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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庸医

2015-02-04映泉

长江文艺 2015年2期
关键词:庸医跛子猪栏

映泉

吴四老爷大名吴四德,排行老四,我们都叫他四老爷。

吴四老爷是个医生,我还是个小孩子时,就看见他给人摸脉看舌苔。方圆数十里人家,无论老少有了毛病,总是要请他瞧瞧。过去他老出诊,我常常看见他拄一根烟袋走在山路上,脸上一般有点酒红,背着的背篓里除了药草,大多是人家送给他的礼物。当年经济困难,多少人家里断粮,但他家不断,因为他是医生。这形象一直固定到如今。我已经六十多岁了,他也至少九十岁了,他的兄弟们都早已作古, 他却还在给人看病。

吴四老爷从不与人闹矛盾,也没人对他不恭,因为他不求人,而人要求他。他怕事,不敢担任何责任,更不敢惹任何是非,一直生活在风平浪静中。只是在十几年前,他忽然对郭粉头有些气不顺。郭粉头和我们一个村,长得面白,读的医专,分在县医院里。据说,郭粉头在背后说吴四老爷是个老庸医,不知怎么又让吴四老爷知道了。他俩有矛盾,主要原因是同行的关系。

“格小王八蛋,不是老子这个庸医几副药,他不憋死在娘肚子里算他命大!”

这事儿我听我妈说过,郭粉头的妈怀郭粉头时害大病,常常挺着大肚子到吴四老爷家去抓药。至于郭粉头的出生与那些药有什么关系,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吴四老爷的这些话又不知怎么传到了郭粉头耳朵里去了,郭粉头便反唇相讥:

“男人来看病,不是阳虚就是阴虚;女人来看病,都是血中有热。不读书,也不学习,就靠小时候帮师傅抓了几天药的资格,就成医生了。到现在还没看死人,算他的造化。不信你看着,只在什么时候,他不出人命你找我。”

郭粉头这一说,我也意识到,吴四老爷的确不读书。什么时候如果你看见他手里有本书,那一定是刚碰见一个疑难病人,临时抱佛脚。

尽管吴四老爷没有在治病救人中出现骄人的案例,一辈子没有医死人,也的确值得骄傲。在民间,他的威信挺高,常常听人们说,某某得了什么病,幸亏吴先生的几副药才好云云。不过随着交通条件的改善,去县城医病方便了,人们更相信CT、X光、化验等等。再加郭粉头不停地向去医院的乡亲们宣传,吴四老爷那一点医不好病也看不死人的水平,慢慢地就被大家认识了。

人们多了医疗保健知识,回头看吴四老爷往昔的作为,就骂他糊弄人。他的地位和尊严就在这种变化中越来越低。他有些落寞了,喝点酒就在家骂人,第一挨骂的就是郭粉头。

我也上了一把年纪,每次回老家就顺道到吴四老爷那里坐坐。吴四老爷是和善的,老伴不在了,由他的儿子女儿照顾,拿他当菩萨供着。每次见着,他总要问:

“没见郭粉头?”

这是一种挑战的信号,我就摇头。我是真的没见,除非得了病要到医院去。那次他又这样问我时,我接上了话头:

“怎么,听说他对您有些不恭敬?”

吴四爷宽厚地一笑:“哪儿敢哪!人家是县医院的正规医生,我算什么?庸医一个,攀不上。”

“您别自己毁自己,这方圆百把里哪个不敬奉您?”

“嘿嘿,”四爷莫测高深地笑了一下。“你别以为人家说我庸医我就大发雷霆。我才不呢。学中医的该有多少?一钉耙可以扒一粪筐,个个装得像那么回事,可是谁真正弄通了中医呀?中医讲的是辩证施治,其实这是中国人的处世方法。庸医有庸医的好处,都晓得我大病治不了,得了疑难病就不会找我;我呢,也不会把本来治不了的病硬揽到手上,少了多少麻烦。这也叫辩证。你若是还在村里,打死我都不会跟你说这些。郭粉头帮我宣传,我为什么要恨他?不。”

“我可听说你喝点酒还骂他。”

“我还骂我儿子孙子呢。”

这意思是骂虽骂,却无恶意。不过虽然没有往深处诽谤别人,其中的隔阂却也分明可见。不过就在那一年,一切都变了。

吴四老爷一贯起得很早,起来后就这里站站,那里站站,然后回去洗脸吃早点。这是一个夏秋交界的早晨,他起来一开门,一个人就像一只麻袋滚了进来。那人显然靠着他的大门睡觉。他吃了一吓,定睛看时,发现是一个病人,病得很严重,不细看还以为是个死尸。他将那人扶起来坐着,问他是怎么回事。接着便认出了这人是谁。

他姓李,隔壁村的。他长得特别,脑袋小,而且如水平低劣的雕塑家的作品,左右不对称;说话舌头仿佛短了一截,吐字难得清楚。而最显著的特点是有些跛,人们便称他为李跛子。此时李跛子的手掖着右腹部,开口说话就骂郭粉头,那短了一截的舌头骂得很滑稽:

“四爷,郭粉头那个王八蛋,那个王八蛋……”

吴四老爷对别人骂郭粉头是十分感兴趣的,便耐住性子听他往下说。李跛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老子去县医院看病,一检查,他格王八蛋说老子的肝癌到了晚期,要把我赶回去。您看,”李跛子从衣袋里掏出一大沓钱来,“老子钱都准备好了,他要把我赶走。我说,吴四老爷给我看过,说我没得大病,不过是阴虚,你猜他怎么说?‘他说的你就找他看去吧!四爷,你说这个王八蛋,多坏呀!四爷,您就给我瞧瞧吧。”

春上李跛子的确找过吴四老爷,但吴四老爷并没有认真看。李跛子在家在外都无人尊重,吴四老爷对他的态度也是从众,说他“没病”,不过随便一说,应付一下而已。现在这么一弄,尽管他很乐意有个人帮他骂郭粉头,可是看眼前这个人显然是不行了。这让他很难办。赶他走吧?一是他要对自己春上的话负责,既然说人家没病,现在就不能弄出个重病来;二是不能输了这口气,病人来家了却把人家赶走了,传出去十分不好听。而且李跛子没有亲属在场,送他回去就得雇人,这不是他的责任,不是要花冤枉钱?而且把病人往人家家里抬,对于一个医生来说,是很没面子的事情……不好回答,就愣着。不想那人看出了他的犹豫,说出一番话来:

“四爷,您怕什么?假如我死了,是郭粉头开的处方,是他把我从医院赶走的,这,还在手里呢,到时候也赖不到你头上。假如万一治好了呢?那不是您又积了一个大德吗?郭粉头的妈,怀上郭粉头差点儿死了,不是您帮她治好的吗?还有那个,那个什么?……”

这都是永远无法证实的例子,因为他们都死了。不过吴四老爷没有听清,他只想着李跛子关于“赖不到你头上”的话。再加吴四老爷没多少主见,心事就让这家伙说活了。是的,即使病人死了也赖不着他,这桩买卖注定只会有功不会有过,便决定将此人留下来,死马当活马医。“行,我们就说定了。不过丑话说在前头,万一弄不好也莫怪我。”

“四爷,我刚才说得还不清楚吗?”

吴四老爷马上命令家人腾出一间房,要把此人安进去。李跛子也豁达,说,他要住那间关过猪的猪栏。过去家里困难,再说上级有硬性规定,家家都必须喂猪。现在不那么要求了,再说一个郎中是不愁没肉吃的,于是不喂猪了,空出一间猪栏。

“这怎么行呢?”

“行。”李跛子说,“大叔,我这人你还不清楚吗?浑身邋遢,一家人都嫌我臭,糊了你哪间房都不好,再说我也不自在。万一我死了,死在猪栏也不会让你全家恶心。这间该多好,整得再糟,也糟不过猪栏,小时候睡猪栏也不是一次两次,我住在里头也心安。四爷,您听我的吧。”

吴四老爷没办法,只好答应。于是,一家人合力收了那间猪栏。还别说,真的还值得一看。里头置一张铺,摆下一张小桌,再加几把椅子,然后是喝水的茶壶茶杯,看着还不错。

李跛子笑了,笑得像个小鬼。“我在家都没有这么一间属于自己的屋子,在您这儿倒享受到了。四爷,您真是我的好四爷。”

说着,他将一沓钱漫不经心地扔给四爷。吴四老爷贪图那一把钞票,不知不觉就上了此人的刁当。

这李跛子是个残废,没什么本事,搞劳动身体不行,搞计谋脑袋不行,在老婆和儿女们面前就少了分量,大家都不把他当回事。再加他喜欢吹大话,说谎话,在他的左邻右舍中也没威信,因此他的死活大家并不关心。而家里呢,倒是巴不得他早死早托生,唯愿他下辈子别还是个残疾人。这次查出是肝癌,他怕住医院,第一要花钱,第二死时不能回家,于是他想了个办法,跟老婆一商量,老婆对这办法十分拥护。那就是扔几个钱在四老爷那儿,让那个庸医为他送终,弄好了说不定还可以诈一笔钱。为了把戏唱好,他把平时攒的钱都弄来了,加起来还不少。现在他的口袋里是大把钞票。

吴四老爷将这人安排住下,为他品脉,得出的结论是血脉不通,肝气不舒。用什么药呢?西药他不懂,认得几颗丸子,也治不了这个人的病。草药呢?药柜里有草药,可那些草药他知道,许多都不真。怎么办呢?他在这么想时,他的儿子就问了:

“爹,你打算怎么治?”

“治什么治?他这鬼样子还治得好吗?”

“治不好你收他干什么?”

“还不是冲他的钱吗?反正有郭粉头给他开了单子,那是死刑判决书,与我们什么关系。再说郭粉头把病人赶走,是不道德的,我可不能跟着这么干。给他弄点水喝吧,吃是吃不下去的。我到山上寻点药去。”

儿子问:“既然没打算给他治,还采个什么药呢?”

“要是有人来看老子的药,挑出假药来了可不得了。”

吴四老爷一辈子都没有认真过,现在看到一把钞票,听到几句恭维话,他认真了。

等他背着背篓回来时,屋里拥满了人,那都是李跛子的家属,配合李跛子唱圆这出戏。他们为四爷送来了不少礼物,送来了好听的话。一家人千恩万谢,仿佛他已经把病人治好了。

吴四老爷向来口拙,面对人家的甜言蜜语,不住地点头。一直闹了好半天,家属走了,丢下了病人。现在病人不是病人,倒成了贵宾,一家人对他如菩萨。

其实李家人没走多远,他们在路边的谈话,被我的表哥听见了。我表哥那时正要去找吴四老爷,走到村头碾子那儿,只见几个人正在那里争论什么。李跛子的儿子恶声恶气地搡他妈:

“那么多钱,你都给他,他一把都给那个姓吴的了。平时找你要几个烟钱你都舍不得。”

那女人说:“你们晓得个屁!要是听郭粉头的,住一回院,那要多少钱?反正你爹这病是不得好了,何必把钱往水里扔?给这个姓吴的,他要的再多,也不会比县医院多。再说姓吴的也不可能把你爹救活,到县医院就难说了。”

李跛子的儿子女儿一听有理,竟然笑起来了。我的表哥后来向我发感叹:“说起来是至爱亲朋,面对生死竟然就是这样的态度,怕人家把他救活了。”

表哥把这情况向吴四老爷说了,吴四老爷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究竟怎么想的,表哥也弄不清楚。

我不懂医学理论,也不知吴四老爷的具体做法,反正那一段时间他是兢兢业业的,夜晚还在啃古书。那些古书在他做学徒时师傅都给他了,一辈子都没认真读过,到九十岁才下功夫。而且他自己说立志做庸医,那又何必下这等功夫呢?搞不懂。那段时间,吴四老爷自己也病了,这都是太认真惹的祸。每天夜里总要起来看看病人。后来干脆跟病人住进了一间房。那人怕死,十二分希望有医生跟他住到一起。吴四老爷心里惦着这个人,也只有跟那人住在一起才心里停当。两个人都瞌睡少,每天夜里扯白聊天,常常扯到大半夜。

某一天两人谈得投机了,吴四老爷敲了李跛子一锤:“跛子,四爷如果有本事,一定得想办法把你治好。万一治不好,那也是你的命。我晓得,治不好你的家里人会来敲我一笔钱,那也是我命里该有这一劫……”

李跛子一听四老爷掌握了他的秘密,有些不好意思,说:“四爷呀,本来我没打算对你说实话,既然你听到了他们的话,我就索性对你说清白吧。我李跛子不是什么好人,可是我从不干丧良心的事。我的那个婆娘,不用点计策,她会给钱我吗?……”

他把跟老婆商量的话说成了另一计谋,说那是为了在老婆那里套出钱来,很容易地就让四老爷相信了。两个人住在一起,吃在一起,倒成了莫逆之交。此人这时候向四爷吐苦水,说他老婆不是东西,儿子女儿跟他们的妈一样,拿他当叫花子。

“我的四爷呀,几十年,就只在你这里的这段时间,我才像个人……”

说得伤心,这个男人竟然哭了,大声号啕,涕泗横流。据说,他的妈死了他都没这么伤心地哭过。

“四爷,你真是个好人。老子那个婆娘,他妈的什么时候这么大方过?我说到医院去说不定会治好,到你这儿死了还可以找你扯皮弄点钱,她就积极得很。她是花钱把我扔到您这里,她们好在家自在。幸亏我的命大,若是我死了,他们不像苍蝇扑来找你扯皮,我把李字倒着写!”

从来不骂人的四爷,这时也骂了一句:“他妈的。”

一阵风,一阵雨,天凉了。李跛子住得舒服,病却没有起色,继续瘦,脸发黑,上腹像吃了石头硬邦邦一块。渐渐地,一天喝点稀饭都不容易了。某一天早晨,四爷起床就上山挖草药去了,他的儿子偶然到猪栏里看一下。不见老爹,那是上山去了?因为背篓也不见了。问题大的是李跛子不见了。摸床,床上是冷的,人去哪儿了?儿子很快地思索了一下李跛子最近的情况,那情况大大的值得怀疑,那家伙的相越来越难看,体重越来越轻,昨晚背后还议论他呢。

正立在猪栏里琢磨这家伙去哪儿了,忽然有人一声吼:

“爹,我的爹哪?”

没等回答,男女叫声哭声一起响起来了,原来李家率队来了。一家人着忙,前后左右地找,所有人扯起嗓子喊叫,既不见影,也不听见声。寻找的范围越来越大,参加找的人越来越多,李跛子就像肥皂泡似的消失了。

吴四老爷回来,一听情况汇报也着了忙,可他一点主意也没有,跌坐在椅上,两眼失神,如泥菩萨一动不动。

从上午闹到晚上,还是没见人,参加找的人差不多是全村的,还是没消息。天黑了,忽然又下起大雨来了,这真是雪上加霜,找人更是难上加难。李跛子家的人守在吴家,大哭大嚎,哭诉一家人对李跛子如何好,晚辈孝顺,老的慈爱,尽管病了,但一家人是如何地舍不得云云。吴家做饭他们吃,他们不吃,说是心里疼;请他们睡,他们不睡,说是睡不着,只是哭,那情景是很感人的。

吴四老爷心里盘算,这家人肯定是要诈一笔钱。只是不知道多少钱才可以过关。他没有经历过这些事,不知如何应对,只有不说话,陪他们坐着。

一夜过去,还是没消息,李家人再次放开了悲声。大概有人意识到老坐在人家家里哭而不去找,是背理的事,于是一家人走出去,喊爹的喊老头子的满山转。吴四老爷知道,这一阵下来,肯定就会到屋里讨论钱的问题了。趁此机会,赶紧吃点东西,然后眯糊一会儿才对。于是赶紧先溜进厨房。

李家人估计也困了饿了,要谈判也必须吃饱喝足,于是他们边喊边回去了。吴家人猜测,今天的麻烦将在下午,于是劝吴四老爷安心睡一觉再说。

正这么打算,有人背了个人来了,睡不成了。一看,正是李跛子,浑身湿淋淋的。死了?吴四老爷问。那人说,还有口气。大家七手八脚将李跛子的湿衣服脱了,把他浑身洗干净了塞进被窝,这才坐下来讨论他的事。原来吴四老爷尽管没什么大成就,但一辈子做人得到了邻居们的认可。人们便自觉帮忙找人。这人是个放牛的,早晨去放牛,见对面崖半腰石头上像是一个人,几个人一看,果然就真的是个人。原来崖上是一条路,这个人从路上往下跳,被突出的岩石挡住了。几个人费了好大劲,才把这个人弄起来。昨夜一场大雨,没死真的叫命大。儿媳弄了些姜汤水灌进了李跛子喉咙,李跛子打了一个大大的嗝,听声音不像是马上要死的。吴四老爷明白了这家伙为什么要跑。要死了,不愿死在别人家里,才拼命溜出去,这也算是李跛子身上的亮点。现在这个嗝告诉他,那个人不死了。四老爷凑拢去,说:“伙计,你太不够意思。”

李跛子浑身发抖打牙嗑,憋出个笑相,说:“四爷,你是个好人。我这一辈子,就是这几天过得像个人,心情又好。人总是要死呀,怎么好死在你的家里呢?我就想……”

“糊涂啊!”见李跛子还有话说,吴四爷说,“别说话了,睡一会儿再说,别吭声了。”

李跛子果然不吭声了,不多一会儿,就响起了轻鼾慢息。

刚舒一口气,情况又变。李家人来了,进门就大哭大叫,仿佛他们的爹一直在吴家受难。现在见李跛子没死,诈一大笔钱不可能了,但还可以诈点小钱。他的儿子便哭叫:

“爹,我们回去吧。你把他当知心人,他让你住猪栏。这哪是治病救人呀?简直狼心狗肝呀!”

李跛子要反驳,没力气插嘴,只好不吭声。

听说要把李跛子弄回去,吴四老爷简直长舒一口气。像这么弄再来一次,他就会去阎王那儿报到了。于是他叫儿子儿媳赶紧给李跛子收东西,两根长竹竿上绑把躺椅,让他们抬回去了。

“弄点香纸送送。”吴四老爷还有心来点俏皮话。

又到了晚上,儿子儿媳要老爹回去他的房间睡,四爷不。他有点儿怀念这间猪栏了。他一个人歪在被窝里,无所思也无所想,只觉得舒服。不知不觉,鸡叫了。山里一片宁静,望窗外,月光下,世界像是浸在牛奶里。

忽然,有人敲门。因为是猪栏,敲门声并不大。他起身打开门,见门口站着的竟然是李跛子。李跛子笑着,月光下跟小鬼一个模样,好在吴四老爷九十岁了,是真鬼也吓不着他了,也笑着将他迎进门。

“你的床还没拆,将就睡吧。”

李跛子不睡,苦巴巴道:“我不想睡。想喝点茶,又想吃点肉。你看能吃吗?”

“能吃,能吃。还可以喝点酒。我来做。你回家孩子的妈没给你做饭吗?”

“四爷呀,回去了,个个脸不是脸,头不是头,像是欠他们八辈子债。四爷呀,在你这儿无论死还是活,我都像个人。”

这话显然听着受用,吴四老爷不叫家人,跟李跛子小偷似的溜进厨房,弄了些菜,还有酒,两个人就喝起来。吴四老爷问:

“跛子,你掉在半岩,肚子饿了,吃了什么没有?”

“肚子实在饿得不得了,扯了一把草嚼了半夜。”

“是什么草?”

“夜里伸手不见五指,谁晓得是什么草。”

“你家里的人跑来闹,到底要干什么?”

李跛子冷笑:“他们想让我当钓饵,来你这儿钓个百八十万。不然他们会给我那么多钱?”

吴四老爷带着哭腔道:“他们也不想想,我到哪里给你们弄百把万?老子有百把万还当什么郎中?老子这才是背时背到了家哟!……”

李跛子喘了几口气,说话了:“吴四爷呀,别怕,我死命找你,就是相信你治得好我的病。这不是好了吗?放心,他们在你这儿一分钱都捞不着。”

吴四老爷一高兴,忽然脑袋开窍,笑道:“跛子,只说你是个没皮没脸的,没想到,要命的时候,你还是心胸坦荡,与人为善。天佑善人,你是命里不该死呀!”

跛子还是一副死相,不过现在看着是活的了。他有气无力,小声道:“吴四爷,您自己不知道,你把我的肝癌治好了。”

吴四老爷此时没有了私心:“你看我能够治好一个癌症?谢谢你的抬举。”

“四爷,是真的。我现在肝不疼了,原来硬得像石头,现在捏着软了。而且,好几天没吃什么了,今儿倒想吃点稀饭。我的一家上下都看到今天的情况了,将来就算有麻烦,公安局只要一问,一切都清楚了,都能证明与你没关系。我现在就只想跟你多住几天,跟您在一起人高兴。我不想跟他们住到一起。您放心,住宿费伙食费,都不会拖欠的。”

“这说哪里话呀,跟你在一起我也高兴。真的。舍不得走就住下吧。刚才我正觉得少了点儿什么,你就来了。”

于是,李跛子再次住下了。

仿佛亲骨肉经历了生离死别,再次住到一起,更比以前亲了铁了。李跛子对吴四老爷如孝子贤孙,恭敬有加,仿佛有病需照顾的是吴四老爷而不是他。吴四老爷也像是悟出了什么,天天安排好伙食,什么甲鱼乌龟,买起来毫不手软。每日如此,这个男人慢慢地脸色好看了,四爷上山找草药,他也要跟着去。四爷就教他认药,讲着这种药治什么,那种药治什么,让这个人过了一段天堂般的日子。

总而言之,统而言之,这个人的脸色红润了,饭量也增加了,远近的人都来看奇迹。此人不愿回家,有人来看病,他还帮忙抓药,还跟病人讲一讲治病之道。

一日,四爷从外面回来,发现李跛子正对别人讲他的癌症是如何治好的。四爷一听,吓得不得了,打发走了那人,就十二分严肃地对李跛子说:

“伙计,你想害我?”

“四叔,您这是从何说起?”

“你对人家讲我治好了癌症,传出去不是要我的命吗?”

“这是好事呀四叔,治好了癌症,这不是大功 一件吗?”

“若是四面八方的癌症病人都拥到我这里来了,我怎么办?如果报社的广播的那些记者们都来了,要我介绍是怎么把你这个癌症病人治好的,我怎么说?”

“照直说。”

“哪是直呀?你来我这里之后,住的是猪栏,在雨里淋了一夜,饿了两天,吃了一把野草,还挨了我几脚。到底是什么让你的癌症好了?是踢的?是饿的?还是喝脏水?还是睡猪栏睡好的?”

李跛子愣住了。的确,这是个不好回答的问题。如果这么好的事就这么无人知晓,岂不是太冤!“可是,你这是真的呀!”

糊里糊涂的吴四老爷,这时倒清醒了。他苦笑道:“平安是福啊我的伙计!”

“那您说,我是怎么好的?”

“依我看哪,你就是跟我在一起,有好笑的就笑,有伤心的就哭,有气人的就骂,气血畅通,人就好了。”

李跛子半信半疑,呆望着老先生。

李跛子要为四爷做点事,既然讲述不好,那么他就干别的。一天他进城,在县医院拍个片子,请郭粉头看看癌症好了没有。首先李跛子的出现,就足以让郭粉头吃一大惊,因为几个月前拍片之后,他就断定李跛子活不长了。现在他活鲜鲜地出现了,原本就够吃惊,接着一看片子里没有了癌细胞,就更是瞪大了眼睛。

好在郭粉头不忸怩,问李跛子是怎么好的?李跛子卖弄关子,说:你去问吴四爷。

过了一天,郭粉头当真去拜望吴四爷。吴四爷发现,郭粉头并无不好意思,开口就大声道:“四爷,您真是华佗在世呀,这个人已经判了死刑,您居然把他给治好了。四爷,我向您祝贺。”接着问李跛子,“你是如何让四爷收下你的?”

李跛子便哈哈大笑:“对不起郭医生。我知道四爷跟您不和,怕他老人家不收我,我就设了点儿计呗。”

四爷这时才明白,这人用了点儿反间计加激将法。好在这人是好了,也就有了宽阔襟怀。于是留郭粉头吃了一顿饭,喝了一点儿酒,算是前嫌尽释。郭粉头问四爷是如何治的,四爷说:

“郭大夫,您可别乱说,治癌症,这可当不起。”

郭粉头有些奇怪,吴四爷有这么大成绩,怎么怕谈这个问题?“吴叔,过去是我不对,对您多有不敬,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您治好了癌症病人,这是事实,领导还让我认真为您总结总结。”

“我说真的,不是我治的。”

郭粉头在吴家没谈出个名堂,镇领导在村领导陪伴下来了,说吴四老爷为镇上长脸了,要给予奖励,还要开个大会,请四老爷去讲一讲。吴四爷一听,病更重了,哼哼不停,一边说,李跛子的病不是他治好的。至于最初的病,那是李跛子伙食太差,身体拖垮了,不是得的什么癌症。

……

当我回家时,听说四爷病了,为治癌症的事情。我得去看看,帮他解开心头的疙瘩。他已经躺在床上,看来他大限已到,熬不了几天了。好在他还清醒,见了我努力憋出一丝笑来:“伙计,我不行了。”我安慰他,说没事。他接着说,“我不是怕死,活了九十多,够了。我要说的,是我这辈子划不来。”

“怎么了?”我问。

他左右瞄瞄,本来说话音量就很低,这时就更低:“你说,他们为什么硬要我承认治好了癌症?”

我说:“我不懂的,是你为什么怕承认治好了癌症?”

他忽然打个哈哈,不往下说了。

我以为吴四老爷会死,不想他没死,看他那样子不是一时半会儿就死的。让我感到奇怪的,是他关门歇业了,不看病了。眼看他即将一百岁了,一日他看见我,忽然要跟我探讨一个问题:

“他们问我一个问题,长寿的秘诀是什么。现在我弄清了。”

我兴味十足,请他传授。他一本正经道:

“陶渊明有一句话,叫不求甚解,记得吧?”

“记得。”

“你千万别以为陶先生讲读书的,其实他说的是养生。”

“嗯?”

“对所有事不要打算都弄懂弄通,有个毛毛谱就行了,耗精气神不可能长寿的。好比给李跛子治病,就不可取。”

“恰好我认为那是成功的案例。”

“成功个屁。那哪是治病人?那是供祖宗,来不得第二个。”

我一辈子想的是出人头地,努力过,奋斗过,甚至拼命过。不幸几十年过去了,也没混个名堂,总感到这辈子失败。但每次看到满面红光的吴四老爷,我就又为我的所谓雄心壮志感到可笑。

责任编辑  吴佳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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