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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南社“格律派”词①

2015-02-13

玉溪师范学院学报 2015年10期
关键词:南社

(吉林大学 文学院,吉林 长春 130012)

南社词光气腾跃,而为世沉埋者久矣!即便在“南学”日趋热火的总体背景下*拙作《20世纪旧体诗词研究的回望与前瞻》有所叙述,参见:马大勇.20世纪旧体诗词研究的回望与前瞻[J].文学评论,2011(6):209-215.,南社词研究之冷寂也一直未有大的改观,有关词史著论或置而不谈,或一笔带过,至数年前汪梦川博士《南社词人研究》长篇论文出,始补填其空白,而可耕耘之余地尚多,值得学界倾心关注。比如,如何对笼统的“南社词”进行群体划分就成为必须面对的大问题。汪梦川着眼于社会身份,将南社词人区界为政坛词人、学者词人、名士词人三大群体,再向下划分小类,如“政坛词人”下分政要、烈士、南社领袖三小类,“学者词人”下分词学名家、其他国学名家、科学家三小类,“名士词人”下分耆旧词人、鸳鸯蝴蝶派词人、艺坛词人三小类。若再加单列一节的“女性词人”,则汪氏将南社词人分为十个左右子群体。

如此区界自有其清晰简便之好处,而亦有难以回避之缺欠。即:若干造诣颇深、极具特色的词人——如庞树柏、傅尃、蔡守、胡怀琛等——因其外部身份不甚明确而难以归类,从而遭致漫漶遗忘。能否从词本位出发,寻找一条更理想的区界途径呢?陈水云的《南社论词之两派及其词学史意义》可为我们提供相当的启益。陈文以为,南社论词大致存在两种倾向:一是以柳亚子为代表的反常州派,一是以庞树柏为代表的常州派追随者。前者是南社内部的“革命派”,后者是南社内部的“保守派”。前者推崇北宋的浑厚豪健词风,后者标榜雕琢醇雅词风*陈水云.南社论词之两派及其词学史意义[J].文与哲,2005(7).。这一描述当然是基于词体自身特质的,在陈文的启发之下,且考虑到词学理论与创作的同一性,窃以为南社词人可大略分为“情志”、“格律”与“情格兼重”三“派”*汪梦川论文中其实也注意及此,其第四章《南社词人之交游管窥》“小结”部分有相关论述。。

必须说明,所谓“派”,首先非严格意义之指称,实乃创作理论倾向略近之归属性称谓;其次,“派”乃就其主导倾向而言,并非绝对。“情志派”大约相当于论词的反常州派,较推崇浑厚豪健词风,更侧重情志/情感功能的发抒,虽不废声律,而不过求其深细,故归类时首先考虑情感迸发的烈度。如黄人各体兼长,但也应归入此“派”;“格律派”大约相当于论词之常州派追随者,标榜雕琢醇雅词风,虽亦不废情志,而于格律则尤其措意。如庞树柏情志毕露,但还是归入此“派”;“情格兼重派”则在两者间看不出太明显的差异,大致取其折中平衡而已。如此划界固然根据词人的个人表述和有关史实之记载,而亦结合了一定的阅读感受作出综合判断。其缺欠或较汪梦川先生之划界法尤明显,争议也必不少,缚于才力心力,只能暂且如此处置,以俟高明。

准于上述理路,则情志派之代表词人可举出黄人、柳亚子、高旭、高燮、林庚白、傅尃、李叔同、王钟麒、胡怀琛、叶楚伧等,并加之“南社旧头领”金天羽;格律派之代表词人可举出庞树柏、邵瑞彭、陈匪石、叶玉森、蔡守、寿玺、易孺、陆峤南、胡先骕等;情格兼重者则以吴眉孙、王蕴章、姚鹓鶵、张素、俞锷、陶牧、胡颖之、沈宗畸、潘飞声、杨锡章、徐珂等为代表。以下仅简述格律一派。

一、“箫愁剑恨满词笺”*潘飞声.庞檗子属题玉琤琮馆填词图[M]//说剑堂集:卷二.民国刻本.:庞树柏

南宋正统,瓣香彊邨 南社词坛诸俊彦其实大多别有擅场,但以词为馀事尔。专以词名者,庞树柏是特别值得关注的一家,也是南社词坛一大名家。这位特抱伤心、别有幽怀的早逝才人,其享寿在纳兰性德、黄仲则之间,而才情亦可相匹配,足可独提“格律派”一师旅。树柏(1884~1916)字檗子,号芑庵,别署龙禅、剑门病侠、墨泪词人*檗子号墨泪词人,参见:左鹏军.近代传奇作家作品考辨五题[J].文学遗产,2001(1):98-103+144.等,常熟人,江苏师范学堂肄业,与柳亚子、陈去病、高旭等人同发起南社,为首次雅集十七人之一,并任《丛刻》词部编辑。武昌起义时,檗子自上海圣约翰大学教授任上离职,赶回常熟策动响应,遭遇豪绅围攻,几罹不测。“二次革命”起,响应反袁斗争,遭通缉而逃亡上海。其《避难舟中看月》诗即作于此际:“寂寂荒江晚,萧萧秋气清。扁舟今夜梦,双泪故乡情。月缺山河影,风多草木声。干戈何日已,漂泊任吾生”。从此仿信陵君故例,不问政事,以酒色自遣求死,未几遘疾而殁。著作《龙禅室诗》之外,有《玉琤琮馆词》一卷,民国五年排印《庞檗子遗集》本,为朱祖谋删定,存词不多,难窥全貌。《湘心词》一卷、《衮香词》一卷稿本,不经见。常见者乃《南社词集》,载其词135首,足资把握。

庞树柏是坚决的“南宋正统派”,祈向在白石梦窗。这一点,论者几乎众口一辞,别无异说。如高旭在《清平乐·题庞檗子填词图》中称:“刻羽移商谁与抗,白石风流无恙”,已点明其宗法所在。钱仲联先生《近百年词坛点将录》点檗子为“地暗星锦豹子杨林”,评语中说得更清楚:“瓣香彊邨,为南社词流眉目”、“趋向南宋,得白石之警秀”。《南社吟坛点将录》则以“天究星没遮拦穆弘”许之,称赏其“白石之瘦,樊榭之妍”。更能说明问题的是柳亚子《南社纪略》中的详尽载述:

在清末的时候,本来是盛行北宋诗和南宋词的。我却偏偏要独持异议,以为论诗应该宗法三唐,论词是应当宗法五代和北宋的。人家崇拜南宋的词,尤其是崇拜吴梦窗,我实在不服气。我说,讲到南宋的词家,除了李清照是女子外,论男的只有辛幼安是可儿。梦窗七宝楼台,拆下来不成片段,何足道哉!这句话不要紧,却惹恼了庞檗子和蔡哲夫。檗子是词学专家,南宋的正统派,哲夫却夹七夹八地喜欢发表他自己的主张,于是,他们便和我们争论起来。一方面,助我张目的,只有朱梁任,可是事情不凑巧,我是患口吃症者,梁任也有同病,两个人期期艾艾,自然争他们不过,我急得大哭起来,骂他们欺负我,檗子急忙道歉,事情才算告一段落。*柳亚子.南社纪略[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14.

对于这段南社最早的文学纷争,庞树柏有《己酉十月朔,南社第一次雅集于虎溪张公祠,到者凡一十七人》长歌以纪之,句云:“高谭再伸逸兴飞,指掌今古探义微。觥船争泻吟笺擘,众客酬酢一客欷。”诗自然不及文之细腻,然“一客欷”之生动也非文章能及。从上可见,庞檗子的趋南宋、宗梦窗绝非泛泛一说,而是具有极强自觉性的理论选择。无疑,这与其“瓣香彊邨”是有莫大关系的。

彊邨与檗子词学交游可考之最早者在宣统元年(1909),此年彊邨屡辞特诏,来往于上海、苏州两地。庞树柏初见彊邨在本年闰二月,自述云:“谒沤尹师于吴门听枫阁。甫接颜范,备承奖诱,并出所刻《梦窗四稿》、《半塘词定稿》及自著《彊邨词》三种见贻。嗣以拙稿就正,师则绳检不少贷,余今日之得,稍知倚声途径者,皆师之力也”*庞树柏.袌香簃诗词丛话[N].民国日报,1916-10-1.转引自:陈水云.南社论词之两派及其词学史意义[J].文与哲,2005(7).,径以“师”称之。稍后,郑文焯以瑞香花赠彊邨,彊邨赋《玉烛新》以报,并寄檗子,檗子乃依原韵奉和*何泳霖.朱彊邨先生年谱及其诗词系年[M].华学:第九、十辑: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1023-1024.檗子词见:柳亚子.南社词集:第二册[M].上海:开华书局,1936:364.。自今存檗子词看,此前已有和白石、清真韵者多篇,很对彊邨的路数,故这次“奉和”更是弟子向老师以作品致敬与皈依的重要信号。至本年冬的虎丘雅集,柳亚子大不满于南宋词及梦窗,檗子自然会鸣鼓攻之,捍卫南宋正统与彊邨家法。

其后数年,庞朱二人交往行迹无多。壬癸之际(1912~1913),檗子有《转应曲·效彊邨作》三首,又多篇咏梅兰芳者,恐亦不无彊邨影响*有关梅兰芳者可得四首,词牌分别为《暗香》、《金菊对芙蓉》、《眼儿媚》、《绛都春》,参见:柳亚子.南社词集:第二册[M].上海:开华书局,1936:390-392.彊邨为“梅党”,民国笔记多能言之。。迨檗子逝世前一年,舂音词社成立,彊邨任社长,则师弟二人又开始一个雅集唱和的密集期。檗子至少参与了舂音词社前5次雅集中的4次*《南社词集》所载檗子词,《花犯·樱花》为舂音首次社课,《眉妩·咏河东君妆镜拓本》为第二次社课,《瑞龙吟·徐园舂音词社雅集用清真韵》应为第四次社课,《烛影摇红·唐花》为第五次社课。,而旋即下世。檗子殁后,彊邨为这位词弟子删定《玉琤琮馆词》,并题《荔枝香近》一首,不仅回顾了“倚扇翻襟欢事”,也对其“黄檗吟心”与“琅玕字”予以佳评。至“梦语重泉底”、“细雨棠梨,花发马塍无地”等语,更寄予真挚的怀念,从而为这段交游画上句号。

以上考察庞、朱交游,目的为落实“瓣香彊邨”之判语,并凸显檗子词学之眉目。那么就可以得出结论:庞檗子乃是南社中接承彊邨职志、峭立词苑的一员骁将。自此辨认檗子词风,则其严守格律、本色当行之特点不难体会得。单看这一组词调、词题即可有直观感受:《瑞龙吟·和清真韵,即自题填词图后》、《霓裳中序第一·中秋前一夕……用白石道人谱》、《惜红衣·读王半塘庚子秋词感赋,用石帚韵》、《莺啼序·壬子三月劫后过吴阊感赋,步梦窗韵》、《霜花腴·秋晚泛棹枫桥,和梦窗自度曲韵》、《西子妆·西湖春泛,和梦窗韵》、《生查子·过秋社偶题,用梦窗秋社韵》、《八声甘州·送柳亚子还吴江,用耆卿韵》、《意难忘·梅魂难返……因步清真韵,依四声谱此》、《兰陵王·送龙尾移官武昌,步清真韵》、《满路花·匪石见示感春之作,步清真韵赋此酬之》、《秋宵吟·莼农招饮,即席有作,踵和白石自度腔,协四声》、《一萼红·近效樊樊山红梅禁体……再用玉田生红梅词原调倚此,索病鹤丈和》、《暗香·赠梅兰芳,和白石道人韵》、《霜叶飞·挽沈职公母夫人赵节孝,用梦窗韵》、《尾犯·乙卯除夕,用梦窗韵》、《烛影摇红·元夜微有月,以闺人卧病未出,和梦窗韵记之》。

自以上不惮烦之抄录可见,檗子用清真、白石、梦窗三家韵特多,其中又屡次有协四声、依原谱之说明。此为方千里、杨泽民、陈允平等人《和清真词》作法,后世不乏诟病者,当然更为柳亚子等情志一派所不喜,而檗子仍亦步亦趋,足见其笃志好古的“正统”气味,能得到彊邨老人的“奖诱”、“绳检”,绝非偶然事。

然而需要注意,不失跬步的“正统”中也自有特具于檗子的艺术个性,从而可以令我们将他与他所模拟的古人区分开来。简而言之,檗子词别有一种疏快爽朗之致,即便是调遣了不少密丽幽涩的意象,仍能显得不那么隐晦生僻。如《惜红衣·读王半塘庚子秋词感赋,用石帚韵》:

画角吹尘,狂花卷日,俊游无力。独上高楼,千山暮云碧。歌离吊远,空老却、京华词客。凄寂。肠断楚兰,问夫君消息。 秋风九陌,落叶哀蝉,深宫乱芜藉。霓旌翠辇,去国指西北。往事怕谈天宝,多少鬓丝经历。剩墨华和泪,难辨旧时颜色。

这里仍多“美人芳草”的比兴寄托思路,如“画角吹尘,狂花卷日”、“肠断楚兰,问夫君消息”等皆是,但“独上”二句、“歌离”二句已经很能揭示《秋词》志意。至于下片“深宫”、“西北”、“天宝”等字样,则栩栩然将“庚子国变”诸事涵纳其中。情调哀戚,而用笔一气直下,略无停滞,较之《秋词》以及彊邨老人的某些作品都明朗得多。

再如《霜花腴·秋晚泛棹枫桥,和梦窗自度曲韵》:

镜波晕碧,爱载秋重来,自照钗冠。棹为山移,笛因花驻,年芳解惜尤难。五湖路宽,莫翠眉、颦断尊前。又斜阳、散了歌尘,隔溪遥度晚钟寒。 应忆听莺寻柳,早销魂换得,病叶凉蝉。画烛留香,题裙分泪,闲情且记云笺。漫催返船,待唤将、新月娟娟。有鸥边,数点渔灯,挂篷同倚看。

“秋泛”是流连光景的常题,又是和梦窗自度曲韵,很容易写得空枵密涩。而檗子能在“镜波晕碧”、“载秋重来”、“隔溪遥度晚钟寒”等逼肖梦窗的字法中时时点缀以“棹为山移,笛因花驻”、“又斜阳、散了歌尘”等萧散句式,以疏导其气,顿挫其势,从而令全篇显得沉厚但并不滞涩,很见工力。再如《莺啼序·壬子三月劫后过吴阊感赋,步梦窗韵》中,在长篇铺叙中杂入“回首前尘,酒醒梦冷”、“换了凄凉,半溪烟雨”、“负尽流光,几度徘徊,罢歌休舞”等字句,便令劫后心绪呼之欲出。这一点疏密相济的手法颇近乎晚年的彊邨,说“瓣香彊邨”,此节也不应忽略。

至若全以疏朗单行者亦不在少数,且多精彩。如《朝中措·舟行水郭,见堤柳数株摇落可怜,触绪萦怀,悄然歌此》:

一声离笛下寒塘,烟水自茫茫。只有栖鸦几点,无端销尽斜阳。 长堤绣毂,画楼红袖,多少思量。还记那时残月*原刻“那时”作“那是”,径改。,何堪今夜严霜。

又如《鹧鸪天·秋日游莫愁湖》:

漫向青溪问旧游,残荷零落满湖头。馀香剩粉无人管,菱芡分来一派秋。 惊节序,叹沉浮,西风王粲独登楼。数行烟柳斜阳外,如此江山怎莫愁。

皆举重若轻,与雕琢一派大异其趣。长调此类也多,姑举《八声甘州·为徐寄尘女士题西泠悲秋图》一首:

又风风、雨雨断肠天,不知几回肠。有残山一角,明湖十里,做尽沧桑。谁唱泠泠楚些,归梦隔潇湘。往事何堪说,愁与波长。 难得题碑人在*原刻“题碎”,以意改。秋瑾墓碑为吴芝瑛题。,儘重摩斯碣,添种垂杨。侠骨深深埋处,犹觉土花香。剩千年、青燐碧血,算红颜、终是好收场。争知我,看秋光了,还哭秋娘。

寄尘为徐自华(1873~1935)字,以安葬秋瑾遗体闻名天下之侠女,诗人,亦南社同人。本篇既写图,亦写实;既写寄尘,又处处关合秋瑾,是情动于衷、不能自已之作。所谓技法宗派,至此全退踞其次。谈檗子词,不特为表出这一点自然是不全面的。

情根深种,剑气峥嵘 有必要接上文继续谈檗子词情根深种、剑气峥嵘的一面,这是历来为论者所忽略而又特能抉中其词心者。前文已说过,言“格律”未必废“情志”,故定位檗子为“格律派”一大家,并不妨害我们分析其情韵志意。事实上,檗子作为民主先驱,既不匮豪情胜慨,也绝不乏深情远韵。其《满江红·观演落花梦即赠无忌优游并示楚伧》云:“地老天荒,还剩得、情之一字”、“问此中、春水底干卿,情而已”。《念奴娇·春柳剧场观演不如归即赠绛士》云:“情根一点,忽无端惹出,恨苗愁叶”,可见意旨未离“情”字。能被许为“南社词流眉目”,徒讲格律是不够的,恐怕这才是更深层的缘由。陈声聪《论近代词绝句》云:“剑胆琴心秋浩荡,小词能作玉琤琮”*转引自:刘梦芙.二十世纪中华词选[M].合肥:黄山书社,2008:244.,邵迎武《南社人物吟评》有“玉琤琮与龙禅室,一例峥嵘剑气腾”之评*邵迎武.南社人物吟评[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4:202.,皆以“剑胆”、“剑气”论其词,颇具只眼,其实也是着眼于“情”字。

不妨就从《贺新郎·钝剑属题花间说剑图》谈起:

收拾狂名起。儘无聊、从头领略,销魂滋味定公词:怨去吹箫,狂来说剑,两样销魂味。漫说封侯前度梦,岂是平生初意。只未减、看花英气。慧业三生都忏尽,算恩仇、了了应能记。好珍重,剑华紫。 黄金绿鬓飘萧矣。最伤心、被人认作、燕邯侠子。银烛清尊奇句在,醉后歌宜变徴君近示诗,有“醉后歌宜变徴声”之句。忍学取、吹香嚼蕊。且把东风亡国恨,寄相思、并入伤心泪。泪红泫,画图里。

高旭《花间说剑图》颇著名于时,题咏者不少,而庞树柏这一首可称翘楚。词中“销魂滋味”、“看花英气”、“剑华紫”、“吹香嚼蕊”等语或隐或显,皆关合“花”、“剑”二字,而寄意尤在“狂名”、“慧业”、“恩仇”、“变徴”、“亡国”、“伤心”等处,所谓“平生初意”也。这就如俊鹘掠岸,将高旭心迹攫拏而出,最得题图之本意。单以本篇而论,正是高、柳家数,而笔力横绝处又为高、柳所不及。因而,只看见庞、柳“议论相左,论词尤不合”还不够*钱仲联.梦苕庵诗话:条八九[M].济南:齐鲁书社,1986.,他们之间埙篪应答的另一面理应受到更多关注。

持此手眼当可发现,以“金管玉箫凄怆”著称的檗子词中确乎不乏剑光腾跃之处*高旭.清平乐·题庞檗子填词图[M]//郭长海,金菊贞.高旭集:卷十六.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3:321.。《百字令·邓秋枚鸡鸣风雨楼图》中的“孤剑频看,寒檠独对,犹有飞扬意”,《金缕曲·沈职公归娶赋此寄之》的“急记销魂真箇事,灯下梨涡重认。有剑气、珠光相映”,《满江红·观演落花梦》中的“知我尚馀三尺剑,报君惟有千行泪”,孤独之剑、销魂之剑、不平之剑,无不令人过目难忘。《水调歌头·和鹤公夜梦登黄鹤楼韵》作于辛亥肇国时,与“鹤公”原作同为“开国词史”之“高唱”*钱仲联.南社吟坛点将录[M]//当代学者自选文库·钱仲联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9:729.。“鹤公”乃金鹤翔,号病鹤,亦南社中人,为檗子同乡前辈。钱仲联《南社吟坛点将录》称其“和易近人,诗词并茂”,并引原唱云:“秋冷洞庭水,月断楚江山。一楼千古奇绝,人去月光寒。鹃血峨嵋啼尽,雁信衡阳愈紧,歌响遏云天。旧梦尽抛却,乘醉倚危栏。 敝袍客,烽烟路,甚流连。乾坤旋转谁手,听唱大刀环。高会簪裾先散,孤艇蓑纶难理,何地是宽闲。长笛激风起,与尔共萧然。”确乎甚为凌厉多慨,相形之下,檗子和作毫无逊色:

喝起汉时月,还照旧江山。不知今夕何夕,同舞剑华寒。难得牙旗玉帐,据此上游形胜,警燧尚连天。骑鹤会飞去,云外一凭阑。 茫茫看,楼阁下,水光连。漫歌崔颢题句,重谱大刀环。为想西风破帽,与子谈兵呼酒,何日此身闲?回首梦游事,双鬓怕苍然。

句中无“剑”字而有森然剑气者当推其《水调歌头·三十自述》:

识字始忧患,臣壮不如人。年华忽忽三十,伫苦复停辛。生早东坡五日,才欠东阿八斗,噉饼悔名存。行乐及时耳,红烛且开樽。 一尊酒,还自寿,曲翻新。穷愁吾本为命,何用送穷文。无分南山射虎,好向南山种豆,了此劫馀身。白眼看人世,滚滚走黄尘。

檗子三十,正值“二次革命”之年,也即避通缉走上海时。以劫余身看人间世,作者是极其失望的。壮不如人,穷愁为命,其所张扬的“噉饼悔名存”固然是文人身段,“行乐及时耳”当然也只是反语。词中檗子所浮现的是弹剑悲歌的主体形象,若考虑到他三年后即弃世的因素,则这柄穷途末路之剑不啻为其短暂一生凝定了鲜明的剪影。

二、附谈蔡守、叶玉森、寿玺、易孺

蔡守亦为南社首次雅集十七君之一,更是那次词学论争中站在庞树柏一边“夹七夹八地喜欢发表他自己的主张”者,故此节所附诸君应首谈此人。

蔡守(1879~1941),原名询,别名有守,字哲夫、成城*取义《诗经·大雅·瞻》:“哲夫成城,哲妇倾城”语,故妻名张倾城,亦善诗画。,诗文常自署寒琼,广东顺德人,曾参加国学保存会和国学商总会,并参与《国粹学报》撰稿。诗文之外亦擅丹青,渊雅隽逸,时有“骚坛盟主”之誉。入民国屡丁困厄,忧患流离,以杜濬茶村自况,时人以为确当*黄宾虹以为“方之茶村,古今一辙”,参见:郑逸梅.南社丛谈[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303.。抗战起,避难当涂白纻山,逝于南京。小妻谈溶溶为之编次诗词遗稿,醵资刊行*蔡守娶谈溶溶,以玉鸳鸯盛诸珊瑚盒中作文定,取晏殊“梨花院落溶溶月”句意,便称谈月色。月色擅画,尤擅梅花,晚有《画梅乞米图》,可见艰辛。出处同上。。

蔡哲夫在南社中地位甚微妙,与柳亚子关系也很复杂。前文曾引柳氏杰作《金缕曲·哲夫作枯笔山水一小帧见赠,为订交》一篇,可见彼时二人情谊尚笃厚。至虎丘雅集之争结局,柳氏《纪略》中含蓄地说:“檗子急忙道歉,事情才算告一段落”,未言蔡氏,可见“夹七夹八”的蔡哲夫是倔强到底的,自此也埋下了两人嫌隙的种子,且愈演愈烈。据哲夫自述,己酉、庚戌之间(1909~1910),亚子以朱少屏为会计员,哲夫曾致信讥刺,柳氏回信怒骂,从而二人不通声问*见蔡守《答高燮书》,其致柳亚子信中称“朱氏精通蕃书,才堪大用,足下屈为记室,毋乃不可乎?且只闻昔有蛮语参军,而南社安用蛮语记室乎?”转引自:杨天石,王学庄.南社史长编[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5:517.按:朱氏为会计员,亦掌印行刊物、联络宣传,有“圣手书生”之目,故蔡氏以“记室”称之。。至1917年“朱柳公案”起*此为南社史一大转折。柳亚子批评闻宥、朱梁任、成舍我等赞赏“同光体”,朱、成起而辩驳,遂至愈演愈烈。柳亚子登启事驱逐朱、成出南社,引起各方激辩,南社为此大伤元气。回顾此事时柳亚子说:“这是我平生所很追悔而苦于忏赎无从的事情”,“追求南社没落的原因,一方面果然由于这一次的内讧”,参见:柳亚子.我和朱鸳雏的公案[M]//南社纪略.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149-154.,哲夫以广东分社主任名义亟起发难,在《中华新报》多次发表意见,不承认柳亚子南社主任资格,推举高燮等为主任,甚至致书成舍我,要求代为搜集资料,准备出版《柳氏叛社记》,“庶乎柳氏罪恶,得大彰于天下”*见《南社史长编》1917年部分。。闹到如此地步,两人实已谈不上“交情”二字了。柳氏后来有关回忆文章中,对此皆一笔带过,内心想法,不得而知,对蔡守似无原宥之意。上述事实的发生原因固然繁杂,而两人文学观——包括词学观——的差异绝不能漠视。

事实上,从创作实践看来,蔡哲夫践履“南宋正统”较之庞檗子更加纯粹,也更加极端。这一方面表现为词中僻冷之调特多,如《马家春慢》、《凤鸾双舞》、《五福降中天》*蔡氏小序云此与《齐天乐》别名不同,见徐本立《词律拾遗》卷三。、《怨秋曲》、《西湖月》、《向湖边》、《凭阑人》、《黄鹤洞仙》、《皂罗特髻》、《木笪》等,皆宋代难得一见者,而集中多至数十。至于《山居好》、《有何不可》两调出自道曲*蔡氏小序,两调分别出自宋山隐道士龚大明与月溪道士贝守一。,似非词牌,而亦津津乐道,拟而和之,可见好奇之至。另一方面,无论常见词调抑或僻调,也多不用名家韵,而择罕为人知之小家,如《长相思》用宋宫人章丽真,《望江南》用宋宫人金德淑,《诉衷情》用宋杨妹子,《花心动》用宋诸葛章妻蟾英等皆是。凡此虽亦有功词学,不可厚非,但这般炫学逞博,性情被湮没者也太多了。其词罕见动人之处,原因盖在此。可录一稍清爽的《忆江南·题释白丁画兰》,既存其画人本色,又当羯鼓以解秽:

三两笔,香草写孤衷。惹得板桥劳梦想,闭门噀水补天工。吹雾墨花溶见《板桥集》。

无寸土,种入画图中。凄绝灵根何处托,忆翁心事一般同。哀怨寄无穷亦不画根,与郑所南同。

叶玉森(1880~1933),字荭渔,号中冷,江苏镇江人。《庚子秋词》接受部分曾谈到的叶玉森以宋育仁高足身份向彊邨老人执弟子礼,与檗子雁行,故应附此略说其词全貌。叶中泠词受彊邨影响甚巨,前文所引《春冰词》之外,还可于其集中读到相当数量的《水龙吟·唐花和沤尹春蛰吟韵》、《摸鱼子·冬笋和沤尹》等咏物作品,皆可为确证。然而即便以此种笔路,叶氏还是写出了不少大题目和大意义。如《玉山枕》:

骤雨新霁,海天色、和秋洗。屐声替瀑,竿丝响电,楼上斜阳,婀娜愁倚。枫初樱老眼中山,画不出、笑红啼翠。忆江乡云树,南郊旧吟边,问秋声谁继? 招魂神社凌霄起,扃哀史,笼悲气。锈枪插绿,残旗卷白,酸泪都珠,韵语难绮。越宫薪胆未应忘,忍坐待、剑花凋废。且归来、诉与瑶琴,把愁肠、共哀弦重理。

本篇作于1909~1911留日期间,前有小序:“雨后登九段坂寻秋,因至靖国神社,入观甲午庚子两役掠取之战利品,函泪而出,乃成此词,用淮海韵。”无论序或词皆有悲愤之气盈溢字里行间。“越宫薪胆”数语今日读之,犹能警顽立懦,可称上品。同时作于东瀛者尚有《春风袅娜·东京市上见汉海马蒲桃镜一面,盖庚子之役掠自大内者,赋此写恨》,与上词相仿。至如《疏影·品川秋柳》以及别东京、抵长崎时所作《念奴娇》三首,摹写异国风情,也有笔端生花之妙。此种凄婉笔致中,《木兰花慢·清明日薄晴不温,申之夜雨,时秀夫、醰园次第北上,黯然赋此,离绪纷如》一首摇曳多情,最称合作:

子规啼不住,寒食了,又清明。早杏靥销红,梨涡减素,寂寞帘旌。青春去如逝水,幸眼前、犹未绿阴成。潦草六朝梦境,飘蓬二月江城。 流莺已自牵情,况客里,送人行。便商量花略,安排酒阵,难破愁兵。黄昏柳绵飞上,看天涯、能有几分晴。偏是一宵苦雨,做成万种秋声。

论定叶氏词尤需注意那些“雄劲瑰玮,气势恢宏,允多奇境”之作*严迪昌《近代词钞》叶玉森小传。钱仲联《近百年词坛点将录》评语。。《望江南》四首明言“效云起轩词体”,对句如“结臂双飞红线影,低头一拜白虹光”、“指点银瓶粗索酒,背悬毡笠冷看星”、“旁若无人羞狗盗,汝诚知我爱龙泉”、“血刃头颅双下酒,白衣涕泪一歌风”,皆大有精光。又如《桃源忆故人》:“雨丸飞猎天山下,丝控桃花骢马。风劲角弓鸣也,片片荒云罅。 烟迷列堠边笳哑,波卷龙沙如赭。画戟玉关双亚,船漏酣千斝。”沈轶刘、富寿荪《清词菁华》予以高度评价:“刺西疆不靖,边备废驰,戍军窳败,醉猎召亡,只一结写尽,语短心长,非杞人之言。”确乎如是。

此外,叶氏游览怀古词亦擅胜场,南社词苑,罕有抗手。宣统二年(1910),江苏巡抚程德全与布政使陆钟琦重修寒山寺,叶氏佞佛*叶氏精通佛理,安徽各县知事任上所作佛寺联语颇传人口。如念佛堂联“据座然香,有如见佛;合目数息,便是修真”。九华山低岭庵联:“借一蒲团,请我佛向低处说法;擎九莲瓣,问世人从那里寻根”。,遂策蹇独往,归成《水调歌头》四首以书感。其四云:

一唱再三叹,吾亦欲寒山。空青自抱千尺,心上涌高寒。且饱竹筒菜滓,且著桦冠木屐,且去访丰干。休矣勿饶舌,吾已了人间。 人间世,譬蓬户,那能关。佛呼狮子狂吼,法海激哀湍。影里群魔攫肉,眼底众生在狱,吾抱忍忘癏。二圣作么语,与汝铁肩担。

以诗词阐扬佛道理趣者大多理胜于辞,难以寓目。本篇则情致浩荡,绝无蔬笋气。上片即特地点出“心上高寒”,换头处以顶针句实际否定“了人间”之可能,借佛家义理之外壳抒发“影里群魔攫肉,眼底众生在狱,吾抱忍忘癏”的赤诚情怀。所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者,“铁肩担”三字足可了之。如此言佛,可谓道着要害,令人肃然生敬意。

叶氏集中以《金缕曲》一调分咏乌江、亚父城、鲁妃庙、当利口、张籍宅、牛渚、鸡笼山、天门山、香泉、陋室等名胜,江山文藻,异彩纷披,应当不无陈维崧《满江红·汴京怀古》十首的影响,而成就也堪继武陈氏杰作*陈词作于康熙八年(1669),内含夷门、樊楼、官渡、博浪城、广武山等,为陈氏怀古词之代表作。。其襟抱学养性情俱佳者当推《牛渚》一篇,读此可见无论以才以情,叶中泠皆远过蔡哲夫,是足以与庞檗子把臂入林、相视而笑的:

著个扁舟小。画西风、一湾牛渚,醉枫红老。我亦凉人能高咏,只恐痴龙偷笑。空负此、天青月皎。谩道谢将军不见,便谪仙、才调江头少。收拾起,袖中稿。 眼前小事糊涂好。瞰沈沈、幽灵窟宅,寓言缥缈。一自行人燃犀烛,下有朱冠翠葆。竟儿戏、翻成不了。察见泉鱼终招祸,叹人间、魍魉如何照。思往事,惜温峤。

叶玉森才技多端,治印嗜秦汉之法,是“印坛上用甲骨文刻章开先河者之一”*孙洵.民国篆刻艺术[M].南京:江苏美术出版社,1994.。

寿玺、易孺亦名印人,词宗彊邨略同庞、叶等,故连类简谈之。

寿玺(1885~1949*一说1950。),字石工,号印丐、印侯、珏庵等,浙江绍兴人。其父寿怀鉴,字镜吾,即“三味书屋”中教导鲁迅之蒙师。石工少嗜金石碑版,后移居北京,得孙雄推介,声名鹊起。著有《墨史》、《重玄琐记》、《珏庵印存》等,《珏庵词》二卷为彊邨亲手点定,上卷名《枯桐怨语》,下卷名《消息词》。石工词力学梦窗,务求僻涩,故得彊邨“火传四明”之评语,当然碎密之弊也难免*施议对.当代词综:寿玺小传[M].福州:海峡文艺出版社,2002.。其《西河·燕台怀古用清真韵》、《绿意·丁巳闰月……》等作算是能见性情的,诸如“坐阅兴废何世。便长虹、短筑萧萧,凄对西北浮云、馍黏里”、“由来世味商量遍,但省忆、菰青莼碧”之类句子皆深沉耐人寻思。《霜花腴·题彊邨翁词第三卷手稿》是有关词史之作,词也颇真挚,堆砌味少:

败笺怨叠,付酒人黄垆,唤笛江城。倦侣吟边,冷沤尘外,吴天唳雁声声。水楼赋情。泫泪波、回烛秋檠。尽蝉嫣、细字釭花,马塍花事了西泠。 凄绝故园心眼,更河山故国,几换新晴。诡说荆榛,王风蔓草,襟期占断平生。火传四明。蠹古香、燕客飘零。背斜阳、罢唱霜腴,柳阴啼晚莺。

易孺(1874~1941),原名廷憙,字季复,号大厂,又号韦斋,其余别署甚多,广东鹤山人。早年肄业广雅书院,从梁鼎芬、朱一新治朴学。后留学日本,辛亥后历任暨南大学、国立音乐院等校教职。工书画篆刻,治印专攻古玺,有盛誉。著有《大厂画集》、《韦斋曲谱》、《大厂词稿》、《和玉田词》等。易大厂“填词务为生涩,爱取周、吴诸僻调一一依其四声虚实而强填之,用心至苦,自谓‘百涩词心不要通’云”*龙榆生.近三百年名家词选[M].上海: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2014。,“涩”名远过寿玺,陈运彰《大厂词序言》批评得较为激烈:“夫以四声清浊以求填词,其说甚辩,吾知其无当而不能非之。翁乃益之以比合虚实,不恤律协言谬之讥……果协于律耶?恐亦未能自必也。”*转引自:刘梦芙.二十世纪中华词选[M].合肥:黄山书社,2008:238.对此,陈声聪、陈永正、刘梦芙诸家有较正面评价。刘梦芙在承认其词“大多蹇涩难解”的前提下称道:“其独行之志坚,其冥索之功猛,足为艺林修业之楷范,功效如何,则又一事也。”*刘梦芙.二十世纪中华词选[M].合肥:黄山书社,2008:239.如龙榆生所云,大厂晚年《和玉田词》“渐趋疏隽”。录《小重山》一首,可以觇之:

惊起寒芦雁阵浮,鱼粮无着处,不禁秋。萧条蓬梗泥清游,和梦断,谁报橘千头。 往事怕回眸,潇潇风雨夜,泛轻舟。老来诗思落沧洲,那可问,遐想里湖鸥。

三、“岚浮空翠合,霜肃老秋横”:“格律词”双璧之陈匪石

南社成员从事学术而有大成者颇多,以词学名世者当推吴梅、汪东、陈匪石、邵瑞彭几位。吴、汪二氏论词不特主格律,别有置放,此处先论陈、邵两位。

寥廓此天地,目送夕阳迟。暮笳哀怨吹彻,杨柳又丝丝。待剪吴淞秋水,还觅苏台断梦,何处彩云飞。瞠目一无语,春老鹧鸪啼。 伤春句,怀人什,写心悲。堂前三两新燕,门巷恋乌衣。频看征衫颜色,怕被风尘缁化,翻道不如归。听彻琤瑽玉,忍泪和新词。

这首《依韵和檗子并题其玉琤瑽馆词集》作于民国二年癸丑(1913),时陈匪石刚刚自槟榔屿归国,庞树柏赋词相劳,遂有此酬赠并题集之作。十余年后,陈氏终改定此篇,而檗子已下世久矣。所以词的下片几乎重新写过:“星辰夜,山河影,为谁悲。隔年乳燕门巷,犹自认乌衣。歧路天涯愁满,别泪花间弹尽,难得醉中归。出海云霞曙,盈耳早春词。”*陈匪石.倦鹤近体乐府:卷一[M]//陈匪石先生遗稿.刘梦芙,校.合肥:黄山书社,2012:47.二人情谊深挚,自此篇已可觇见,不必繁举*陈氏刊于《南社词集》之作计102首,其中与檗子相关者不下10首之多。。职此声气相通之故,虽陈氏乃民国学人词之重镇,词学成就非南社时期可限,还是在庞檗子后接谈之。

陈匪石(1883*生年另有1884之说,参见:刘梦芙.陈匪石先生诗词综论[M]//陈匪石先生遗稿.刘梦芙,校.合肥:黄山书社,2012.~1959),名世宜,字小树,号倦鹤,以“匪石”之笔名行世*陈氏民国初任记者时撰文反袁,遭通缉得免,时取《诗·邙风·柏舟》“我心匪石,不可转也”之意为笔名,以示坚决之意。,南京人。早年肄业尊经书院,从山长张仲炘学词。1906年赴日修习法律,入同盟会,归国后任江苏法政学堂教员。时朱祖谋任学堂监督,匪石执弟子礼,颇得指授。辛亥后,赴槟榔屿任《光华日报》记者,回国后在上海、北京从事新闻工作多年,并兼任上海中国公学、持志大学、北京中国大学、华北大学等校教授,授词学、文字学、秦汉诸子等课,曾整理《淮南子》、《论衡》,颇精审。后入政界,任职农商、工商、实业各部,与乔大壮同事,为忘年交。抗战胜利后复就任中央大学、重庆私立南林学院教授,1952年任上海市文物保管委员会编纂。

陈氏最著声词坛之作厥惟《宋词举》与《声执》。《宋词举》共选两宋词人12家,以逆溯法编次,别见心裁。先举张炎以迄辛弃疾等南宋六家,后举周邦彦以迄晏几道等北宋6家,凡说词53首,唐圭璋先生许为“自来选词者,无举词详析之例,有之自匪石先生始”、“透彻无伦”*唐圭璋.宋词举后记[M]//陈匪石.宋词举:附录.钟振振,点校.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2.。书仅数万言,而自1927年初稿成至1947年正式出版,竟历时20年,可见态度之严谨、功力之深湛。《声执》为专论,上卷论格律声韵,下卷论词选词集,“审音定律,究委穷源”*向迪琮评语,转引自:钟振振.陈匪石先生传略[M]//陈匪石.宋词举:附录.钟振振,点校.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2.。另如《旧时月色斋词谭》及论词杂著多篇亦为学界推重。

自《宋词举》与《声执》不难看出,陈匪石对于常州家法是有着比较深切的认同的。《声执》云:“託体风骚,一扫纤艳靡曼之习,而词体始尊。清季词风上追天水,实启于此。”这是对张惠言意内言外、比兴寄托之说的高度评价,很能代表其总体态度。在此框架下,他又自出己意,对常州派不甚在意的姜夔大加赞肯。《宋词举》中选姜词八首,与周邦彦同为数量最多者。《旧时月色斋词谭》中更明确批评周济《宋四家词选》“降白石为稼轩附庸”的作法:“白石之所不可及者,在纯以气胜。子舆氏所谓‘浩然’者,白石之词足以当之,而瘦硬通神,为他人屐齿所不到……白石在两宋中固当独树一帜,非可为他人附庸也。”*陈匪石.宋词举:附录[M].钟振振,点校.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2:215.

对姜夔——也包括对周邦彦——的推崇直接传递出两个信号:第一,陈氏论词以“微婉典博、浓丽深厚”为至境,而对于苏辛 “豪情逸气”一派则敬而远之,以为“不可学,学之则易流于粗”*皆见《旧时月色斋词谭》(陈匪石.旧时月色斋词谭[M]//宋词举:附录.钟振振,点校.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2)。按:陈匪石对东坡的态度颇为微妙,《声执》卷上答仇埰问“词境”曾有“高处立,宽处行”之说,并以为“此种境界白石梦窗词中往往可见,而东坡为尤多”,这里他推许东坡的显然不是那种“豪情逸气”境界,但在自家创作上又不能不受到一定影响,详见后文。。因而《宋词举》中选东坡《水龙吟》“杨花”、《卜算子》“定慧院作”二首,选稼轩《祝英台近》“宝钗分”、《贺新郎·别茂嘉十二弟》、《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菩萨蛮》“郁孤台下”4首,可见其宗旨。第二,论词崇周、姜自然导向陈匪石对格律的特殊关注与研究,以《声执》为核心的词律研究也确实深邃精微,卓然成家。刘梦芙总结《声执》的有关内容为5点,颇简要:(1)词非诗余,而是和声以实字填之。(2)词律原指音律,后人以平仄言律,盖因词乐之失传,不得已而为之。(3)辨析诗韵与词韵之别,词之用韵宜用孔广森《诗声分例》之法,“夹协”、“短韵”应遵守。(4)四声不可紊,某人创调,其四声即应依某人。(5)词之句读不必标点,但注明韵叶,以示节拍所在*刘梦芙.陈匪石先生诗词综论[M]//陈匪石先生遗稿.刘梦芙,校.合肥:黄山书社,2012:40-41.。这两点既是陈氏论词之核心,显示出其精研格律,“一声一字阴阳平仄之间,考之唯恐不至,辨之唯恐不精”的祈向所在*钟泰语,转引自:钟振振.陈匪石先生传略[M]//陈匪石.宋词举:附录.钟振振,点校.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2:238.,而其词创作也是总体上与之同步交融呼应的。

陈匪石作词颇多,而推敲特慎,去取极严。至1948年,始徇老友于右任及弟子辈所请,以部分词作油印数十本征求意见,即今所见《倦鹤近体乐府》5卷。后增《续集》1卷,大抵收建国后至1954年所作,加上《南社丛刻》所刊词未收入此6卷者,计可得300余首而已。其早年所作笔致骏快,生气盎然。如《满江红·题落花梦赠优游》:

无量恩仇,天下事,从何说起。都付与、水心词笔,水云涕泪。三径落红春去了,千年化碧魂归未。蓦腾腾、一梦几时醒,鹃声里。 吹玉笛,梅花坠;磨宝剑,桃花洗。倩江河淘尽,粉融脂腻。戟折沙沉亡国恨,海枯石烂伤心史。任悲歌、吹断奈何天,情不死。

优游,即汪仲贤,为近代戏剧先驱之一。《落花梦》则为南社叶楚伧所撰杂剧,情节繁杂,情感悲壮,富戏剧张力。陈匪石这一首词不纠葛于个人“无量恩仇”,而着眼于“亡国恨”、“伤心史”的家国悲歌,“情不死”之心志正与其“匪石”笔名相映照,是很地道的南社声口。其他诸如前引《水调歌头》、《金缕曲·读小说不可思议偶作》、《摸鱼儿·重九》等皆有“纵横跌宕”、“自然浑脱”之致*陈匪石评陈维崧语,见:陈匪石.旧时月色斋词谭[M]//宋词举:附录.钟振振,点校.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2.。读《摸鱼儿》:

叹秋风、者般容易,一年一度重九。沧桑人世烟云幻,三径黄花依旧。还剩有。那带病枯蝉,几个嘶残柳。柔肠转又。在百尺台荒,千峰树秃,风雨满城后。 登临处,一片悲笳叠奏,西风险被吹瘦。惊寒梦与声俱断,北雁南来时候。休送酒。听郭索声声,闲却持螯手。愁丝织就。况念远伤高,牛山竟夕,红泪染枫透。

对于《满江红》、《摸鱼儿》的这种笔路,陈氏并不认可,用他自己的话说,或者属于“意境气格涉于鄙倍卑浅”一类*陈匪石.倦鹤近体乐府自记[M]//陈匪石先生遗稿.刘梦芙,校.合肥:黄山书社,2012:110.,因而晚年定稿,芟除殆尽,只保留了近乎清真、梦窗的深婉之作。其中《甘州·舍弟仲由于役幽燕,道经上海,信宿而别》最富真情,为早期杰作:

正潇潇、暮雨作新秋,西风动江城。对当窗明烛,匡床碎语,浊醑深擎。别绪丝丝未理,津鼓促征程。帘外飞鸿过,寒阵初惊。 姜被当年重认,渺故园一角,梦委荒荆。问天涯投老,踪迹几回并。望长安、浮云千态,幻海波、愁蔽晚山青。伤高泪,劝须臾忍,休洒新亭。

词开篇自柳永而来,后文则深沉内敛,合白石、梦窗于一手。格律之严,亦已具平生气象。由此辨认,匪石词品可以其《临江仙·次韵答孤桐》中“岚浮空翠合,霜肃老秋横”二语形容之。近乎白石野云孤飞、梦窗情味幽渺处可谓“空”,沉郁凝重、格律谨严处可谓“肃”。二语并观,似去其词神貌不远。不妨先看《霜叶飞·岳麓山爱晚亭和梦窗同白匋》:

晚来情绪云涯外,飘风悲撼千树。乱鸦衰柳大江东,残梦孤篷雨。送一夕、南飞瘁羽,回头疑见红桑古。听怨瑟湘灵,冷泪湿征衣,暗换客中缁素。 何意翠麓停车,丹枫照眼,二月花艳同赋。忍寒无限后凋心,对酒丁宁语。挽白日、长条万缕,流波还洗烟尘去。访旧游,吟筇健,五岳天齐,画屏开处。

此篇作于1937年秋,时匪石随政府机构南迁,暂住长沙。上片“悲撼千树”、“乱鸦衰柳”、“残梦孤篷雨”、“瘁羽”、“红桑古”云云尽抒山河破碎、苍茫独立之感,以景见情,笔力重大。下片在“丹枫照眼”的暂时明朗中托出“忍寒无限后凋心”的坚贞心志,以及“流波还洗烟尘去”的祈愿,遂将上片萧瑟心绪转为雄健壮阔的想象,很得老杜“洗甲兵”之神韵。词中用上去及入声处全依梦窗原作,一字不苟,更见邃深工力,可谓兼有“霜肃”与“空翠”特质的上佳之作。此外如《浪淘沙慢·和清真》、《花犯·樱花》、《惜黄花慢·述庵和梦窗赋菊见怀却报》等大量词作均可为代表,足当“安章宅句,磬折铃圆”之评*陈匪石.旧时月色斋词谭[M]//宋词举:附录.钟振振,点校.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2.,刘梦芙《陈匪石先生诗词综论》为一一拈出,分析其结构声韵甚精到*陈匪石.陈匪石先生遗稿[M].刘梦芙,校.合肥:黄山书社,2012:32-33,42-43.。此类举不胜举,姑不赘说。

如此重声律,跬步不失,自也难免弊病。如其夫子自道:“拙词之病,一曰欠深厚。或貌似回肠荡气,而读两三回则觉意境不称;或乏烟水迷离之致,而比兴之谊失,浅露之讥来。一曰少变化……有千篇一律之叹。”*陈匪石.旧时月色斋论词杂著:致邵次公书[M]//宋词举:附录.钟振振,点校.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2:228.此语当然有自谦成分,但作为坚守四声之“伤气”流弊的自我检讨也够深刻的了。那么论陈氏词尤需关注其气韵贯通、“以意为主,务求其达”*陈匪石.声执[M]//宋词举:附录.钟振振,点校.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2:187.的那部分。如1939年所作《水龙吟·吴瞿安挽词》:

酒边恻恻吞声,瘴云万叠埋忧地。低垂白首,浮湘断梦,沼吴残泪。不见江南,杏花春雨,先生归只。但相期早日,中原北定,丁宁嘱,蒸尝事。 金马碧鸡遥指,玉龙哀、斜阳红里。平生仿佛,评量月露,咀含宫徵。惨绿年华,冷红亭馆,昔游余几。郁人间百感,高歌风洞,又当前是。

瞿安即吴梅,1939年病逝于云南大姚。作为多年情谊深笃的老友,自不能免白首低垂、“酒边恻恻吞声”的饮泣与“惨绿年华,冷红亭馆”的诸多回忆,然而身当国难,那一种“相期早日,中原北定”的赤诚又何尝须臾忘怀?如吴氏所作《风洞山传奇》的悲壮慷慨,今又正当其时!这一首挽词全自胸臆流出,不见结撰痕迹,正是追琢之极近乎自然的感人篇章。《临江仙·检旧稿感念》二首亦是不假雕琢之作,其二较挺拔,“山河新旧恨,一笛正当楼”之句颇有名,然不及第一首自然:

孤负天街风月好,豆花红上衰灯。隔帘有意慰伶俜。九霄新雁影,四壁乱蛩声。 往日欢娱今日梦,管弦何处春城。堆床散帙任纵横。酒悲还突起,秋病总无名。

本篇作于1944年,词人年逾花甲,而“漂泊西南天地间”的生涯尚未结束。检点旧稿之际,往日欢娱,今日梦幻,自然兜上心头。上片结二句高旷而兼萧飒,直逼出煞拍“酒悲”十字,自然袒露出忧生忧世的复杂襟怀。老辣而能归于平淡、真称得起“霜肃老秋横”的还有《鹧鸪天·赁庑南冈,为故友郑仲期所筑,抚中庭卉木,忆曩昔唱酬,余怀怆然矣》:

投老无家又卜居,竹头木屑劫灰余。定巢犹是频来燕,将子真成暂止乌。 宵斗酒,昼呼卢,十年前事感黄垆。中庭翠柏浑无恙,径尺阴成且读书。

自此际所作很能透露出陈匪石晚年渐近平易老健的创作倾向。《倦鹤近体乐府续集》中《沁园春·高阁临江》一首词题即云:“元人词疏快雅洁平博,力求自然……偶效其作”,此篇与《醉蓬莱·记人生乐事》、《风入松·四时芳序》、《水龙吟·闭门羁绪》、《金缕曲·青鬓还余几》、《念奴娇·梦醒庄蝶》等皆在原有风格基础上“力求自然”,新变之迹象宛然可见。而晚年别调最可推《水调歌头·香山诗曰:共把十千沽一斗,相看七十欠三年。今年上巳索居止酒,为下转语,并以自寿》一首:

记得白公语,七十欠三年。十千一斗酤我,休惜杖头钱。遍地春声歌舞,满眼斜阳烟草,思发牡丹前。曲水自今古,风日为谁妍。 住为佳,聊复尔,爱云山。浩歌未已花外,新月一钩悬。最好平安传语,道是阴晴有准,万里下吴船。但愿人难老,不羡酒中仙。

匪石《宋词举》定稿不取东坡“豪情逸气”的“明月几时有”一首,而数年后自作仍近东坡气味。以此作结,诚也是意趣颇悠长的。

四、“便立尽、门外斜阳,又暗惊、晚来疏雨”:邵瑞彭

同列彊邨门墙、与陈世宜交好的邵瑞彭亦是民国著名的词学教授,虽未见词学论著流传,亦无有大成就的词学传人为之表彰遗泽,词作成就则似能驾陈氏而上之。瑞彭(1887~1937)*此据江庆柏《清代人物生卒年表》,参见:袁道冲.事略[M]//卞孝萱,唐文权.民国人物碑传集.南京:凤凰出版社,2011.另据韦绪智《一代词人的悲歌——邵次公先生晚年在汴轶事》引次公弟子武慕姚所记,可知次公卒于1937年12月2日,此说可信,参见:冯克力.老照片:第42辑[M].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5:116.陈世宜《挽邵次公》称其卒于“丁丑十二月四日”,则公历当入1938年,或系传闻有误。字次公,浙江淳安人,早年就读浙江省立优级师范学堂,加入同盟会,入民国当选国会众议院议员,以首揭曹锟贿选真相名噪天下。同时任北京大学、民国大学、中国学院、河南大学等校教授,授词学颇多。又精齐诗、《淮南子》、古历算学等,所作甚宏富,而刊印行世者寥寥。词有《扬荷集》4卷,刻于1930年,凡360余首;《山禽余响》1卷,为和元好问《鹧鸪天》45首,刻于1936年,施蛰存先生刊之《词学》第四辑。再加载之《南社丛刻》者190首,并词稿若干,去其重复者,存词总数亦当不下500首,可谓丰美。次公结末,一般文献均记作“穷愁以终”,语焉不详。韦绪智《一代词人的悲歌——邵次公先生晚年在汴轶事》对此抉发颇详尽。其文先引次公弟子武慕姚云:“先生糜于孽缘,竟招不洁,遂致不为常人所谅,困顿而死。推其所为,实暮年性情变易所致”。所谓“糜于孽缘”,武夫人刘淑文所述较为详尽:

在邵次公的弟子之中,有一位女弟子叫李爱灿,字澄波……两人由相互欣赏最终发展到相恋同居。这在邵次公讲,自是名士风流,物议弗恤。可在封建意识根深蒂固的开封城,不啻是一件人皆不齿的丑闻,“遂致不为常人所谅”,亲朋好友与其疏远,就连对其无不敬仰的弟子们也与其划清界限,不敢再登其门……李澄波已婚,邵次公与其有染后,就通过关系给其丈夫介绍个经常出差在外的工作,这样一来二人便可经常约会……终有一天东窗事发,李的丈夫曾当众羞辱并掴了次公两记耳光。身为社会名流的邵次公自觉颜面丢尽,人言可畏,自此深居简出,性情变易,不久便缠绵病榻、郁郁而终。

邵次公早年力揭曹锟贿选事,豪概英发。晚岁阅历沧桑,乃以情事困顿穷愁,仅中寿而逝世。其最负盛名的《绮罗香·晚过神武门,残荷欲尽,秋意可怜》中有 “便立尽、门外斜阳,又暗惊、晚来疏雨”之词句,不啻为此终局之谶语也,读者于此当发一浩叹。

论次公词,前贤若夏敬观、沈轶刘、富寿荪、陈声聪、钱仲联等众口一辞,皆谓其宗尚清真*《二十世纪中华词选》集评。参见:刘梦芙.二十世纪中华词选[M].合肥:黄山书社,2008.。诸公所未说明者,邵氏专尚清真大抵在中年以后,其早岁所作载于《南社丛刻》者其实取径以南唐北宋为主,风情骀荡,笔路疏隽,小令尤其出色当行。如《采桑子》:“倾城一顾怜秋去,露粉飘残。软玉波宽,水殿闻箫独惘然。 娇蟾依旧珊珊影,茶梦成烟。今夕何年,珠箔银灯特地寒”,情怀近乎大小晏而较生新。再如《蝶恋花》与《定风波》:

红玉轻寒春睡美,梦里吴宫,何止三千里。一桁杨花吹欲起,离心直渡清江水。 莫唱凄凉何满子,怕有人儿,听了相思死。好事今生长已矣,月华天半开还未。

未必情禅怕入魔,天花吹下曼陀罗。昨夜星辰今夜雨,何苦,累伊含睇画双蛾。 料理明珠三百琲,不抵,鲛人沧海泣珠多。枕破红绡风不起,已矣,今生休唱定风波。

其“怕有人儿,听了相思死”、“未必情禅怕入魔……今生休唱定风波”等句无不刻骨铭心,情深一往。至《浣溪沙》“小小微波隔画帘,纤纤月子是初三。些些残醉夜恹恹。 岂有京尘惊倦客,只教日日殢春酣。人间何地不江南”一篇,散句单行,而叠字运用自然入妙,才人“性灵”味道十足,因而同社陆峤南题其词卷《步蟾宫》词有“幺弦一拨一回肠”、“唤锦瑟、漫歌红豆”之句。这些作品完全可以说明,次公为词并非主要自清真入手,早期作品追步清真者也并不显得突出。其集中明标“用美成韵”者始于癸丑(1913)九月之《西河·金粉地》一首,盖因此际重至金陵,发思古之幽情,乃有此作。其后一二年所作之《满庭芳·析津旅次》言情明朗新巧,若“不是斜阳恋柳,怕残柳、难系斜阳”之妙句多秦少游婉约气味,也并不近周清真之浑厚。那么大体可以判断,邵氏“宗清真”词学倾向之确立始于1915年后加入舂音词社时期,也即与彊邨明确师弟关系之时期。

舂音词社首集题为“樱花”,调限《花犯》,为周邦彦自度曲。《扬荷集》卷一有此调此题二首,分别以“罨层楼、明霞弄晓,盈盈最多丽”和“把琼茅、通明暗祷,蛮芳散如雾”开篇,其后又有《戚氏·再赋樱花》之作。自此以后,次公长调词明显增多,诸如《渡江云》、《西平乐》、《瑞龙吟》、《扫地花》、《夜飞鹊》、《过秦楼》、《徵招》、《看花回》、《侧犯》、《双头莲》、《解蹀躞》、《早梅芳近》、《锁阳台》等标志性的清真词调频密出现,不仅皈依清真宗风的迹象极为显豁,诸多佳作都深入堂奥,逼肖《片玉》而能不乏自家神韵。如作于丁巳(1917)的《渡江云·将还京师,舂音社诸公置酒为别,莼农词先成,予继声焉》:

丛灯摇海气,酒楼倦客,未醉已颜酡。旧情经乱减,怅望新亭,举目见铜驼。盈盈曼睩,听鼓瑟、凄绝湘娥。凭仗伊、遏云繁响,慷慨起悲歌。 蹉跎。松江潮退,茂苑烟平,渺鸱夷一舸。魂梦中、兰成垂老,无奈秋何。明蟾照夜圆如昨,换几劫、残影山河。珍重意,长安故国尘多。

所谓“将还京师”,当即是获选众议员之行。清社已屋,而乱象正显。“换几劫、残影山河”的感喟正为遗民辈与激进派所共有。不久后所作的《西平乐·河北感春和美成》有云:“凝望江南塞北,怊怅事,处处总堪嗟。”《过秦楼》有云:“怀陵操绝,梁父吟空,塌地冷尘千变……但危亭倚罢,愁凝江湖病眼。”《芳草渡·天津逆旅阻兵和美成》有云:“频睹。满天堠火,乱绕弓高城畔路……拥暗叶,看起鱼龙夜舞。”那些沉痛苍凉的心绪都是一脉相通的。词追步美成,而一种“慷慨起悲歌”的乱世情怀又为周氏所无,故虽重格律而并不拘墟偏隘,此乃学古正途,也是邵次公之为优秀词人的奥妙所在。沈轶刘、富寿荪《清词菁华》说邵氏“致力周邦彦,而所作未受域限,郁勃遒屈处自具面目”,陈声聪亦云其“绮丽之中气机疏荡”,都是具眼之论。

至如浸淫多年后,已经镕剪入化境,所作尤其“笔力雄健,藻彩丰赡”*夏敬观《忍古楼词话》评语。参见:夏敬观.忍古楼词话[M].上海:中华书局,民国二十六年.,置之《片玉集》亦当为妙品。如名作《西河·十八年前,曾和美成金陵怀古,今再为之》:

征战地,繁华事去难记。临春殿阙委蒿莱,夜潮怒起。数声铁笛响秋风,哀歌人在云际。

露台上,和泪倚,鹿卢古井绳系。降幡又出石头城,梦沈故垒。送他六代好江山,秦淮依旧烟水。 蜃楼过眼散雾市,访龙蟠、羞认闾里。袖手夕阳时世,共齐梁四百,僧房闲对,零落丹枫霜天里。

自前文所提及癸丑(1913)所作《西河》,可知本篇作于1931年。昔时风华正茂,虽也有“与满天病蝶哀蝉闲话”的“一片伤心”,毕竟还是少年声口,缺乏“数声铁笛响秋风,哀歌人在云际”、“送他六代好江山,秦淮依旧烟水”的中年沉郁感。类此怀古之作为邵瑞彭很擅场的一类题材,《木兰花慢·邺城怀古》作于晚年中州时期,夏敬观所谓“体格又稍变……盖托体高,乃无所不可”者,其实是能含咀清真后脱身而出的又一佳作:

渡黄河北去,鞭不起,古漳流。想万里风烟,三更灯火,残霸中州。封侯壮心在否,听西陵、歌舞使人愁。高树闲栖乌鹊,空阶长卧貔貅。 平畴落日下荒丘,慷慨看吴钩。问倾泪移盘,沈沙折戟,谁记恩仇。回头汉家宫阙,胜鸳鸯、瓦冷雉媒秋。欲唤南来王粲,为君重赋登楼。

邺城怀古,最易联想起三国史事,而“封侯壮心在否,听西陵、歌舞使人愁”、“问倾泪移盘,沈沙折戟,谁记恩仇”云云也不无对当下的关切,词锋甚冷峻。词中熔铸“乌鹊”、“沈沙折戟”、“王粲”等典故的自然无迹还是得力清真为多,但全篇雄浑峭拔的骨力明显更近张于湖、辛稼轩一脉。又如《南乡子·梦断水云乡》句云:“忆起别来沧海事,茫茫,无雨无风夜更长。”《浣溪沙·夜过卢龙》其一之下片云:“此地从来称崄阻,人间何处有英雄。青山西走水流东。”《木兰花慢·塞北秋兴》结句云:“烽火甘泉未息,引弓直射天狼。”《蓦山溪》句云:“华年百感,扑面无因避。人定夜三更,卷重帘、苍茫对此。”诸词气韵苍劲混茫,皆能仿佛《邺城怀古》。这又一次提示我们,单纯以“宗尚清真”论定邵瑞彭实在不免局缚,那些“未受域限,郁勃遒屈处”或者更应该成为我们关心的特质。今人青羊《芭蕉词话》有一段话论邵瑞彭较细腻,足资辨识:“近人得清真者,吾推淳安邵瑞彭。邵词丰瞻绵密,清健浑厚,有摄魂摹影之术,出清真而不淤滞,尚性灵不囿于一家,寄托深沉,感慨极大……得陈氏‘沉郁’之旨为多。”*青羊.芭蕉词话:卷二:六十八[EB/OL].http://blog.sina.com.cn/s/blog_501d5c110100oivf.html.的确,“尚性灵不囿于一家”的“沉郁”感是邵氏词最主要的审美特质,技法虽主要自清真出,而才性并非清真所能限。《木兰花慢·彊邨师挽词》可为典范:

倚栏杆望远,乱山外,暮云横。讶海水禁寒,江关促梦,凄感平生。泠泠楚歌旧谱,把商弦、弹绝更谁听。过眼完人有数,到头天意无凭。 严城鼓角夜三更,孤月此心明。话别殿春雷,空林夏雪,一例吞声。骑鲸归来甚日,又要离、冢畔草青青。忍对琼楼玉宇,重招河岳英灵。

彊邨老人之逝世为当世,也为百年词坛一件大事,悼念之作连篇累牍,而邵瑞彭“过眼完人有数,到头天意无凭”断为其中最精悍而低回喟叹、富于感情者。《浣溪沙·榆生得顾太清东海渔歌卷二孤本,亡友诸贞壮钞本也。因忆昔年读书醇邸,花时吟赏,屡兴雍门之感。灵芬触手,益难为怀,赋短拍寄榆生》二首既感念“闺房间气”,又追忆与诸宗元“读书醇邸”的“雍门之感”,一笔双写,笔意幽深,确乎“灵芬触手”。姑引第二首:

乔木平泉已就荒,一春烟雨困丁香。当年间气在闺房。 过眼青山销粉黛,谁家玉笛唱伊凉。阻风中酒事寻常。

由此可以论及,短调组章是邵瑞彭词作中极引人瞩目的菁华所在。仅以《扬荷集》为例,集中即有《踏莎行·疑雨疑云》4首、《浣溪沙·三月飞花》6首、《南乡子·绕郭起秋烟》2首、《玉楼春·十二玉楼》6首、《玉楼春·行云不合》10首、《菩萨蛮·盘龙镜里》22首、《鹧鸪天·扶荔宫前》5首、《采桑子·鲤鱼风起》4首,这数十首短调组词感情容量巨大,字句极尽精美,足以奠定邵次公的重要词史地位。而乙亥(1935)仲秋所作《山禽余响》“託烟水之迷离,哀众芳之芜秽;答清商之幽唳,振山禽之余响”*《山禽余响》自记。,以《鹧鸪天》调填组词多达45首,惝恍变怪,不可方物,岂仅足冠生平,置之千年词史,亦绝罕觏。可读其中数首:

梦里山光画不成,江头帆鬣认难明。曾教柳色藏苏小,好把梅花赚广平。 才胆怯,又心惊,谁家人与月双清。枕边每少明朝事,愁听蛤蟆打六更。(十五)

甲帐珠帘入望新,排云楼阁四无邻。陌头草色思公子,井底桃花赠美人。 天倚杵,海扬尘,沧江得意置闲身。莫愁艇子无消息,枉听莺啼过一春。(二十)

暮暮朝朝玉树花,好凭妆镜驻韶华。楚天风雨闻啼鴂,越国江山起怒蛙。 怜织女,叹匏瓜,陌头铜狄两咨嗟。黄金铸尽英雄泪,别样伤心古押衙。(二八)

桐柏西南第几峰,遥看太室有无中。羽人烧鼎烹黄独,玉女吹箫步碧空。 春浩荡,夜朦胧,年光催近试灯风。双凫飞去犹堪讶,莫放真龙怖叶公。(四四)

这一组词托古写今,意旨摇荡,本事大都难以确考。然而在绮情(“陌头草色思公子,井底桃花赠美人”)、游仙(“羽人烧鼎烹黄独,玉女吹箫步碧空”)等七彩纷披的外衣底下,词人内心对于人间世异样的忧愤失望历历可见。小词字字精悍,如铸生铁,是难得的剑芒伸缩、耀人眼目之上品。虽偶有近俗之语,大醇小疵,不足为病,而寿玺居然评为“和遗山而不能,得些许脚汗气,其弊在堆砌、饾饤、直率、俗滥,柳三变之病无一不全,而佳处绝无也……晚年之才尽竟如此耶”*《山禽余响》跋尾,转引自:汪梦川.南社词人研究[D].天津:南开大学,2007:179.,何无目之若此!《蝶恋花》一组词专以缠绵悱恻胜,当为晚年那段“糜于孽缘”的情事而作,且读两首:

十二楼前生碧草,珠箔当门,团扇迎风小。赵瑟秦筝弹未了,洞房一夜乌啼晓。 忍把千金酬一笑,毕竟相思,不似相逢好。锦字无凭南雁杳,美人家在长干道。

冉冉中原歌舞地,迭鼓垂灯,夹道车如水。把酒劝君须着意,人生难得花前醉。 看遍千门桃与李,牵动游人,隔岸抛莲子。一路秋虫啼未已,汝南遥夜鸡声起。

“忍把千金酬一笑,毕竟相思,不似相逢好”,如此深情绵渺,足以追陪纳兰。值得一说的是,钱仲联《近百年词坛点将录》特别点出“一路秋虫”二句,以为“知人论世者所当知”,有皮里阳秋之意。以邵瑞彭之绝诣,该《录》仅予“地空星小霸王周通”的较次位置,似乎暗示着钱先生对邵氏晚年隐情是有所知且也特意影射的*钱先生《南社吟坛点将录》点邵氏为“天威星双鞭呼延灼”,位置甚高。。

五、附谈陆峤南、胡先骕

生平事迹均不甚详的陆峤南与邵瑞彭题赠倡和频多,故附邵氏后简说。峤南字更存,号侠飞,别署玄同居士、都峤山人,广西容县人,民国十三年(1924)后曾参与南社湘集。陆氏在《南社丛刻》有词69首,以数量论属重要作者。其中颇有性灵之作,如《浣溪沙》:“一阵东风一阵寒,一重帘幕一重山。一春好梦怎生还。 偶检凤钗排梵字,暗将鸾管印连环。肯教人背一灯闲。”笔致轻灵之极。陆氏亦颇重格律,每在字下注平仄变音,用僻调也不少,而多能写得较流丽可观,甚见才调。如《多丽·浊吾别余十年,近客琼岛,辱书存问,拈此答之》上片云:

鬓先惊,十年一觉初醒。恁啼到、津桥杜宇,茂陵身世飘零。漫登楼、夕阳片片,更闻笛、秋雨声声。卜尽金钱,书残银字,向谁容与诉衷情。自留滞、江关羁旅,长剑未曾鸣。空赢得、王郎斫地,抑塞填膺。

再自陈、邵二位后附谈彊邨拥趸胡先骕。先骕(1894~1968)字步曾,号忏庵,江西新建人。留学美国,获哈佛大学植物学博士学位。归国后历任职东南大学等高校,国立中正大学首任校长,当选中央研究院首届院士。胡氏为中国近代植物分类学的奠基人之一,在植物分类学方面共发现一个新科、六个新属和百数十个新种,尤以发布“活化石”水杉新种赢得世界声誉。入共和国后,因在《植物分类学简编》一书中批驳苏联专家李森科“小麦变黑麦”论而被认定为“政治问题”,未获评学部委员,论著遭禁*参见:静生.水仙不死[EB/OL].大江网.。文革中再遭迫害,含愤去世。

相比于享誉世界的植物学研究,甚至是现代高等教育史上的重要地位,胡先骕深厚的文学造诣都较易为人忽略。他所担任主将的“学衡派”更是一直遭定谳为反动的旧文化的主阵营之一,在20世纪文化史上声名狼藉,因而作为“文人”的胡先骕形象早已被湮没在历史风尘中。实际上,身为西方科技主义潮流打造成的自然科学大师,同时又是中国古典文化的“奔丧者”与“守灵人”*胡适语。在《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中,胡适很尖刻地说:“这个‘古文死了两千年’的讣文出去之后……不久,就有人号啕痛哭了……有些从外国奔丧回来,虽然素同死者没有太大交情,但他们听见哭声,也忍不住跟着哭一场,听见骂声,也忍不住跟着骂一场。所以这种骂声至今还不曾完全停止。”参见:胡适,周作人.论中国近世文学[M].海口:海南出版社,1994:93.,这种奇异的角色错位本身就是文化史研究富有魅力的课题。更何况,胡先骕以白壁德新人文主义思想认同传统儒学的人文精神,其中西会通的思路也足以构成一种非常值得注意的文化观照视角*以沈卫威《回眸“学衡派”》为代表,学界近年对此已有一些出色的研究。。

以文学改良为例,胡先骕名作《中国文学改良论》是针对胡适、陈独秀的“文学革命”发言的。他特别说:“(不佞)与胡适之君之意见多所符合,独不敢为鲁莽灭裂之举,而以白话推倒文言耳”。在列举文言的诸多优胜处以后,他亮出自己“白话不能全代文言”、“欲创造新文学,必浸淫于古籍,尽得其精华,而遗其糟粕,乃能应时势之所趋”的观点*张大为.胡先骕文存[M].南昌:江西高校出版社,1995:1,5.。在《评尝试集》一文中,胡先骕更是发出冷静宏大的声音:“诗之功用,在能表现美感与情韵,初不在文言白话之别。白话之能表现美感与情韵,固可用之作诗;苟文言亦有此功用,则亦万无屏弃之理。”*原载《学衡》第一期、第二期,见:张大为.胡先骕文存[M].南昌:江西高校出版社,1995:42.这些说法无疑具有对文化激进主义有益的纠偏修正作用,现今已不必遽然加以“反动”一类恶谥而亟需“重估”其积极价值,并值得我们满怀尊敬地倾听了*胡先骕文学观点详见张大为《胡先骕与古典诗》、《胡先骕文存》附录。。

作为重要的文学批评家,胡先骕的词学观亦较为开放,不专主一家门户,能见异量之美。其论赵熙、文廷式、王鹏运、周岸登之词,皆有精警客观的好评*评赵熙、文廷式、王鹏运文均见《胡先骕文存》,为周岸登所作序文见《蜀雅》。参见:闵定庆.胡先骕佚文《蜀雅序》考释——兼论胡先骕词学观念的文化守成主义倾向[J].华南师范大学学报,2011(4):53-60.,而一瓣心香最系彊邨也是不争的事实。前文论彊邨词尝征引过胡氏《评朱古微彊邨乐府》中“六百年来,清响久歇,得彊邨词视逾瑰宝……许为有清一代之冠”的崇高评价*张大为.胡先骕文存[M].南昌:江西高校出版社,1995:138.。《评胡适五十年来之中国文学》一文亦明确表示:“彊邨词适得梦窗之长,而无梦窗七宝楼台拆下不成片段之病。其风骨之遒上,清词中当推巨擘。友人王易尝谓有清一代之词人前有一朱,后有一朱。前朱为竹垞,后朱为彊邨,非过誉也。”*张大为.胡先骕文存[M].南昌:江西高校出版社,1995:207-208.皆是作为彊邨拥趸的铁证。此外,1961年胡先骕致函龙榆生时也有回忆:“少年时亦曾追随周癸叔、王简庵学为倚声,由彊邨上溯梦窗,终以不耐声律束缚而舍去。”*转引自:张大为.胡先骕的晚年诗词[EB/OL].http://blog.sina.com.cn/s/blog_559d57800100j8ql.html.可见其填词深受彊邨影响。

现存《忏庵词》收录81首,大多作于南社时期。其早期作品多关乎词史,如读半塘词、读二窗词、吊郑文焯等皆甚有神采。《天香》写海仙花、《声声慢》写金合欢、《齐天乐》写馥丽蕤花等虽是咏物之常轨,出乎植物学者之手,亦不嫌铺叙,别有风味,虽时有近彊邨笔意处而工力远逊。晚年作颇率易,《水调歌头》“天问”、“登珠穆朗玛峰”二首均无大意思,而颇有名,恐怕是因其科学家身份而期望值有所降低的缘故。总体而言,胡氏才分并不表现于填词,《忏庵词》成就不高也是意料中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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