跛子爷

◎ 班琳丽

跛子爷会唱小曲，酸曲也会，但不常唱。

年轻时候的跛子爷不跛，长得一表人才，还打得一手好家具。跛子爷二十岁那年喜欢上一个姑娘，叫香玉，邻村赵财主的三女儿。香玉长得像她的名字，温婉如玉。跛子爷到赵财主家为香玉的姐姐打嫁妆，常引来赵家一应女眷围观。跛子爷的活儿做得真是漂亮，醒眼处，雕出的牡丹或凤凰，花像一瓣瓣在开，凤凰像振翅要飞。

期间，跛子爷注意到了香玉，香玉盯他的眼神，像星子一般闪亮。但他不敢有非分之想，只能死死地压在心底。

一个午后，他在树荫下入神地打柜子，香玉独自来了，装着送茶水。香玉将茶水递给他，羞着不敢看他。他开口了，说：“香玉小姐，到时你的嫁妆，若还找到俺，俺会打得更漂亮。”香玉低着头，声音细细地说：“俺现在就让你给俺打一个手饰盒，成吗？”他连连点头，说：“成，成成，俺就给你打，打最好的。”

赵家二小姐要赶婚期，跛子爷白天赶二小姐的嫁妆，晚上打香玉的手饰盒。常常半宿不睡觉，一边打香玉的首饰盒，一边想香玉，常常想得心热了，血热了，眼窝也热了。

香玉的手饰盒打得与众不同，不只是活儿上精细，是里外用心，让香玉动心。跛子爷在手饰盒内做了六个夹层，好让香玉分门别类地放手饰，夹层多却不显逼仄。手饰盒外，盒顶跛子爷雕了一朵富贵牡丹，花瓣上还有露珠，新鲜的像刚刚采摘来的。把手处雕了龙凤，栩栩如生。

半个月后，手饰盒做好了，跛子爷偷偷暗示香玉。香玉趁个月夜来取。香玉把个手饰盒摆在桌上，抱在手上，喜欢得不忍释手。临去时，她将一个绣手帕塞给跛子爷，两个人手触到手的那一刻，都身子一震，红了脸。

香玉走后，跛子爷打开绣手帕，只一眼，心上又一颤，香玉手帕上居然也绣的龙凤呈祥。跛子爷明白，这不是巧合，是香玉的暗示。

跛子爷开始更勤勉地在赵家打家具，赵家的家具也像打不完了。跛子爷乐得这样，每天都能见到香玉。等到跛子爷为香玉打嫁妆，香玉便有了顺理成章的理由到跛子爷这儿来。香玉说：“木匠哥哥，俺的嫁妆你可要用心打了。”话到这儿，她不说了，那话外的意思，这些家具到时要抬你家去，你不舍得用工用料，你也亏了。跛子爷懂香玉的话外音，就接：“打最好的，最漂亮的。”他的话也到这儿，那话外的意思，他懂着呢，这是香玉的，也是他们的。

不料，香玉的嫁妆刚打好，给香玉提亲的人也到了，对方是城里的大户，是军爷，年龄大香玉一轮。香玉自然抗婚，甚至以死相逼。怎奈对方手里有兵，有赵财主抗拒不了的权与势。

赵家将哭啼啼的香玉绑了，送进城里。香玉出阁时，跛子爷还在赵家，他拳头握得啪啪响，眼睛冒火，心上有如刀绞，可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身不由己的香玉离他而去。

香玉出阁的当天下午，跛子爷托病辞工回家，工钱给了爹娘，一个人跑山西挖煤去了。

跛子爷干活卖力，都说他是个好矿工，只有他明白，心上想香玉，想得难受。

老天算眷顾跛子爷，四次矿难，他三次逃脱，第四次时，侥幸活下来，可一条左腿丢给了煤窑。自此，他成了跛子，成了后来人们嘴里的跛子爷。

矿主欣赏跛子爷，留他在矿上干些杂活，养活自己。他也不想回家，怕人们说起香玉他难受。在矿上，跛子爷遇到了一个也叫香玉的寡妇。寡妇香玉的男人几年前死在这家矿上，为活命，她求矿主留她在食堂做饭，挣些钱养老养小。跛子爷同情她，常帮她提水烧火。跛子爷跛了，却仍是一表人才，又有些侠义心肠，寡妇香玉便向他表白，愿意嫁给他，都有个家。他恋着远方的香玉，始终不肯。

寡妇香玉念他的好，还是想把他拴在身边。一晚，她设了个局，把跛子爷骗到她屋里。两人生米还真煮成了熟饭，可酒醒后的跛子爷仍不肯答应成婚，好赖同意跟她住在了一起。

寡妇香玉是陕西人，会唱曲，跛子爷喜欢听，也跟着学。灯下枕边，寡妇香玉也唱酸曲。酸曲虽然酸，却都是情真意切的，哥哥妹妹，常就听得跛子爷心酸了，肝儿酸了，眼窝更酸了。

两人这样生活了十年，第十个年头上，寡妇香玉的儿子要结婚，她便被叫回家去。她也知道，这一走不会再回来，就求跛子爷跟她一块回去。跛子爷拒绝了，他清楚，自己老了是要回乡的，跟香玉再无可能，可要叶落归根。

就这样，跛子爷六十岁上回乡了。回乡的跛子爷，爹娘都不在了，好在还有他二亩地，就此，每天里像侍弄孩子似的侍弄起庄稼。跛子爷人爽快，手里有些钱，常整些小菜，叫上村中的爷们喝酒。酒意浓时，他跟人讲矿上，讲寡妇香玉，讲几十年的稀罕见闻，却绝口不讲香玉。也唱小曲，撂开腔唱，敞开胸唱，却绝口不唱酸曲。私下里，曲尽人散，深夜里睡不着，他会一个人想香玉，将香玉送他的绣手帕老脸上一搭，低着声唱酸曲，唱得老泪夺眶而出。

跛子爷七十岁上寿终正寝。那一天，他叫了村上好多爷们兄弟来家喝酒，他喝的有些多了，就兴致很高地唱曲，也唱了不少酸曲，惹得在场的人吆喝着起哄。

当晚，跛子爷不行了，来家收拾碗碟的侄媳妇赶紧叫人。翌日一早，跛子爷走了，一方绣手帕下，眉目舒展，面容安祥，倒像是他这一生，一点憾事都不曾有过。

两天后，村上有人说起邻村的香玉走了，嫁到城里去的赵财主家的三小姐，那葬礼办得，风光了一座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