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画记
2015-02-14简墨
简墨
读画记
简墨
简墨:济南市作协副主席,山东文人书画院副院长,从事诗歌和书画理论研究。有《二安词话》《书法之美》等专著。
顾恺之:一座山的丰盈
因为它优质的稳定性,所以被信任。因为它繁复的层次性,所以被一再重读。
它蹲在那里,戴着一顶帽子,那帽子卷边儿,老旧,尘土满布,有些泥巴糊在脚上。它像一个生活在美国19世纪的西部牛仔,外表粗犷不羁,但内里贮藏的温存和耐心,你一下子看不出来——纵然你看出来了,也一下子看不过来。
那温存像火在炉膛里,也有一层铁家伙给圈着。碰一碰,是会被烤焦的。而那耐心,是女子的耐心,水一样的耐心。
它像是说明了一切,又像什么都没有说。
他就是这样一座山。
就像我们信任山的稳定性,我们信任他的作品,哪怕一幅小品,也让我们心安。而山的层次性也是他的层次性,我们从山下朝山上捋着走,看遍了每一岩层的不同植被,如同他儿时喜欢的“倒吃甘蔗”,我们一层添一层的清甜或清苦滋味,细腻绵长,回环不绝。
他的第一层,是奠基的层峦——给母亲的画像。唉,谁的母亲不是奠基?那最底层、最沉默、最容易被忘记的奠基?她给你吃的(先时的乳汁,后来的茶饭)就奠基了,何况她会再捎带着附加给你些其他?譬如爱。
他从小失去母亲,稍长大一点,便每天缠着父亲追问母亲的样貌。父亲被儿子的深情所感动,于是不厌其详地叙述了母亲的形容和日常的衣着。他把这一切都牢牢地记在心中。八岁那年,他忽然向父亲要笔墨,说要给母亲画像。父亲说,你连母亲的模样都没见过,怎么画呢?他回答说:我就按照您说的画,一天不像画两天,两天不像画三天,一定要到画像了为止。于是他每天都在画,不分白天和黑夜。画好了就给父亲看,看了以后就按照父亲的意见修正。逐渐地,父亲惊喜地发现,母亲的像居然有几分相似了,惟独眼睛不太像。于是,他又用心地去琢磨,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终于有一天,他把再次画成的母亲像给父亲看,父亲竟然看呆了,说:“像了,太像了,眼睛特别像呀。”
通过几年的苦练,他终于掌握了点睛传神的绘画技巧。
他回报母亲的,是给她画上了最生动的眼睛,温柔之光照得千里。这种报答,足够了,足够母亲恬然安息了。
他的第二层,不是《女史箴图》,又是什么呢?
这幅神奇的画作,其内容居然是当时的妇女道德规范,一个图表语录式的教材版本。如你所知,这样以教化为主的内容是很难画得脱俗而极其容易掉入宣传画的窠臼,他却有本事把它画成传世的艺术珍品——他这个人也够“传神”的格儿啦。
他画得有多传神,就有多用功。为了画好《女史箴图》中的一位人物——汉元帝刘奭宫中的女官冯婕妤,他心思独出。故事是这样的:冯婕妤随汉元帝去虎圈时,突然一头黑熊从笼中挣脱出来,扑向车驾,刘奭和护卫惊恐得不知所措,偏有冯婕妤挺身而出,护住刘奭,怒视黑熊,护卫们这才回过神来,用利器逼退黑熊。他为了逼真地将汉元帝在黑熊扑来时惊慌失措的神情再现出来,用以烘托冯婕妤的英勇镇定,不惜在黑夜里扮成怪物扑向守候他的夫人,把夫人吓得灵魂出窍,从中摄取形神。这个以身试验的事例有点极端,都有点以身饲虎的味道了,还有点傻,但的确是非大艺术家所不能为的——起码那份勇气一般人就没有。所以,有时我们说,一个好的艺术家,往往是个英雄——这样讲,没有拔高艺术家,也是不委屈英雄的。
说起来不过是个唐人临本,也已残缺不全,仅存“玄熊攀槛”“班婕有辞”“同裳有疑”等九段模模糊糊的影像,像那些听起来很费耳朵的呲呲拉拉的黑胶老唱片。人物勾画的线条细腻,有如他心思的细腻,仔细瞧,还可以从画缝里逼出节奏感和动态感来,一应所有的姿势和布置都十分清楚和妥帖。不夸张地说,在这里,人们对一幅阐明事理的图画所可期待的能事已尽——它具备了我们所称道的、中国艺术的全部高贵和优雅。
他的第三层,当然是著名的《洛神赋图》,一如明月出天山。
按理说,这是最不好画的一幅图画——它的故事越著名,里面的人物越美丽,就越众口难调。
图画取材于三国时期诗人曹子建的著名诗篇《洛神赋》。子建是曹操的第三子,是魏国开国君主曹丕的同母弟弟。传说子建和弟弟一同爱上了袁绍的儿媳甄氏。曹操打败袁绍以后,把甄氏许配给了曹丕为妻。甄氏在曹丕处郁郁不乐,不久死去。子建为此感伤不已,遂赋洛神奇文,借写与神话中的洛神相会,表达对甄氏的思念爱慕之情,以人神恋爱的梦幻境界隐托他失恋后的伤感,是一篇哀伤美丽的恋爱诗。他根据这一题意,把子建的思慕之情形象化了。在《洛神赋图》画卷中,洛神多次出现,或在水面凌波回顾,或在云间遨游,平平仄仄地,步履翩跹,其神态之飘逸,衣带之摆荡,无不尽显温柔敦厚:水波与女神的裙裾融为一体,而整幅图画中,大山、树木等所有线条都柔和安然,不留一处圭角。更重要的是,这幅画一如既往地露出“传神”的妙趣:如画卷开头一段,描写子建在黄昏时节来到洛水之旁,马匹在林间休息,而洛神恍惚出现在荡漾的碧波上。她手持尘尾,香风拂拂,一双眼睛低垂着,谁都能看出她的哀愁。她似来还去,又含着无限的思慕之情,神情关切而迟疑,直到他出现,她的眼里才现了光芒。而后,他与洛神互赠礼物,众神和她的同伴在空中游玩嬉戏,这时洛水风平浪静,水神击鼓,创世神女娲在唱歌,他与洛神驾着云车出游……最后,洛神消失于洛河之中。而岸边的子建啊,他整夜不眠,焦急等待于河边,仪态娴雅清贵,身旁有多人来往,忙碌照应,映衬着他眼神里流露出的深深依恋和怅惘……你看这位气质忧郁的诗人,在翠柳丛石的岸边漫步,突然不经意地发现崖畔洛水之上飘来了他思念已久的女神时如痴如醉的神情吧,你看他生怕惊动女神、下意识轻轻地用双手拦住侍从们、目光中充满了乍见爱人时又惊又喜的神态吧,多么高妙!高妙就高妙在他在处理子建的侍从时,将他们用庸笔故意画得程式化,用侍从们呆滞的目光、木然的表情,反托出了子建欣喜难捺又夹杂了些许惆怅的神情,使画面形成一种鲜明的对比,主要人物呼之欲出——在艺术品里,主要矛盾凸现了,如此就成功了大半。这时我们看到的子建神情是既专注又讶异,让人猜出他内心激荡而外表又不得不掩饰为矜持退后的复杂心情——这是语言所难以表达的,想必才高八斗的子建本人对此也难以尽述。他用画笔代答了:凡是子建刻意着墨的地方,尤其是那种与心爱的人终究不能结成眷属、朝夕相伴的迷茫、痛苦和失望,全都活在了卷子上——他哪里是在画人?近前来看,满卷尽是锥心的相思。
他首创的这种“传神”的笔法,后来成为中国画不变的法则之一,成为中国画的“诗眼”——从生活到艺术,哪有不变的事物?“传神”不变。这是他的画最大的特色,也是给予了他最大自信的技巧。
除了人物画,他也偶作山水,一次他到江陵、荆州等地,算是采风吧,回去后,他说:“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眬其上,若云蒸霞蔚。”他看到山川的形势之美了。看到形色之美容易,看到形势之美,太难了。在这里,“形势”就是“神”。
“四体妍蚩,本无关于妙处,传神写照,正在阿堵(这个)中。”他坚信,在人体上,眼睛是最能打动人的部位——其实呢,你去看一看马的眼睛,梅花鹿、小狗和麻雀的眼睛,它们无一不是因为有一双格外灵动活泼的眼睛而赢得爱人的心的,也能赢得我们的心。
因此,他每日观察、苦练,练就了一双毒辣的眼——给每一个点上眼,好像它们生来就长在那里似的。他用最好的关系定义了他和眼睛的关系。这在绘画史上是个没人能破得了的记录。他保持了快两千年了,看来还能保持两千年。
他画人物,经常人物画好了就是不点眼睛,有时几年也不点。一次,他给人家画扇面,扇面上是三国大诗人阮籍、嵇康的像,随象多变,十分生动。但都没有点上眼珠,就把画给了人家。扇子的主人问他为什么不画上眼珠,他对人家郑重其事而略带调侃地说:“怎么能点上眼珠呢?点了就要说话,变成活人了。”还有,他在荆州刺史殷仲堪那里做过参军(掌管文书的官),他很想给殷画像,但殷因为自己的眼睛有毛病,怕画出来不好看,就坚决推辞。他看透了他的心思,就坦率地对殷说:“眼睛有毛病是没有关系的。我在画的时候,可以一样把瞳仁画清楚,画后只要用干笔在上面轻轻扫过,就可以画出你眼睛的特征,就象遮在薄云后面的月亮,将会更美。”这番话把殷仲堪说得很高兴。
呵呵,我们也很高兴啊——他多么懂得美,我们就得到了多么美的图画。
还有一个类似传奇的故事传扬得远:据说他20岁时,建康(现在的南京)修建瓦官寺,寺僧向士大夫募捐,没有一个人捐款超过10万钱,他却慷慨认捐100万。他家境一向赤贫,大家认为他是讲讲大话,不可能兑现。后来,寺僧来要钱了,他只要他们在寺中粉刷一堵墙壁。寺僧依他做了。于是,他关起门来,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在墙壁上画了一幅佛教故事中的维摩诘像。当像已经画成、只等给画上的人物点眼睛的时候,他叫寺僧开寺请人入观,并规定说:“第一天来看的人要施舍10万钱,第二天施舍5万,第三天就随便他们施舍好了。”到接待观众的第一天,他当众为画上的人物点上了眼睛。画像神采焕发,那端正华严的清刚气息罩住了整个寺院,所有的人都为这种气息所吸引,于是,眨眼的工夫,施舍金额累积在一起,已经远远超出认捐的100万钱。
这当然不是钱的问题,正如他最著名的画作价值400两黄金这样当时的天文数字也不是数字的问题一样。他的价值是无法以金钱衡量的。他就是他的画笔上长出的软黄金。
他画得究竟有多么好,我们不得见到他的真迹,无从揣摩。只看到,三百多年后,诗圣杜甫九年间三次到瓦官寺观赏他的《维摩诘》壁画,每次都写下极尽赞美的诗篇:“虎头金粟影,神妙独难忘”,“何年顾虎头,满壁画瀛洲”,“顾恺丹青到,《头陀》琬琰镌”……唉,才气大得如狼似虎、横行霸道的大诗人多么痴迷他!居然一步一回头、一唱三叹地,做了他膝下的小拥趸。这有点可笑,也有点教人感动。杜工部本来就是那样一个谦逊厚道的人——可惜这里写不到杜公了。那本是我最喜欢的古代诗人,比对李白还要喜欢。
一说就远,扯回来。他的山水画、诗歌、画论……是他的第四、第五、第六……层,那些一样苍翠、不同植被的好风景,是摸索着登上他这座大山所不能绕行而须慢走欣赏的。
他不摇不动、沉着安坐而双目如电的大气象,让我有时凝望,忘记呼吸。
展子虔:青春做伴
他一定被春天某个瞬间的某种气象击中过,然后,昏迷。譬如:初春时第一棵草芽的挣扎,或者,季春时遮天蔽日遍地撒泼的青绿……没错,就是那种浓得化不开的绿啊。
而且,在他先于作那幅画之前,一定忍受了很多的冬天——寒冷的冬天,无趣的冬天,贫血的冬天,那些泛白的心脏收缩成一团的日子,和颜色清冷的心情。
还有,画家所在的那个时代,一定人还比较少,在冬天,北风也一定更凛冽,雪花一定更大更饱满,行人也一定更加缩头抱肘不舒展……冬天像一匹银灰色的嚣张的野兽,凶暴地啸叫和啼哭,吓住了许多流动的、美好的事物,使之不再流动和美好。
好在,有一个好大好大的春天等在它的后面,适时射出她美丽的箭。
于是,他被击中了,撞倒一片颜色——你知道,从此,中国乌眉灶眼的山水画开始有了碧罗裙、布纽扣、粗衣襟,并相应地,有了比例协调、许多活动的人的出现——多好看呀!好像阴沉了好久的天放了晴,瑟缩了一个寒冷季节的麦苗返了青。
那帧尺寸较高的小横卷《游春图》——流传至今年代最早的山水画,就是这样,用尺幅之小,锁住了千里之远的葱翠山川和满目新鲜的人物,展现了水天相接的广阔大地,将山水画早期的稚拙面貌推向了成熟。在图画上,丈山、尺树、寸马、豆人,比例十分和谐舒服,山上有骑马的男人,水中有乘船的女子,都神采如生,意度具足;瀑布前有桥,远山近坡,分出了层次。在色彩上,他放胆采用了浓重的青绿填色,作为全画的主调。这种浓重的青绿色调,正是春天自然景色的鲜明特征。
看看以往那些因为暗黑而略显寂寥的山水画吧,看看青色绿色的山和水多么可爱,你就知道了为什么说它具有划时代意义——应该不啻黑白默片同彩色影片的分野之巨。
既然他梦中传彩笔,开山水着色的先河,不妨细说一下它的用色:《游春图》整体来看,湖水占用了大幅画面,人则融于山川水色中,摆脱了人与物的对立。而作水流重着青绿,山梁着石绿,略施淡赭,在山后云朵的映衬下,格外娇嫩可人,山脚使的泥金,花用粉点,树敷浓碧,仔细区分:山上小树直接以赭石写干,树叶用水沈靛横点;大树多勾勒而成,松树不细写松针,直以苦绿沈点;人物呢,则点以白粉或朱红,又加了重色,分出了衣褶,越发地轻快显眼。图中一应山、水、树、人、竹篱、屋宇,都用线描画成,轮廓准确优美,情绪委婉丰富。尤其是湖面微波,广阔深远,粼粼欲动,似睡在阳光下的懵懂呓语。
因此说,他的画被后人尊为“唐画之祖”是有根据的,与六朝山水画那种不合乎视觉自然比例的画法相比,《游春图》的处理显得匀称多了。尽管他的画一眼望去,总体上面貌古拙,且树枝缺少纵横抑扬、穿插多姿的变化,云也勾得过于整齐——别忘了,一个先锋派总要横冲直撞、有时要遍体鳞伤才打开出路——他得滚钉板一样,用血肉的躯体做试验,成功不成功的,死不死的,都得做。然而,一个大师也总是曲里拐弯地抵达——再曲里拐弯,总还是抵达:从专业技法上看,他还处在山水画滥觞的那个时期,人人都那样画,形成了某种程式,“水不容泛,人大于山”,几乎无法突破,但由于运笔老成,在他能把握的范围内作着竭力的突破,所以他的画仍显得轻重有致,可触可亲。另外,构图上的壮阔沉静,设色上的古艳跳跃,都使得它富有典丽而略略俏皮的意味。像一个最好的姑娘,纵然端庄文雅,也不失活泼天真的一面。
细细打量,较之后世成熟的流派纷呈,他的用笔虽嫌草草,有点单调,且只用“勾”而没有“斫”“皴”等画法,但青绿山水之体已初成,这种画法的特色,后来发展到了唐代的李思训、李昭道父子,便真正形成了“青绿山水”,成为中国山水画中一种别具特色的画体。他画马能注重描绘马的动势,虽卧立却有着行走、腾骧的神情,即便在当代山水画技法如此完备的今天,能有这样的表现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而后来的张萱画人物(尤其是极美的女子)明艳照人,用朱晕耳根为别——这个画法追根溯源也得自于他。可惜,对此世人知道的不多,传播得就更少了——当时的时髦妇女都将这种化妆法称作“张萱红”。他“八叉”圣手,才思机敏,四面开花,都过去这么久了,只零散记载中的杰出作品居然还能有20种之多,具备这样全面修养的艺术家也算艺术史上不可多见的。
他一生好像都在行走:西北、华北、中原、江南……是个不折不扣的“驴友”。不知道,他那时,是不是真的骑着一头和他一样瘦的瘦驴?后面跟条和驴一样瘦的流浪狗?那样跑法,还不一定可以顿顿吃饱,能胖起来才怪。那些繁华、不繁华的地名,都是些现在我们从地图上苦苦寻找、要捋着弯弯曲曲的线路拐一阵子的地点。他在每个地方留下的一幅一幅青翠照眼的壁画——哦,不,那量词得论堵的——那些一堵一堵的壁画,几百堵的心画,是不是也曾经有一段幸福的时光,依次伸手接住了他?接住那个以为自己永远是青春勃发的青年而不知疲倦到处奔波、画着青春勃发的画儿的人。他走过的那些黄土、红土沉默、满天飞着仆仆风尘的大路、小路,是不是也有的还依稀记得,断肠不断肠的,有挟了春天像挟了爱人、画画如私奔的人,行走在天涯?
吴道子:星辰之上的星辰
相信吧,在那顶端之上,仍然有着顶端,他们是星辰之上的星辰。
万象缤纷,惟有他们光照四野。
真正的艺术家是不能够模仿的,正如不能够被嫉妒和损害。我们够不到他们。他们好像一直在别处,一直在远处,在别的星球——他们干脆是另一类生物。
然而他们总是有来处,那来处有时还极为低凹——正如他,说着一口极浓的河南腔,黑红着脸膛,有一点哀愁地,手挽着他娩出的满月一般曼妙翻卷的线条,站在喷吐着风沙黄黄着脸儿的黄河故道里,像站在天上。
是的,他娩出的线条——我们有理由推测他是个极端多情的人,以至于他雌雄同体:那么柔美如春天的晴丝和情思一样的线条,不是阴柔气质浓郁的男子,哪里可以手绘得出?心里有笔下才有。看看他的线条,就不由得想起李商隐那些心细如瓷的《无题》诗,就眼神恍惚迷离起来,如同林下醉酒,推松卧石,回不了家。
查一查,史乘对他的记载很少,甚至连他的具体生卒年份都没一字记载,这当然是因为当时画家地位的低下,即使是像他这样的宫廷大画家,史家也不屑于多费笔墨。查阅新、旧《唐书》,对他的出身竟然不著一字,这又侧面证明他的确是低级画匠出身,没走过什么科举之路。是的,他幼年失去母亲,勉强活下来,做了个民间的画工画画炕寝、棺椁之类用以谋生,其间曾学书于张旭、贺知章,未成,才改习绘画。命运并没有多怜惜他一点——唉,对他那样的人,是应该有所体恤的。艺术家所需一般不多:一口饭,足够的时间,可以了。
然而,历史又是最不欺的,这些一点都不妨碍他以无与伦比的光芒,照耀着公元8世纪——那个原本就阳光灿烂的盛唐时代:他是半神一样的艺术家,人物、鬼神、山水、楼阁、花木、鸟兽无所不能,无所不精,陈怀瓘在《太平广记》中称他“禽兽山水,台殿草木,皆神妙也,国朝第一。”他不仅在东方、而且在世界上都称得上是一代宗师,堪与欧洲比他晚八百年的达·芬奇、拉裴尔等西方画圣并驾齐驱。纵观他的画作摹本印刷品——纵然是摹本再加上印刷品(尤其是驻足宗教画《八十七神仙卷》的时候),你也一样会被那种汹汹的气势吓到:嚯!那可真叫“吴带当风”!他们云间漫步,排闼而来,所有的仙人无一不正大仙容,气宇轩昂,人人都好像袖了天下,急着去赴一个伟大时代的盛会。每次看到它,我都要想起《梦游天姥吟留别》中的“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唉,那位天才,简直就是为这位天才才动笔写下的诗句。或者说,后者为前者也不是不可以。天才们总是互相映照得更为华彩夺目——夺我们的目。
它让我们运用足够的想象力来想象,当时这盛世神迹惊现于民族空前衰落的时刻,悲鸿大师一见之下该是怎样的一种悲欣交集。他后来还专门为它刻了一方印,唤“悲鸿生命”,钤在上面,四处仓皇逃亡时都不离身上……当然,最后它还是在大师外出归来的猝然昏厥中被发现已遭了强盗之手。按住不说。
那些线条,它们左依右靠,俯仰向背,个性十足,敷色简淡,甚至不着色,满带着生拙与支离、真率与烂漫。你很容易看出,他在创作的时候,一定是处于一种高度兴奋与紧张状态,整个谋篇和局部无不饱满圆润,然而紧张有力道,主观感觉强烈,自我表达充分,一泻千里的视觉冲击力是我在和他同时代的其他人物画画家那里所没有感受过的——是他们过于靡弱?还是他太强势?不得而知,只隐约获悉,它们的表达很有点西方表现主义的味道。这些,似乎都透出了后来疏笔水墨画的先声。可以说,中国风格的人物绘画是在他的手中最后形成的,他的绘画,代表了中古时代东方艺术的重大成就——没有谁会觉得这样的词汇有什么夸张。他当得起。
而在中国艺术史上,仅有三位艺术家被戴上“圣”的桂冠:一位是晋代王羲之,被誉为“书圣”,一位是唐代杜甫,被誉为“诗圣”,还有一位被誉为“画圣”,就是他了。连民间画塑匠人都称他为“祖师”,道教中人更呼之为“吴道真君”“吴真人”……他的影响力可见一斑。就连那个同样是半神的苏东坡,也曾在《书吴道子画后》一文中激动不已:“诗至于杜子美(杜甫),文至之于韩退之(韩愈),书至于颜鲁公(颜真卿),画至于吴道子,而古今之变,天下能事毕矣!”——嗳,他的绘画水准之高一望便知,而东坡的可爱也在这里了——他书画诗文无一不精,却盛赞同人。
他的壁画,曾在洛阳上清宫熠熠生辉,可惜如今连一块壁画残片都见不到了。当年他除了在上清宫画过壁画外,还在洛阳福先寺、天宫寺等处留下壁画,皆属精品,口口相传。即使到了1000多年后的今天,他也能以他坚定的步伐,从遥远盛唐斑斓的画幅中,走进民间滔滔不绝的嘴巴里。他是这样一个人:站在唐代的大石上,隔空传递给我们一些活着的线条,一些素淡的色彩,一些生动的传说。
他使三个城市感到骄傲,一个是洛阳,一个是长安,一个是禹城县,三地共留下壁画三百余件。2008年春天我去洛阳参加全国隶书展时,听来个说法:在洛阳,民间认为他的名字不是“原装”,而是唐玄宗给改的,因为“吴道子”三个字,不论读,还是写,都带有宗教色彩,不似常人的名字。据说他年少时曾经拜一个名为崆峒的道人为师,并向他索求画谱。崆峒道人没有正面满足他的要求,却给了他一个授之不尽的道理:世上万物皆可为师!于是,大自然成为他最好的老师,山和水变成他最美丽的画谱。
有一年的秋收季节,他站在门前放眼望去,山坡上黄澄澄的谷子,被秋风吹得叶子一晃一晃的,荡起一层层浪头,粼粼地泛着黄绸子似的波影,细细碎碎的,泛成贪食麻雀敲响的日光,开在苍绿底子上……他为眼前的景象所打动,思想如同依偎在老树下的苔藓和不知名的藤条,萌动发芽摇曳……那一刻,他心领神会地,提笔在墙壁上画就一幅《金谷图》。就在他画完以后,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几只麻雀从屋檐上俯冲了下来,竟把他的《金谷图》误认为谷子地,一头撞在墙壁上死掉了。流传在当地的这些民间传说,虽然无法考证,但恰好印证了有关史书对于他的记载:他家境清寒,父母早亡,同时他也是一个早熟的画家。他的早熟,不仅来自先天灵感,也来自大自然对他的启发,来自民间传统文化对他的熏陶。其他的传说还有不少,不能一一记述。就这样,他无处不留痕迹,却又到处无迹可寻。
今天,我们只能从传为他作的《天王送子图》及刻勒在石头上的观世音菩萨造像的面相、衣纹、缨络中去感悟那遒劲、灵动、洒脱的线条,去感受他的被称为衣纹裙带像被风吹起一样的飘曳的好笔法了。据说,柏林禅寺的前身“古观音院”就留有能令风起云涌的《水图》墨宝。那些天衣飞扬的线条像有磁性的祥和的音声,注入我们耳际,使我们眼前如清潭印月清平明亮。
他不拘小节,为人豪爽,和李白一样爱喝酒,“每挥一毫,必须酣饮”,醉中作画,一气呵成。相传当时的皇帝唐玄宗想请他画一幅反映嘉陵江景色的山水画卷,他用了三个月的时间,沿嘉陵江两岸考察写生,当玄宗让他出示创作草稿时,他答复:“臣无粉本(草图),求赐素壁一面。”于是,八百里嘉陵胜景被他一挥而就,一日即成,烟霞横飞。它们躺在纸上,大模大样,仿佛自打有了这片土地,天生就有了它们,而且一直就是躺在这片大纸上面的——他多么骄傲,他的画就有多么骄傲。哦,说到这里,竟觉得画画的他和写诗的李白从性格、风度、胸襟、优点和缺点、到创作方式到艺术风格,甚至到生活习惯都有些像呢,还都有些异族基因——好像同胞的兄弟。
他的骄傲还表现在:他胆子大,善想象,有着坚强的艺术意志,画菩萨就是画自己的样子——他以自己为模特儿,为诸多佛寺殿堂所绘制的诸佛菩萨、护法龙天圣像,笔下神气如生,完全世俗化,然而又美到出尘、出奇。这几乎是个悖论,教人搞不懂他是怎样做到的矛盾的统一——那些大大小小的佛像身后的背光,都能于一切时、一切处悬笔空抡,一笔画成,那光含万象、美如满月的一道弧线,当为世间最美的线条。他胆子更大的表现是在《地狱变》中把达官贵人统统打入了十八层地狱——蔑视权威和神灵,在那个时代是需要相当大的勇气的——要听从自己心灵的声音,才有可能成为得大自在的人外之人——你理解为人上之人也未尝不可。我一直认为众生平等,人人、人物皆一般高,然而非要硬分的话,无疑,其中最大限度地保持了人的初始特征的人是高人一等的。
从他的画作中可以嗅到自发、自由、自我等优质的味道,也让我们知道,“美”是艺术的高度发展,出“新”就是为迎娶“美”而准备的伴娘。
说起来,中国的绘画是以线描为主要造型手段的艺术,原则上含蓄、写意,能像他那样,能画出一条条笔能扛鼎、力透纸背、灵动滑滋、飘曳自如的线,漫天跳舞,让观者说不出什么来,一直是中国书画家毕生的追求。而线描(白描)最初的练习方法是在长短线和大小圆圈中开始的。所画的圆线圈,就像我们烧的盘香那样的形状,细线圈从里至外或由外至里,一圈圈不断地延伸,用笔的力度不缓不急,圈与圈之间的等矩要相同,如禅堂里用功夫,要专注、清明、绵密,画在纸上的墨线会清晰地展现你的心路历程。我以为这是调整身心的一种好方法,要耐得住寂寞,坐得住冷板凳。这样经过很长一段时间的训练,才能画出一条心手双畅的线来。有了一定的线描功夫,就能够表现大千世界的种种变相;如果再能画出表现自己独特艺术语言的线来,那更要经一番寒彻骨的历练了。我想,他若不是跋山涉水搜尽奇峰打草稿,藏万千丘壑于胸臆,纳须弥于芥子,也不可以在素壁面前披云独啸,一剑倚天寒,笔笔生发,将八百里川渝秀色尽收笔底吧?这是“画圣”之所以掌握了卓绝功夫的根本所在,也是作为人的“本我”真性的自然流露。
不由得思念起古代的书画家们听海潮奔涌,观夏云列阵,睹柴夫争道,见公孙舞剑,皆可体悟艺术真谛的那些事,一时起了大向往——书画之技,虽为小道,然通玄门性海,八万四千门,门门可以抵达大道。这是不假的。
暴风雨过后,天空中呈现的道道彩虹,是我们能看到的世间最美的风景,而开采出我们内心圆满无碍的无尽之藏所放出的智慧之光,可以照亮天地。
像参禅一样,晚餐吃个七成饱,然后凝神片刻,静下来,在40瓦的电灯下打坐,制造一个冬季的大脑清醒的黄昏,用心体悟他,以及他的同类,那些星辰之上的星辰,沾染些他们的气息和梦影,清晰地描画出自己心灵宇宙一圈一圈繁复奇妙的天图,才是当下某些日见式微的艺术突围的通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