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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漂

2015-02-04黑漂

长江文艺 2015年2期
关键词:小勇

拖拉机开上摆渡船后,船就突突突地驶离了Z号岛(伪满洲国的时候,这个岛曾是土匪、妓女、赌棍和大烟鬼,包括逃犯的“天堂”。但今天我不讲这方面的故事,太长)。Z号岛是黑龙江上的一条江汊子上的岛,不很大,水一大就全部淹掉。属于中国段。这些您知道个大概就可以了。

摆渡到了对岸之后,拖拉机就开下了船,然后,拉着我们向国道方向驶去。开摆渡船的那位牛逼大哥(人称大叔)开着他的船,沿着江边还送了我们一段儿。这画面特好看。之后,他才返回0号岛。说来可乐,这次这位牛逼大哥给我最深的印象,是他的手机铃声贼他妈的响,哇哇的,冷不丁吓人一大跳。

老茜说,大叔年岁大了,耳朵不大灵啦。

是啊,何况又是在突突响的摆渡船上呢。

这条临江的土道本来就是“沟壑纵横”,再加上一个小时前又下了一场大暴雨,现在更加泥泞不堪了。也亏着是拖拉机,但就是拖拉机,行驶起来也极难,一跐一滑的,轱辘和稀泥地直较劲。那个黑人似的拖拉机手(当地人称他二叔。开摆渡船的那位是他亲大哥)居然还在这样糟透了的路上点上了一支烟(牛逼呀),然后咬在橙色的牙齿上,把着方向盘,开始像斗牛士那样左冲右突,向前行进。

老茜说,真他娘的潇洒。

老茜长相强悍,不知他怎么那样的和二叔对撇子(志趣相投),对着抽烟,傻笑。

在这条差不多被暴雨冲毁的土“道”上,拖拉机足足行驶了有十里地才拧上国道。上了国道,我们看到一辆越野车已经停在那里等着我们了。

别婆婆妈妈的,抓紧利落地告别。老茜还硬塞给“黑人”二叔两盒那种没有过滤嘴的骆驼牌香烟。“黑人”二叔喜欢这种有劲儿的烟(他们边抽边交流过)。

和“黑人”二叔挥手告别之后,哥几个上了越野车就走了。

人生多别离嘛。

坐在越野车上就舒服多了。车开始在这条黑龙江边的国道上行驶。另外去嘉荫的路途并不长,这一路相当从容。

一个小时左右,我们看到黑龙江嘉荫段有一个停靠点儿,停靠点上有一对农村“白领”姐妹经营的烤苞米摊儿。适才在拖拉机上已经把兄弟几个的肚子颠得空空荡荡了。

那就停一下车吧,吃穗烤苞米再走。

下了车。姐姐笑呵呵地对我们说,大叔,新苞米烤出的味道不一样啊,才5块钱一穗。每人整一穗吧。

我说。好。3元一穗。一人整一穗。

兄弟几个散坐在摊边的塑料凳子上,一边吃新烤的苞米,一边看江。眼前正是日落时分,那轮色如玫瑰的夕阳将落未落,周边且有如涛的锦云衬之,将黑龙江染成了一条瑰丽至极的神奇之水。这时候,老茜发现江面上有一只江鸥在漂着。或是触景生情之故,他给我们讲起了当年他“黑漂”的经历(即黑龙江漂流。路线是从漠河漂到乌苏里江的入海口——这是计划,但是否漂到底,咱们听他讲吧)……

老茜说,我还是倒叙吧。

我靠,小学生作文呀?还倒叙。好好好,随你。我说。

老茜说,就在咱们这次出来之前,我还跟小勇通了一个电话。

谁是小勇?没头没脑的。

老茜说,是和我一块儿“黑漂”的一个哥儿们。通电话的时候,小勇跟我大概讲了这么一个过程。说是大新,对,他也是和我一块儿“黑漂”的一个哥儿们,前些日子不知道什么原因去了外地,外省。是讨债还是去干什么,具体的我就不清楚了。在外地一个宾馆的客房里,第二天的早上,负责清扫房间的那个宾馆女服务员发现,大新赤身裸体,脸朝下躺在地上,一半身体在卫生间里,另一半身体在外面。可能是要往外爬,爬了一半儿人就不行了。

赤身裸体?

老茜说,不完全,穿着裤头。那个宾馆女服务员发现他的时候,人就已经死了。挺长时间了。

彻底死了?

老茜说,彻底死了。报警之后,公安局的人过来验了一下尸。很快,检验结果就出来了,是胰岛素注射过量,导致心脏猝死。

有糖尿病?

老茜说,有,后得的,估计已经有四五年了吧。这个客人死了,可谁也不知道他的身份,查看了他的身份证之后,公安局通知了家属,过来认尸。

正常死亡?

老茜说,既然不是自杀,也不是他杀,那就算是正常死亡吧。我听兰兰说葬礼整得非常隆重,大约去了一二百人吧,还去了一些官员。

你在现场?

老茜说,没有。是兰兰打电话告诉我的。兰兰说,有一个叫大新的,参加过黑龙江漂流。你认识他吧?我说我知道啊。她说,他死了。我一愣,问她,你怎么知道?她说,她和他们头儿一块儿去参加的葬礼。兰兰说的这个头儿,就是我原来单位的那个领导。兰兰还说,是办公室派的车拉他们一块儿去的。

那你为什么没去呀?毕竟在一块儿漂过黑龙江。

老茜说,我一看,大新他们家人也没通知我。你知道吧,这说明什么?

说明什么?

老茜说,说明我并不在大新的联系范畴之内,我的名字在他的手机通讯录上已经被删掉了。

结梁子了?

老茜说,这事儿到今天我也没想明白。这种情况,我就没去参加他的葬礼。既然人家不希望我出现,那我最好是不出现。就这么,我才给小勇打的电话,通知他一下,也托他代我送一个花圈。小勇说他已经知道了。电话里,他还原原本本地把这件事跟我说了一遍。我乍一听这事儿,说实话,心里挺难过的,还想起了二十年前我们漂的时候那个方便面的事儿。心里挺愧疚的。

过去你们俩的感情挺深么?

老茜说,也不完全是。这么说吧,和大新,感情是感情,伤感是伤感。现在人已经死了,可过去毕竟我们在一起漂过黑龙江,所以心里难过也是真的。但是,我俩确实不是一路人。应该说我对他也没什么更大的念想,或者有敬畏之心之类的,没有。彼此的感情就是一般。伤心是伤心,但不是特别的伤心。

怎么就不是一路人呢?你们漂流不是在一起漂的吗?都喜欢探险。

老茜说,我觉得我们之间总是隔着一层。也可以坦诚,也可以交心,也可以一块儿探险,但彼此还是隔着一层。

微妙是吧?

老茜说,也不是微妙。

人生观不同?

老茜说,就算是吧。

人种不一样?

老茜说,也对。

接着说你们“黑漂”的事儿吧。

老茜说,当年,“黑漂”的事儿弄得特别隆重,国内许多媒体都在炒作这件事。省广播电视报的小C还专门写了一篇大文章。影响很大。

你们“黑漂”要干什么呀?

老茜说,一个是漂,探险。另一个就是采访一下沿途的风土人情。

我说,有个美国人,好像叫什么斯,18世纪的时候就沿着黑龙江采访过,不过他们乘的是帆船,最后一直干到太平洋。后来他还写了一本书,说黑龙江像密西西比河,沿途还看到当地人乘独木舟打渔,满清的哨所,戴白顶珠的官员,鞑靼美女,等等。你们呢?

老茜说,你知道的挺多,我挺佩服你。

讽刺?

老茜说,嘻,我们和他们的目的不一样,他们是想征服黑龙江。我们是漂流、采风。

据我所知,你们漂的这条黑龙江,是石喀勒河和额尔古纳河交汇之后诞生的一条雄伟的大河。但最早她可是中国的内陆河。其中松花江就是在同江市那个地方汇入到这条河的。俗称“混同江”。你们要征服它?

老茜说,长“姿式”了。谢谢。

我靠。你要理解别人的幼稚。

老茜说,理解。我再说这个大新。在“黑漂”之前,我并不认识大新。他是通过报纸知道这件事的,就过来找我。

当时大新干什么工作?

老茜说,他是省武警支队的一个中尉,好像排长、连长那种级别的。他来找我,就好像我是他们部队首长似的,板板地站在我面前,挺着胸,非常沉稳,人也挺结实。说要求参加“黑漂”。

你第一眼见到他的时候,就觉得你们之间隔着一层吗?

老茜说,没有。但肯定不是一见如故。

明白了。

老茜说,那个时代讲究公事公办。我对大新说,你来可以,但我得到你们单位去找你们领导谈,由你们领导定。

你是“黑漂”的头?

老茜说,副队长。

他们领导同意了。

老茜说,没有。他们领导断然拒绝。是他们司令接待的我,山东人,脾气暴,还把漂流这件事给臭骂了一顿。

比你还牛?

老茜说,没错。他说,这是他娘的什么漂流?算什么狗屁活动?你小子知不知道,我们培养一个特种兵得花多少钱?几十万美元哪。

我靠,是特种兵啊?

老茜说,是啊。他还是中国第一代特种兵呢。反截机专业,这个专业黑龙江武警部队就推荐了他一个人。他在北京训练了大概有两年。“黑漂”是一九九三年,推荐他当特种兵大概是一九九O年的事情,那时候武警部队已经成立了。而且他学的又是反截机专业。

怎么就推荐了他一个?

特种兵不只他一个,十几个。但反截机专业就他一个。

听着前后有点儿矛盾。

老茜说,不矛盾。我一看这事儿不行了,就回来了。

挨了一顿臭骂。

老茜说,对。没想到第二天下午,他又来了。这次他没穿军装,是一身美国野战排的装束。他带的包还有其他装备,全都是美国进口的。我就跟他说,你是党员,特种兵,又有这么一个前途……

看不出来,说得还挺政工的啊。什么前途?

老茜说,是这样,当时由各省的武警部队选派一些能人去北京参加特种兵培训。回来后再培训本地的特种兵。就是回来当教官,负责组建新的特种兵部队。后来我听大新说,作为一个特种兵,重兵器,轻兵器,热兵器,包括大型的坦克装甲车,一句话,除了飞机,他全都会开。的确是个百分百的人才。

你很佩服他?

老茜说,也不是。

好,不说这个。他非要参加?

老茜说,态度很坚决。他说,我虽然是一名特种兵教官,但是,这种长距离的野漂我并没有经历过。我认为这个机会千载难逢。所以就来了。我对他说,这个事你就自己决定吧。

你也希望他参加进来?

老茜说,做为其中的一员吧,没有什么希望不希望的。他就这么参加进来了。当时,我们漂流队有些小装备,像野营饭盒,包括匕首之类,都是他从部队借出来的。当然,我们自已带的东西也不少,像野餐罐头、方便面、饼干、指北针、地图、眼镜、浮水衣、防蚊液、冰桶、滤水器、望远镜、照相机、打火石镁棒、求生口哨、急救药箱,防晒用品、阔檐帽、户外用头巾,以及香烟,林林总总,基本上都带齐了。

我说,我想起来了,你们那次“黑漂”之前正赶上我随团去漠河,对吧?在那儿我还见到了你们。我记得有一个小子正光着膀子在地上咔咔地做俯卧撑,在走廊里秀肌肉。是大新么?

老茜说,不是大新。大新不是那样的人。是常子。当时常子劲头最足,各路记者都直给他拍照。这小子也贼有镜头感,一米八O的大个,不断地亮身上的肌肉块儿,整一些健美动作,跟史泰龙似的。

我说,记得当时我还跟你小声说,哥儿们,漂到最后,恐怕就剩下你一个人啦。还记得吧?

老茜说,记得。我还偷偷指了指小勇和大新。后来证明,这事儿被你我不幸言中了。

小勇是哪个?我见过吗?

老茜说,挺瘦的那个,个儿不太高,手直抖。嘻,抖的时候你数不清他有几个手指头。不太爱说话,但俄语呱呱的,英语也不错。日语也能整上几句。小勇属于冷幽默那种人,大家正说着笑着呢,他冷不丁来一句,逗得大家哈哈大笑,但他自已一点儿也不笑。用他的话说:英格力士、俄格力士、日格力士,中格力士,都会。

手直抖?是不是喝酒喝的?这样的人能行吗?

老茜说,不。就是一种心理习惯。这就像一匹在起跑线上的马直刨蹄子一样。人没问题。你见到我们那天,我们正在做准备工作。漂之前用防水袋把照相机、文件、药品、香烟等一些怕湿物品先放到密封的塑料袋里,再装进防水袋。一层一层地弄好。江面上潮气重,江水冷,日光热,一冷一热,防水袋也会返潮气,必须把香烟全都拆开,一支一支放到干燥的矿泉水瓶里,拧紧盖子。挺麻烦的。这些事一般都是小勇做,这家伙心细,而且眼睛里有活儿。

劳模。

老茜说,不不不,这么评价也不准。是一个人的个性。

那,下到江里面一漂,赶上风高浪急天儿,不会把防水袋弄到江里去呀?

老茜说,事先一定要用绳子或者“快挂”,把防水袋系牢在船上或个人的身体上,这样就可以避免你说的这种情况发生了。

好,这样把握。

老茜说,谢谢。那次一共是我们六个人漂,我,小勇,大新,小杰,一夫和常子。把皮筏子推下水之后,我是水上队长,负责掌舵,小杰负责瞭望。大新他们几个划桨。天黑后,我们快漂到洛浦的时候——也就漂了几个小时,也不知道常子是什么原因,人特别的恐惧,死活也不漂了。

不亮肌肉块儿了?

老茜说,那个写儿童文学的一夫,伸出两只磨出水泡的手,吞吞吐吐地说,队长,我也想放弃……

是个作家呀?我靠,那可不靠谱,他们动嘴行。

老茜说,一夫是北大荒的。据说从上个世纪70年代开始,北大荒就有写儿童文学的传统。

还有版画。

老茜说,对。一夫这伙计特有意思,说话讲究膛音,搂着嗓子说话,如果朋友聚会了,比如当中有生人参加,他就像诗朗诵那样自我介绍。

说着,老茜学起了一夫,搂起了嗓子:我叫一夫,儿童文学作家。

我笑着说,我靠,太他娘的可爱了,这么说人还不错呀。

老茜说,北大荒那一带的很多作家都是从儿童文学开始写作的。这不,“黑漂”对他也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嘛,可以写一本挺好的儿童读物。现在的孩子都软不叽的,所以我也力主他跟着一块儿漂。没想到他会中途退出。大新也说挺可惜的。

替孩子?

老茜说,对呗。

大新喜欢孩子?

老茜说,对文化人也挺高看的,羡慕有文化的人。

我说,我估计,是不是天太黑了,又是在江上漂,再加上他们过去没经过野外生存的训练,冷不丁地干到大江里,急流而下,千回百折的,前途未卜呀,是有点儿让人心里没底。嘻,这回,他向你提出退漂的时候没用膛音吧?

老茜吃吃笑起来说,用你的话说,得理解他人的幼稚嘛。另外,实话实说,那天晚上天儿的确非常不好,阴沉沉的,就是所说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那种。江风鬼哭狼嚎的,江水发出的那种又像笑、又像喊叫的声音,好像水怪全都他妈的出来围着我们的样子。再加上江面上不断地闪动着的那种怪异的光波,扭哇扭,又刷一下像蛇一样地跑了,就这么来回蹿。有时候就好像趴在你耳边,跟说话似的。加上天儿又冷又湿……

水怪说什么?

老茜说,贴在你的耳边说,回去吧,回去吧。或者说,你们在干什么?你们在干什么?我知道这是幻听,但是,真真切切的。当时天黑黢黢的,就感觉我们几个人不是漂流,而是在向地狱的方向滑,前头就是阴曹地府似的,这些水怪正在前面为你引路。而且皮筏子根本没办法停下来。的确是有点儿恐怖。但是,作为一个探险者,你的心理素质得强大呀。你干吗来了?对吧?我靠,你是男人哪。

就这么,常子和一夫两个人都上岸了?

老茜说,他们也有点儿不好意思。好像叛逃似的。我们几个在皮筏子上目送他们离去。他们俩就像堂·吉诃德和他的仆人桑丘·潘沙一样,背着包,一高一矮,消失在地平线上。当时大家都挺伤感的。

不是黑天么?怎么还看到地平线了?

老茜说,是第二天天亮走的。

大新怎么说?

老茜说,大新什么也没说,他这个人不太爱说话。

不阳光?

老茜说,不是。

继续。

老茜说,这样一来,实际下水的就是我,小勇、大新和小杰,四个人继续漂。漂到洛浦的时候,就已经是中国最北边的江了。这一段有几个无人区。有时候是峰峦起伏的辽阔草原,有时候是茂密的桦树林,有时候你看到岸上的人、畜、村子,但那个常常是幻觉。到了近前,除了荒草、野树、荒山,什么也没有。有时候,到处都是沙洲;有时候,江岸高高在上,江水陷在下面。在皮筏子上漂的时候,感觉云彩在你头顶上,伸手就能扯一块下来似的。夜里漂的时候,你以为前边那一片小小的灯光是个村子,兄弟几个兴奋哪,可是到近前才发现,是狼群,正在江岸上蓝着眼睛看着你呢。大新拿出了照相机,冲它按闪光灯,一按照相机的闪光灯,刷一家伙,全都吓跑了。

他有经验。

老茜说,对。

请你不要对死者太冷淡。

老茜说,没冷淡。我是正常说话。

不过,要是你们在岸上走,那可就麻烦了,喂狼了。

老茜说,大清早的时候,天蒙蒙亮,雾气非常重,江面全都被白雾封住了,皮筏子就得穿云破雾,感觉就像在天上划似的。冷不丁,我们发现从上头漂来一具尸体,还伸出一只胳膊向我们致意哪……

真的假的?

老茜说,仔细一看,狗日的,是一截枯树,一沉一浮,正在顺流而下,很快钻进雾里不见了。但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挺多是虚惊一场。最可怕的,是皮筏子挤在别的船或者岩石之间,那就危险了。

怎么,还有别的船哪?

老茜说,哥哥,黑龙江不可能就我们一只皮筏子吧?这是航道。所以,漂的时候,我们尽量要远离那些过往的船只,特别是在顺流的一侧,一旦看到远处有船过来,就事先举起桨,告诉对方这边有人在船上。

这是常识。

老茜问,你懂啊?

我懂个屁。不是你说的吗。

老茜说,后来,当漂到呼玛的时候,我一看,那仨小子的脸全都肿了,而且疼啊,火辣辣的。对这种情况也没什么特别的药哇。也不知道谁出的鬼主意,往脸上抹牙膏,一个个造得跟白脸鬼似的。如果深更半夜有人在岸上看见我们,还以为是幽灵船呢。

大新也抹了?

老茜说,抹了。其实在正式漂的前半个月,我就把“金施尔康”提供给他们了。我对他们说,每天必须吃两片。其实,按照规定吃一片就可以。但我还是觉得每天吃两片比较稳妥。可这帮家伙仗着年轻,身体好,牛逼,谁都不吃。我事先就跟他们说过,沿途肯定没有蔬菜和水果,人如果三天没有蔬菜吃,自身立刻就不行了。可他们不听啊。

金施尔康?干什么用的?

老茜说,金施尔康就是一种含有多种微量元素的药。简单说吧,凡是蔬菜有的,什么维生素A、B、C之类,它全都包括了。我一直坚持吃,就我啥事儿没有。那个叫小杰的,不光是脸肿了,口腔也开始溃烂。你想,在江里漂能不感染吗?感染之后,这小子开始发高烧。我靠,一量体温,挺高,他的意识也有点儿恍惚了。我拿出地图一看,过了呼玛之后还有三天无人区哪。当即决定,他坚决不能再漂了,必须在呼玛上岸。正好,呼玛那个地方有人候着我们。

噢,岸上还有人等着?

老茜说,就是怕我们有个三长两短的,万一再死了人就不好办了。不像现在人人都有手机,或者有卫星电话,拨一个电话,一切搞定了。那时候,连他妈的广播都接收不到,属于电子真空地带。

你说的小杰是哪个?我见过吗?

老茜说,你不一定注意到他,这家伙像个影子似的,就是丢了他,大家都不知道少了一个人。他这一走,就剩我们三个人漂了。

唉,你们这几个人也真他妈的够一说了。不过,三人成伙,也应该不寂寞吧?

老茜说,漂流可不像现在咱们哥几个坐在这儿聊天,天南地北的。漂的时候,彼此几天都没有话。就是活着的死人。与真死人不同的是,活死人一天还要吃两顿饭。

经费有问题吗?

老茜说,这一路,经费严重不足,那个赞助商到今天也没有把钱到位,一直欠着。可“黑漂”的事儿媒体都给弄出去了,咋办?

箭在弦上了。

老茜说,是啊。鉴于这种情况,我就自己垫钱先造船。

不是皮筏子吗?

老茜说,是皮筏子。这个你不明白。对,我还是先简单地跟你讲讲漂流吧。

我就笑。

老茜说,用你的话说,你得理解他人的幼稚。

我理解。

老茜说,漂流呢,是人类的一种原始的涉水方式。最初起源于爱斯基摩人,中国的竹筏子也是。但是,漂流真正成为一项户外运动还是在二战以后,知道不?

不知道。

老茜说,据说是几个喜欢户外活动的人尝试着把退役的充气橡皮艇,作为漂流工具,然后到江河里漂。橡皮筏子的柔韧性能就非常好了,充气囊又可以柔克刚,遇到一般的礁石肯定没事,即使遭遇落差较大的瀑布,或者是险峻的河谷也没大问题。

明白了。继续吧。

老茜说,但是,造完船之后,我手头就剩不到三万块钱了,所以我就得算计着花。我们漂的这一道上基本都是吃方便面。方便面简单,再采点儿野菜,基本上就够了。采野菜本来是小杰的任务,嘻,他是农民的儿子,认识野菜。现在他不在了,我们啥都不敢采,一旦吃中毒了,抢救都来不及。这样,一天到晚,上顿下顿,全他妈的是干巴的方便面。

大新不认识野菜吗?特种兵。

老茜说,不认识。他学的是反截机专业。

三顿饭全吃方便面?

老茜说,两顿。一天就吃两顿饭。再加点儿火腿肠。一般是,漂之前吃顿早餐,到了下个点儿,下船,点上篝火,再做方便面吃。

你是说上岸做饭?

老茜说,没错。靠了岸之后,我们先把皮筏子拖上岸,因为江水老涨。水是变化的,起码得把皮筏子抬到离岸二三十米远的地方。皮筏子太他妈的沉,四个人都抬不动,最后剩三个人了,再后来,就剩我和大新俩了……

小勇也走了?

老茜说,是。这个一会儿再讲。沉也得抬呀。别他妈的让江水给冲跑了。

当时大新多大岁数?

老茜说,一九九四年漂的时候,大新还不到三十呢,二十七八。

也不算小了。

老茜说,我还接着说吧,把皮筏子拖上岸之后,开始支帐篷。

晚上不漂了?

老茜说,天儿好可以,月色明亮,古代游船似的。天儿不好就得上岸住。就是为了安全。晚上我们就住帐篷里。我们住的帐篷一顶一万块钱哪,是中国最好的帐篷,叫“诺亚方舟”。睡觉的时候,大新和小勇一个帐篷。我自己一个帐篷。

这时候小勇还没走?

老茜说,对。

上岸也不说话?

老茜说,没错。钻到睡袋里,各睡个的,一句话也没有。

那就是第二天一早再把“诺亚方舟”推到江里,继续漂呗。

老茜说,别提那个“诺亚方舟”了,质量太不行了。

国产的?

老茜说,是G市的一家工厂做的,实际上他们是给外国做橡胶艇的,也算是中外合资吧。但质量太他妈的差了,咝咝直漏气。船从洛浦漂下来的时候就开始漏气,后来漏气漏到皮筏子两头都窝起来了,再窝下去一点儿,就沉下去了。我们把皮筏子拖到岸上一看,发现包裹里藏着一个小布条,上面写着“次品”。这家船厂真他妈的害人,卖给我们的是次品,为推卸责任,还把印着“次品”的小布条藏在不易被人发现的地方。

这样的人下场不会好。

老茜说,后来我就想,怎么办哪,也不好堵啊。阿成大哥,祸兮福所倚,后来还幸亏着它漏气了。

怎么讲?

老茜说,在我们前面要漂的江段,还暗藏着一个巨大的绝户网,那个网的网口,上面有一两米大,越往下,口儿越来越小,这样往里兜着,大鱼小鱼都不漏。鱼只要进去之后,水流加快,逆流里它根本游不出来。大网用钢丝绳拉着的,这边在岸上,那边一直拉到主航道上。如果船要是扎进去的话,肯定一个人也活不了。

命真大!

老茜说,这是因为船漏哇,走不了啦,所以没到那个江段。你想,光收拾船就得收拾好几个小时。在下面那个点儿,就是讷河那个地方,陆上队长还等着我们漂过去呢。比如说,我们应该是几点漂到讷河,可是他们干等我们也没到,他们等到天都黑了。当地老百姓就分析说,这几个人肯定死了,叫网给缠上了。陆上队长一听,急眼了,立刻要了一条船,船上带着几个老渔民,他们都知道这些绝户网设在哪儿,到了地方好让他们拆网啊。但他们坚持认为,这几个人肯定是死了。

挺悬。

老茜说,陆上队长他们开船过来的时候,我们刚好给皮筏子充完气,正准备拖船下水呢,一看前边有亮,我们就拿手电晃。陆上队长立刻开船过来,把我们的船给截住了。

惊险。

老茜说,非常惊险。因为船漏气,我们就在讷河停了三天,天天研究这个漏气的事儿。这个船是6米长,分6个气舱,每个舱都是相通的,如果想补气,六个都可以补气。但他妈的这六个气门都漏气。后来就想办法补吧,买橡皮,买避孕套往上弄,都不好使。那天我躺在床上正犯愁呢,大新过来了,说,队长,用口香糖粘怎么样?我一想,对呀,试试。正好那儿有卖口香糖的。立刻就去买了一盒,大家都嚼,然后用它堵那五个气口,这一堵就成死口了,就留了一个口。没想到非常好使。你知道,那三天哪,大家天天愁眉苦脸的,这下子终于解决了。

等等,刚才你说漂的途中,饿了就在岸上做饭么?你们有灶具么?

老茜说,这个你有兴趣?

对。学习学习。

老茜说,就是就地取材。比如搭三石灶。取三块高度相同的石块,呈三角形摆妥就行了,把锅或壶架放在当中。点火,完了。如果找不到石头,就找两根上方有杈的树枝平行插在地上,中间横一木棍或树枝,将锅或壶吊挂在横木上,下方生火也行。总之,活人不可能让尿憋死。实在是又没有石块也没有树枝,那就在地上挖一个深约20- 30公分的斜形坑,坑口朝风吹过来的方向,也行。

谁负责这事儿,大新么?

老茜说,我。

那,谁是厨师?

老茜说,我是队长嘛,当然都是他俩做饭。

你牛逼。

老茜说,队长是绝对权威。这是必须的。有一次,他俩把方便面做好了,我和小勇俩坐在那儿吃,后来我发现,大新在一旁用暖瓶捞面吃。我立刻把他臭骂一顿。告诉他必须把暖瓶里的面倒在江里,一口也不许吃。

你刚才说就是因为这事儿感到愧疚?

老茜说,对。你听我说,我这一骂,他就到江边把暖瓶里的面全都倒到江里了。

熊人,玩权威。

老茜说,等到第二天我们出发的时候,小勇悄悄地跟我说,大新只要一拿起方便面的碗就反胃,他不能在大锅里面盛方便面,一看见就恶心,就得吐。

我说,看来他俩感情挺好,在一起能说说心里话。

老茜说,阿成大哥,我跟你说,我为什么对方便面有感情呢?要知道,在野外生存,方便面就是大家的命根子。啥叫恶心?恶心还行吗?为这件事,当时我骂了他好多话,也说了好多难听的话。

你这个人是有点霸道,这我是了解的。

老茜说,我是霸道,但这次绝不是。我是看了许多关于漂流的规则手册的。比如,这个东西是公用的,我们叫“公器”。公器只能是大家一起用,比如说用水壶烧水,水壶是公器,烧完水之后大家一起喝,你不能单独烧水喝。这是不允许的。假如这个东西是你自己的,那就是“私器”,你就单独自己用,别人是不可以用的。

看来你还不是幼稚,是教条。

老茜说,这个规定是不见得合情合理,但在国际上就是这么一个规矩。前些日子,咱们国家有一个姓杨的专家,写了一篇文章骂人家美国人。

为什么?

老茜说,他和一个美国探险队一起出去,一个队员带了一只不锈钢的杯子,这属于个人私器。这个队员和姓杨的住在一个帐篷。美国佬队员有痔疮,他用这个不锈钢的杯子又喝水又吃饭,而且还用它洗屁股。把姓杨的恶心得够呛。

是够恶心的。

老茜说,这你倒就不懂了,这叫私器,怎么用是他自己的事。另外,在探险的时候,就不能讲究那么多。所以,在野外,大家要吃,一起吃。你不吃,饿死活该。

这有点小题大作。看来你还是对大新有偏见,为什么?

老茜说,不是有偏见。后来这家伙又擅自做了一件事,但这件事我没说他。当时大新刚结婚不久,到了黑河的时候,按照原计划,上岸休整两天。他擅自打电话把他老婆叫来了。这个也是违反纪律的,作为一个军人,这就是没有很好的素质呀。

吹毛求疵。对了,他老婆长得怎么样?

老茜说,还挺漂亮的,当时在哈尔滨开发廊。但最后他俩离婚了。

原因呢?

老茜说,我个人觉得他老婆那人还是挺好的。也可能因为一直没给他生孩子?不知道。后来,大新又找了一个女的。

这个后找的怀孕了?

老茜说,没错。

看来他真的是喜欢孩子。继续说。

老茜说,在皮筏子上,我是掌舵的,不划桨,队长嘛。但队长的责任也很大。在皮筏子上你不仅要观察前面的水系,还要看皮筏子吃水的深浅。这事儿还是挺复杂的,也很有讲究。有时候前面并排五六条水流子,你要是弄错了,进了其中的死水流,那就麻烦大了。

不明白。请您幼稚一下。

老茜说,比方说,主流上的流速是一个速度。皮筏子进入到主流里,比如一天能漂30公里,但是干进水岔流里,那速度立马就下来了,一天只能漂5公里,而且,皮筏子很难划回到主流上。再比如,皮筏子进入比较宽的江面,水流就更缓了,但这种水域特别容易杌船。好几次,弄得我们的皮筏子总在那一片转,不知道从哪儿能出去。

那怎么办呢?

老茜说,所以漂的时候就得看哪个地方是主航道。怎么识别主航道呢?那就看前方的航标灯。指挥皮筏子一直冲着航标灯的方向划。等这个航标灯看不到的时候,肯定会看到远处的另一个航标灯。再朝那个航标灯的方向划。航标灯一般都竖立在岸边的一左一右,你就看吧,肯定能发现。

这样你们就有了前进的方向。

老茜说,对。因为是两国的界河嘛,一般的,离主航道50到500米设一个界碑。概念中的界碑,就是以主航道的中心为分界线。有时候呢,主航道紧贴着俄罗斯那边的悬崖,岩石嶙峋的,近到什么程度呢?一伸手都能摸到。

也算是出国了。

老茜说,如果是江水漫滩子了,悬崖又在咱们这边,这样,离那边就有好几百米。航道始终在变化。

这一路你们没遇到什么险情吗?

老茜说,经常的。特别是下大雨的时候,我靠,非常可怕,电闪雷鸣,那雷,咔咔的。尤其是那种落地雷,咣一家伙从天上干下来,就像炸弹一样,把江面炸开花了,炸起的浪有一两米高。有两次我们的皮筏子都来不及躲了。

这应该是你的判断失误吧?

老茜说,对。一般说,下大暴雨的时候,皮筏子不能在江上漂,非常危险。万一落地雷咣一家伙干到皮筏子上,那哥儿几个全都得炸飞了。好在非常幸远,有救苦救难的菩萨保佑,那些落地雷就在皮筏子旁边炸,咣!咣!我靠,跟美国大片似的,电闪雷鸣,江面上一片火光。当时我们几个都他妈的吓傻了,觉得人特别渺小。

这都是因为你平时恶事做得太多。

老茜说,是啊,哥几个也是这么祈祷的。双手合十,在胸前划十字,嘴里叨叨咕咕的。

不划桨了?

老茜说,划什么划呀?划也没用啊。听天由命吧。

大新也是这样么?

老茜说,对。不过,这小子一路上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毕竟是擅自脱队呀。

老茜说,你说得很有道理。

这样的坏天气,浑身都浇透了吧?

老茜说,根本用不着穿衣服,哥几个全都光膀子,大淋浴一样,那雨跟瀑布似的,哗哗的。当时心想:洗干净了,好准备赴死。

那其他东西、备品没事儿吧?

老茜说,其他东西都是防水的,那种特种兵用的。我们的包,用的是中国登山队的包,世界名牌。我们的登山服也特制。这些备品只要你拴牢,拴住了,别从船上掉下去就行,水不怕。经历过这两场劫难之后,只要天气不好,刮大风的话,那就把皮筏子拖上岸,在江边支上帐篷,等着。

水上漂比陆地上走快吧?

老茜说,正相反。比方说,从岸上走到呼玛,很快就到了,几个小时的事儿。但在江里,那就得漂上整整三天。而且这一路上根本没有人家。

无人区呗。

老茜说,对。到了无人区这样的地方,既没有电话,也没有部队的巡逻艇,啥啥也没有,全是荒山野岭。不像现在,文人讲话了,用小米手机,穿凡客T恤,泡贝塔咖啡,听创业讲座,宅家里看耶鲁公开课,肉夹馍只吃西少爷,约饭局只去雕爷,逢人便谈互联网思维,周边全都城市化了,哪哪儿都是他妈的旅游景区……

废话不少哇。

老茜说,那几年中俄关系一直不大好,两国整得也不太和气。不好以后,有的航标灯就给拔掉了。没有航标灯,船就不知道怎么走了。

那怎么办呢?

老茜说,怎么办?就得根据你自己的判断往前走。遇到这种情况,你就点儿发口令,往左还是往右。有时大家会有不同判断,但究竟往左还是往右走,最后,拍板的还得是队长。

你错没错过?

老茜说,错过一次。那次前边没有航标灯,我就命令小勇和大新,靠右行驶。大新对我说,队长,这么走不对了。我说,就按我说的走。后来他跟我犟,队长,你肯定是弄错了。

那小勇是什么意见?

老茜说,小勇?我靠,那小子,越是在关键时候越是没态度。一切听你们。即便是错了,也不指责。

估计是他没这方面的经验吧?

老茜说,不,他就是这么个性格。这小子信命,认为一切是有定数的。

绝。

老茜说,但大新还跟我犟,我就骂他,日你妈的,是我说了算还是你说了算?!他就不吱声了,低着头,我看到眼泪在他眼眶子里直打转,最后他说,队长,我说对说错你也不能骂我妈呀。

说得对。

老茜说,后来证明确实是我错了。皮筏子一下子干到岔流里去了。那,既然是我错了,我就得下水去拉船。

这也是国际上的规则么?

老茜说,不是。错了,就得承担责任,就得自已惩罚自已。不然还叫什么男人。我把船上的那根六米长的缆绳挂在肩上,跳到江里,拽起绳子拼命地往前游,把船拽出岔流子。

皮筏子本身没有动力吗?

老茜说,这种皮筏子是按着国际标准造的,不仅没有动力,还不能倒着走,只能是顺着水流往前走,不可能逆流而上。大新在皮筏子上掌舵,我在前面拉着纤绳,小勇水性没我好,他在后面推。最后,从岔流子里把船拽了出去,一共用了三个多小时皮筏子才上了主航道。

没过国界?

老茜说,没有,主航道有时候是靠在中国这一方的,有时候就靠在俄罗斯那一方,一般不会过界。

噢。

老茜说,嘻,还有可乐的事儿呢。

说。

老茜说,按说,野外漂的时候,队员必须穿长衣长裤,不能“裸漂”。皮肤着水之后,再被日光直射,必然会被晒伤,而且,水面上反光也容易使皮肤受到灼伤。但是,到中午的时候天太热了,实在受不了啦,我们就全都脱光了,光腚在皮筏子上面划。我不是说过么,漂的时候,主航道有时候就贴着俄罗斯那一边。那天早上,皮筏子路过一个小镇,对岸俄罗斯的边防哨老远就看见我们了,肯定是看见我们仨全光着屁股呢,人家就向我们打旗语。我们也不懂旗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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