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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阿特伍德《肉体伤害》中的多重伤害与自我救赎

2015-02-13

玉溪师范学院学报 2015年10期
关键词:特伍德殖民肉体

(云南大学 人文学院,云南 昆明 650091)

加拿大当代著名作家玛格丽特·阿特伍德(Margaret Atwood,1939~)的作品不仅体现了高超的艺术技巧,也反映出对社会现实问题的强烈关注。她的长篇小说《肉体伤害》(Body Harm,1981)便是一部被归为“见证人文学”的作品。《肉体伤害》的创作素材来自于现实生活。20世纪80年代阿特伍德在与友人的交谈中获得了不少关于当时政治局势与事件细节的信息,成为小说写作的重要素材。小说完成之后,阿特伍德本人曾强调书中存在“以大量事实为基础的政治背景”*傅俊.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研究[M].南京:译林出版社, 2003:240.。

小说的女主人公雷妮(Rennie)是多伦多《面具》杂志的记者,在生活中面临种种困境:不幸因患乳腺癌切除了左侧乳房,与男友分手,与主治医生的一段恋情也无疾而终。为了排遣不快,她出差来到加勒比海地区的岛国圣安托万,准备写一些旅行中的见闻报道,没想到却在这里经历了一系列离奇恐怖的事件。在小说正文前,阿特伍德引用了一段约翰·伯杰的《观察的方式》中的话:“一个男人在场,这表示他能对你做什么或为你做什么。相反,一个女人在场……这说明人们能对她做什么和不能对她做什么。”*玛格丽特·阿特伍德.肉体伤害[M].刘玉红,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很明显,字里行间强调的是女人在社会生活中的被动状态和无力处境。这部小说力图表现的正是女性如何面对这种被动状态,在描摹当代女性生活状况与感情经历的同时也绘制了一幅西方世界的政治文化生态图景,借此来反思当代西方经济殖民与文化殖民导致的种种问题——这一系列关注点都是以“伤害”为主题层层递进地加以呈现的。

一、疾病与肉体伤害

雷妮是一个罹患乳腺癌的女性,癌症带来了令她难以忍受的疼痛。癌细胞破坏了正常的生理机能,固然会造成身体上的极度痛苦,更严重的却是对她心理的伤害。作为一个谙熟女性心理的作家,阿特伍德以细致的笔触描写了雷妮身患癌症那种挥之不去的绝望心理。

苏珊·桑塔格曾在《疾病的隐喻》中详尽分析了包括癌症在内的数种疾病的文化隐喻,认为“癌症隐喻的趣味恰好在于,它指涉的是一种负载了太多神秘感、塞满了太多在劫难逃幻象的疾病”*苏珊·桑塔格.疾病的隐喻[M].程巍,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77.。癌症背后的文化隐喻带给雷妮巨大的心理负担,她感到癌症“和断腿或心脏病,甚至和死亡不是一类的,它就像丑闻,与众不同,令人厌恶,是你自找的”*玛格丽特·阿特伍德.肉体伤害[M].刘玉红,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73.。正是出于这种心理,身患癌症的事情雷妮连母亲也没有告诉,深陷于极度孤独的心理困境之中。为了防止癌细胞扩散,她不得不接受手术割掉了左侧乳房。乳房是女性最重要的性征标志,失去乳房无异于是对她的女性身份一种无形的阉割,也间接导致了她与男友杰克的关系逐渐疏离并分手。

如果说癌症是自然环境带来的疾病和伤害,那么社会环境的外在暴力也对她和她的朋友造成了严重伤害。小说一开始就出现了一个具有象征性的情节:陌生男人闯入雷妮的公寓并留下了一卷绳子,这让她大为恐慌,报警求助。陌生男人潜入私人居所留下的绳子无疑是一种暴力的标志,预示着可能发生的伤害。雷妮的恐惧既来自于这卷真实的绳子,更来自于她想象中的绳子*Sheckels, Theodore F. The Island Motif in the Fiction of L.M. Montgomery, Margaret Laurence, Margaret Atwood, and Other Canadian Women Novelists[M].New York: Peter Lang Publishing Inc., 2003:162.。匿名闯入者与绳子所代表的人身伤害是雷妮这样的单身女性不得不面对的严重社会问题。而在圣安托万的监狱,她和朋友洛拉更是经受了不堪的待遇:潦草的食物、肮脏的环境,更可怕的是暴力毒打。狱警残酷地虐待犯人,因为洛拉出言顶撞,狱警“一声不吭,直接攻击她的乳房、臀部、腹部、胯部、脑袋,一次又一次,我的天……洛拉在走廊的地板上蜷成一团,当然她不再感到疼痛,不过仍抽搐着,就像被切成两段的虫子”*玛格丽特·阿特伍德.肉体伤害[M].刘玉红,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286.。洛拉少女时期就常常被继父虐待,在监狱里又惨遭狱警的强暴和毒打。雷妮亲眼目睹了监狱里狱警对其他犯人、对洛拉残暴的行为,在心理上受到巨大冲击,几乎崩溃。

借助于雷妮、洛拉等人的经历,小说将女性所面对的疾病困扰与人身安全问题直接展现在读者面前。从加拿大到圣安托万,很多女性在现实生活中都存在类似处境:她们不仅在身体上承受着疾病与外在暴力的威胁,也因为这两者的存在而不得不面对严重的心理困境。

二、性别与情感伤害

阿特伍德一贯擅长表现当代女性复杂的感情生活,在《肉体伤害》中雷妮先后与杰克、丹尼尔和保罗有过感情纠葛。小说在叙事上第一人称和第三人称相互穿插,既包括雷妮自己飘忽的思绪,也包括对于事件发展的叙述,建构了一个时间与空间交错的世界,从而“将意象与事件,幻觉与回忆交织在一起”*Rosenberg, Jerome H. Margaret Atwood[M].Boston: G. K. Hall& Company, 1984:131.。这些幻觉与回忆大多与雷妮的感情生活相关,“伤害”在第二个层面上反映的是两性关系中的情感伤害。

小说中对于雷妮情感经历的表现主要集中在两个问题上,第一个是雷妮对于性与身体的态度。在描写雷妮与前男友杰克的交往中,小说强调了性关系在其中的重要地位。杰克是一个掌控欲很强的男性。杰克喜欢给雷妮买吊袜带、极具性诱惑力的“快乐寡妇装”内衣,在亲热的过程喜欢将雷妮的双手别住,享受掌控全局的感觉。雷妮患乳腺癌做手术之后,身体残缺的感觉损害了她与杰克的“游戏规则”,两人之间的关系开始出现倾斜导致最终分手。与杰克的性关系衍生出的一个问题是雷妮如何看待自己的身体,以及女性的身体在两性关系及社会文化中究竟意味着什么。

对雷妮而言,在性开放观念下的男女交往、两情欢悦是自然而然的,但女性的身体同样需要得到尊重和理解。然而,在当时的社会文化中,女性身体的性吸引力甚至猎奇性往往被刻意夸大了,忽略了身体的主人还有自主意识和性别尊严。阿特伍德后来在《女体》一文中罗列了在男性眼中被视为玩物的女性应该拥有哪些配件,“脑袋”这一项被列在了最后——以此讽刺在男权社会中女性身体被当做玩赏对象,女性的自主意识和性别尊严被弃之不顾。小说中雷妮也经历了一件类似的事情:上司基思让雷妮去写关于作为艺术形式的色情文学的报导,但雷妮在看了警察局收缴的一批器具和短片之后没等出房间就吐在了那个警察的鞋子上。女性的身体被直接压缩为单一的欲望消费品,彻底被纳入性刺激与性扭曲的用途之中,这让雷妮在震惊之余也难以接受。阿特伍德本人在为写作《肉体伤害》准备材料时也曾为这类素材感到震惊*Atwood, Margaret. Writing with Intent: Essays, Reviews, Personal Prose 1983-2005[M].New York: Carroll& Graf Publishers, 2005:12.。在这里,雷妮的反应体现了同样身为女性的阿特伍德的感受以及对这一问题的立场。雷妮最终没有写色情文学的报导,而选择写关于安哥拉羊毛衫的重新流行,还有一篇是关于仿手工织品。回归属于“传统”女性的生活题材是她对于女性身体沦为玩物的一种自觉对抗。当然,雷妮的这种对抗更多的属于本能,很难说具有真正独立的女性意识,在将女性视为性玩偶的社会文化中她是被冒犯者,但同时在与男性交往的过程中她自己却也充当了协助者。这从她情感经历的第二个问题就可以看出。

第二个问题是雷妮在恋爱中的感情依赖。雷妮在接受癌症治疗的过程中爱上了医生丹尼尔。在这段因病而起的恋爱关系中,丹尼尔是一个拯救者的形象:一方面他作为主治医生为雷妮施行手术切除肿瘤,拯救了她的生命;另一方面雷妮还希望丹尼尔帮助自己走出身患癌症的心理绝境——那是她“心灵的癌症”——并把这种希望寄托在与他特殊的感情中。但最终雷妮与丹尼尔的恋情无疾而终,她生理上的癌症虽然得到了控制,心理上的癌症却无法得到医治。美国人保罗是小说中雷妮交往的第三个男性。在圣安托万初遇保罗,雷妮心怀期待却因为身体的残缺而感到自卑,在这种复杂的情绪中她投身于与保罗半真半假的交往中。她从保罗那里得到了肉体的慰藉,却也付出了差点失去生命和自由的代价——被卷入当地复杂的政治局势,身陷囹圄。总之,在经受癌症折磨的同时,雷妮在感情生活中一直在寻求帮助或拯救,将希望寄托在某一男性身上,最终面对的却是一次又一次情感上的打击。

20世纪80年代的加拿大,女性在社会生活中看似已经获得了平等地位,但实际上男-女、强-弱、施害者-受害者的性别与权力模式仍然存在。书中有一个细节值得注意:在圣安托万的监狱里,雷妮再次梦见那个拿绳子的男人,这人好像是杰克或者丹尼尔,但又都不是。手拿绳子的男人面貌是谁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这人所代表的性别指向。雷妮在感情上受到的伤害、在岛国混乱的政治环境中经受的恐惧再次凝聚在这个无处不在的男人身上——手拿绳子的男人是男性社会权力和文化权力的象征符号。阿特伍德笔下这一细节显得意味深长。在描写雷妮的感情生活时,小说一方面凸显了女性的弱势地位,以雷妮的亲身经历和梦境等形式表现来自于男权社会的压力,同时对于雷妮在感情上的依赖也进行了直接的描写和揭示。像雷妮这样的女性所遭受的情感伤害,一部分是由于男权社会文化的影响造成的,另一部分却是女性舍弃了独立姿态的结果。在雷妮经历了圣安托万的政局风波之后,她对此有了新的认识。而在此之前,在面对一系列问题时雷妮始终试图逃离——逃离生活中的各种不如意,以及她自身无法掌控的社会与政治环境。然而,她真的能够置身事外吗?

三、文化政治的伤害

离开加拿大到圣安托万去的雷妮原本不想和政治沾边,却阴错阳差卷入了岛国的政变并且差点难逃劫数,一种无所不在的殖民文化影响以及由此带来的暴力伤害呼之欲出。借助于雷妮到圣安托万的这次旅行,阿特伍德实则在影射一系列政治文化问题:西方国家的文化殖民行为带来了怎样的后果?施害者与受害者处于什么样的政治文化关系模式之中?因此,《肉体伤害》中“伤害”的意义不仅可以从身体疾病与两性关系两个层面展开,还可以从文化政治的层面来解读。

《肉体伤害》强烈的政治指涉意义与阿特伍德自身的文化背景与写作主张密切相关。加拿大自从独立以来一直在彰显民族文化的独立性,但英美文化尤其是美国文化对于加拿大仍然存在强大的渗透性影响。从这一角度而言,加拿大是西方文化殖民的受害者;同时美国、加拿大等西方国家对于加勒比海等地区又无疑是实行文化殖民的那一方。加拿大在英美面前扮演的是被殖民者,而对于岛国圣安托万又是文化殖民者。这一点在小说中是借助于雷妮的双重身份来影射的。

从加拿大到加勒比海岛国,身体的位移、空间的变化进一步凸显了雷妮的文化殖民者身份。地理位置绝佳的圣安托万作为运送粮食、军火和石油的重要通道,与西方的经济命脉紧密相关,在这一自然空间中交织着复杂的政治、经济、文化利益网络。这个加勒比海地区的岛国虽然刚刚获得独立,但西方殖民势力仍旧试图把控住岛国的政治、经济和文化。雷妮自认为是个不关心政治的普通女人,但白人记者的身份在这个包含复杂政治文化意义的岛国上却为她打上了难以抹去的印痕。与明诺博士的对话中,雷妮表示“只写与生活方式有关的东西”,“就是人们穿什么,吃什么,到哪里度假,客厅里放什么摆设”*玛格丽特·阿特伍德.肉体伤害[M].刘玉红,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126.。从表面上看,雷妮不关心政治,也没有明显流露出文化殖民者的强权意识,殊不知“政治无意识”在日常生活却无处不在,文化殖民者与被殖民者之间隐含的权力关系也无处不在。萨义德认为:“帝国主义和与之相关的文化都肯定地理和关于对领地的控制和意识形态的重要性。地理的观念决定其他观念:想象上的,地貌上的,军事、经济历史上的和大致来讲文化上的观念。”*萨义德.文化与帝国主义[M].李琨,译.北京:三联书店,2003:108.从雷妮的视角观察到的自然风光、酒店供应无不隐隐体现出殖民者的主体优越性。她对于“可爱的加拿大人”之类的言论或许也语带嘲讽,但在文化上始终是白人殖民者的立场。圣安托万自然景色迷人,环境却在逐步遭到破坏,社会秩序也很混乱,雷妮在审视圣安托万混乱的政局时,也体现出西方文化殖民者审视他者的种种成见*袁霞.生态批评视野中的玛格丽特·阿特伍德[M].上海: 学林出版社,2010:164.。另一方面,很显然雷妮也是受害者,她目睹了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暴力行为,自己后来也遭受类似对待。从象征的层面来看,雷妮的经历实际上被作者融合进了对政治文化问题的思考中,强与弱、殖民与被殖民的关系在小说中以女性在男权社会中的处境加以呈现,“性政治又一次地在国家政治中找到了它直接的模拟对象”*琳达·哈切恩.加拿大后现代主义:加拿大现代小说研究[M].赵伐,郭昌瑜,译.重庆:重庆出版社,1994:212-213.。

值得注意的是,阿特伍德并未将雷妮塑造为单一的“施暴者”或“受害者”形象。雷妮是一个遭受身体和心理严重伤害的女人,同时她(甚至包括作者阿特伍德)也被视为西方文化殖民的同谋者。从政治文化层面而言,她以及她背后的美国、加拿大等国对于圣安托万这样的加勒比海地区岛国是加害方。而在政变动乱中,作为西方文化殖民凝视者的雷妮被怀疑是西方间谍而入狱,直接遭受了身体与心理上的双重虐待。充满暴力的岛国既是西方殖民文化影响下的受害者,又是对于像雷妮这样的白人女性的施暴者。从这一角度而言,阿特伍德并非简单地借助于这部小说控诉美国、加拿大对岛国的殖民掌控,也并非简单地表现岛国动乱中的暴行以此显示经济与文化殖民者的优越,而是将两者的背景与动因糅合在一起,深刻地表现了施害者与受害者之间的复杂关系。 同时,耐人寻味的是圣安托万这个岛国在现实中并不存在,是阿特伍德虚构出来的。她一方面强调小说来源于大量的政治事实,另一方面将小说重要情节设置在这一虚构的地点。原因何在?应该说阿特伍德在一定程度上对于西方文化殖民带来的恶果已经有了深刻认识,但囿于现实的限制,却采取了虚实结合的方式加以表现。现实社会文化殖民行为中的他者视角、美国和加拿大等西方国家文化殖民的后果在无形中被虚化了,这是阿特伍德作为西方白人作家在立场与文化上的局限。

四、伤害、幸存与自我救赎

被视为绝症的癌症、残缺的男女关系以及政治暴力的存在都深刻影响着雷妮,这个原本满足于女性日常生活趣味的女记者在社会现实面前经历了严酷的考验。小说中“施暴”与“伤害”的主题贯穿了生理、心理以及文化政治三个层面,尤其是情节发展到后来,性别暴力与政治暴力的融合变得明确起来*Howells, Coral Ann. 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Margaret Atwood[M].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6:50.。因此,《肉体伤害》可以解读为一部“伤痛书写”的小说;但和阿特伍德的其他小说一样,其中也存在一条女性“幸存”与“救赎”的内在线索。小说结尾时雷妮坐上了飞回加拿大的飞机,但在内心深处她深刻意识到:“她永远不会得救。她已经得救。她没有幸免。相反,她是幸运的,突然地、最终地,她幸运无比,正是这幸运托起了她。”*玛格丽特·阿特伍德.肉体伤害[M].刘玉红,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294.小说的结尾是阿特伍德一贯常用的开放性结局,含混灵动又充满象征意味,其中隐含着对于女性自我救赎之路的思考。

阿特伍德的作品绝大部分侧重于表现女性的生存与生活状况以及她们在自我追寻与自我实现的心路历程,“幸存”往往是女主人公们在经历磨难之后的最终感受。在《肉体伤害》中,雷妮在加拿大经历了疾病与情感上的伤害,试图以旅行疗伤。雷妮的全名(Renata)具有“重生”(rebirth)的含义,她离开加拿大的初衷是希望在陌生的自然与文化环境中忘记伤痛,获得重生*Sheckels, Theodore F. The Island Motif in the Fiction of L.M. Montgomery, Margaret Laurence, Margaret Atwood, and Other Canadian Women Novelists[M].New York: Peter Lang Publishing Inc., 2003:164.。可她来到这个自然风光优美、政治局势却布满阴霾的圣安托万之后却被推上了风口浪尖,身心俱伤。雷妮从加拿大到圣安托万,经历动乱之后再返回加拿大,这一空间转移的线索代表了她经历痛苦——幻想疗伤——更深伤害——思考救赎之路的过程。在小说中,幸存不仅指的是雷妮脱离了牢狱之灾,身体获得了自由,在更深刻的层面上还指向她在心理上获得自我救赎的希望。

女主人公雷妮的身份是多元的,她是癌症患者,也是手术之后得以生存下来的幸运者;她是在男女关系中屡次受挫的女人,也是越来越具有独立意识的女人;她是文化殖民行为的受害者,也是文化共谋者;她是需要被救赎的女性,也是拥有自我救赎能力的女性。她的个人经历将读者引向一个社会现实问题:在这个欲望、暴力与权力交织的社会中,女性如何获得救赎?或者说如何自我救赎?经历劫难之后,雷妮感到自己看到的一切并没有改变,改变的是她看待这个世界的方式。在经历了癌症手术和情感上的数次挫败之后,她开始重新认识自己的身体和精神独立的问题;在职业上,面对逃脱不了也不再打算逃脱的政治现实,她重新审视自己的记者身份,深刻地意识到“我应该把这件事告诉别人”*玛格丽特·阿特伍德.肉体伤害[M].刘玉红,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290.。雷妮这种将真相“告诉别人”的领悟与阿特伍德本人强调的作家三种能力是一致的:人类的想象力、传递信息的能力以及希望。从加拿大到圣安托万,雷妮试图逃离过去生活却遭受了更直接的暴力威胁,但这一经历也给了她审视生活的新视野以及更为直面现实、自我实现的生活态度*Davey, Frank.Margaret Atwood: A Feminist Poetics[M]. Vancouver: Talonbooks, 1984:59.。在现实面前,雷妮“摆脱了那种允许受伤害、允许成为牺牲品的消极性”,“摆脱了逃避现实藏匿于幻想的被动性,从而选择了生活、选择了责任”*琳达·哈切恩.加拿大后现代主义:加拿大现代小说研究[M].赵伐,郭昌瑜,译.重庆:重庆出版社,1994:211.。她此前一直在生活中寻求来自于男性的保护或挽救,最后终于深切地意识到了自我救赎的意义,而这才是女性摆脱那卷具有象征意义的性别权力与社会文化权力之绳的有效途径——她身上留下了乳腺癌手术的伤疤、经历了数次失败的男女交往,除了自我救赎,别无他法。

在小说中阿特伍德描写了令人心生恐惧的社会真实状况,并以此打破了女主人公试图逃避现实的幻想,在两者之间撕开了一道残酷的裂缝。她既细致地表现了当代女性在身体、情感与文化政治上面对的自然与人为的威胁,同时也将救赎的希望寄托在了女性自身。面对伤害,无论是雷妮还是阿特伍德本人都在力图寻找救赎并获得希望的途径。身为记者的雷妮要告诉别人这件事,要写报道来揭露真相,而阿特伍德则将现实生活中雷妮这样的女性遭遇的一切以艺术创作的方式表现出来,将这类“见证人文学”写成一部政治寓言。女性的幸存之路不仅仅是肉体的幸存,更是对言说与表达权力的争取与掌控。就如同雷妮的生活经历总有这样或那样的瑕疵,阿特伍德选择的这种言说方式固然存在文化立场上的局限,但却为女性尤其是身处复杂政治格局中的女性提供了一条参考路径。

五、结 语

《肉体伤害》是一部表现女性生活的小说,又是一部有鲜明政治背景的小说。标题中紧扣的“身体”话题在小说中被进行了政治化表现,而“身体的政治化使公民权、身体和性别的复杂互动成为一个焦点”*汪民安,陈永国.后身体:文化、权力和生命政治学[M].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19.,这极大地扩展了小说的内涵空间。各种权力关系在加拿大与圣安托万这两个地理上彼此独立,在文化政治上却又存在千丝万缕关系的空间中汇集,生理与心理、男性与女性、殖民与被殖民、文化与政治等命题交融于小说情节之中。在疾病、性别和文化政治三个不同层面上,“伤害”与“幸存”以及“自我救赎”的内在含义随着情节的发展一一呈现。总之,这部小说借助于主人公雷妮的个体经历展现了女性的生存困境,其性别身份与情感经历也因为隐含其中的文化政治意义更具批判性,显示出作者关注政治问题、关注社会现实的写作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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