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向艺术的公共领域
2015-02-14翁剑青
翁剑青
迈向艺术的公共领域
翁剑青
翁剑青:北京大学教授,艺术史博士生导师,北京大学视觉与图象研究中心公共艺术研究所主任。主要从事近现代中外美术史和美术理论研究。著有《公共艺术的观念与取向》《城市公共艺术》等。
我们从世界美术史的基本历程和大的走向来看,可知人类的艺术在走入早期城邦和国家形态以来就一直与宗教传播和世俗权力的张扬形影相随。约在18世纪中晚期至20世纪初期,随着平民社会意识的觉醒,随着19世纪以来艺术本体意识及其价值认知的发展,“为艺术而艺术”的口号被渐次提出。至此,人类的艺术关切与创作活动逐渐从宏大而抽象化的信仰及国家的权力文化叙事逐渐转向注重个人的、精神性的和社会多领域的问题与愿望的表述。实际上西方19世纪中晚期至20世纪初期的现代艺术的重要含义之一,即是对于现代人的个体意识及其内在精神的存在价值的突出表现,也是艺术家个体自觉地走向社会公共领域的重要启蒙与发展时期。这使得艺术创作与传播通过画廊、美术馆以及公众的日常生活及公共交往空间而与社会发生前所未有的关联。
应该说,19世纪和20世纪初期正是西方资本主义世界中私人领域和公共领域均得到重要发展与变革的历史时期。而这种发展在实践和理论上也逐渐对于包括中国在内的东方国家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这对于现代民族国家的社会文化的建构和公民舆论的交流机制均有着重要的意义。也就是说,现代社会中包括艺术在内的文化实践和创造均离不开对于其私人领域和公共领域的双重保护和建设,否则,就难以建设一种开放的、民主的和健康的社会文化。而艺术的公共领域即是一种可以容纳和维持其公民广泛参与、表达意见和相互交流的社会场域,它包括公共空间、公共媒体以及日常生活中的开放性交往场所。
20世纪有关公共领域探究的重要理论家汉娜·阿伦特早就认为,成就现代公民的重要方式之一,即是建构和享有开放及互动的社会对话制度与空间:“一个人如果仅仅去过一种私人生活,如果像奴隶一样不被允许进入公共领域,如果像野蛮人一样不去建立这样一个领域,那么他就不能算作一个完完全全的人。”[1]显然,公共领域的出现和建设的意义,在于能够使广大市民及公众参与到公共事务和政治生活之中,形成一个可以相互关联和民主协商的社会共同体。德国哲学家尤根·哈贝马斯在论述西方社会空间结构时认为,公共领域的社交及话语空间,从17世纪及18世纪早期之前的宫廷和贵族沙龙转向了具有市场及商业性质的城市公共空间,诸如咖啡馆、开放性质的沙龙、私人宴会和露天广场。在这些发展起来的城市公共领域的空间场所中,文人、作家、艺术家、科学家及市民出身的各类知识分子可以把“将谈话变为批评,把美言变为精辟的论证”,从而开辟了市民社会的公共舆论空间。英国的社会及政治理论家查尔斯·泰勒在对于公民与国家之间的关系的论述中指出,“市场经济”和“公共领域”共同构成了市民社会的基本机制。此中可以通过公共媒体进行意见的交流以及对社会公共事务进行协商和质疑,从而起到制约国家权力的作用。这些现代西方历史中的社会实践和相关理论对于中国当代社会和文化的发展,同样有着显在和潜在的影响与借鉴作用。
中国在近二十多年来的艺术与公共领域的关系,发生了一些顺应时代发展的变化和进步。客观上看,在20世纪90年代初期之前的城市景观艺术及视觉文化形态中,占主要类型的艺术作品是表现政治意识形态和国家权力概念下的纪念性艺术。其用意主要在于对公众进行有关政治以及道德文化的教育。相对而言,在90年代中期之后至21世纪初期的城市景观及公共空间的艺术,更多地趋向于城市的视觉美化、环境装饰以及适应城市商业及公共娱乐场所的设计与审美表现。其中也逐渐产生了一些较为平民化、生活化和注重当代性、地方性及互动性的公共艺术作品和景观艺术的作品。我们在2008年北京奥运会及2010年上海世博会前后的城市公共空间中的一些景观雕塑、壁画、视频艺术以及城市公共建筑环境和公共设施等方面的创作,均可看到与以往的城市空间艺术中注重说教、永久性纪念功能的艺术之间有着明显的变化和差异性。与以往那些以视觉形式的张扬和宏大叙事方式的诸多“城市雕塑”的理念及介入公共空间的方式和态度有着不同。这种变化和差异主要意味着公共空间的艺术介入目的,较多的在于营造适合于市民生活需求和社会文化交流的城市公共空间,以及显现地方文化和场所精神的开放性场域。近二十年来,城市的公园、广场、文体娱乐场所、会展场馆、商城、交通枢纽、艺术教育及医疗机构等公共空间中的艺术创作与展示,从题材、形式、理念到展示方式均产生了诸多变化和探索。其中,有些作品显现出艺术的美学价值、社会价值、生态价值以及某些实用的价值,在建筑、景观、空间和艺术的协调与整体性设计方面,较以往有了诸多显在的改善与进步。
实际上,这种变化并非仅仅是政治及政策领域自身的变化和影响,更是得力于当代社会经济形态及其国际化贸易带来的重要影响。由于近三十多年来国家实施改革开放、强调以发展经济为中心,社会经济结构及其利益主体的结构和成分均发生了巨大而复杂的变化。为了实现多元化的经济发展和激发国内外市场的经济活动,不同阶层和地域的民众获得了空前的社会文化生产和艺术产品消费与体验的机遇。同时,逐渐显现出包括对于公共艺术欣赏与消费在内的文化需求。而伴随城市特性和功能的改造与建设、商业大潮的汹涌,中国城市景观和公共艺术的资金投入也获得了空前的历史机遇,来自政府和社会的动力也逐渐加大。
城市化的快速发展,促使城市空间环境的再造;产业技术和生产形态的更迭,促使产业遗产的园区保护和再利用的改造;城市人口和新兴社区的剧增,促使社区生活环境和自身文化形态的建设产生需求;城市形态和功能的拓展,使得城市公共设施的功能性和美学品质得以提升;城市生态环境面临的挑战,促使景观及艺术设计的介入与环保理念和生态文化建设的需求得以强调;商业及旅游文化的勃兴,使得历史性街区的再造和相关的人文景观艺术的介入前所未有。房地产业、新兴工业园区、会展中心和各类新媒体市场的发展也给公共艺术领域的发展提供了契机。在城市化、商业化以及第三产业和文化创意产业发展迅速的时代背景下,艺术从传统的学院、博物馆、美术馆及国家的纪念性、宣传性艺术项目中走出来,逐渐延伸并融汇到面向普通市民大众和城市公共空间及城市文化的建设中来;或是从艺术家的专业圈子走向更为广泛而多样的市民日常生活,这些均为艺术与公共领域的密切关联和多方位的介入提供了大的时代背景和社会基础。这不由得使我们注意到哈贝马斯在阐释公共领域的转型过程中对于商品经济及市场不断自由发展的前提性作用的强调。他指出:“在市民社会里,商品交换和社会劳动基本上从政府指令下解放出来。这种解放过程一时所实现的是政治制度,因此公共领域在政治领域占据了中心地位也就并非偶然。”[2]中国当代社会经济和商业文化的快速发展,客观上为艺术的社会化、普及化和公共性(社会参与性)的发展,提供了前所未有的环境和机遇。
艺术为日常生活服务,以及主张文化的包容性,同样成为当代艺术介入公共空间过程中的重要诉求。由于公共艺术的资金主要来自广大公民及纳税人,公民大众希望享有较为普遍的文化和艺术福利,公共艺术使得人们的生活环境、交往空间以及日常的衣食住行变得更为舒适、美观、实用,是十分自然的需求。由于社会组织的成分及社会主体利益的多样性和多元化,公共艺术的形式和内涵的差异性、包容性正是其公共性的重要体现。事实上,现实中的任何社会都存在着观念、利益和需求的差异,因此当代公共艺术的作品创作、资金投入和最终的利益相关,均需要尽量考虑到大多数人的意见和需要,而不是仅仅考虑艺术家和管理者的意见或极少数人的需要,这是公共艺术之公共精神的根本体现。因此,艺术家和设计师的作品不应局限于纯粹的艺术形式的铺陈,也不是孤立的和单纯的观赏性作品的陈列,而应该使其在城市公共设施、公共场所及视觉传达系统中更好地为公众的生活需求提供支持和服务。如在建筑、环境、道路、桥梁、车站、广场、社区、公园及照明、卫生、健身及安全设施,以及为老人、妇幼或残疾人的活动与交往空间的设计和艺术创作方面,呈现出更多具有人性化、功能化和美学品格的景观效应,体现艺术文化的公共性。
实际上,艺术的公共领域除了对于公共社会及政治问题的关切,除显现在观念形态和纪念性、礼仪性空间,它们应该更多地融会于市民大众的日常生活空间和社交环境之中。随着城市改造和建设的步伐,国内近十多年来在这些方面也有起色。如在四川成都的府南河活水公园、上海世博园中的后滩公园、河北秦皇岛的汤河红飘带公园、河南郑州的东风渠滨水景观艺术走廊等,艺术家和设计师均利用当地的自然条件、历史文化及社会元素,以公共艺术的方式为当地市民的日常交往、共享自然、休闲娱乐以及生态维护提供了多方位的艺术公共空间,成为当地社会的文化场所。
同样,在扩展城市公共空间、保护城市历史文化的集体记忆方面也采取了一些必要的方式和措施,如在21世纪来临的前后,全国许多地区除了对那些富有城市人文历史和传统商业文化积淀的老街区加以修缮之外,对那些具有地方特色和特定文化价值的老工业园区、老厂房及其原产业空间景观也进行了维护性的改造和利用,使之成为当地市民和不同来访者了解和记忆城市产业形态及其文化内涵的实物载体,同时也为当地市民的各类服务业、娱乐业、文化创意及设计产业的培育和壮大,提供了不可或缺的开放性、共享性空间,造福于当代社会的公共文化生活,如北京798艺术区、上海原江南造船厂工业遗产园区(即2010上海世博会主要园区)、上海田子坊及8号桥园区、沈阳的铁西区工业遗址文化园区、武汉工业遗址文化园区(如汉阳造创意文化园区)、成都工业遗产园区(即现在的东区音乐公园)、常州工业遗产园区“运河五号”等实例。它们多以公共艺术、文化展演、人文和产业科技历史教育、设计与艺术消费服务,以及市民的日常社交聚会,成为艺术参与社会公共领域建构的重要空间场所。而这些艺术文化的交流方式和社会效应,是以往那些重在单一纬度的一般性城市雕塑所不能企及或替代的。事实上,国家领域、社会公共领域和私人领域的问题诉求和具体关切之间有着必然而合理的差异,而社会公共领域的文化理性和交往经验恰恰是社会公民的日常生活中产生、交流和逐步验证的。因此,艺术对当代日常生活的介入、丰富和修正,将有利于多元的、包容的和民主化协作的文化发展与繁荣。其中,真正使艺术为人民和公众社会服务是艺术走向公共领域的要旨和基本目的。
另外,在方法和效果上看,当代公共艺术介入社会的时间和空间方式,也随着时代及文化观念的变化而得以变化。短期性和随机性的公共艺术的创作和展示,逐渐成为国内公共艺术发展的趋势之一。这里的短期性是指艺术在公共空间的展陈时间较为有限,而非长期或永久性的设立;而随机性是指艺术的空间及场域展示善于结合某些社会(社区)或社群生活的需要而择机进行的灵活多样的展陈方式。短期性及随机性的公共艺术展示与交流方式,比之那些固定性和永久性的艺术品陈设而言,将可能在艺术诉求的时效性、针对性、社会性和交互性等方面具有明显的公共性效应,可以更为及时和灵活地结合具体的社会因素及自然条件,进行艺术创作和社会对话,从而发挥公共领域的艺术文化作用。可以使得针对各时期和地方所面临的社会、政治、生态、道德及公益性问题作出及时的反映、参与和舆论的回馈,同时也对于公共艺术的创作和空间利用的灵活性、便捷性和经济实效性有着积极的意义。
例如,自2007年首开的汕头大学长江艺术与设计学院举办的历届“公共艺术节”(至今已有三届),即采用了短期、随机的方式和方法,充分利用学校环境和当地居民的社区空间,进行公共艺术的创作和展陈,对于当代、当地公众关注的社会问题、生态问题、民间文化遗产保护问题以及校园学生对于艺术自身的文化发展的探索,进行了富有时效性、多样性和探索性的公共艺术的交流与表达,为校园的公共艺术教育,也为艺术服务当地社会,进行了具有创造性及常态化的尝试。上海大学美术学院也在其校内和当地的社区中进行几届短期的公共艺术活动,并经由公共媒体的传播产生了积极的社会影响。同样,国内一些城市公共空间中举行的短期公共艺术的展览活动(如在北京王府井步行街、北京798创意广场及深圳市民广场先后举办的主题性公共雕塑艺术展)均以不同的题材、形式和互动方式,呈现出艺术家和当地社会对于一些关系到公众事务的文化关怀。这些对于城市社会文化及其公共领域的建构,均有着特殊的价值和社会效应。
综上所述,当代艺术的语境和价值取向,渐渐远离传统的宗教政治、权力政治或资本政治,逐步朝向公益政治和全民文化的纬度与方向发展着、努力着。中国的公共艺术必将在国家经济和法制建设的长足发展下,向着更多、更好地服务社会的方向发展,使更多的公共资源和艺术的创造服务于当代民众的日常生活与文化福利。公共艺术是需要公共参与的艺术,国家和政府的相关制度建设、艺术家群体的协作与责任心,以及社会公众的公共意识和热情参与,三者均是中国公共艺术未来建设和发展中亟待解决的基本问题。
注释:
[1]汉娜·阿伦特:《公共领域与私人领域》,引自汪晖等主编,《文化与公共性》,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版,第70页。
[2]尤根·哈贝马斯:《公共领域的结构转型》,学林出版社1999年版,第8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