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邻居黄永玉
——琉璃厂融德画廊黄永玉书画展印象
2015-02-14师力斌
师力斌
老邻居黄永玉
——琉璃厂融德画廊黄永玉书画展印象
师力斌
师力斌:文学博士,《北京文学》副主编,副编审,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大众文化研究。著有《逐鹿春晚——当代中国大众文化和领导权问题》。
今天的城市就是这个样子,每天见的人不搭话,不熟悉,见不着的人反而搭话,熟悉。黄老先生我就很熟悉。近几年在和平门琉璃厂附近上班,得地理之便,中午饭后,约一干同事去琉璃厂看书画,黄老先生便是我最心仪最有话想说最令我开心的。在我看来,他是琉璃厂的“笑傲江湖”,是和平门的大门神,是荣宝斋的斋主。
此话怎讲?艺术就六个字,真性情,高境界。这几年书画界鱼龙混杂,唯价是举,在琉璃厂的各路神仙,知名的不知名的不在少数,但真正让洒家动心的,也只黄老先生等一二人而已。至今已记不清看过他多少作品,反正隔三差五前去观赏,总有出人意表的高作。离我办公室直线距离不超过两百米的融德画廊,似乎长年累月有老先生的书画,多则十天半月,少则两三月,就会有新作冒出来。或庄或谐,嬉笑静动,皆成艺术,出于笔头,则俯仰皆合,于我心有戚戚焉,不吐不快。
这次去看,门脸换了新作,叫“人做,天看”,两个大条幅,斗大的字,随物赋形,九十而作的心态,实在是进入了自由王国的门坎,让我辈叹为观止。进得门去,第一幅字更令人叫绝,“世界已经长大,我他妈的已经老了”,如果不是武林高手,绝不敢出此邪招。在诗歌界,也只有沈浩波辈有此胆量;在小说界,二十年前王朔或许如此潇洒过一把。当今的书坛、画坛,中规中矩者多,模仿重复者众,怪力乱神者无数,但真正能从生活中来,又到生活中去,将生活与艺术、文学与书画结为一体的,还真没有几家。黄老敢以九十高龄发80后、90后的少年狂,实在是艺高胆大真性情。有一个现象常让我心生疑问:看画展,只要是搞国画的,十之八九是山水。给我的印象是,这些画者还停留在荆关董巨或吴倪黄王时代。这样的画跟我们的时代有什么关系呢?黄老先生绝对不会让你有“乃不知有汉”的世外桃源感。他告诉你,他活在当下。仅凭此一点,他就可以把千百画家比矬了。要不成大家才怪呢。
仅举上面“人做天看”一例,各位看官或许不服,容在下再举几例。自齐白石画虫鱼以来,画界多有趋附,仿佛虫鱼是人文画正统,自然界其余众物皆视而不见。黄永玉不吃这一套,他信手拈来猫和老鼠。他不言政治意识形态之白猫黑猫,但也不乏社会见识,绝不闭门塞听,依然保留知识分子心系天下的情怀。一幅《自助餐》,眼睛倍儿亮的猫神态自若,视盘中老鼠为囊中物,那种信心十足的架势令人为之一振。这个题材传统乎,现代乎,似乎艺术理论中那些五花八门的概念高帽都扣得不合适,但黄老先生胆大妄为,我行我素,就这么画了,天下能奈我何?我一向喜欢艺术上的造反派。看遍文艺史,哪一个大家不是靠造反起家?唐律唐绝造汉乐府的反,宋词造唐诗的反,现代新诗又造古诗的反。范宽造李成的反,何海霞很可能也造了张大千的反。如若不信,请看黄老先生在三十多年前评何海霞的话:“师傅是张大千,作品中见出血缘关系,但又有自己的崭新面目。……谁能否认他是位杰出的国画家呢?论国画的‘血统’,他的‘血’是很纯的。不过我可以悄悄地告诉你,在国画创作上,他常常使用丙稀颜料,有时候还看一点现代抽象画。”
吃喝拉撒是人之常情,但见之于艺术者并非无遮无拦,所谓艺术加工之意。而在老黄,这根本不是问题。他画梅花,也绝不袭旧,不花发几枝,只把一枝梅画得冲天,松树般壮硕,用民间最喜庆的大红色点染梅朵,大俗,大雅。题诗曰:“山斋饭后浑无事,写罢梅花便过年”,那个烟火气十足的老头儿跃然纸上。最令我笑倒的是《出恭》一幅,画人之解决问题,恕我见识浅陋,见所未见。图中三笔粗线条,将一个大解手的蹲档势画了个淋漓,上方还配一句打油诗我记不起了,但右下方的印我记得清楚“大泼墨嘛”,估计这四个字在印史里,恐怕也算一绝。我和同事都乐疯了,以香墨写草根之糗事不也快哉!
要以为造反就是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产阶级的苗,就大错特错了。黄老先生的基本功可是了得。造反派并不总是无知无畏的红小兵。功底深厚、兼容并蓄的造反派也不在少数。因为你明白,还是鲁迅那个老问题在等着:革命之后呢?革命之后要盖楼、造桥、办学、兴医,哪一样不需要技术打底?黄永玉这样一位跨世纪老人,可谓海纳百川,身登天梯,目极寰宇。他从木刻起家,后兼学别样,日积月累,遂得大道。在《南方周末》的一个采访中他曾说:“三十年前我就说过,我弄不清楚,什么叫做创新。要画得好,就要努力,要去探索。一张不算数,一百张、一千张搞完了还不一定到了终点,要别人去完成它,前赴后继。”看他的许多荷作,完全是文人写意手法,不求形似,原以为他投机取巧,故意标新立异,不曾想他在“文革”十年中,于画荷下过苦功,仅速写就画了八千多张。黄先生还有一个特出的地方,就是他的文学素养,绝非常人可比。此前我知道沈从文是他的表叔,以为不过顺口称呼,表示尊敬而已,却原来他们的过往长久而深密,甚至可以说沈对黄有言传身教之功。黄永玉是得了沈从文的真传的。
黄先生的画不仅有无拘无束的笔墨和创意,更有无边无际的乐观主义。这二者的结合是艺术史少见的。他对生活的乐观,绝非常人能比,前述几作可见一斑。这不是一般人敢表达的。中国文人古来多愁,从屈原的“长太息”到陈子昂的“独怆然”,从李白的“万古愁”到李璟的“雨中愁”,不一而足。再到我们这时代的艺术,表达愤怒、批判、指责、怀疑、悲愤、孤独、遗世独立、愤世嫉俗,这对于文人来说是家常便饭,政治正确,比如嘟囔几句政府,怒斥下社会风气,揶揄一点名人不轨,都不会有危险,但你在网上夸几句警察、医生、官员试试,肯定会有网民迅速把你拍扁。说生活不如意者,会被认为有思想,说生活快乐者,会觉得你低智商,或者是当局的托儿,至少会怀疑:这货是不是被洗脑了?但黄先生什么人啊,他久经生活的考验,与历史较量快一百年了,他是棵老树,仅次于神仙。他什么没见过?战争与和平,批斗与捧场,革命与建设,计划与市场,外国与中国,政治与文艺,他都是亲眼目睹,亲身经历,与我辈书上得来完全不是一个概念。他是对中国社会发展有巨大的发言权的。但他不像许多当年失意的知名人士那样喋喋不休地抱怨、诉苦、控诉。他喜欢表达生活的欢乐。他不否认在社会主义的大跃进时期的盲信,但他也看重那时候的热情与憧憬。他自称画过小孩在巨大的稻穗上跳舞,他曾期待为香山那边的牛配猪刻上一幅(参见《南方周末》的采访)。黄老曾自述,残年已到,板烟酽茶不断,不咳嗽,不失眠数十年。嗜啖多加蒜辣之猪大肠,猪脚,及带板筋之牛肉,此等自况,一看就是生命力旺盛的主儿,这胃口,这牙口,二十岁后生也不让。这欢乐的功夫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是风雨之后的彩虹,是大劫之后的馈赠。他挨过整,挨过斗,也挨过打,但都被视为过眼烟云。文革十年,他记住了一句巴尔蒙特诗:“为了太阳,我才来到这个世界!”老婆见他挨打,背上流血,他安慰她:“不会永远是这样的!”(参见《比我老的老头》增补版代序)。非常羞愧,我对这位巴尔蒙特一无所知。他不记仇。不像许多受过批斗的人,一生念念不忘,像丢了孩子的祥林嫂,走哪都诉苦。人生就像小溪,到死方至大海,水面越来越宽,容量越来越大。如若到老还是小溪的含量,小溪的脾气,浅薄无比,遇石即跳,这样的人生境界我实在不敢苟同。黄老先生越来越看重生命中美好的部分,越来越向美的事物、善的事物看齐。一草一木,一猫一狗,在他都是充满趣味的,都是欢乐的使者。这或许是黄老先生最难得的品性。看他的画,那个叫人乐呀,忍不住。他画荷花,就一枝,竹竿一般一枝独刺天空中的太阳,荷叶之类的赘物一概删去。另有一幅画花的,以李白醉酒自喻,画中一李逵式胡须大汉醉坐荷池,波纹荡漾,周围荷花前呼后拥,深得李白脱靴三昧外加温柔乡中意。马年他画马,马首方正,马尾一垂到地,有砖砌一般的笨拙与厚度,而另一幅《行空》,他不说天马,一匹重红色的马飞在半空,与人们已经烂熟于心的悲鸿马完全不是一回事,倒像是吕布或关羽坐在马背上冲向琉璃厂而来。这幅画三平尺,标价一百五十万,恨不能收,洒家囊中羞涩,还害得黄老先生这幅得意作在此空房中等待几年吧。读黄先生的长篇连载《无愁河的浪荡汉子》更加深了这种印象,文字跟他的画一样童趣天然。他真的已经入了化境。
他有一幅画《有僧从西方来》,画中一位西方传教士披一件黑袍,让我感觉就是黄老先生在过化装的瘾,用斜眼睨囊中羞涩的我呢。每回看毕欲走,都觉老黄手拿烟斗打趣我:下回再来看我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