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雪原(节选)
2021-10-04曲波
曲波
座山雕的大本营是一个很大很大的圆木垒成的大木房,坐落在五福岭中央那个小山包的脚下。大木房的地板上,铺着几十张黑熊皮缝接的熊皮大地毯,七八盏大碗的野猪油灯,闪耀着晃眼的光亮。
座山雕坐在正中的一把粗糙的大椅子上,上面垫着一张虎皮。他那光秃秃的大脑袋,像个大球胆一样,反射着像啤酒瓶子一样的亮光。一个尖尖的鷹嘴鼻子,鼻尖快要触到上嘴唇。下巴蓄着一撮四寸多长的山羊胡子,穿一身宽宽大大的貂皮袄。他身后的墙上,挂着一幅大条山,条山上画着一只老鹰,振翘着双翅,单腿独立,爪下抓着那块峰顶的巨石,凶恶地俯视着山下。
座山雕的两旁,每边四个人,坐在八块大木墩上。内中有一个是大麻子,他坐在左首的第一位。这就是座山雕从当土匪以来纠合的“八大金刚”。国民党委了他旅长要职后,这八大金刚就成了他部下的旅参谋长、副官长,和各团的团长、团副。
看这伙匪徒的凶恶的气派,真像旧小说中描绘的山大王。
杨子荣被一个看押他的小匪徒领进来后,去掉了眼上蒙的进山罩。他先按匪徒们的进山礼向座山雕行了大礼,然后又向他行了国民党的军礼,接着便从容地站在被审的位置上,看着座山雕,等候着这个老匪的问话。
座山雕瞪着一对像猴子一样的圆溜溜的小眼睛,撅着山羊胡子,直盯着杨子荣。八大金刚凶恶的眼睛和座山雕一样紧逼着杨子荣,每人手里握着一把闪亮的匕首,寒光逼人。座山雕三分钟一句话也没问—他是在施下马威,这是他考察人时惯用的手法。对杨子荣的来历,当然他是不会潦草放过的。老匪的这一着也着实厉害。这三分钟里,杨子荣像受刑一样难忍,可是他心里老是这样鼓励着自己:“不要怕,别慌,镇静!这是匪徒的手法,忍不住就要露馅。革命斗争没有太容易的事,大胆,大胆……相信自己没有一点破绽。不能先说话,那样……”
“天王盖地虎。”座山雕突然发出一声粗沉的黑话,两只眼睛向杨子荣逼得更紧。八大金刚也是一样,连已经用黑话考察过他的大麻子,也瞪起凶恶的眼睛。
这是匪徒中最机密的黑话,杨子荣在匪徒的供词中不知多少次地核对过它。杨子荣一听这个老匪开口了,心里顿时轻松了一大半,可是马上又转为紧张—因为还不敢百分之百地保证匪徒俘虏的供词完全可靠,这一句要是答错了,自己马上就会被毁灭,甚至连解释的余地也没有。杨子荣在座山雕和八大金刚凶恶的虎视下,努力控制着内心的紧张。他从容地按匪徒们回答这句黑话的规矩,把右衣襟一翻答道:
“宝塔镇河妖。”
杨子荣的黑话出口,内心一阵剧烈的跳动—是对?还是错?
“脸红什么?”座山雕紧逼一句。这本身是一句黑话,但在这个节骨眼儿上问这样一句,的确有着很大的心理战的作用。
“精神焕发。”这个老匪问的这一句虽然在匪徒黑话谱以内,可是此刻一问,使杨子荣觉得也不知是黑话还是明话,因而内心愈加紧张,可是他的外表硬是装着满不在乎的神气。
“怎么又黄啦?”座山雕的眼威比之前更凶。
“防冷涂的蜡。”杨子荣微笑而从容地摸了一下嘴巴。
“好叭哒!”“天下大大啦。”座山雕听到被审者流利而从容的回答,“嗯”一声喘了一口气,向后一仰,靠在椅圈上,脸朝上,眼瞅着屋顶,山羊胡子一撅一撅的像个兔尾巴。八大金刚的凶气也缓和下来。接着这八大金刚又一人一句轮流问了一些普通的黑话,杨子荣对答如流,没有一句难住他。他从内心感谢着自己这几天的苦练。
可是,杨子荣从俘虏口中学到的黑话快要用完了,内心又是一阵焦急,心想:“匪徒们为了考察他们的同类,到底有多少黑话呢?是不是还有自己没掌握到的呢?”他剧烈地担心着这一点。
正在这时,座山雕突然从椅子上直起腰来,把手一挥,八大金刚立时停止了再问。他捋了两下山羊胡子,哼了哼鹰嘴鼻,把鼻尖歪了两歪,拉着长腔,傲慢地向杨子荣问道:
“这么说,你是许旅长的人了?”
杨子荣一听黑话结束,心里就像卸了重担一样地轻松,神色更加从容。他点了点头答道:
“许旅长的饲马副官胡彪。”
“你想怎么办呢?”
“投奔三爷,好步步登高。”
“山穷水尽,也有点进见礼?”
杨子荣笑嘻嘻地说:“托三爷的威风,一只老虎刚好碰到我的枪口上。”
座山雕咯咯地笑了一阵,八大金刚也狂笑了许久,还恭维着他们的魁首道:
“三爷,碰得真巧—六十大寿,有人献虎。”
座山雕在狂喜中使了个眼色,大麻子从身后舀了一大碗酒,递给杨子荣。杨子荣一看来了酒,内心完全轻松下来—这证明匪徒的进门槛子已经结束了,往下便可以随便些。他接过酒,朝空一举,咕嘟咕嘟一饮而尽。喝完后把满脸的胡髭一摸,转身坐在一个木头墩子上。他决心把他准备的真正礼物再晚一点献,好让这些匪徒看重自己。于是他拿出了土匪的气派,装上一袋烟吸着,说开了他这个“胡彪”的来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