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戏剧的诗意里栖居
——戏剧理论家童道明先生的戏剧创作
2015-02-14宋宝珍
宋宝珍
在戏剧的诗意里栖居
——戏剧理论家童道明先生的戏剧创作
宋宝珍
宋宝珍:中国艺术研究院话剧研究所副所长,研究员,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中国现代戏剧理论与历史。有《二十世纪中国话剧回眸》《残缺的戏剧翅膀》《洪深传》等多部著作。
艺术理论和艺术创作,原本如车之两轮,鸟之双翼,然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理论与创作彼此分离,各行其是。难道作家、艺术家就无需具有深厚的理论功底?理论家、评论家就不能进入创作的神秘王国?这一直是人们试图解答的问题。2009年,一位原本属于戏剧理论界的人士,却以剧作家的身份引人关注,他就是童道明先生。在花费数十年的时间进行理论准备之后,他自觉地进入创作状态,以剧本《塞纳河少女的面模》,给戏剧文学送来一脉清凉,接着,他的剧本《我是海鸥》在北京的蓬蒿剧场上演,展现出契诃夫式的雾霭般弥漫的忧伤。2010年,他的剧本《秋天的忧郁》宣告完成,由天津人民艺术剧院首演;2012年,他的剧本《歌声从哪里来》《蓦然回首》定稿,在蓬蒿剧场与观众见面;2013年《一双眼睛两条河》剧本朗诵会在蓬蒿剧场举行,在年末的寒风中,令人于无语凝噎中收获心灵的感动。2014年末,由焦菊隐、李健吾、童道明翻译的《契诃夫戏剧全集》正式出版,2015年年初,由童道明编剧、中国国家话剧院杨申导演的《爱恋·契诃夫》在国家话剧院小剧场上演。此外,童道明先生还写有戏剧片段《等待》和《三滴水》等。这些风格疏淡、意蕴幽婉的剧作,展现着他独特的审美理想和艺术取向。在短短的几年中,他一发而不可收,一个又一个剧作接踵而至,这说明,童先生写剧本,绝非一时心血来潮,而是厚积薄发、苦心孤诣、心向往之的艺术创造。
“我来到这个世界,是为了看见太阳”
谈到自己的人生经历,童先生曾经写过一首小诗,题曰《自白》:
我是一条小河,
我的河水流不进大海;
我是一条小路,
岁月将它拐了几个弯。[1]
我以为,童先生的为人也许正如他的姓名,不改童心、初心,以此心经世悟道,便是自得其乐,自性光明。他的性格融汇了低调、谦和与雍容、洒脱,因此,他的生命之水是清澈的,不在乎浩荡而在乎澄明;他的人生之路是弯曲的,不在乎通达而在乎胜境。
1937年,童道明先生出生于江苏省江阴县杨舍镇(今张家港市),于上世纪50年代初全家移居北京。1953年他在北京五中读高二时,遇到特级语文教师李慕白,从此在老师的引领下,对文艺、对写作产生了浓厚的兴趣。1955年他进入留学苏联预备班,一年后进入莫斯科大学文学系语言文学专业学习,开始涉猎戏剧。1960年他因病从莫斯科大学肄业,回国养病期间,一头扎进北京文津街图书馆,凡是可以找到的文艺书籍,他都孜孜不倦地读下去。1962年,他因在《文汇报》上发表了第一篇学术论文《关于布莱希特戏剧理论的几点认识》而受到学术界的重视,1963年,得以进入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工作。正当他铆足了力气,准备发愤读书、写作时,“文化大革命”开始了。
“文革”之中,童道明先生被下放到河南信阳,在中国社会科学院的“五七干校”劳动锻炼,改造思想。其间有6年时光,他被迫放下书本,像普通农民一样在田间劳作。尽管有不堪回首的迷茫与苦痛,但是留在他回忆之中的,却是在田野上默诵莱蒙托夫的诗的情景。
1972年童先生回到北京,继续从事学术研究,或许是太过用功,1977年得了一场大病,在鬼门关前,他透彻地反思人生。病愈之后,他不是愈加养生惜命,而是愈加勤奋地投入到学术研究之中,从此以书为伴,以学为业,完成了著作《他山集》(1982年,论文集)、《戏剧笔记》(1991年,专著)、《惜别樱桃园》(1996年,随笔集)、《俄罗斯回声》(2000年,随笔集)、《我爱这片天空》(契诃夫评传,2004年)、《阅读俄罗斯》(2008年,随笔集)等;其主编的著作有:《现代西方艺术美学文选·戏剧美学卷》(1989年)、《世界经典戏剧全集》(20卷,1999年)等,译著有《梅耶荷德谈话录》《海鸥》《万尼亚舅舅》《樱桃园》《普拉东诺夫》《爱的故事》等。在中国社会科学院,他先后担任研究员、博士生导师等职,同时任中国作家协会和中国戏剧家协会理事。他自1996年就开始创作剧本,近年来佳作不断,结集为《塞纳河少女的面模》(2012年)、《蓦然回首》(2012年)、《一双眼睛两条河》(2014年)等陆续出版。
童道明先生是我所敬仰的前辈,早在上世纪80年代,当我还在大学读书的时候,童先生于我只是一篇篇论文上的署名,他关于斯氏体系、布莱希特的研究,他关于打破“第四堵墙”、强化戏剧假定性的主张,他对梅耶荷德戏剧贡献的总结,他对北京人艺演剧学派的论证,他对探索剧的评价,对俄苏文学的省思,总让我对其人其文充满好奇。然而等到真的在研讨会上谋面,不敏于行又颇讷于言的我,却惴惴于自己的幼稚和浅薄,在刻意矜持中隐藏起对先生的崇敬与钦佩之情。
认识童道明先生,让我相信这个世界真的有这样一种人,他们是带着充盈的善意出生的,他们从不与人争,或许没有人值得与之争,而是以富于灵性的欣赏的眼睛,过滤掉那些假恶丑和不公平,只为寻找人世间的本我之真、性灵之善、诗意之美。
童先生钦慕他的老师,从中学时期的李慕白到大学时期的拉克申,他也景仰那些创造了有意味的形式的艺术家,从俄罗斯作家契诃夫到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所长冯至。他甚至说:“我没想过要去批判什么,鞭笞什么,我的剧本里一如契诃夫的戏里一样,没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坏人’,或者‘反面角色’。”“不刻意追求道德批判意义上的深刻,只想用人道主义的恻隐之心观察世界,用悲悯情怀去看待人生”。[2]一些把艺术话语当成自我权力的人对此不屑,认为作为批评家的童先生,欠缺匕首式的锋芒和响箭式的酣畅;然而我却觉得,这恰恰是童先生的涵养和雅量,他就是戏剧批评家中独特的“这一个”,正所谓“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个中滋味,不是凡人说得清楚的。其实,童先生绝非囫囵是非,混沌黑白,有事实为证:1982年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的小剧场戏剧《绝对信号》上演,或许是因为其表现形式太过前卫,在当时的中国戏剧界引起了强烈争议,童道明先生力排众议,给予高度评价,并予以舆论支持。在上世纪80年代,戏剧评论界就有“杜林童”美称,即指当时笔锋雄健的三位批评家杜高、林克欢、童道明三位先生,他们不仅带动了戏剧批评的活跃,而且促进了那些影响全国的戏剧观争鸣。
“给我狭窄的心,一个大的宇宙”
童道明先生是爱戏剧的人,这不仅表现于他对于是之、濮存昕、林兆华、李六乙等表导演艺术家的赏识和支持;也表现于一年四季无论寒暑他都乐得在剧场看戏,更表现于他还不满足于研究戏剧理论与演出状况,更身体力行着手于剧本创作。
众所周知,从上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因为戏剧观念的滞后、剧团管理体制的制约、演出市场的萎缩,戏剧的创作与演出出现了不景气的状况,到了90年代,有些剧团甚至出现了多演戏多赔,少演戏少赔,不演戏不赔的糟糕局面。话剧剧本创作更是被视作畏途:首先是成功难,其次是收益低,还有可能写了也是白写,没办法上演。童道明先生是功成名就的理论家、翻译家,在戏剧创作上面,他却需要从头开始,冒着被指摘、被贬抑的风险。但或许爱戏剧就是最好的理由,他在戏剧创作的道路上,竟然义无反顾地走了下去。在童道明先生的剧本集里,每个戏在文本上都注明修改过五、六稿,这也反映出他对于戏剧的敬畏之心、严谨之意以及所追求的艺术目标之高。
童道明先生一生接触最多的人是知识分子,在他所工作的中国社会科学院,就有钱锺书、金岳霖、何其芳、杨绛、胡绳、冯至等学识渊博、建树非凡的一流学者,他们或狷介或融通,或清雅或雍容,或淡泊或严正,总有人格的魅力和学术的品格令人尊敬。童道明先生置身在这样的人文环境里,耳濡目染,息息相通,因此,他的创作视阈里总晃动着他们的身影,他的戏剧主人公也往往是知识分子中的典型。
他的剧本《塞纳河少女的面模》与其说是一部反映知识分子心态情感的戏剧,不如说是童先生与他的老领导冯至先生的灵魂对话,他想通过戏剧探讨美的毁灭与重建,探讨知识分子的使命担当和存在意义,探讨人的肉身寂灭与精神不死的关系,一个文化生命的尽头,不是满目萧索,一片死寂,而是充满灵性之光和唯美玄机。
塞纳河少女的面模,其实是一个白色的石膏模像,它的神秘之美来自传说:多年前一位少女溺毙于塞纳河,当人们将其打捞上岸后,发现她双目微闭,面容安详,嘴角边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来自天国梦境的神奇。那一种超凡绝俗的美,让很多人感动,以致因她翻制的面模成为艺术品,为众多艺术家收藏。冯至先生在德国留学期间,得到了这样一副面模,为此他撰写了一篇动人的寓言,为少女之死找到一个美丽的答案。冯至先生学成归国时随身带着这副少女面模,此后无论是抗战烽烟,还是奔波辗转,他都将其一直带在身边。然而在“文革”中,造反派闯进冯至先生的家门,将他那寄予了唯美理想的少女面模打翻在地,那破碎的声音像是一声狞笑,来自背离人性的黑暗地狱。“这家人可怕的时刻到了”,可是他们没有憎恨,没有哀怨,相濡以沫,共同祈祷:“给我狭窄的心,一个大的宇宙。”在戏剧展开的叙事中,童先生饱含深情地塑造了“不吹牛、不拍马、不骗人”的知识分子典型冯至先生,他人格魅力的超拔,他审美境界的高妙,他在“文革”中的坚定,他对现实人生的坦诚,以及面对死亡的从容。
《塞纳河少女的面模》经由梁国庆、杨青、朱琳、王绍军等优秀演员的演绎,感染了很多观众。剧场艺术的创造者们,一直在寻找打破观演隔膜、实现演出者与观赏者共同创造的妙境,可是各种技术手法的轮番叠加,似乎总是难奏其功,而童先生这个堪称简洁、质朴的戏剧,在简陋的舞台条件下朗诵,却让在场的人们心潮难平,泪眼朦胧。也许它在技法上不够圆熟老辣,在形式上未必炉火纯青,但是有什么关系呢?那是知识分子的生命绝唱,源自一颗正直善良的心灵,那是一份沉甸甸的真诚!离开了真诚,艺术在这个世界还有什么作用?
如果说《塞纳河少女的面模》是流淌着诗意的小溪,那么汤汤之水不可遏止,随后童先生创作了另一个关于知识分子的剧本《歌声从哪里来》。此剧表现了研究机构职称评审过程中,年轻的科研工作者的心理波动和良心自责。在研究所工作的樊进,面临着人生不大不小的尴尬,他与同事赵华曾是大学同窗,赵华曾爱慕校花石可人,而石可人却钟情于樊进,后来两人情投意合,组成了家庭;赵华后来与石可人的闺蜜结婚,虽然两家人成为朋友,但在势位、境遇上彼此却暗暗较劲。此次职称评审,只有一个晋升名额,樊进的学术成果明显不如赵华多,为此聪颖多智的樊进,想出一个奇妙的办法:他去找评委魏教授,还发动妻子石可人帮他游说,对每一位评委都说,赵华实力明显,稳操胜券,只需要您投一票给樊进,就算保全了他的面子。善良的评委为了维护樊进的自尊,纷纷动了恻隐之心,结果评审结果揭晓之后,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赵华落败,樊进获胜。
这样的结果让樊进心中暗喜,十分得意,他将好消息告诉妻子石可人,并要与她一起庆贺胜利。而单纯善良的石可人却犯了难,她良心不安,劝说丈夫放弃到手的职称,还赵华一个公平。一对恩爱的小夫妻,为这意外的晋升动起了心思,甚至产生了隔膜、矛盾。樊进经过一番内心挣扎,深悔当初的做法,觉得如果实现目的的手段不光明,那么即使目的达成,也不会令人心安理得。他又找到魏教授,坦陈自己的问题,纠正已经出现的偏差,把职称晋升的机会还给了赵华。
在知识分子扎堆的地方,也许从来不乏缜密的心思、精细的算计和对尊严、利益的角逐。在目前的情况下,一个研究机构的职称评审,不仅关乎被评审者的个人荣誉、地位,更关乎其被肯定的个人价值和现实利益。像樊进、赵华这样的青年知识分子,在研究人员系列中处于较低位置,无论是学术地位还是经济收益,都只能靠职称晋升得以解决,因此进退升降之间,既裹挟着科研实力的较量,也不可避免地夹缠着世故人情的博弈。樊进显然是情商很高的人,知识分子的行事理念让他不屑于请客送礼,但是他却深谙老一代知识分子人性的柔软:他们大都具有体恤他人、悲悯弱小的特点,因此,樊进便以博取同情、维护自尊为说辞,达到出其不意、哀兵必胜的目的。剧中的老知识分子魏教授也塑造得很有特点,她爱惜人才、善良谦和,秉性仁厚,与世无争。她喜欢温柔贤淑、端庄机敏的石可人,因此对他们的求告很当真,很愿意帮助人,当她看到职称初评的结果时,她深感意外,内心惶恐,为樊进的机谋而难过,也为自己被利用而忐忑。直到樊进主动退出角逐,评审结果归于公正,她才放下心来,恢复从容。
也许在别人的笔下,面对这样的题材一定有一种矛盾冲突的激烈表现,或是是非非的道德定评,而在童先生看来,所有的人都有善根,即便有错也是一时糊涂,樊进拜托的几个老知识分子,都信奉“言必信,行必果”,结果对他产生了一致的恻隐之心,才导致了那样的结果。即便如此,樊进和石可人没有暗存侥幸,坐享其成,而是在良心上自我苛责,最终维护了公平竞争的原则,自愿促成了一个合理的结果。
童道明先生对于知识分子不仅有理解、有尊重,更有心境上的融通,以及刻画时的倾情。
“我的忧伤透着亮光”
要理解童道明先生的戏剧,必须从契诃夫说起,这不仅是因为他是契诃夫剧本的翻译家、研究家,而且还因为契诃夫式的审美追求,早已潜移默化地进入了他的戏剧思维。在苏联留学期间,童先生开始接触契诃夫戏剧,在导师拉克申的指导下,完成了论文《论契诃夫戏剧的现实主义象征》,获得5分(满分),导师叮嘱他以后不要忘记对于契诃夫及其戏剧的兴趣。契诃夫的戏剧情境,带给年轻的童道明先生以艺术的憧憬,像是恪守着一个青春期的美丽约定,数十年过去了,童先生不改初衷,依然孜孜矻矻,将契诃夫及其戏剧当成自己的精神旗帜。
《我是海鸥》是童先生为纪念契诃夫的剧作《海鸥》问世一百周年而作,全剧以戏中戏的方式,让历史之光照进现实,让一对年轻恋人与契诃夫的灵魂对话。这个戏的构思,一方面是向契诃夫的精神致敬,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反抗现实的粗鄙与平庸。剧中作为恋人的男女演员,他们生活在世俗与艺术的夹缝里,男演员厌恶庸俗不堪的电视剧,一心向往像真正的演员那样,在舞台上主演《海鸥》。女演员为了成全他的艺术梦,硬着头皮去寻找商业赞助,却被别有用心的商人纠缠、调戏,当他们离戏剧的梦想越来越近的时候,却离艺术与爱情的理想越来越远。男演员看到自己心爱的人与有钱的老板周旋,不堪情感打击,心情抑郁,甚至对生命都充满了绝望情绪。《海鸥》终于可以上演了,在戏剧的情境里,这一对恋人借助扮演特利波列夫和尼娜的机会,动心动性地抒发胸臆,排遣愁绪,男演员仿佛已经化身为一只海鸥,那一句句的台词宛若凄厉的哀鸣,他不惜以生命殉艺术,在现实的晦暗之中,追寻艺术的灵性。戏剧结尾时,作为戏中戏的《海鸥》闭幕了,男演员仿佛已经完成了自己的艺术使命,他精疲力竭地晕倒在舞台上,画外音传送着救护车的嘶鸣。
《海鸥》当中的人们总是“生活在别处”,只有尼娜肯于冲出旧有的轨道,不惧痛苦忧伤,一心寻找人生的目标。“我是海鸥”,是勇敢者的宣言,是不屈者的抗争,也是没有退路、只能前行的慨叹。剧中的演员因为眷恋着“那片深深的湖水”,便无怨无悔,其生命的内在宇宙不容现实的龌龊玷污,其艺术理想也无人能够摧毁。
谈到童道明先生的戏剧,便不能不谈到那份艺术审美境界里的忧郁。童先生深爱诗歌,因此其审美意识里流淌着诗意。与其说他在戏剧里建构着人物行动和情节结构,不如说他为诗意的表达寻找着抒情的节奏。他的戏剧主人公没有一个是不爱诗的,他们常常以诗明志,以诗咏怀,诗是其精神世界里不可或缺的东西,而其人生况味里总有一种熨帖而又凄凉、甜蜜而又惆怅、踌躇而又神往的诗意,恰如《三姊妹》中的玛莎,又如《北京人》里的愫方。这种意蕴只可意会不可言说,童先生自己翻译的普希金的诗《格鲁吉亚的山岗上》,或许是一个不错的注解:
格鲁吉亚的山岗上笼罩着黑夜,
阿拉格维河水在我面前流淌。
我的心里又是沉重又是轻松,
我的悲伤透着亮光。[3]
童道明先生的戏剧《秋天的忧郁》表现了画家和女演员的爱情,他们人到中年,感情上受过重创,灵魂上饱经沧桑。女演员在舞台上光彩照人,情感世界却一派荒凉;画家因为其学生雇用了女模特,曾被冤枉成嫖娼,有过不堪回首的过去。画家暗恋着女演员,常常在演出时送上花篮,人却默默离去。经友人推荐,画家见到了舞台下的女演员,他们彼此珍惜,相见恨晚,以致女演员豢养的鹦鹉也故作人语,道破天机。岁月没能剥夺他们对于爱与美的向往,他们从相遇、相爱,到相知、相契,最终走到了一起。秋天是忧郁的,但却充满诗意。恰应了《红楼梦》里的诗句:“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一个用灵性创造了生命形象的演员,一个用神思点染了自然风韵的画家,他们在一起荣辱与共,惺惺相惜,憧憬和追寻着美的真谛。
如果说《秋天的忧郁》是心有所归的感喟,那么《一双眼睛两条河》就是情无所寄的伤悲。12月5日0时45分,冬天的深夜里传来钢琴演奏的声音,那是莫扎特的《安魂曲》在寒风里飘荡,邻居们多有抗议,而诗歌评论家黄雨却循声探问,找到了孤傲、清寂的弹琴者白露。翩翩公子黄雨与娉婷淑女白露相遇,恰如音乐与诗歌天然地彼此相吸,命定地有一段心曲。因为他们都有一些年纪,所以不会在四目相对的一刹那激情四溢;因为他们是习惯于含蓄、蕴藉的人,所以不会在相互交往中将情爱轻易说破;他们发乎情,止乎礼义,在自设的独立的诗意空间,营造那种纯美的诗意。然而,他们各自已有家室,柔情的温暖挡不住尘世的苦寒,当白露心有所动时,黄雨将与妻子鸳梦重温;当黄雨情思缱绻时,白露已经倦鸟知返。他们最终怅恨无缘,彼此牵挂,却渐行渐远。
童先生戏剧里的主人公,总是成双成对,佳偶天成,哪怕最后爱已成风,但都性灵相通,便是名字也珠联璧合,对仗押韵。因此,他们形不成尖锐的矛盾,只构成主调和复调的和声,甚至是二重奏式的共鸣。我觉得那是童先生的心音,为诗意的憧憬而跳动。可以说,是童先生以他的诗性智慧和纯真心灵,为商业化娱乐化的戏剧界,输送了一束清新、疏朗、明丽的艺术之光。
进入新世纪以后,过度娱乐化、商业化的戏剧风行一时,一些将政府当成市场的家伙,以煞有介事的假正经浪费投资;而另一些只关注票房盈利的家伙,却以嬉皮笑脸的伪喜剧愚弄观众。中国话剧向何处去,是戏剧界百思不解的问题。童先生提出过“向曹禺前进”“向契诃夫学习”,意在恢复戏剧聚焦人心、人的灵魂,关注社会现实的传统,他也曾经支持过戏剧的形式创新,以开放的胸襟容纳各种值得借鉴的文艺思潮。
难能可贵的是,童先生有一颗不老的诗心,在他的剧本创作中,融汇了叙事体戏剧的自然流畅,表现主义的审美特质,戏中戏的巧妙穿插,甚至是意识流的涌动、心理情境的外化,唯美诗意的象征,梦幻意象的表达。一首诗,一幅画,几缕夜风,一翦秋凉,总令人暗生情愫、荡气回肠;而塞纳河少女的出现,契诃夫的登场,鹦鹉的隔空对话,总让人为他思绪的灵动、创意的新颖而暗自称奇,平添意蕴。他的戏剧思维从不拘泥凝滞,充满了自由的想象和意象的飞扬,显现出一派“哀而不伤,怨而不怒,温柔敦厚”的诗化气象。
注释:
[1]童道明:《道明一甲子》,《一双眼睛两条河》,华文出版社2014年版,第1页。
[2]转引自王育生:《海哥“破门而入”》,《塞纳河少女面模》,华文出版社2013年版,第5页。
[3]童道明:《洋人说禅》,《光明日报》,2001年4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