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怀念母亲

2015-02-03赵庆发

昭通文学 2014年1期
关键词:洋芋母亲

至今我不相信母亲已经去世,但我已整整四个多月未看见母亲的尊容,尽管我不承认,我的母亲的的确确于2010年10月14日8点55分猝然去世,去世得让人难以相信,让人难以接受。每月的那个时刻,我的心都在绞痛。母亲虽然七十八岁高龄,但身体非常健康,身子骨十分硬朗,步履矫健,一生很少吃药打针,看上去好像不到七十岁,我们估计还能活十年。

那天母亲在地里帮妹妹家拔萝卜,下午六时左右,母亲三弟的儿子卢志发上山打柴返回路过萝卜地,姑侄俩还闲聊了好一会儿。后卢志发继续赶路,行走不到30米,突然听到母亲惊呼“卢万明、卢万明……”!一连好几声,卢志发顿觉惊奇,因为卢万明是卢志发的二伯也就是母亲的二弟,已去世近一年,母亲的这一惊呼,把卢志发惊得莫名其妙,他扭头一看,只见母亲双手抱着头侧躺在地里,他慌忙把柴甩下快步跑去扶母亲起来,同时大声问:“三姑妈,你咋了?”母亲说“我头晕得很,不晓得咋个了”。卢志发试图让母亲站立,但一松手就会倒,哪里站得稳。只见母亲眼口紧闭,任你百般呼唤毫无反应,身子软绵绵的直往下缩,这可吓坏了卢志发,他急忙呼叫在家喂猪的我妹夫,二人急速将母亲背回屋里。这突发之事,二人不知所措。好一会儿才有所反应,一个照管老人,一个通知邻居和母亲的儿女们。

我老家在码口黑甲水库一个叫黑初露的地方,那里单村独户,距别家有两里多,说是两户(母亲和妹家)实则一户,我大哥家十年前举家迁千里外的思茅,小弟在百里外的县纪委,我在几十里外乡中学,大姐家和妹家在本地,大姐家稍远。当时当地没有手机,也没有信号。唯一妹妹有手机,当天她在学校上课。早上我通知她:“今天放学后到村文书家开具计生证明,明天我骑车接你去县教育局报名,参加今年的教师补员考试”。等妹妹办完事回家已是七点多。妹妹还未进屋就听见阵阵哭喊声,颇感异常,冲进屋才知道母亲昏迷多时,母亲后家的侄辈们一直在哭喊。妹妹上午十一点离家去学校,临走时她告诉母亲:自己马上要参加补员考试,有机会转正了,明天二哥就要来接自己,还要给你买起好多东西来。母亲听后十分感高兴,她高兴的当然不是好东西,而是自己的小女儿就要转正了,妹妹代了19年课,母亲整整盼了19年。如果妹妹此次果真能转正,那就是她第三个参加革命工作的子女了。一家有几个人参加工作,这在其它地方不足为奇,在我看来也很正常,但在偏远高寒贫困地区却是一件了不起的事,至少母亲是这样认为的,她常常会因为这个而感到骄傲和自豪,感到幸福和欣慰,她觉得自己很成功,很有成就感。没想到时隔几小时,竟会这样,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妹妹赶紧找信号打电话告知我们。晚八时许,我们都知道了母亲的险恶状况,我当时愣住了,头脑一片空白,真不知该怎么办。稍许我叫他们立即送医院。最近的医院就是码口,但也有七十多里,当地没有车,如果是人工抬送,十个小时也到不了;码口当天下大雨,且一直下个不停,我高价联系了好几个车,人家都说雨大路滑不安全,黑甲那种路更不敢跑。母亲病重,路途遥远,天黑雨大,走路我有关节炎,骑车真的不安全,思茅的哥哥,县上的弟弟都寄希望于我,都说我离妈近,他们是远水救不了近火。不去不行,去又去不了,我像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气得直躲脚,恨自己怎么不长翅膀。只好叫她们压胸,灌药,人工呼吸,同时要她们十分钟一报。

“仍是口眼紧闭,没有丝毫回应!”妹妹哭述。

“呼吸渐弱,体温下降!”姐姐又哭诉。

传来的一个个都是坏消息,听到铃声就有些胆战心惊,我们多么希望出现奇迹,在心里祝福母亲平安。消息一个比一个坏,母亲怕是难苏醒了,我们此时的最大心愿就是:希望母亲在临终前再说一句话。任由姐姐妹妹呼唤,母亲始终没有说一个字。八点五十五分,熟睡下去,从此永远不醒。

那一刻,我肝肠寸断,我心绞痛,我心滴血。我不相信我的姐姐和妹妹说的话,我希望是骗我的,但又一想,她俩怎么会拿母亲的生死来骗我呢?

母亲的离世我是有怨恨的,换言之就是怪她自己。父亲2002年去世后,我们三哥弟就要求她跟我们走,绝对不能一个人在老家单过。究竟在哪一家或在多久,由她选择并作决定。母亲最后的决定是:一家都不去,每年会到三家走玩,更多时间要在老家,一定要我们尊重她的决定。八年来,我曾多次去接母亲,但并不是每次去接她都愿走,她总是说天热不习惯。实在拗不过我只好走一趟。母亲最怕坐车,上车就晕就吐。我想坐摩托车不会吐了吧,有一次我用摩托车接她,六十公里我跑了六个小时,母亲还是又晕又吐,几晕几吐,非常痛苦,到家就像大病一场,水米不进,好几天都不能恢复,我们心里也很难受,本想让母亲享几天清福,没想到却给她带来痛苦,真有点于心不忍。

尽管如此,母亲还是多次到我家。不能坐车,只有走路。每次不是我就是我的儿子或女儿相陪,母亲走路很厉害,七十里路只走半天,沿途谈笑风生,看不出她有痛苦。倒是我们相陪的儿孙,时常落在后面,最不好意思的是腿脚要痛好几天,母亲却无事。每次来我家,我们都会对她约法三章:不准做饭不准洗碗不准洗衣,她的任务就是吃喝玩。母亲喜欢吃水果,只要街上有的品种,我都会买,这买那买,家里往往是水果成堆;母亲还喜欢吃豆花、包谷饭、红薯和汤圆,我们当然一一满足。母亲吃不成鱼和虾,说是太腥臭。母亲看到儿子自建的几层楼房以及房里的彩电冰箱沙发席梦思等十分高兴,我说弟弟的房子更大,家具比我的更好,母亲总是满脸笑容,她说最高兴的是儿孙们在读高中和大学。我说这些家产也是你的,没有父母当年的艰辛,哪有我们今天的幸福?你辛苦了一生,从此我们要你坐享清福,安度晚年。我的任务是课余陪母亲散步、闲聊,妻子的任务是做饭、洗衣,儿女的任务是替奶奶洗脚、梳头,总的要求是让母亲高高兴兴,开开心心,儿孙绕膝,享天伦之乐,绝对不能使母亲伤心和失望。我们以为这样母亲就会长久住下去,也好安度晚年,可是不到两个月母亲就说要回家。我会不高兴的说:你回啥子家,这儿就是你的家,你还把我当外人,我究竟是不是你的儿子?

母亲是说一不二的人,她决定的事很难改变。她首先会要求我送她回家,我当然不肯,我会对她讲上一大堆道理:你回去别人会骂我们不孝,再说病了怎么办?摔跤怎么办?冷了怎么办?我上课没时间送,什么道理都不起作用,随后母亲就会不吃不睡或是流眼泪,这一招还是请不动我,母亲就会独自一人上路。母亲这一招最灵,她一上路就无法劝回,真不敢让她单独回家。见她满脸愁容归心似箭,要是强留她反而会更痛苦,只好答应星期六送她回家,当晚她就能吃得好睡得香。我就不明白母亲为何有福不享?或许是太牵挂我那单家独户的小妹妹。她家虽四口,两小孩在县城读书,妹妹上课,妹夫上坡,常常铁将军把门。更让母亲放心不下的是距别家两里多,有时几天不见一个外人,仿佛与世隔绝。母亲常常说,最牵挂的就是我妹妹。可怜天下父母心。妹妹家早想出去打工,但想到代了十多年的课,或许有转正之日,妹妹代课犹如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母亲回家的路上,她同来一样很有精神,我们照样落在后面。最怕的就是次日返回腿脚又要疼痛几天。

母亲也曾几次到弟弟家玩耍,她还是想走路,我们怎么会让她走那四百里路。不知是她想看弟弟的大房子还是想看县城,反正母亲是鼓足了勇气,咬牙登上了让她吐得死去活来的车。有时是我送,有时是妻送,有时是跟在一、二中念书的孙儿同道。每次她都像大病一场,有一次才到茂林,实在受不了了,非要下车走路,怎么劝都不上车,急得我女儿大哭。弟弟一家对母亲比我们还好,凡是县城好吃好玩的母亲都会一一享受。

她说修溪洛渡电站的人马还没有她们五七八年修莲峰水库、长海水库和黑甲水库的人马多。那时各乡的人都集中起来修水库,人多得像蚂蚁子包包样,千军万马上工地,不分白天黑夜的干。累死累活每人每顿只有两斤洋芋,有时还得不到,好多人不够吃,就拣别人的洋芋皮吃。别人在剥洋芋皮时,就有几个人守在旁边,洋芋皮刚落地,几个人就开抢,难免夹带泥沙,用手将泥沙洋芋皮捏成一丸,连皮带沙一口就吞了。

有一年冬天实在没吃的了,干部就发动社员捕杀管山鹅。那时,黑甲有片海子,面积有好几平方公里,几乎全是沼泽地,里面长满了海竹,是管山鹅的天堂,有数百只管山鹅栖息其间,生儿育女。上百人出动一天一夜,捕到几十只,煮了满满的几大二水锅,上百人放开肚皮也没吃完,鹅毛飘得漫山遍野都是,盖草席的人拣回部分绒羽,竟制了两床鹅绒被。我问母亲管山鹅长相如何?母亲说颈子是黑的,就是现在大山包那种。我一听吓出了冷汗,那不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黑颈鹤吗?还说没吃的,你们吃了全世界最昂贵的一顿大餐,可以说是全球第一豪宴,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绝对能上吉尼斯世界记录。那两床鹅毛被恐怕也是全中国最昂贵的,如果是现在,那些人都得判死刑。母亲说她也心疼那些鹅,吃不下去,再说那肉有点粗有点酸。管山鹅成双成对,十分重情,一方死亡,另一方终生不嫁,直至闷闷而死。后来渐渐发现一些死鹅,管山鹅十分记仇,余下的不敢再住天堂,只好择地而居,从此管山鹅恨别沼泽地移居大山包。鹅天堂后来修成了黑甲水库,不,今天成了烂泥塘。可以说用国宝换了个烂泥塘,那一顿吞吃毁了一个保护区,应该是“黑甲黑颈鹤自然保护区”,而不应是“大山包黑颈鹤自然保护区”。后来出了棉花被盖,鹅绒被主人嫌鹅被太土,弃之作狗窝而购棉被,真是有眼无珠,可悲可叹。

那时一年吃不到一次猪肉,有一年母亲在莲峰水库过年,她分到四两肉,用口缸煮熟,只喝了点汤,连夜赶一百多里路将那点肉送回给我三岁的大哥。母亲由于太想三岁的儿子,在家多呆了一天,返回除被批评还罚做更重的活。母亲那时最大的愿望就是盼饱饱的吃一顿饭,好好的睡一晚觉,从来不敢想能吃一顿肉和米,从来不敢想清闲一天。母亲说相比之下,五七八年还算好的,至少苦了还有点洋芋吊命,六十年代那三年荒年才造孽,连洋芋都没有,就吃野菜草根,有的吃包谷籽,有的吃榨皮皮,有的吃白泥巴,最后肿了多少人,死了多少人。母亲侥幸自己命大,又一次活了下来。

母亲生于上世纪三十年代,经历新旧两个社会,她美好的的青少年时期正值兵荒马乱年代,从小吃草根穿麻布住窝棚,从小风里来雨里去,吃过太多太多的苦,可以说是在苦水中泡大的。她们那一代经过的苦难是说不完的,是我们想象不到的,也是现在的青少年们完全不相信的。现在的青少年偶尔听爷爷奶奶讲苦难史时,还会指责说那是爷爷奶奶无能。不知时下的青少年要是生在那个年代,到底有多大的能。我敢断言那样的苦他们一天也吃不起,如今的青少年缺少的就是那种吃苦耐劳的精神。这种精神只有爷爷奶奶身上才有,这是一笔巨大的精神财富,这是立身之本。为使儿女也有点那种精神,每个假期我都会安排他们去伺候爷爷奶奶,一则带去一些好衣好食以表孝心,二则为爷爷奶奶洗衣净被,望他们学会做人,以致我们老弱之时才会有人洗理,根本目的是去接受爷爷奶奶的高等教育,很有必要。

母亲善于交往,在工人广场结交了好几个素不相识的老姐妹。有一天一个大妈说自己是黄华的。我妈一听是黄华的,就问她认不认识李刚老师,说李老师是我儿子的老师,三十多年前曾在码口黑甲教书。那大妈一听有些激动,说自己正是李老师的妻子,李老师已去世好几年了。以前李老师多次对她说,黑甲学生赵庆发及其家长对他特好,李大妈问母亲认不认识赵庆发家。世间就有这么巧合的事,两个既熟悉而又陌生的人相遇了。更奇巧的事还在后面,李师母说她儿子在县移民办,买房子在二中旁边,要母亲到她家玩玩,母亲也说自己的小儿子在县纪委,也是在二中附近买了房子,不知他两家隔多远?她俩互请对方上儿子家。母亲同意先去李师母家。奇怪的是两家居然住同一幢楼,李师母家住四楼,弟弟家住二楼,两家同住了五六年,也是好邻居,竟不知道那层关系。二老揭秘后,我们都觉得很奇怪,广场上有成百的老人,偏偏她俩能相识,县城里有上千幢房屋,偏偏他俩会不约而同的买一幢,两家老老小小怎么会有如此缘分?都觉得世界太小,缘分太大。

母亲非常庆幸自己还能从那个夺命的年代活过来,且七十来岁身体还很好,这是母亲没有想到的,老来还能衣食无忧儿女孝顺,这是母亲不敢想的。母亲说自己的命是拣来耍的,母亲家六姊妹,每年我外祖父都要向地主租地种,那时森林大野兽多,秋收时季,为保庄稼,要在地里搭棚看护,由于地块多,全家都得出动。有一个月夜,外公带女儿看守一块地,不远处传来异响,外公叫八九岁的女儿在棚里呆着,自己去看个究竟。外公没走多远,突然传来女儿的惊叫声,外公急忙拿起扑杀刀回奔,只见一只花钱豹正扑向女儿。这个女孩就是我后来的母亲,母亲说她脸上感觉到了豹子口中喷出的热臭气。好险啊,真让人胆战心惊!母亲说那时豹子、野猪太多,傍晚时分到处传来豹子的吼叫声,看见豹子是经常的事,见多了也就不怕了。她从豹口下拣了一条命耍了几十年,许多年龄和她相仿的人早已作古。能有今天,母亲显得十分满足,毫无怨言。其实母亲对今天的衣食还是有很大意见的。母亲在县城赴了几家婚宴,看见大盘大盘的肉菜被倒进垃圾桶,感到十分可惜,显得十分心痛,这时她总会想起泥沙洋芋丸、莲峰四两肉,总痛恨现在的人太糟蹋粮食,太铺张浪费,要我们节约粮食。

母亲最爱到永一、二中看热闹,她会在成百上千的学生中寻找她的子孙,一样的服饰,一样的体型,奶奶很难找到他们,倒是每次都是孙儿们先发现奶奶,他们就会带奶奶看看自己的教室和寝室。母亲或许是第一次看见双层床,总担心上层的孩子半夜滚下来。母亲时常说今天的娃娃太有福了,她这么大的时候,没见过学校没见过书,见得最多的就是豹子和野猪。母亲每次都希望孙儿们好好读书,都能像他们的父亲和叔叔一样成器。在母亲心中,我们是很成器的,也是很幸福的。其时母亲哪里知道,我们也有很多苦恼,但我们都不愿意向母亲诉苦,不忍心让她美好的心景蒙上阴影。

母亲说一、二中那么大那么好,黑甲只有几个学生就读,好多人家不让娃娃读书太可惜了。我说一个学生每年要一万多元,读完初高中至少要六七万,哪家供得起?我两个子女已花了十多万,现在背债好几万,我受不了了,我要他们辍学打工。母亲一听就怒骂:你疯了,你现在供两个有我那时供两三个困难吗?你再苦只苦几年,他们就会好过几十年。我不苦那几年,你们这辈子会好过吗?

我们生于上世纪六十年代,读小学初中的时候正值文革时期。黑甲同全国一样动乱中饿饭,任何地方买不到粮食,弄粮的唯一途径就是从生产队分,而生产队是凭工分分粮的。所谓工分,就是为生产队干活的分值,即大人干一天10分,小孩儿干一天3-5分。挣的工分越多,分粮也就越多,全家饿饭的日子越少;反之,工分越少,分粮越少,全家饿饭的日子也就越多。也就是说谁家读书的孩子越多,他家丢的工分也就越多,当然失粮也就越多,这家人就越要饿饭,可以说工分就是命根根。那时多数家庭都有五六个孩子,一个家庭多有八九口人,全家人一顿往往要吃一大甑饭。为了多挣工分保那七百多甑饭,几乎所有的孩子都被父母赶出了学校赶上了坡。现在普九“两基”之一的“基本扫出青壮年文盲”中的“壮年文盲”就是那时挣工分的后遗症。母亲诚然不希望全家饿饭,母亲当然很清楚送孩子进学校就面临着饿饭的危险,母亲预感到孩子没文化将来比饿饭还危险。在饿饭和读书两条路上,母亲毅然决然选择了饿饭,让我们进了学校。

为了交学费书费,母亲白天种地,晚上煮凉粉,背到十多里外的布兴街上出售,有时还会被市场管理员没收,理由是卖凉粉就是搞资本主义,要割资本主义尾巴。市场管理员突然出现,卖凉粉的就像老鼠遇猫一样端上凉粉簸簸落荒而逃,来不及拿走的碗筷就会被管理员砸得粉碎。侥幸不被没收,每碗仅卖一角钱,一场能卖三元钱。今天的家长,如果不让孩子读书,别人就会说是神经病,在那个靠工分吃饭的特殊年代,如果让孩子读书,别人才会说是神经病。我们能有今天,就是当年母亲神经病的结果,不得不惊叹母亲目光长远与众不同。

书学费暂时有了着落,全家人吃饭难题就大了。我挺佩服母亲既让我们读了书又没让全家人饿饭,她的高招就是为生产队放牛马。

为生产队放牛马是件苦差事,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无论刮风下雨天天都得放,许多人都不愿放。母亲偏偏领回了一大群牛马,她的目的是积肥挣工分。这可把我们苦惨了,白天读书,早上、下午放牛,同时割一背箩草或是抓一背箩树叶垫圈。这是死任务,一天不能少,要是完不成,就得上坡拣一箩牛马粪顶上。这样我家一年就能积一千多箩粪交给生产队,每箩10分,再加上放牛马的每天10分,单这一项就比他人多一万四千多分,抵四五个大人天天干活,结果是我家的工分反比没让孩子读书的人家还多,分的粮也比他们多,巧妙地做到了读书吃饭两不误。这个方法读小学还灵,到我们读初高中时就不行了,因为我们离家住校了。母亲又想出了新招,再为生产队放一群山羊。我家下面岩脚有几十平方公里的天然林,山羊最喜欢山林,只须将山羊赶进山林,整天无须操太多的心,每天又能挣10分。母亲驯养畜生也很有一套,不多久,日暮时分,山羊就会主动回圈,有人开玩笑说,山羊都会帮我家挣工分。

土地包产到户后,这两招都行不通了。大哥大姐早也成家另立门户。1978年弟弟录取在茂林初中部,我录取在永二中高中部,那时家中最大的困难就是缺钱和缺劳力。地处高寒贫困山区,家中既无经济又无劳力,还想供两个孩子同时念初高中,简直是异想天开。父亲说一个都不准读了,实在要读就去一个,亲戚朋友们也这么劝说。母亲很清楚供两个孩子读书,会更穷更苦更累,日子会更难过。此时此刻我们的命运就掌握在母亲手里,两个都读,家里确实承受不了,去一个又对不起另一个,一个都不读,又于心不忍。母亲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再一次选择了让自己吃苦受累,再一次让我们兄弟俩踏进了学校。母亲的这一决策,是我们命运的转折点,有如遵义会议挽救了中国革命一样。

几年来,父母吃尽了千般苦。母亲重操旧业,仍是白天种地,晚上煮凉粉,要背到四十里外的烟坪街上出售,虽然不再担心被没收,但每碗也只卖五分钱。自己卖凉粉却舍不得吃一碗,返回的路上饿了就啃两个冷洋芋;父亲白天放牛羊砍柴,晚上为别人弹毡衣,熬几个通夜才挣几元钱,自己会抽烟却舍不得买一包抽。这点钱撑不了多久,父母就会背洋芋到烟坪去卖。父亲背一百二三,母亲背八九十斤,从家到街的路特难走,出门就是下坡,一直延到街上,坡面很陡,全是石沙,稍不小心便会摔倒,两百多斤洋芋每斤五分换得十来元钱。听说码口卖七分一斤,为多挣两分钱,父母天不亮就背上两百多斤洋芋出发,七十里下坡路比烟坪更难走,更危险的是要走很长一段堰沟,那堰沟既是水沟又是路,沟内绿水哗哗,沟外万丈深渊,人行沟沿上,望外胆战心惊,看内昏头晕脑,不时有人跌伤摔死。父母冒死为多挣四五块钱。当天就会从邮电所汇出二十块钱,顺便看看有无儿子们的来信,这时父母就会长长的松一口气,一个孩子又有饭吃了。日已偏西,来不及看信,要赶在天黑前走出堰沟,早已筋疲力尽的父母爬呀爬,七十年里长坡路,让父母磨破了脚流出了血,好容易到家已是晚上十一二点,坐下去就站不起来,谁也不想做饭,也就干脆不吃了。打开信一看,另一个儿子又无钱了,父母放松的心又拧紧了。没有任何收入,只有卖凉粉卖洋芋,长此以往,父亲背上磨起了老茧包,至死未散。父母那时和我现龄一般,也是近五十岁,我现在空手走一趟烟坪、码口都困难,不要说还要背负一百多斤洋芋,当天还要往返!我要是当年的父母,肯定毫不犹豫的叫学生弃学。真不知道父母当年是如何熬出来的?也不知道父母哪来的苦劲?可怜天下父母心,为了儿女什么苦都能吃,父母真是苦透了心,父母付出了很多很多,儿女们究竟回报了多少?父母之恩说不完,父母之恩谁报完?

我不知道父母是怎样管家管地管学生的,也不知道父母是怎样攒学费书费生活费的,只知道父母几年间苍老了许多。两年后我考上了师范,弟弟考上了高中。我们都很体贴父母,十分刻苦,十分节约。每个假期都要砍回好大几堆柴,足够父母烧半年。进山砍柴,往往带上假期作业,砍累了,就在岩洞里做几篇作业。

几年后我和弟弟相继走上工作岗位,一家有两人参加工作,这在当地算第一家。母亲感到自己的心血没有白流,觉得很成功,也很有成就感,因而感到骄傲和自豪,看到她挺有精神,也仿佛年轻了许多。父母饱经风霜,对我们无所求,父亲嗜好烟、茶,母亲只喜爱糖、果,我们当然一一满足。当我们将几斤糖烟茶果递给父母时,二老眉开眼笑,显得十分高兴,就像当年我们收到他们汇出的二十元钱一样,欢天喜地手舞足蹈。本来我们知道吸烟有害健康,也只有买给父亲抽,不忍心叫他戒烟,我们也知道多食糖会引起高血压,也只有买给她吃,不忍心叫她戒糖。没几年我们为父母盖了新房,还安装了自来水。父母是当地第一家坐瓦房的,第一家喝自来水的,第一家修碑墓的。装自来水在今天看来不新鲜,但在二十多年前,就像人们没有卫生意识一样,许多人根本还没有喝自来水意识,我们装上后不少人跑来看稀奇,觉得很奇怪。小孩们死守水管,为的是开水好玩。突然不用挑水了,父母倒还有点不习惯。

母亲去世了,三个儿子都不在家,当晚也无法赶回,姐姐妹妹问我们该怎么办?说实话我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因为这事太突然,让人猝不及防,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无论如何先入棺为安吧,我们不忍心让母亲久露棺外,只好请我们的两个亲老表,即母亲大姐和二弟的儿子代劳。即使我们回家也要请他俩,因为我们都成了书呆子,对棺椁之事一巧不通。好在所需之物,多年前就有充足预备。当晚的夜是那样的漫长,我想了许多许,养儿子起什么作用?有几个儿子又怎么样?这不是娘在一边儿在一边吗?工作有什么好?不干工作说不一定还能在母亲身边为其送终。

第二天迎接我们的不是母亲的笑容,而是伤心的灵堂。要是母亲不执意回家,长期住我或弟家,何至于此?俗话说逝者为大,事已如此不得再怨母亲。我们五兄妹尽管都是四五十岁的人,以往总是听母亲的,我们家是母亲当家,妈是总指挥,妈是主心骨,从小到大我们都一直听她的,我们并非都是低能儿,而是觉得母亲确实比我们技高一筹,不得不信服她,她就是我们家的领袖。突然失去领袖,我们好像成了无头苍蝇。

母亲名叫卢万美,在我们心中,母亲不止十全十美,而是像她的名字一样千美万美。她有说不完的优点,很有威望,我们都很敬重她。

母亲高瞻远瞩,几十年前她就能看出读书比抢工分重要,因而始终选择饿和苦,始终让我们都读书,这足以证明母亲非同一般女性,不得不佩服她的睿智。

母亲十分正直,不会贪便宜。我父亲是生产队会计。有一年,父亲到公社领布票,回家清点让他大吃一惊,整整多领了一百五十丈。那年月吃饭要粮票,买布要布票,每个人一年发一丈七尺二寸布票。我家八口全年不到十五丈,也就是说多领的一百五十丈布票足够全家穿十年,那年头哪怕是一尺布票都显得弥足珍贵,何况整整一百五十丈?面对巨额布票父母相当为难。最后母亲痛下决心,让父亲次日返回码口退还。这时办事人员还不知道自己出了大错,当父亲把票额为一丈版面为10×15的一大张布票还给她时,办事人员千恩万谢,说是父亲救了她,要是父亲不还她,日后被查出,她有可能工作都保不住。在母亲的辅佐下,父亲会计工作一干就是三十年,十分清白,三十年未出过任何差错。在“三反、五反”或“四清”运动中,许多队长会计分分落马,有的进学习班,有的进牢房,有的畏罪自杀,我父亲安然无恙。别人都说明里是父亲的会计,暗里是母亲的指挥,如果没有母亲的主政,父亲不会平安无事。

母亲针线一流。那时没有缝纫机,衣服全凭手工缝,母亲的针线活远近闻名。七十年代初,黑甲大队党支部书记黄朝亮要到大寨参观学习,特意请母亲缝制了一件上衣,黄书记穿着这件衣服,受到了时任大寨党支部书记后任国务院副总理的陈永贵同志的接见。

母亲很爱卫生,衣食洁净。母亲虽是高山人,但无论走到哪里,个个都认为她是河坝人,根本不相信她是高山人,因为她的衣服特别整洁。我们还真有点怕给妈洗衣服,因为她的卫生标准太高,通常我们认为干净了,她还认为不干净,她往往还要清洗几次。每当我陪母亲散步遇人时,我急忙介绍说:“这是我母亲”!生怕人家不知道,仿佛她是明星或伟人一般,借此可以抬高自己的身价。我小时候因为洗洋芋不干净被母亲打过几次,她要求每一个洋芋的每一个眼窝窝都得洗干净,不能有半点泥。这种要求如果洗一撮箕还做得到,但如果洗几背箩就难了。一箩洋芋洗回家,母亲会倒在大木盆里,她一眼就会挑出有问题的洋芋,只要有几个不太干净,她就会呼的一下将整盆洋芋散倒在地,罚你全部重洗,第二次再洗不干净就吃竹条子。这洋芋是洗来喂猪的,猪洋芋尚且如此,全家饭菜卫生要求之高就可想而知了。今天看来不怎么样,但在几十年前那个饿饭的年代,绝大多数人连“卫生”这个概念都还没有,不得不佩服母亲的与众不同。众人都公认母亲做的饭菜是最干净的和最好吃的。

母亲能言善辩,口齿伶俐,声音清脆宏亮。由于父亲是会计,为集体的事难免会跟人口角,这些想找父亲茬儿的人,一定要先看看母亲在不在场,如果母亲在,任何人不敢找事,以免自讨没趣。有一次队长想显示自己的干部威风,在社员大会上公然声称自己的骨头要比社员重三斤。母亲一听马上质问他:你是全部骨头重三斤还是哪一块骨头重三斤?你比哪个重三斤?母亲逼他把骨头取出来称,母亲说她称过猪骨头狗骨头,还没称过人骨头。问得队长哑口无言,威风扫地。母亲为社员们出了一口恶气,都佩服母亲不欺软敢碰硬。母亲绝对不是无理取闹,绝对不是泼妇。母亲擅长论辩,很会抓对方的谬点,她一开口,头头是道,句句在理,口若悬河,加之声音宏亮,很有震慑力,哪有对方反驳的余地,母亲是公认的铁嘴。我虽然学的是中文,但凭心而论口才不及母亲,随机应答不如母亲。小时候,我们都很怕母亲,只要母亲在家,我们都老老实实,规规矩矩,生怕母亲发火怒吼,那声音穿人肺腑,让人胆战心惊;如果母亲不在家,父亲在家,我们就会感到轻松自在,当然也就胆大妄为,但也害怕母亲回来算账。就连猫、狗也怕她,母亲不在,猫狗就会呆在屋内,只要母亲跨进屋,猫狗就赶紧夹着尾巴逃之夭夭。其实母亲并没有毒打它们,相反还时常投食,真是太怪了!用别人的话说,母亲煞星太大。人家是严父慈母,我家正好相反。

母亲善待他人。上世纪七十年代,正值集体生产队饿饭时期。有一年腊月下旬,鲁甸桃源有十多个回族同胞从金沙江边挑糖返归,途经我老家时,老天下起了雪,已是晚上十点多,他们又饿又冷,实在挪不动了,迫切希望找户人家食宿。他们先后求了几户人家,都未能如愿。这也难怪,那时谁家有多余的粮?谁家有多余的床?最后他们求到我家,母亲先告诉他们,我家也没有多余的床,只能在火塘边过夜,也没有细粮,只有洋芋,如果你们不嫌弃,可以进屋。众人一听喜出望外,连人带糖塞满了本来不大的屋。母亲主动煮上满满一大锅洋芋,随即又烧开水让他们泡自带的茶。众人整夜围躺在火塘边,母亲通夜往火塘里添柴。次日晨,母亲想到他们如果不吃东西,就挑不起百斤糖担上路,再次主动为他们煮了一大锅洋芋。那些人万分感谢母亲,临行时每人抠出十扇糖(约两斤),用以感谢我家的厚待。母亲那里肯收,母亲说那是供销社的糖,折了秤是要扣脚钱(运费)的,众人说不要说扣脚钱,就是坐牢也心甘情愿,要不是我家,他们昨晚恐怕会冷死饿死。那年头糖是紧俏物资,只有过年才凭票供应几斤,寻常时候哪里弄得到?后来那几家听说两锅洋芋换来三十多斤糖,十分后悔也十分羡慕。那时自己都不够吃,还要让十多个陌生人吃两顿,这确实需要勇气,如果换作我,恐怕也做不到。那时的一锅洋芋,胜过今天的一桌大餐。

母亲十分记恩感恩。时隔几十年,母亲还时常告诉我们,我们读书之时,谁送她三元钱,谁送她五斤粮票,谁帮家里干了几天活,甚至谁在半路帮她背了一肩洋芋,等等等等,她都能一一说出,如数家珍。要求我们要知恩感恩报恩,不能得了树菌吃忘了树桩恩,不能过河丢拐棍,不能忘恩负义,更不能恩将仇报。母亲也很同情比她穷的人,谁家缺粮,她就会主动借给他,同时赠送一些。要是第二年还不上,母亲就会叫他们以后还,或者哪年有哪年还。母亲常说,要家家有吃才吃得清静,家家都没有一家有会遭棒老二(土匪)抢;母亲说得到乡亲一声好,就如捡到一笔宝;只有千年的名,没有千年的人;又说愿人好,自己好,愿人穷,自己穷;我们多栽花,少栽刺;做一件好事,有一件好事等。

事实证明母亲十分高明。我老家处六七十年代还有七八家族人,因种种原因都迁昭通渔洞了,唯我家独家独户住了几十年。几十年来,我家从未遭人偷抢。往后家中渐渐牛羊成群腊肉成堆,父母上坡或外出,室中便无人,往往不上锁,从未被人偷盗过。而一些住在寨子中央的人家,有的牛被偷,有的马被盗,有的腊肉不翼而飞。许多人觉得我家未被偷很奇怪,便向母亲讨招,母亲说贼是长眼睛的,你对人好就无贼。母亲在当地口碑很好,威望很高,可谓德高望重。母亲愿意单居独户不搬迁是有原因的。集体生产队时候,高山人勉强能吃饱,而产米的地方却饿饭,为了不饿饭,往往将米背到高山换洋芋,一斤米换五斤洋芋。母亲不愿让孩子们饿饭,放弃了迁渔洞吃米。后来修渔洞水库,我的这些族人又迁到土城三甲。2002年7月,时任国家副主席的胡锦涛到三甲视察,我的亲叔叔零距离亲眼见到了胡锦涛。他说事后许多人挣抢胡锦涛坐过的凳子,都想珍藏以作镇家之宝。胡锦涛真的同电视上一个样。我家虽处高山,但住地海拔稍低,是高山中的河坝,土地肥沃,柴水方便,还出高山不出的苞谷瓜儿四季豆。母亲每年总要叫我买几亩薄膜,春天母亲种上它们,秋天收获成堆的苞谷瓜儿四季豆。其实母亲种它们并不全为自己,更多的是送他人,她是把劳作当成一种享受,特别是享受送人时那种快乐。瓜豆成熟,母亲会叫我用摩托车去拉,我才不去,她只好叫学生带来,母亲种的苞谷瓜儿四季豆的确比街上的香甜。母亲还有点迷信风水,许多风水先生都说我老家风水极好。

母亲当家几十年,治家有方,子女们先后长大并成家立业,母亲功不可没,母亲为全家立下了汗马功劳,同时母亲也老了。有一年邻村有户人家为其父母修墓碑,母亲特意赶十来公里观瞻,回家后赞叹不已,好生羡慕。我们明白了母亲的心:自己也想修墓碑。修墓碑不是一件简单的事,首先要上万资金,我们三弟兄或修房买房买茶地,每家都债台高筑,父亲几年前去世时,因条件更具体而未修,如今只为母亲修而不修父亲的,我们感觉厚此薄彼,情理不容。如果修两座,须两万多元,对负债累累的我们来说这也是一个大数。其次母亲希望逝后葬于老家附近,也就是说碑石须从百余公里外的昭通购运,我家距公路好几公里且至今未通车。修吧我们的债台会更高,且千斤巨石怎样从羊肠小道抬回?不修吧总觉得实在对不起母亲,这是母亲最后的期盼,不能让母亲带着遗憾离世,如果母亲有遗憾,我们更会遗憾终生,愧对父母,自责终生。面对千斤大石,面对羊肠小道,面对母亲的美好心愿,我们实在是太为难了。想到母亲当一辈子家不容易,想到母亲为全家立下的汗马功劳,想到没有父母哪有我们的今天,加之看到父亲的土坟堆心总有愧意。这难那难,哪有父母当年难?这难那难,愿回报父母什么都不难。俗话说房是暂时的屋,墓才是永久的家。经再三考虑,我们鼓起勇气决定为母亲修墓碑,为父亲补修墓碑,父母生前相伴,死后亦应相随,我们不忍心将二老分葬,决定安葬一处修为合墓。

经艰辛努力,2008年元月,一座高大的墓碑终于建成。母亲面对“永久的家”高兴得合不拢嘴,连声感谢她的儿女们,也代父亲感谢他的儿女们。说她们这一生特别值,一是有一群孝顺的好儿女,二是有一座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好“家”。面对母亲高兴的事我却无法高兴,绝对不是因为我们又添新债,而是感到人生太短暂了。人的一生从生开始,就踏上了通往坟墓的路,这条路宛如百米赛道,出生是起点,入墓是终点,在历史长河中,活八九十岁仅相当于八九秒钟,这一生就永远永远结束了。人的一生,就是奔向坟墓的一生,每过一天,距坟墓便近一点,任何人无二路,别无选择。赛道尚能再跑,人生永无二回。难怪曹操感叹“人生几何”、“譬如朝露”。修墓碑就暗示着母亲即将走进坟墓,结束她酸甜苦辣的一生,我不敢去想那可怕的一天,我希望永远没有那一天。

我们也知道厚葬不如薄养的道理,尽心竭力满足母亲最后一秒的需要。俗话说对父母最大的孝顺,就是给父母一张笑脸,这笑脸就是父母心满意足的脸,这笑脸就是儿女喜笑颜开侍候父母的脸。母亲心里有时很矛盾,一方面叹息自己年事已高,余时渐少,说现在社会太好,还想再活几十年好好享受享受,要是自己才五六十岁该有多好!另一方面又有早逝之意,她担心岁数太大就会走不动,流涕流泪甚至大小便失禁,不但殃及子孙,自己也很造孽。她最害怕像我二舅那样的死,最希望像我二姨妈那样的死。我二舅也就是母亲在萝卜地里大声惊叫的“卢万明”,病前是一个高一米八重八十公斤的大汉,被病魔整整折磨半年,一百八十个日日夜夜,每天都坐不得站不得睡不得吃不得,非常非常痛苦,死时形同小孩骨瘦如柴不足八十斤,母亲见二舅如此心都碎了。二舅对我母亲特好,从小到老几十年姐弟俩没有丁点不快。我们读书多年,二舅年年帮我家干白活,二舅最吃得亏,真正亲如姐弟,难怪母亲临终时会呼喊他。我二姨妈也就是母亲的亲二姐死得很神速,那天她同家人一道去几里外的一亲戚家吃喜酒,临开宴二姨妈从坐凳滑下地面,别人还以为她在逗乐,待醒过神来她已断气了。刚才还在有说有笑的活人,几秒钟就死了,就像风吹走的一般。说我二姨妈死了,根本没有人相信,都说刚才还看见她,怎么转眼就死了,怎么可能?不管信不信,她真的死了,时年六十多岁。对于二姨妈的死母亲既悲痛又欣慰,悲痛的是人死不能复生,生死离别不相见;欣慰的是没有被病魔折磨,死得很轻松很幸福。希望能这样死的老人很多很多,但能这样死的老人却又很少很少。母亲最希望自己也能像二姨妈那样死。没想到母亲终能如愿以偿,她的死同二姨妈如出一辙,终未遭病魔的折磨。我的心情也同母亲一样既悲痛又欣慰。

母亲时刻想着我们,她知道我们最喜欢牛羊肉。前几年母亲还买了几只山羊请人放养,为的是犒劳回家的儿孙们。平时左右邻居要是谁家的牛羊滚死或是撑死,母亲就会买上十斤八斤,然后叫我去拿或是请学生带来。

我十九岁参加工作,那时母亲很不放心,每次回家都要对我进行长时间的教育,什么不要打学生不要违法作风要正等等,仿佛她是校长,我嫌啰嗦很不愿听;我三十多岁,母亲还是不放心,每次回家照样进行思想教育,什么要管好自己的子女要和同事邻里搞好关系等等,我觉得她说的话好像有点道理,或多或少听了一些;我四十多岁,母亲好像放心了,每次回家很少进行思想教育了。我倒有一些不习惯,很想再多听听母亲的高见,因为母亲的话是她几十年生活的总结,是她几十年的经验和教训,多吸取一些经验和教训,今后的人生就会少一些挫折,她的话很有道理。我越是想听,母亲越是不说,她说再也找不到说的了,她放心了。母亲对我是放心了,我倒开始对她不放心了。母亲已过七十,有本书上说,照看七八十岁的老人要像照看婴幼儿一样。意思是说七八十岁的老人已失去掌控自身安全的能力,随时可能发生安全事故。特别行走必须小心谨慎,稍有不慎就会摔伤,轻则断手断脚,重则中风成植物人。我最担心母亲意外摔倒,每次回家也是长时间做她的思想工作,说什么不要上楼下坎不要拿镰刀菜刀等等,母亲总是嗤之以鼻不以为然,说她大江大河都见过,还怕你这点后阴沟。母亲年岁越高,我回家的次数也越多,每次还是做她的思想工作,什么不要吃过期食品不要放煤油灯在床边等等,母亲好像也或多或少听了一些。临走时我还要给母亲立n个“不要”,以后母亲都有点怕我回家了,说我总是唠唠叨叨的。一次我回家恰巧碰见母亲进山林割猪草返回,背着满满一箩猪草一步一步往上爬。我既心痛又生气,心痛的是我们实在不孝,没让年迈老母坐享清福,愧对母亲,生气的是我们三番五次、五次三番的接她走,她总是不走就不走,硬要自讨苦吃。我说那个猪不值五百元,今天要是摔伤住院,何止花五百元?现在的医院你进得起吗?恐怕要花五千元甚至一万元,五千元、一万元要买多少头猪?我说你不喂猪我们还大赚。从那以后,不安全的事母亲就真的少做了。安全上我稍稍放心,但在气候上我还是揪心,每当下雪下凌,我就望着海拔三千米的黑甲叹息,母亲又要挨冷了。其实母亲正坐在回风炉前,烤着弟弟高价买回的盐津碳火。

母亲从未开口向我们要钱,我们每次拿几十元或百十元给她,她总是不要,硬说她卖牛卖猪的还有几千元。我们也知道母亲确实有点钱,她几乎不用花钱,因为她吃的穿的用的我们都买得很充足,尽管如此我们还是硬塞给她,说我们的钱来得很容易,只需要签个名就行,不像当年你们百里之外卖洋芋那样艰难,你们那么艰难都能给我们钱,我们这么容易更应给,你虽然不缺钱,但我们也应给,目的是要让你高兴高兴,只有你高兴我们才高兴。母亲知道我也不容易,一点工资养四张嘴,还贷款供子女读书,有次就给了我两千元,我当然不要,母亲说算借的,待孩子们毕业后还她。尔后母亲说那两千元她送给她两个孙儿读书了,不然她心里会过意不去。我对儿女说,一定要加倍努力,不要辜负奶奶的期望,今后多多孝敬奶奶,我也对自己说,再穷也不能用母亲一分钱,一定要把钱还给母亲。没想到钱还没还母亲就去世了,我心真是愧疚呀。远在昆明读书的儿女,听说奶奶突然离世,在电话里伤心痛哭,一定要回家看看奶奶。女儿的学校管得特严,只批三天假,我说人死不能复生,假意劝他俩不要回家以免影响学习,他俩哪里肯听,硬是哭着喊着回来了。他俩说奶奶死都不回,他俩就不是人,会难过一辈子。看见儿女们这样,我心顿感快慰。要是真的不回来,我心定会悲凉。

母亲留下了一些东西,价值两千多元的牛一头、价值近两千元的猪一头,在她卧室一个不起眼的地方找到一千八百元钱,还有一些粮油以及我们买给她尚未吃完的一堆营养品。母亲养牛喂猪目的只有一个:自食其力,不增加子女负担。真是春蚕到死丝方尽啊!母亲衣服太多,在一些衣服里或许会装钱,我就在其中一件兜里找到五十九元,我要珍藏此钱永久纪念。母亲留给我们更重要的是,教会了我们怎样做人,我们从母亲身上学到一种精神叫“吃苦”,学到一种品德叫“正直”,学到一种心态叫“知足”。

母亲这一生我们是这样总结的:“高瞻远瞩,教子有方,勤俭持家,衣食洁净,能言善辩,德高望重”。我们在母亲的墓碑上刻上了这二十四个字。墓碑竣工那天,弟弟边念边向母亲解释,母亲听后十分欣慰,连声感谢她的儿女们,庆幸自己养上几个好儿女。其实我们更庆幸拥有一位好母亲。我们五姊妹中,妹妹和弟弟确实是好儿女。自大哥家迁思茅后,妹妹家就从本村迁回,买大哥家房种大哥家地。母亲一直同她家吃,每顿都是妹妹将饭煮熟端上桌,母亲只需动筷,此外还得为母亲洗衣购物,整整十年,夫妇均无怨言。弟弟买给母亲的物品最多,花的钱也最多。他会亲手为母亲洗脚,同时按摩脚部。

母亲已去世数月,我早想写文怀念之,但迟迟不肯动笔,一方面我不愿接受母亲去世的事实,另一方面往事不堪回首,母亲音容笑貌历历在目。母亲生前最后一句话是“我头晕得很,不晓得咋个了。”我们唯一录制了一段母亲两分钟的视频。那是去年暑假我儿女照例回家接受奶奶的再教育时,我为防不测特意让他们用手机拍的。那是一个装被套的场景,奶奶正笑呵呵地装孙儿们为她洗净的被套。第一次从电脑上看到母亲时,我禁不住泪流满面,总想不通母亲怎么就死了?总觉得母亲没有享到我们的福,总责怪自己怎么不好好孝敬她?说实话人活的时候不懂得孝敬,死后方知孝敬,但为时已晚,想孝敬都没有机会,只能遗憾终生。以后看的次数多了,心里倒也高兴,谁说母亲死了?她不是还在笑盈盈的装被套吗?我每次回家都想问问母亲,我们该如何操办她的后事,但看看她硬朗的身体,总觉得为时尚早,再说感觉那话有些不吉利,每次总是欲言又止。

母亲的轶事写不完,时值清明节,我本想写篇短文纪念她,谁知思念的闸门一打开,就难以关上。母亲陪我走过四十八个春秋,四十八年来,母亲给了我很多很多,我有千言万语要对她说,尽管我一删再删,一减再减,总是删减不了绵长的母子情,不知不觉超过万言。

卢氏万美老人,不仅仅是我的母亲,更是我的恩人,是我的严师,是我的忘年交,她是位杰出的女性,是位女强人。我庆幸能有这样一位好母亲,我为有这样一位母亲而感到骄傲和自豪。如果人生有来世,我还愿做她的儿子,为的是好好地孝敬她,好好的学习她。

赵庆发,男,云南省永善县码口镇人,生于1963年,毕业于云南师范大学中文系。现为码口中学教师,永善县作家协会会员。先后在《云南教育》《民族工作》《昭通文学》《永善文学》等刊物上发表过多篇作品,有的获云南省作家协会和云南省教育厅的表彰。

【责任编辑 杨恩智】

猜你喜欢

洋芋母亲
母亲的债
洋芋花开幸福来
大将军搬砖
藏匿在洋芋窖的温情
自大的马谡
搅动在灵魂深处的洋芋
给母亲的信
多了或少了的岁月
悲惨世界
送给母亲的贴心好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