磊享受美国留学的待遇,这很难不被人当作个人成功荫及子孙的神话而加以认同。实际上,这一神话化过程历经了几个阶段:一、青莲超越了座山雕与杨子荣产生认同;二、青莲超越了杨子荣与栓子产生认同;三、栓子通过寻回母亲与革命产生个体式认同;四、姜磊通过追溯产生了自我认同。座山雕、杨子荣与小分队的革命历史就这样被一个突然闯入、在剧情的发展中不断产生突兀效果的女人反转为一个家族的主体叙事。
青莲甫一登场,留给观众的只有一个婆娑的背影;栓子乍一出现,我们只能在一个褴褛的身影中把握他的形象。这般的遮遮掩掩,很难说不是某种“剩余的意义”的显现方式——家族史的逻辑意图在观看历史的眼睛中隐匿,却因为它自始至终的一贯性及随之而来的突兀性变得越发明显。值得注意的是,青莲被座山雕凶暴地挟走后,遗留下一方绣有青莲图案的绢帕。绢帕上一朵青莲幽独地开放着,却又被委弃在满布尘埃的砖地上,就像是某种隐喻:青莲的图案并不是青莲的实物本身,于是不必根植于土壤中,它自足于一方绢帕的承载里,并且以此取代了生长的意义。真实也并非隐藏于某种有待发掘的“答案”中,而就在以一种不自欺欺人的方式认识现实。委地的“青莲”在绢帕上才能盛放,正如威虎山上的青莲从未摆脱他者而对观众显现一样,尽管呈现给我们的是它或她颇为独立的形象,但同时蕴含其中被我们顺理成章地接受却不自知的,是无形的关系总和。颠倒威虎山革命叙事的种种,只是以青莲作为症状而涌现,真正造就以家族史逻辑替代革命历史逻辑的,实际上是促使在威虎山故事中必须安插青莲这一角色的当代社会关系。单独提出青莲这一形象,在文本中寻求它的突兀,在理论上挖掘其意义,相当于得见正主儿之前的黑话,用剧中杨子荣台词一言以蔽之曰:他房上没瓦,非否非,否非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