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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笔
——《〈管锥编〉艺理引义》之一*

2015-02-12

阴山学刊 2015年4期
关键词:猴儿王夫人史记

林 方 直

(内蒙古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内蒙古 呼和浩特 010021)



复笔
——《〈管锥编〉艺理引义》之一*

林 方 直

(内蒙古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内蒙古 呼和浩特 010021)

《管锥编》提出“用字重而非赘”即复笔的艺理问题。复笔手法在《史记》和《红楼梦》中都有精妙的运用。

《管锥编》;艺理;《史记》;《红楼梦》;复笔

一、《史记》的复笔

钱锺书《管锥编》《史记》卷论五提出“用字重而非赘”的艺理问题: “诸将皆从壁上观,楚战士无不一以当十,楚兵呼声震天,诸侯军无不人人惴恐。于是已破秦军。项羽召见诸侯将,入辕门,无不膝行而前”;《史记会注考证》:“陈仁锡曰:‘叠用三“无不”字,有精神;《汉书》去其二,遂乏气魄。’” 按陈氏评是。数语有如火如荼之观。贯华堂本《水浒》第四四回裴闇黎见石秀出来,“连忙放茶”,“连忙问道”,“连忙道:‘不敢!不敢!’”,“连忙出门去了”,“连忙走”;殆得法于此而踵事增华者欤。马迁行文,深得累叠之妙,如本篇末写项羽“自度不能脱”,一则曰:“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再则曰:“令诸君知天亡我,非战之罪也”,三则曰:“天之亡我,我何渡为!”心已死而意犹未平,认输而不服气,故言之不足,再三言之也。又如《袁盎、晁错列传》记错父曰:“刘氏安矣!晁氏危矣!吾去公归矣!”叠三“矣”字,纸上如闻太息,……《汉书》却作:“刘氏安矣而晁氏危,吾去公归矣!”索然有底情味?

《管锥编》《史记》卷论一○《封禅书》:

按马迁此篇用“云”字最多,如“其详不可得而纪闻云”,“其牲用骝驹、黄牛、羝羊各一云”、“夜致王夫人及竈鬼之貌云”、“或曰郊上帝诸神祠所聚云”、“则若雄鸡其声殷殷云”、“风辄引去,终莫能至云”、“闻其言不见其人云”、“闻若有言‘万岁’云”、“三元以郊得一角兽曰‘狩’云”、“东入海求其师云”、“因以祭云”、“乃遣望气佐候其气云”、“食群神从者及北斗云”、“见大人迹云”。(直按,《封禅书》中使用“云”字句计23处,兹举14处以见大半)复出叠见,语气皆含姑妄言而姑妄听之意,使通篇有惚恍迷茫之致。……

钱先生以《项羽本纪》、《袁盎、晁错列传》、《封禅书》等篇为例,引出行文用字的“重言”、“累叠”笔法,指出“马迁行文,深得累叠之妙”;并以“史汉”作比较,示其高低;又以《水浒》为例,说明此笔法对后世文学的影响。足证这是一条值得注意的文心艺理。

不过后人学司马迁不能只学皮毛,如“盖”字句、“云”字句,钱先生批评明“七子”说:

“云”之为言,信其事之有而疑其说之非尔。常谈所谓“语出有因,查无实据”也。明之“七子”规橅(同“模”)《史记》,酷好学此。如李梦阳《空同子诗集自序》:“李子曰:‘曹县盖有王叔武云,其言曰’”;宗臣《宗子相集》卷五《赠赵公叙》:“余束发出游外傅,盖与子隆子同舍云”;又《游燕子矶记》:“余读金陵诸记,其东北盖有燕子矶云”;又卷六《游滴水岩记》:“余读汀记归化东北五里盖有滴水岩云”。李攀龙《沧溟先生集》弁以张桂胤序:“盖余嘉靖间为滑令云”……传志之作,厥例更繁,如填匡格,徒成滥调。耳所亲闻,口所自道,身所亲经,而胥作存疑腔吻,以为风神摇曳,令人笑来。

在陈望道《修辞学发凡》里,这种笔法叫“复叠”,定义为:“复叠是把同一的字接二连三地用在一起的辞格。共有两种:一是隔离的,或紧相连接而意义不相等的,名叫复辞;一是紧相连接而意义也相等的,名叫叠字。”胡怀琛编《古文笔法百篇》(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称之为“复笔取神法”,以《礼记·檀弓》篇的两节文章为例。其一《公仪仲子之丧(丧嫡子)》,百字短文中,“仲子舍其孙而立其子(侄)”和“仲子亦犹行古之道也”各重复一次,用以摊牌儒家承祧礼仪的是非。其二《有子之言似夫子》一文中,反复出现“丧(失禄位)欲速贫、死欲速朽”、“不欲速朽”、“不欲速贫”、“死不如速朽之愈也”、“丧不如速贫之愈也”。也是“言之不足,再三言之”,反复强调儒家的处世道、价值观、节葬礼。

今之研究《史记》的专著,也在重视复笔,如可永雪先生所著《〈史记〉文学成就论说》(内蒙古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名之曰“重沓”,以一节“《史记》语言的重沓”论之;俞樟华所著《史记艺术论》(华文出版社2002年版)名曰“复笔”,以一节“史记之妙,妙在能复”论之。二位均首推南宋洪迈是最早注意《史记》复笔之妙的学者。《容斋随笔·容斋五笔》卷第五“《史记》简妙处”条载:

太史公书不待称说,若云褒赞其高古简妙处,殆是摹写星日之光辉,多见其不知量也。然予每展读至《魏世家》、《苏秦》、《平原君》、《鲁仲连传》,未尝不惊呼击节,不自知其所以然。魏公子无忌与王论韩事曰:“韩必德魏爱魏重魏畏魏,韩必不敢反魏。”十余语之间五用魏。苏秦说赵肃侯曰:“择交而得则民安,择交而不得则民终身不安。齐、秦为两敌而民不得安,倚秦攻齐而民不得安,倚齐攻秦而民不得安。”平原君使楚,客毛遂愿行,君曰:“先生处胜之门下几年于此矣?”曰:“三年于此矣。”君曰:“先生处胜之门下三年于此矣,左右未有所称诵,胜未有所闻,是先生无所有也。先生不能,先生留。”遂力请行,面折楚王,再言:“吾君在前,叱者何也?”至左手持盘血,而右手招十九人于堂下,其英姿雄风,千载而下,尚可想见,使人畏而迎之,卒定从而归。至于赵,平原君曰:“胜不敢复相士。胜相士多者千人,寡者百数,今乃于毛先生而失之。毛先生一至楚,而使赵重于九鼎、大吕。毛先生一三寸之舌,强于百万之师。胜不敢复相士。”秦围赵,鲁仲连见平原君曰:“事将奈何?”君曰:“胜也何敢言事!魏客新垣衍令赵帝秦,今其人在是。胜也何敢言事!”仲连曰:“吾始以君为天下之贤公子也,吾今然后知君非天下之贤公子也。客安在?”平原往见衍曰:“东国有鲁仲连先生者,胜请为绍介,交之于将军。”衍曰:“吾闻鲁仲连先生,齐国之高士也。衍,人臣也,使事有职,吾不愿见鲁仲连先生。”及见衍,衍曰:“吾视居此围城之中者,皆有求于平原君者也;今吾观先生之玉貌,非有求于平原君者也。”又曰:“始以先生为庸人,吾乃今日知先生为天下之士也。”是三者重沓熟复,如骏马下驻千丈坡,其文势正尔。风行于上而水波,真天下之至文也。[1](P865)

洪迈管《史记》的这种行文用语的笔法称之为“重沓熟复”,从“文势”角度形容其文“如骏马下驻千丈坡,风行于上而水波”;激赏得他“未尝不惊呼击节”;价值判断为“真天下之至文也”。

关于《史记》的复笔,俞樟华的论述较为全面:

纵观《史记》文章的语言,重叠累书的复笔现象却又不在少数。清代的《史记》评论家牛运震在《史记评注》中甚至说:“它史之妙,妙在能简;《史记》之妙,妙在能复。”此外,从宋代的洪迈、陆游,明代的陈仁锡到近代的李景星和当代的钱锺书等名家也都对《史记》的复笔现象作了充分地肯定和赞扬。我们认为,就总体而言,《史记》的确十分峻洁简练,但为了写人叙事,表情达意的需要,司马迁又灵活地运用了复笔,而大量使用复笔,不但没有影响文章的简练,反而加强了文章的表达效果,……所谓复笔,就是指反复使用完全重复或者基本相似的语句来描写同一件事情、同一个人物、同一种表情、同一个动作,从而加强表达的效果,抒情的成分和感染的力量。这种重复,有时是一个字,有时是一句话,有时是一段话。在形式上,有时是连续重复,有时是间隔重复,有时还有隔篇重复。运用复笔展示人物丰富的情感世界。如《项羽本纪》,当汉兵包围垓下,四面楚歌之际,楚霸王于绝望中慨然悲歌:“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宋人朱熹说:“慷慨激烈,有千载不平之余愤。”清人吴见思《史记论文》说:“可奈何,奈若何,若无意义,乃一腔怒愤,万种低回,地厚天高,托身无所,写英雄失路之悲,至此极矣!”运用复笔渲染事件的紧张气氛。当写到钜鹿之战时,司马迁写道:“项羽乃悉引兵渡河,皆沉船,破釜甑,烧庐舍,持三日粮,以示士卒必死,无一还心。于是至则围王离,与秦军遇,九战绝其甬道,大破之。项羽使蒲将军日夜引兵度三户,军漳南,与秦战,再破之。项羽悉引兵击秦军于水上,大破之。”……复笔在抒情表意中的作用:《史记》是史,但同时也是诗。因为它融入了作者太多的思想成分和感情色彩,又经常用重叠复沓的手法来表现的。《史记·伯夷列传》是一篇抒情气氛很浓的文章,如“此何以称焉?”“其文辞不少概见,何哉?”“由此观之,怨邪?非邪?”“若伯夷、叔齐,可谓善人者非邪?”“余甚惑焉,倘所谓天道,是邪?非邪?”……天理何在?公道何在?历史和现实的种种是非颠倒,极大地刺激了司马迁的思维,引发了他的感慨,所以他用疑问句一遍遍地反复追问,一遍遍地反复诘难,他既是为伯夷、叔齐作传,更是在借题发挥,将自己对社会人生的思考,对天道无亲的怀疑,一股脑儿地倾泻了出来。其情绪之激动,其孤愤之强烈,如喉鲠之快于一吐,有欲罢而不能者。我们再看《魏公子列传》。清人汤谐《史记半解·魏公子列传》说:“文二千五百余字,而‘公子’凡一百四十余,见极尽慨慕之意。其神理处处酣畅,精彩处处焕发,体势处处密栗,态昧处处浓郁,机致处处飞舞,节奏处处铿锵”。[2](P129~140)

人们知道《史记》里多有重沓、复笔,而未必注意司马迁本人也知道这种笔法。不过不叫重沓、复笔,而叫“三致志”。他在《屈原贾生列传》里说:“屈平既嫉之,虽放流,睠顾楚国,系心怀王,不忘欲反,冀幸君之一悟,俗之一改也。其存君兴国而欲反复之,一篇之中三致志焉。”所谓“三致志”就是用相同或相近的语句反复多次表达作者的用意。如《离骚》中就用如下语句表达“其存君兴国而欲反复之”的志意:“不抚壮而弃秽兮,何不改乎此度也?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导夫先路。”“岂余身之惮殃兮,恐皇舆之败绩。”“余固知謇謇之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指九天以为正兮,夫唯灵修之故也。”“余既不难夫离别兮,伤灵修之数化。”“忽反顾以流涕兮,哀高丘之无女。”“陟升皇之赫戏兮,忽临睨夫旧乡”等。司马迁持“一篇之中,三致志焉”的自觉意识,既以衡人,亦作律己。所以《史记》中有那么多复笔。自太史公口出此文宪之后,师法者常见,变一字作“一篇之中,三致意焉”。如:用于评《诗经》上,魏源《诗古微》卷八《邶鄘卫问答》:“是以泉源、淇水,曩所游钓于斯、笑语于斯、舟辑于斯者,望克复于何时,思旧游兮不再!一篇之中,三致意焉。”用于评诗,清沈德潜《说诗晬语》卷上三十七:“司马子长云:‘一篇之中,三致意焉’,深有取于辞之重、节之复也。”用于诗文评:“山谷云:‘诗文……每作一篇,先立大意;长篇须曲折三致意,乃可成章。’”(《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四十七)用于绘画:宋曾季狸《艇斋诗话》:“(王)平甫于此盖三致意焉。”(此指称赞韩干画马)用于戏曲,清尤侗《梅存词序》中说:“所谱《通天台》、《临春阁》、《秣陵春》诸曲,亦于兴亡盛衰之感三致意焉,盖先生之遇为之也(指吴梅村得崇祯知遇使然)。”(《西堂杂俎三集》卷三,引自袁世硕《中国文学史》第八编清初戏曲)

二、《红楼梦》的复笔

值得注意的是,重沓、复笔、“一篇之中,三致意焉”独未在小说史论中运用,可以说是一种遗漏。单就《红楼梦》而言,其中就有多处“一篇之中,三致意焉”的地方,不妨指出见见。

第19回有一节书说的是茗烟与卍儿偷情:“却是茗烟按着一个女孩子,也干那警幻所训之事”。据本人考证,这是曹雪芹在做生殖符号的还原演示。卍儿是卍字符号的具象人格化,即生殖符号的现场演示。(详见拙作《卍儿与茗烟:生殖符号的还原演示》,《阴山学刊》2012年第4期)实现生殖从来都是阴阳两方的事,卍字一方已经查实,“茗烟”呢?是否也是生殖符号?茗即茶,茶有致祭荐享之用,在达到“百代仰蒸尝之盛”,即达到子孙绵绵的目的中,茶也起到一份作用。由此看来,茗与卍就有了共性。女之受聘,俗称“吃茶”,《七修类稿》云,种茶下子,不可移植,移植则不复生。故以喻女子受聘。这样,茶茗符号中就荷载了下种籽、有性繁殖的特定信息。茗烟的“烟”,在此指香,香烟,香火。旧俗,子孙祭祖必烧香,故称传宗接代为接续香烟。香烟指代后嗣,毋断祖宗香烟即毋断后嗣。贾氏祭祀时,神主前“香烛辉煌”,遗影前也是“香烛辉煌”,宝玉也充当“捧香”角色。香烟意味着生命延续链条之存在,族群繁衍血缘纽带的无尽伸长。茗烟的“烟”就是延殖意义上的香烟。如若有谁不信此“烟”与“香”为一物两名,就请考虑一下茗烟的主要活动是否与“香”密不可分?第39回,宝玉要修理所谓“茗玉小姐”的祠堂,出香火钱烧香。为此事,派茗烟前去踏看,以便执行。第47回,宝玉派茗烟去给秦钟上坟。第80回,宝玉带茗烟到天齐庙烧香还愿,又听王道士胡诌妒妇方,扯什么房中滋助,当此时,“这茗烟手内点着一枝梦甜香”。

第43回,宝玉祭金钏儿,茗烟代祝一节书:原来宝玉心里有件私事,于头一日就吩咐茗烟明日一早要出门,备下两匹马在后门口等着。……人烟渐渐稀少,宝玉方勒住马回头问茗烟道:“这里可有卖香的?”茗烟道:“香倒有,不知是哪一样?”宝玉想道:“别的香不好,须得檀、芸、降三样。”茗烟……因问道:“要香作什么使?我见二爷时常小荷包有散香,何不找一找”。一句提醒了宝玉……说着就加鞭前行,一面回头向茗烟道:“这水仙庵的姑子长往咱们家去,咱们这一去到那里和他借香炉使使,他自然肯的。”……老姑子献了茶。宝玉因和他借香炉。那姑子去了半日,连香供纸马都预备了来。宝玉道一概不用,便命茗烟捧着炉出至后院中,拣一块干净地方儿竟拣不出。茗烟道:“那井台儿上如何?”宝玉点头,一齐来至井台上将炉放下。茗烟站过一旁。宝玉掏出香来焚上,含泪施了半礼,回身命收了去。茗烟答应且不收,忙爬下磕了几个头,……这一节书,“茗烟”出现23次,“香”、“香炉”、“散香”、“香供”等出现12次;这样高的出现频率,这样有意为之的复笔,这样不厌其烦的“一篇之中,三致意焉”,就是要把“香”与“烟”凸显出来,归结其生殖含义。

《红楼梦》为做好题旨为“树倒猢狲散”的文章而运用的重沓、复笔手法。

第13回秦氏临终托梦凤姐:常言“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又道是“登高必跌重”。如今我们家赫赫扬扬,已将百载,一日倘或乐极悲生,若应了那句“树倒猢狲散”的俗语,岂不虚称了一世的诗书旧族了!“树倒猢狲散”一语原出禅宗语录,比喻有权势者一垮台,依附者们随即散伙。宋朝曹咏依附秦桧,官至侍郎,显赫一时,及秦桧死,曹咏的妻兄厉德斯致书于曹咏,启封,乃《树倒猢狲散赋》一篇。曹寅也常提此句:施润章之孙施栗《病中杂赋》诗及自注云:楝子花开满院香,幽魂夜夜楝亭旁。廿年树倒西堂闭,不待西州泪万行。(曹楝亭公时拈佛语对坐客云:“树倒猢狲散”,今忆斯言,车轮腹转。栗受公知最深也。楝亭、西堂、皆署中斋名。)甲戌本眉批云:“‘树倒猢狲散’之语,今犹在耳,曲指三十五年矣。伤哉,宁不恸杀!”

曹寅为什么时常对客念叨“树倒猢狲散”?必然有所指,感慨系之。树指康熙。周汝昌先生指出:“这六十年,以曹雪芹的曾祖曹玺为首,以他的祖父曹寅为中心人物,在江南的‘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曹家经历了他们的‘繁华’而又‘风雅’的生活。不过,他们是康熙帝(玄烨)的私人家奴,他们的命运紧密地和康熙帝个人的一切联在一起。只要康熙坐在统治宝座上,他们就得其所哉;康熙一死,就有‘树倒猢狲散’之势。”(《曹雪芹小传》第41页)康熙晚年,诸皇子分朋树党,夺位斗争激烈,曹寅是康熙的亲信,在政权交替的前夕,曹寅预感到形势的严峻,主子一死,亲信们便都失掉依恃,为新主所不容。不料曹寅死在康熙前,倒霉的事落在曹頫头上。当曹頫的老主子康熙一死,果然其亲近旧臣都散了伙,曹頫被抄家,后遂败落。曹雪芹对此历史的、王朝的、家世的变故深有感触,他以此为原型,创造性地艺术地表现在《红楼梦》中。“树倒猢狲散”是能指符号,书中多处关联“猢狲”与“散”,肯定是作者蓄意安排。猢狲就是猕猴或叫猴儿。如:第22回,贾母灯谜:“猴子身轻站树梢。”诸多描写宝玉的“猴”动作:“便猴向凤姐身上立刻要牌。”(14回)凤姐道:“别学他们猴在马上。”(14回)对鸳鸯“便猴上身去涎皮笑道。”(24回)“如同开了锁的猴子一般。”(22回)贾母常以“猴儿”称凤姐:“你们听听这嘴,我也算会说的,怎么说不过这猴儿!”(22回)“猴儿,把你乖的,拿着官中的钱你做人!”(35回)“猴儿,猴儿!你不怕下割舌地狱?”(29回)“这猴儿惯的了不得了,只管拿我取笑起来,恨的我撕你那油嘴!”(38回)第54回贾母说笑话,讲了一个小婶子吃猴儿尿的故事,此外书中说其他一些人是猴:邢夫人斥责贾琮:“那里找活猴儿去!”(24回)贾芸唬小嘶:“猴头们淘气,我来了!”(24回)柳家的骂小厮:“好猴儿崽子!”“你这个小猴精!”“只听门内又有老婆子向外叫,‘小猴儿们快传你柳婶子去罢,”(61回)尤三姐骂贾蓉:“坏透了的小猴儿崽子!”(64回)黛玉戏谑湘云:“你们瞧瞧,孙行者来了!”(49回)凤姐斥兴儿:“你这个猴儿崽子,就该打死。”(67回)第50回史湘云编的春灯谜《点绛唇》: “溪壑分离,红尘游戏,真何趣?名利犹虚,后事终难继。”……宝玉笑了半日道:“都不是,我猜着了,一定是耍的猴儿。”第51回薛小妹新编怀古诗《钟山怀古》:名利何曾伴汝身,无端被诏出凡尘。牵连大抵难休绝,莫怨他人嘲笑频。这首诗的谜底也是耍的猴儿。两首诗词都在说猴儿被迫离开溪壑,即离开树林,牵连获罪,后事不继,失势败落,被人嘲笑。

猢狲不止出自贾家,与贾氏有“相与之情,同难同荣”的王公贵胄,也属于同一株大树下的“猢狲”。第14回载:那时官客送殡的,有镇国公牛清之孙现袭一等伯牛继宗,理国公柳彪之孙现袭一等子柳芳,齐国公陈翼之孙世袭三品威镇将军陈瑞文,治国公马魁之孙世袭三品威远将军马尚,修国公侯晓明之孙世袭一等子侯孝康。缮国公诰命亡故,故其孙石光珠守孝不曾来得。这六家与宁荣二家,当日所称八公的便是。余者更有南安郡王之孙,西宁郡王之孙,忠靖侯史鼎,平原侯之孙世袭二等男蒋子宁,定城侯之孙世袭二等男兼京营游击谢鲸,襄阳侯之孙世袭二等男戚建辉,景田侯之孙五城兵马司裘良。余者锦乡伯公子韩奇,神武将军公子冯紫英,陈也俊、卫若兰等诸王孙公子,不可枚数。

甲戌本脂批云:“此所谓十二支寓”。并从以上姓过十二属中仅有一个“猴”,读者更应注意此中还有“八公”之孙的六个孙,六王侯之孙的六个孙,计十二孙,亦即十二“狲”。还有五姓侯爵的“侯”,谐音“猴”。这些“猴”“狲”,也难免不应那句“树倒猢狲散”的俗语。

书中关联“散”的地方也很多。秦氏“临别赠言”,提出置祭产之策,并嘱“万不可忘了那‘盛筵必散’的俗语”。第13回末云:“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贾母对贾政云:“你竟不必猜了,去安歇罢。让我们再坐一会儿,也好散了。”(22回)和尚念词:“沉酣一梦终须醒,冤孽偿清好散场!”(25回)红玉道:“也不犯着气他们。俗语说的好‘里搭长棚,没有个不散的筵席’。谁守谁一辈子呢?不过三年五载,各人干各人的去了,那时谁还管谁呢?”(25回)宝玉扎手笑道:“从来没听见有个什么‘金刚丸’。若有了‘金刚丸’,自然有‘菩萨散’了!”(28回)按,“丸”谐音“完”。“王夫人治了酒席,请薛家母女等赏午……凤姐……更觉淡淡的。贾迎春姊妹见众人无意思,也都无意思了。因此大家坐了一坐就散了。”(31回)“林黛玉天性喜散不喜聚。他想的也有个道理,他说,人有聚就有散,聚时欢喜,到散时岂不清冷?既清冷则生伤感,所以不如不聚的好。”“那宝玉的情性只愿常聚,生怕一时散了添悲;那花只愿常开,生怕一时谢了没趣,只到筵散花谢,虽有万种悲伤,也就无可如何了。因此,今日之筵,大家无兴散了。林黛玉倒不觉得,倒是宝玉心中闷闷不乐,回至自己房中长吁短叹。”(31回)晴雯冷笑道:“好离好散的,倒不好?”宝玉因说道:“你不用忙,将来有散的日子!”最集中关联“树倒猢狲散”的是第54回凤姐讲的两个笑话:一家子也是过正月半,合家赏灯吃酒,真真的热闹非常。祖婆婆太婆婆婆婆媳妇孙子媳妇重孙子媳妇,亲孙子侄孙子重孙子灰孙子滴滴搭搭的孙子,孙女儿外孙女儿姨表孙女儿姑表孙女儿,嗳哟哟,真好热闹!……底下就团团的坐了一屋子,吃了一夜酒就散了!……凤姐儿笑道:“再说一个过正月半的。几个人抬着个房子大的炮仗往城外放去,引了上万的人跟着瞧去。有一个性急的人等不得,便偷着拿香点着了,只听‘噗哧’一声,众人哄然一笑都散了。这抬炮仗的人抱怨卖炮仗的扦的不结实,没等放就散了。”湘云道:“难道他本人没听见响?”凤姐儿道:“这本人原是聋子!”众人听说,一回想,不觉一齐失声都大笑起来。又想着先前那一个没说完的,问他“先前一个怎么样,也该说完”。凤姐儿将桌子一拍说道:“好罗唆!到了第二日是十六日,年也完了,节也完了,我看着人忙着收东西还闹不清,那里还知道底下的事了!”众人听说,复又笑将起来。凤姐儿笑道:“外头已经四更,依我说,老祖宗也乏了,咱们也该‘聋子放炮仗——散了’罢!”

从贾府兴衰盛败的角度看《红楼》,前十五回贾府处于“赫赫扬扬,已将百载”的衰落时期。第16回至54回是因“非常喜事”而带来“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的阶段,但“也不过是瞬息的繁华,一时的欢乐”,遵照“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的不可逃逸的必然规律,自54回开始,便转向败亡时期,此时就要“乐极悲生”,就要“应了那句‘树倒猢狲散’的俗语”。这一切,都在秦氏“临别赠言”中预言过了;第54回表的是贾府庆元宵,“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这一点,早在第一回已由一僧一道预言过了。第54回是盛败、乐悲的转折,所以讲笑话其实都是乐中悲。本回蓄意要安排、苦心孤诣地设计的贾母和凤姐儿讲笑话,实则就是“树倒猢狲散”的图解和演义。贾母讲的小婶子吃猴尿的故事,一口一个孙行者,一口一个吃猴尿的,无非是以世家关联“猢狲”。凤姐讲的两个相连的故事,一连用了11个“孙”字,4个“完”字,4个“散”字(故事以外,又用了“等散了”、“待众人散了”等语句),无疑是按“猢狲散”的模式编撰的故事。凤姐编故事,不是要“编派”谁,而是编派诸多世家,同时也与自家“对景”,她不说么:“老祖宗也乏了,咱们也该‘聋子放炮仗——散了’罢!”第54回以后,贾府果然就是由渐散到顿散的。

“绛石戒指”意象中的复笔——

第30回书说王夫人逐金钏儿:

只见王夫人翻身起来,照金钏儿脸上就打了个嘴巴子,指着骂道:“下作小娼妇,好好的爷们,都叫你教坏了!”……王夫人便叫玉钏儿:“把你妈叫来,带出你姐姐去!”金钏儿听说,忙跪下哭道:“我再不敢了,太太要打骂只管发落,别叫我出去就是天恩了。我跟了太太十来年,这会子撵出去,我还见人不见人呢!”……虽金钏儿苦求,亦不肯收留,到底唤了金钏儿之母白老媳妇来领了下去。那金钏儿含羞忍辱的出去,不在话下。

第31回,有一节书写史湘云赠戒指:“至次日午间,王夫人、薛宝钗、林黛玉众姊妹正在贾母房内坐着,就有人回:‘史大姑娘来了。’”大家以湘云的可爱性格为题,趣话一番。此间,六次提到王夫人,不爱说话的她,也有三次插话。一篇之中,六致意焉;五次提到薛宝钗,插话三次。作者此举无非要人们特别注意王夫人和薛宝钗。此间,老太太说:“别提小名儿”,王夫人也不让“提名道姓”——但毕竟还是题名道姓了!这也不是无意闲文。用意就在将标名的靶子戳在显著的位置,准备让湘云拿“戒指”来射。

接着话题就转入赠送戒指:

说着,拿出手帕子来,挽着一个疙瘩。……说着便打开。众人看时,果然就是上次送来的那绛纹戒指,一包四个。林黛玉笑道:“你们瞧瞧他这主意。前儿一般的打发人给我们送了来,你就把他的也带了来岂不省事?今儿巴巴的自己带了来……真真你是糊涂人。”史湘云笑道:“你才糊涂呢!我把这理说出来,大家评一评谁糊涂!……那使来的人明白还好,再糊涂些,丫头的名字他也不记得,混闹胡说的,反连你们的东西都搅糊涂了。……”说着,把四个戒指放下,说道:“袭人姐姐一个,鸳鸯姐姐一个,金钏儿姐姐一个,平儿姐姐一个:这倒是四个人的,难道小子们也记得这们清白?”众人听了都笑道:“果然明白。”宝玉笑道:“还是这么会说话,不让人。”

湘云说这番话时,金钏儿已被王夫人逐出,可能已经投井,被王夫人迫害而死。王夫人在这场合,最忌“提名道姓”,因为“金钏儿”之名,就是王夫人的害死人命的罪证。可是史湘云“还是这么会说话,不让人”,偏要“提名道姓”地来给金钏儿送戒指!当然史湘云事先不知金钏儿受害,她不是有意要针对王夫人;唯其不知,才能说,若知,则不能来这一手,正如林黛玉不知鹡鸰香念珠曾被圣上和北静王拿过,所以她才说“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他”!遂掷而不取。黛玉不知他人知,作者知;湘云不知他人知,作者知,这是作者蓄意用史笔微妙地口诛王夫人!“褒贬无一词,岂得为良史”?(王禹偁《对雪》诗)史姑娘是良史,作者也是良史。金钏儿同鸳鸯、平儿、袭人一样,都是各房里的大丫头,颇有体面,受到湘云等众主子姐妹和宝玉的尊重。就拿赠戒指来说,她们受到同姑娘们一样的待遇。一个俊美、精干、充满青春活力和生活憧憬的少女的存活,是多么符合众人的心愿,相形之下,更显出王夫人的罪孽和不道。“戒指”者,“借”端“指”斥也!作者借史姑娘送戒指,指斥王夫人,戳她的心,打她个闷棍,当众剥下她“宽仁慈厚”的外皮!

绛石戒指指斥了王夫人的罪恶,是因为一篇之中六次点提“王夫人”;那么,同样在一篇中五次点提“糊涂人”,是有意,是无意?如有意,是何意?这是个狠抓住“糊涂人”的话把儿不放、穷追猛打的做法。谁说过“糊涂人”?宝钗,是宝钗说人家金钏儿是“糊涂人”!当金钏儿的死讯传开——

宝钗听见这话,忙向王夫人处来道安慰。……王夫人点头哭道:“你可知道一桩奇事?金钏儿忽然投井死了!”宝钗见说,道:“怎么好好的投井?这也奇了。”王夫人道:“原是前儿他把我一件东西弄坏了,我一时生气,打了他几下,撵了他下去。我只说气他两天,还叫他上来,谁知他这么气性大,就投井死了。岂不是我的罪过。”宝钗叹道:“姨娘是慈善人,固然这么想。据我看来,他并不是赌气投井,多半他下去住着,或是在井跟前憨玩,失了脚掉下去的。他在上头拘束惯了,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处去玩玩逛逛,岂有这样大气的理!纵然有这样大气,也不过是个糊涂人,也不为可惜。”王夫人点头叹道:“这话虽然如此说,到底我心不安。”宝钗叹道:“姨娘也不必念念于兹,十分过不去,不过多赏他几两银子发送他,也就尽主仆的情了。”

当金钏儿无辜惨死于王夫人的迫害,薛宝钗根本没有一点同情心,根本不考虑苦主的悲痛,反而担忧凶手“心里不安”,急急忙忙跑去安慰,为之开脱罪责,替暴行辩护。捏造金钏儿是自己憨玩失足落井的,说他“是个糊涂人,也不为可惜”!按照她的处置方案,“多赏他几两银子发送他”,也就完事大吉了。薛蟠打死冯渊,这“人命官司,他却视为儿戏,自谓花上几个臭钱,没有不了的”,乃兄是这个逻辑,其妹也是这个逻辑。对她那邪曲的灵魂,已经如实地揭示在读者面前了,作为作家的艺术使命业已完成了,但是作者意犹未足,他在异时异地,用微妙隐曲的方法表态,抓住宝钗说金钏儿“是个糊涂人”的话把儿,加以口诛笔伐:“你才糊涂呢!我把这理说出来,大家评一评谁糊涂?”金钏儿不糊涂,你宝钗才糊涂,你“混闹胡说”,掩盖真相,无视事实,是装糊涂!你那是道德的堕落,正义的灭亡。

[1]洪迈.容斋随笔·容斋五笔[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2]俞樟华.史记艺术论[M].北京:华文出版社,2002.

〔责任编辑 张 伟〕

On the Repetition

LIN Fang-zhi

(College of Liberal Arts and Journalism, Inner Mongolia University; Hohhot 010021)

“Guan Zhui Bian” puts forward that “the repetitions are not verbiages” which is the artistic theory of repetition. The repetitions are skillfully used in the “Historical Records” and “Dream of Red Mansions”.

“Guan Zhui Bian”; artistic theory; “Historical Records”; “Dream of Red Mansions”; repetition

2015-06-15

林方直(1936-),男,辽宁沈阳人,内蒙古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著有《红楼梦符号解读》等。

I206.2

A

1004-1869(2015)04-003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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