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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王

2015-02-03黑羊

西藏文学 2014年6期
关键词:阿尔养父

黑羊

甲部拥三买到那条红毛白斑牛的时候,不少人都撇嘴说没本事的人做出的事就是没名堂,长猪短马秤砣牛,那是几千年的经验,他却买了那么一条骨架老大却没有几斤肉的、推一把就会倒下起不来的牛,别说用来耕地,能不能养活还是个问题,看来他是要白出一笔钱了。更有甚者说从小没有爹妈教养的野娃儿能干什么事?他买的牛看上去就跟他一样,没魂儿似的。只有给生产队放了半辈子牛的养父阿尔体伙说:你们可不要乱说,从骨相和头部中央的旋涡看,这牛说不定还是一头很威猛的大牛呢。

甲部拥三是个私生子,她妈说那年搞集体大协作,所有青壮年被抽调在一起,轮流到各生产队学大寨改梯田。有一天夜里,她被一个姓甲部的外来工作队员偷奸了,怀上了甲部拥三。那个偷奸了她的外地干部因为家里还有妻子儿女,死不认罪,也不认他的骨血。那时候,医疗条件很差,意外怀孕没地方去打胎,只能抹下脸皮把孩子生下。因此,她成了遭人唾弃和歧视的对象,成了不正经女人,再也没有人来娶她。而他的儿子从生下来开始就成了有妈无爹的“孤儿”,像个天生少了喊一句父亲的权力似的,没有对象叫一声“阿达”(爸爸),时常遭到人们的羞辱、作践。甲部拥三六岁那年,他妈在村口捡到一个军用帆布挎包,顺手用它换了邻村一户人家的一只小猪。后来,邻村家的孩子背着那个军用帆布挎包去上学,被生产队会计认出那是他的包,报告了生产队领导,还说包里有一本记录着全村全年经济收支的账簿,丢失挎包那天,他正好到大队文书处对账回来,在村口引水渠边洗手时把包忘在了那里,到家想起来回去找时已不翼而飞。彝家有句俗语:歪斜的树木山羊和绵羊都往上爬。甲部拥三的妈妈本来就是个遭人唾弃的贱女人,又没有亲戚为她撑腰,如今拿了装有全队经济账的包去换小猪,那还得了。大队和小队领导们经过商量,召开了全队规模最大的一次批斗会,人们质问甲部拥三的妈妈,你把包里的账簿丢哪儿了?要她老实交代。生产队会计当众打了她一巴掌,队里的女现金保管员在她脸上吐了一泡口水。一再遭到羞辱,甲部拥三的妈妈吃了马桑树菌中毒自杀了,把无依无靠的儿子丢在了这个残酷的世界。

然而,残酷的世界里也有温馨,在那个人人为了斗争丧失理智的年代,还有发自人性深处的善良之光在闪耀,生产队无儿无女的阿尔体伙家两口子收留了甲部拥三。阿尔体伙要甲部拥三叫他阿达,甲部拥三坚决不干,只叫他阿嘉(叔叔);阿尔体伙的老婆没有要求甲部拥三叫她阿嬷(妈妈),只是按照认子礼给他缝了一套新衣裳,他却叫了她阿嬷。他把人家阿尔体伙家两口子一个叫成叔叔,一个叫成妈妈,好像人家不是真正的两口子似的。阿尔体伙要甲部拥三随他把姓改为阿尔,甲部拥三坚决不从,说他死去的母亲已经告诉他,他的父亲姓甲部,他就姓甲部。阿尔体伙告诉他说,你别小看我的姓氏,在过去,我们阿尔家族可是有权学经当毕摩的人家之一,人们都说金沙江这面数我阿尔家毕摩最有学问,很多人想随我家姓还没有门路呢。甲部拥三回绝说:我就随我的父亲姓!说得阿尔体伙涨红了脸,说他真是个牛娃儿。

那年春天,忙于农活的人们把牛赶进山里,任其三五成群钻竹林上高坡下草场,自在行走自由吃草。过了十天半月,人们才三三两两到山上巡视一遭,看一看牛在哪里,长得怎么样了。

甲部拥三因为养父养母年事已高,独身一人料理家中事务,抽不出时间,总是委托邻里们帮忙看看他的牛。

起先,人们都说村里所有人家的牛要么在大风草场,要么在白草坪。过了一段时间,巡牛回来的人说,甲部拥三的那头牛长高长壮实了,但它不合群,就像它没有兄弟姐妹的主人,总是独自钻进竹林里去吃竹叶,爬到最高的白岩子山腰找最鲜嫩的草吃。又过了一段时间,有几伙人巡牛回来后说,没见到甲部拥三的牛。甲部拥到山上找了几天,在很远的大山深处找到了他的牛,令他不敢相信的是,他这头瘦骨嶙峋的弱牛如今已长成了一座小山包一样的高大犍牯。看到主人,它发出一声轻唤,摇晃着头走到主人身边,嗅了嗅他的身,然后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手。甲部拥三抚摸了一下牛的头,从包里掏出一把盐,让牛舔舐,然后,又掏出几个烧熟的洋芋,掰成小块送到牛嘴边,让牛慢慢吃下去。甲部拥三看到自己的牛长得那么壮,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张开双臂抱住牛脖子,伸出手指抓挠着牛的面部,亲昵地对它说:跟我回去不?牛对他轻轻唤了一声,摇了摇尾巴,慢慢转过身走到他的对面,扭过头看着他又唤了一声,慢慢向竹林深处走去。甲部拥三目不转睛看着牛的背影大声说:你不想回家就好好在山上待着,注意豺狗和豹子,待收完了庄稼我再来接你!已经走进竹林的牛发出几声哞叫,像是对主人的叮嘱作出了回应。又过了一段时间,有人带口信回来说:甲部拥三的牛野性大发,到处找别人的牛打架,已经征服了整片山上所有犍牯、犏牛和牦牛,很多人对它既喜爱又妒忌,想要抓住它去跟自家的母牛交配,但又无法抓住它,就把母牛赶到它所在的山上,想要得到像它一样高大威猛的下一代牛犊。听到这些,甲部拥三天没亮就起来跑到山里,找到他的牛,硬拉着把它带回了家。

这年,乡政府决定组织了一场规模浩大内容丰富的乡村运动会,摔跤的、赛马的、斗牛的、斗羊的、斗鸡的,各种传统比赛项目应有尽有。乡里还第一次增加了选美赛,让那些十六七岁的少女们穿上美丽服装,撑一把黄伞在木板搭起的台面上慢慢行走,让眼放绿光的评委评出全乡第一位美女来。

甲部拥三决定参加斗牛赛。他听说,公牛要是跟母牛交配,角斗时会没有耐力。为了赢得斗牛赛的胜利,他把自己的牛紧紧关进圈里,不让它再与母牛接触。村里有发情母牛的人家来求他,想要一头他的牛的后代,他都一一作了回绝,惹得很多邻里骂他像头憨牛,不通人情。

有一天夜里,趁甲部拥三睡熟之际,平日里油里油气的阿兹古坡把他家正在发情的黑色母牛拉进甲部拥三的牛圈,让他的公牛加了半夜班。待天亮后甲部拥三起来时,他的公牛为了去追赶已被悄悄拉走的母牛,撞开圈门,循迹跑到了阿兹古坡家院里。甲部拥三发现他的牛正与阿兹古坡家的黑色母牛卿卿我我,快活消受,认定阿兹古坡偷了他的牛与他的母牛交配。阿兹古坡却反咬他,是他的牛没关好跑进了他家院里。两人争吵,甲部拥三不是阿兹古坡的对手,吵到激烈处,动手打了起来。一旦打起来,阿兹古坡成了甲部拥三手里的一只鸡,只一只手,就把他提起来举过半腰;一放手,就把他重重掉落在地;一巴掌过去,阿兹古坡的脸就肿得只剩下了半根鼻子。村里人要甲部拥三赔偿阿兹古坡的医药费,并向他赔礼道歉,他却要阿兹古坡赔偿他的牛精神损失费,惹得很多人骂他不讲道理,就像没法驯服的牛。人们都说看他是否可以守住一头公牛过一辈子。还有人说,他和他的牛一样,是处于蛮力大涨时期的畜生。

那以后,甲部拥三找了一条很粗的铁链把牛圈扎得牢牢的,再用一把大锁把圈门锁死,除了他自己,再也没有人能接近他的牛。他先是用煮熟的洋芋喂他的牛,像养猪一样让牛长膘,把在阿兹古坡家损失的精气补回来。过了一段时间,他用包谷面和上剁碎的燕麦草喂牛,让牛养精蓄锐,养足精神。又过一段时间,他觉得牛太肥了,害怕在与别人的牛角斗时没耐力,就每天喂它一撮箕干蔓菁,让牛降降膘,长成既精干又彪悍的壮牛。白天,他悉心喂养他的牛,到了夜晚,在牛圈门前搭起一张床,守在牛圈门口,以防有人效仿阿兹古坡偷了他的牛去跟他们的发情母牛交配。邻里们个个摇头叹息:从来没见过如此牛性十足的人。

运动会开幕,甲部拥三的牛出现在赛场上的时候,整个场地发出了“嗡——”的惊叹声,人们看着它肿胀似的头、高大威武的身躯、颈和肩部之间小山似的悍包、稍短粗实向内斜弯的犄角,连连发出啧啧赞声,有些人马上断言这届斗牛赛的冠军非此莫属。也有人说韭菜坪有一头牛也不可小觑,它个头不大,但长得古怪,几乎看不出它的头是怎样长在身上的,看似完全没有脖子,壮实得四肢向外张着,整个体型上窄下宽,与一杆老式大称的称砣一样,据说在韭菜坪三年没有它的对手了。于是,场地上几个平日里游手好闲的年轻人开始打赌,看谁的牛得第一名。说好赌输的一方给赌赢的一方介绍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

比赛开始后,人们发现甲部拥三这头牛不仅个大威武,而且天生具备角斗的技巧,它不像平常的斗牛,要么只会使出蛮力往前死顶,要么转着小圈摔着角撞击对方的角。它一上场就像一只公羊飞快向对手冲,啪的一声把一支犄角对准对手的面部刺去,让对方猝不及防,好几头赛牛只挨了它那么一下就败下阵来,看都不敢再看它了。争冠军那天,其他所有项目已经赛完,获得了赛马、斗羊、斗鸡、摔跤、选美冠军的人们戴着大红花,一排排坐在主席台上。整个赛牛场人山人海,喧嚣热闹,充斥着尖叫声、起哄声、说笑声,人们都在猜测着哪头牛会获得冠军。那几个打赌要找美女的年轻人相互挤兑着,说对方肯定会败给自己,一再告诉对方一定要信守诺言,把这次选美赛的冠军介绍给赌赢者。

激动人心的时刻到了,来自韭菜坪的金木尔实牵着他的“称砣牛”出场了,他一出场就不断交替双手,捋着袖子,露出粗壮的手臂,嘴里吐出“啊哦啊哦博”的挑战声,每迈出一步都把脚板向上挑起,舞蹈似的飘起宽宽的大裤脚,撩起一股又一股烟尘。他的牛慢悠悠地跟在主人身边,时不时憋足了气发出几声嘶哑的叫。“嘚嘚嘚,好威武的斗牛,好豪迈的斗牛主,等着吧,这场赌博我赢定了,你就乖乖把坐在台上那个美女冠军送到我怀里吧!”那几个赌徒已经坐立不安,开始为自己的美梦摇摆着山呼。

甲部拥三出场了,他有些紧张,牵着牛入场时像是一只才开眼的雏鹰,不断左顾右盼,以至于还没有解开拴在牛角上的绳子,他的牛就像一只利箭从身边飚了出去,吓得来自韭菜坪的金木尔实“嗷——”一声大叫,赶紧跑开,跑进了看台。

甲部拥三的牛冲到面前时,金木尔实的牛正好把头转过来,正正地对准甲部拥三的牛。两头牛像是两头公绵羊打架,两颗牛头重重地撞在了一起,四支犄角发出了几颗火星。两头牛稍稍晃了一下身子,向后退了几步,像是懵住了一般,相互对视了几秒钟。就在这短短的几秒钟,整个赛场凝固了,几百人同时屏住了呼吸,可以肯定,这一刻所有在场人听到的只有自己的心跳声。待两头牛又把头撞在了一起,发出清脆的啪啪之声,有人发出一句揪心的话语:“这两头牛会不会把角摔断啊!”

一时间,人们透过飞尘看到的,只有甲部拥三的牛身上的花斑在忽闪,看不到金木尔实的红牛在哪里,啪啪的响声变成了乒乒乓乓。有一会儿,飞尘停了下来,人们看见甲部拥三的牛一只前脚弯曲了一下,差点摔倒了,但还没有等到金木尔实的牛冲过来把它压住,它就飞也似的一跃而起,把一只犄角插向对方的面部,对方面部正中落下了一撮毛,接着流下了一条血注。

一个老者张嘴看了半天,全然忘了手里的烟锅早已熄灭。他伸出手指揉了揉一双眼睛,发出感叹:活了这么大岁数,还第一次见到如此惊心动魄的斗牛赛。祖上有个传说,说古时候有一头牛叫勒神夫一,叫一声,让九座山上的人听到,用角顶一下地面,能令九片坡摇撼。今天这两头牛真可算是勒神夫一再世,是当今的牛王。

老者的话音刚落,人群中响起了轰——的惊呼声。甲部拥三的牛把一只犄角插进了金木尔实的牛鼻子,把它高高挑了起来,两只前脚离开地面,倒退着往后小跑。

天哪,猪大三百斤,牛大一千斤,鱼大无称称,这牛一支角挑起了一千斤。刚刚停下感慨的老者再次发出惊叹。

啊嘛,我的牛鼻子!金木尔实心痛得跳了起来。

是呀,牛的鼻子是最致命的部位,别说一支牛角插了进去,只要被人的两根手指捏住,再威猛的牛也乖乖地顺从摆布。甲部拥三的牛顶住金木尔实的牛走了十几米,金木尔实的牛发出了哞一声惨叫,听上去像一个人遇到惊险时叫了一声“阿嬷”。

说一句话就引经据典的老者挠了挠耳朵前的鬓发,说:乐极了叫阿嬷,摔疼了也叫阿嬷,牛也不例外,无法摆脱败局了,它也叫阿嬷了。

甲部拥三的牛甩了一下头,把对手甩向地面。紧接着,乘它的两条前腿向前跪下没有跃起的一刹那,甲部拥三的牛闪电般往前一跃,将金木尔实的牛头压住,不让它站立起来。金木尔实的牛倒退着,想把头抽出来,但甲部拥三的牛死死不放,把金木尔实的牛头按在地面上,让它拖着自己的头一直后退,不知退了多久,金木尔实的牛一脚踏空倒在了地上,甲部拥三的牛乘势猛扑上去,甩开犄角在对手的腹部、胸部狠狠扎了几下,撕开了几条血线。金木尔实的牛发出了求饶的哀叫声。几个年轻人冲过去,用长长的竹竿挑起系着活套的绳子,套住了甲部拥三的牛角,拉的拉,打的打,想把甲部拥三的牛拉开,可是那牛就像钉在金木尔实的牛身上一样,令小伙子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能把它轰开。金木尔实心疼得跳跃着,来到甲部拥三身边,摊开双手对他说:朋友,你怎么还看得下去,牛都要死了!用部拥三猛然醒来,意识到斗牛赛结束了,赶紧跑上前去,叫了一声他的牛名,伸出手拉一下绳子,他的牛转过头看了看他,放弃了顶压,顺从地跟他走开了,眼睛却红红的,扭过头看着瘫在地上的对手,发出几声得胜者骄傲的吼叫。

甲部拥三用手指挠了挠牛脖子,心疼地查看自己的牛有没有受伤。他看见自己的牛犄角与皮肉连接处脱了几块皮,面部被对方划落了好些毛,留下了长长的划痕;原先他没来得及取掉的绳子已经断了,只剩下一小段飘在头上,他明白刚才他的牛差点摔了一跤,那是它踩到了这该死的绳子,幸好它很机灵,很快站了起来,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金木尔实和几个同伴一起,把他的牛推了起来,但它的半边脸已经血淋淋的了,缩起一条腿站在主人身边,全身颤抖着,很羞愧地低着头,直喘气。

拿了冠军,甲部拥三高兴得心花怒放,一脸都是笑。给他戴红花的是美女冠军吉子务嘎。当吉子务嘎近近地面对他,把红绸做的大红花系在他胸前时,他闻到了一股让人软酥酥的气息,令他全身酥痒,有一种把她拥入怀中的欲望。吉子务嘎已经走回到她自己的座位上坐下了,甲部拥三还呆呆地站立着,感觉晕晕乎乎的。乡长把装有一大叠奖金的红包递到他面前,叫了他三声,他才回过神来,对乡长说了声:谢谢了。乡长拍着他的肩膀夸奖说:恭喜你,你是我们乡的牛王,你真牛!

乡村的夜晚是属于歌舞的。一场盛会闭幕了,人们自发地在赛场烧起几堆火,由笛音引领着绕成圈跳起锅庄舞。熊熊旺火映照着一张张挂着青春气息的笑脸,在整齐划一的舞步中,发出“若——若”的叫声,把舞会不断推向高潮。这里没有音乐家,但沿袭了不知多少年的笛音美妙得无法形容,待吹笛者歇气的间隙唱起了歌,谁听了都会叹服歌词与旋律的优美,为所唱的歌和舞步的节奏搭配得如此巧妙而陶醉。今夜,甲部拥三他们村的村民们纷纷赶来了,为他们村获得的荣誉欢庆歌舞。美女冠军吉子务嘎带了她的一群姐妹,加入到了甲部拥三他们村的舞队,她主动站在甲部拥三身边,拉着他的手跳起来。看着两个冠军手拉着手尽情跳起舞,不少人投射出羡慕的目光,称赞今夜只有他们俩才相配站在一起。渐渐地,很多年轻人聚在了两个冠军所在的舞队,围成了里外三圈,所有人都遵守着锅庄舞的秩序,跟随站在舞队中心的吹笛者吹出的音符,舞出友谊的步子、欢庆的步子。

突然,舞者中加入了那几个流里流气的打赌人,他们硬往甲部拥三和吉子务嘎两位冠军之间插,强行把他们分开。甲部拥三望了望吉子务嘎,礼貌地向她点了点头,拉着插入进来者的手跟上笛音继续跳舞。吉子务嘎却甩开了插队进来者的手,从他的面前跨过,插进甲部拥三与他前面的舞者之间,向甲部拥三点了点头,面带微笑跟上笛音的节奏。

看吉子务嘎插到了前边,插队男子也跟了过来,插到她的前面,嬉皮笑脸看着吉子务嘎说:别跑开,我想跟你谈谈。吉子务嘎带着鄙视的神色回绝:我不认识你,没啥可谈的。插队男子摔着烫过的头发说:别这么说,我们谈谈不就认识了吗!吉子务嘎狠狠甩开被紧紧拽住的手说:我们没必要认识。说着再次从舞队前跨过,插到了甲部拥三的下手位置。看插队男子想要再次过来纠缠,甲部拥三伸出一只捏着拳头的手,横在他面前说:请你注意点,人家不想跟你谈,就不要强迫人。插队男子气势汹汹地伸出一根指头,指着甲部拥三骂道:拿了个牛冠军有啥了不起,信不信我把你揍扁了。没等甲部拥三回敬对方,吉子务嘎就对插队男子骂开道:臭流氓!吹笛子的小伙子把竹笛拿在手里,一点一点逼着插队男子说:我看你就是个来捣乱的,好好的舞会被你搅乱了。甲部拥三也用手指着插队男子说:滚开!插队男子瞪着眼扫了一下其他几个同伴,伸手抓住甲部拥三的衣领,说:龟儿子,你找死啊。甲部拥三村里的小伙子们全围了过来,想要把插队男子拉开,看他的几个同伴站在他身后,一起挤过去把他们隔开。甲部拥三抓住插队男子的手腕,使劲往外一扭,对方就啊呀呀惨叫着缩了下去,甲部拥三用力一推,对方已仰翻在了地面上,左手捏着右手前臂慢慢站起跑开了。锅庄舞会被迫停止,甲部拥三和村里的同伴们邀请吉子务嘎和她的姐妹到驻地坐了大半夜。

收完庄稼后的山村,地面盖上了一层刺眼的霜,风刮在身上,有刀刮的感觉。甲部拥三按照养父的吩咐,采了一些活血化瘀的中草药,煨好后给他的牛灌下,连续灌了好几次,见牛身上的伤痕开始结了痂,他对牛的担心和怜悯渐渐减缓。但有一个烦心事像一团烟,老是缠绕着他,让他心烦气躁,愁眉不展。养父问他:有什么想不开的事?他先是支支吾吾,没给养父说实话。后来,他觉得这个世界只有养父养母才是能听他诉说心事的人,就告诉养父:我看上了一个姑娘,但我担心人家父母家人会嫌弃我是个私生子,只知道自己的生父姓甲部,不知道自己的家谱是怎么念的,一个彝族人连自己的家谱都不懂,岂不让人怀疑我的血统有问题吗?再说,人家是美女冠军,看上她去娶她的人肯定很多,彩礼要的也肯定多……迟疑了一回儿,甲部拥三带着祈求的眼神向养父提出要求:您能告诉我甲部家住在哪里吗?他没说后面的话,他知道小时候没答应养父随他姓阿尔,已让养父伤了心,现在向养父询问生父的住址,告诉他自己要去找那个没喂过他一口水的生父,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情。但养父已经明白他的意思,问他:你想去认你的亲生父亲?甲部拥三望着远方,舒了一口气说:我不想去认他,但我想去问一问甲部家的家谱。听他这么一说,甲部拥三的养父阿尔体伙脸上掠过一丝笑容,他深情地望着养子说道:如果只是打听你的家谱,那还不简单,你忘了我是谁?我是金沙江这面学问最高的毕摩世家阿尔家的后裔,我的祖上不知有过多少代赫赫有名的毕摩,连我自己小时候还学过两年经文呢,不用说甲部家,就是小凉山所有正规彝族人家的家谱都在我脑子里。是呀,自己怎么就没想起问问养父呢?甲部拥三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看着养父,心里仿佛有一壶水烧开了,感觉滚烫滚烫的。他想起这么多年了,这个被人暗地里说成绝了根的人,一直以来担当着慈父的角色,关爱着自己,不仅把自己养大了,还教给他了多少做人的本领,就像现在一样,当自己有什么难题时,都是他及时给自己解开了疙瘩。一种歉疚和感恩纠合在一起的感觉充斥整个身躯,一只眼睛关不住往外喷涌的热泪,一串热辣辣的泪珠划过了脸颊,他哽咽着用宽大的巴掌抹去泪水,转身向自己的房间走去。身后传来养父带着几分俏皮的叮咛:小子,你喜欢的那个姑娘家我认识,有正统的彝族血统,是号称天的儿子思秋四则似火吉子家的,有本事你把姑娘拿下了,去说亲和彩礼的事包在我身上,我就你这么一个儿子,父欠子债就是为儿娶亲。

冬天的晚上,月亮特别圆特别亮,洒满月光的地面白白的,泛着淡鹅色。透过木楞房的窗,甲部拥三看着远山,思绪起伏,白天养父说的话一直在耳边回响:……有本事你把姑娘拿下了……有本事你把姑娘拿下了。是呀,连自己心爱的姑娘都没本事拿下,还配当“牛王”的称号吗?想着想着,甲部拥三从床上一跃而起,穿好衣服,披上草绿色军大衣,大步走出门去,走进皎洁的月光里。

一个大活人突然没了踪影,阿尔体伙的老婆感到很紧张,她火急火燎对丈夫说:你说孩子他出门了,他到底到哪儿去了?告诉我吧,都已经七天了,你不着急我可急死了。他尽管不是我们亲生的,但他也是我们养大的,别说是一个人,就是一条狗不见了也得找找吧!阿尔体伙虽然不能确定养子是否真的去找他的心上人了,但他确信自己的养子虽然没有自己的血统,可是有他的气质,十六七年耳濡目染,十六七年悉心教诲,怎么可能没有作用!他劝慰老婆:不用担心,你儿子去做一件天大的好事了,你看着吧,这两天内肯定会有结果了。是什么好事?难道他会给我们领一个媳妇回来不成,要真是那样,倒真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对头,他要是从我身上学到了一点本领,他就应该那样;我有一种预感,我们得准备准备了,要不,明天或者后天你儿子要是真领一个媳妇站在面前的时候,这也没有那也没有,那可咋办?你是不是在做梦?要不你阿尔家的毕摩神灵突然来找你了,我看你这几天很不正常,养子不见了一点也不着急,现在又说些没影的事。你不相信吗?那就等着吧。如果要是真像你说的那样,那还有什么可准备的?待客的猪圈里就有几大头,为新娘转头的羯羊我们也有,新娘的服装我已经悄悄缝好了三套,你可倒好好准备一些给送亲客人的“咔吧”礼钱,再买一些酒水、香烟、糖果。

这对可怜的老人是恩爱的,他们没有子女,但从来不离不弃,老婆曾劝阿尔体伙再找一个女人,阿尔体伙就是坚决不干,他反问老婆是不是看上了别人,或者怀疑生不了孩子的原因在她。感动得他老婆对他百倍体贴,恩爱有加。他们盼望有个孩子,找过很多药,也念过经,祈求毕摩祖师阿苏拉泽赐给一男半女,可是都没有用。后来看到甲部拥三死了母亲,孤苦伶仃,无依无靠,他们一半是出于同情一半是出于对孩子的渴求,收养了他。今天,这孩子已经长成了不但块头很大、浑身蛮力的壮汉,而且拥有了敢作敢为、无所畏惧的胆识,他们是把他当真儿子看待的,但这个儿子就是牛,抱死他是甲部的姓不放,好像不想做他们的真儿子。现在,养子的婚事仿佛摆在了眼前,他们的交谈正好被已经来到门口的养子和媳妇听到了。门被推开,两个被封存的称呼闯了进来:阿达、阿嬷!两个老人像是被吓了一跳,不约而同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昏暗的火光下,养子的脚跨过门槛后,紧跟着一副镶着黑边的裙摆飘了进来。阿尔体伙夫妇俩仿佛真的进入了梦境,面对这盼望出现的事,反而不知所措了。养子来到火塘边,拉着姑娘的手说:阿达、阿嬷,我把媳妇领来了,你们看看,喜欢不?阿尔体伙舒了一口气,慢慢往下坐下去,同时,他的眼睛在不经意间扫描了一遍姑娘的全身,他一边坐下一边抬起手上下晃动着说:坐吧,坐吧。阿尔体伙的老婆放开眼光,看完了姑娘,把目光转回到养子身上,带着有些哽咽的腔调说:你个憨儿子,出去了也不说一声,你让我好心焦啊!说着说着,伸出手指抹掉了早已溢出眼眶的泪花。甲部拥三走过去拉着养母的手,也带着哽咽的腔调说:阿嬷,我让你担心了。说着,转过头对着养父深情地看了看,对他说:阿达,从今天晚上起,我不再是你们的养子,我是你们的儿子了,真正的儿子,我的名字不再叫甲部拥三,而是叫阿尔拥三。阿尔体伙来不及拥抱这做梦都想得到的儿子,伸出手指揩了揩眼角,长长舒了一口气,像是要把长期郁积心头的闷气一下吐出一般,他看了看坐在火堂对面下首位置的姑娘,带着客气的笑容问道:你是吉子阿格的女儿吧?吉子务嘎微笑着点了点头,回答说:是的。甲部拥三拉了一把小板凳坐在养母身边,掏出烟递了一支给养父,指了一下吉子务嘎说:原来我也不知道,她的阿达和您是和平解放后剿匪时的战友,是生死之交。前几天我到他们家,差点引发了他们家的纠纷,后来她阿达知道我是您的养……儿子后,一切问题迎刃而解,他老人家说既然我是您养子,什么都不说了,答应把他爱女嫁给我,还破例同意让我带着她先过来,让你们俩验收验收。还验收个你的头,你这种土匪能找到这样漂亮的媳妇是你天大的福分了!养母的脸上绽开了笑,在儿子的肩上拍了一巴掌。儿子故意晃动了几下肩头,用另一只手摸了摸被拍打了一巴掌的部位说:七老八十的老妈妈了,打人还挺疼的嘛。

照规矩,姑娘出嫁得先定亲,出嫁时有人去迎亲,有人来送亲,像这样没有经过任何仪式就跟着男人到夫家的姑娘,往往被人嘲笑为“不正经”的,潜台词就是骚货。阿尔体伙家两口子知道这种规矩。面对翩然而至的媳妇,阿尔体伙的老婆既欢喜又意外也担心,她一面欢笑着跟媳妇说话,不断问这问那,一面不停地用一小根木渣片刮刷烧熟的洋芋皮,把洋芋刮成黄黄的,递给媳妇和儿子,一面不断用眼角扫视丈夫,看丈夫的反应。丈夫早就看到了妻子斜扫过来的目光,故意装作没看见似的,不在脸上作出任何反应,一本正经地跟媳妇说话。看丈夫对自己的“询问”没有反应,阿尔体伙的老婆终于按捺不住了,问丈夫,孩子到家了,要不要请邻居们来坐呀?阿尔体伙转过头看着老婆笑了,说,那是自然的,你去吧。看老婆面带难色看着自己迟疑了一下,就对她说,你就告诉邻里们,我家今晚迎娶儿媳,叫全村人都来庆贺。看老婆还有些迟疑。他再次对她说你就这么说吧,没事的。

这天晚上,阿尔体伙家不断有燃烧的火把进来、出去,连续不断的火把在整个村庄游弋,形成一道非常繁忙的流动的夜景,从远处看去,像是一些萤火虫从一个点出来,而另外一些萤火虫却向这个点汇集去。很多人对如今的年轻人敢于突破传统的行为表示惊奇,也对“牛王”甲部拥三的本事再次叹服,当然还有很多人对吉子务嘎下了“自动上门”的评判,各种各样的说法和想法随着一支支火把走进了整个村的每一家木屋,准备第二天早上随着夜幕的散开向四处流布、发散。

然而;让人意想不到的是,第二天天刚亮,一个震惊全村的消息冲散了人们对这对新人的想法和看法——放在山上的牛遭到了群狼的袭击。老人们对群狼的危害非常清楚,那对任何家畜都是毁灭性的,他们面带火色惊叹着完了肯定完了,青壮年男子们备枪的备枪、拿刀的拿刀,吆喝全村的土狗、藏獒向山上的草场涌去。

来到山上,人们被眼前的场面惊呆了——在大风草场一块背风的大草地上,左一只右一只散落着好几只龇牙咧嘴的死狼,惊魂未定的牛群看到人们到来,不断发出啤啤的鼻息声,相拥着左右跑动,形成一个公牛在外母牛在中间小牛在里层的圈。在牛群的最外层,甲部拥三的牛像是一个手执长枪的武士,高昂着头虎视着正前方。甲部拥三跑上前去来到他的牛跟前,想要唤一声它的名字,可是他猛然发现他的牛面部流满了血,一只眼睛已被鲜血完全覆盖,另一只眼睛发出蓝光。像是不认识他似的,对他发出重重的鼻息声。甲部拥三发出一声惊叫:啊嘛,我的牛!他看见他的牛已经断了一支角,身上到处是伤。

人们纷纷向甲部拥三和他的牛聚拢过来。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惊叫:狼!甲部拥三顺着那人手指的方向看去,看见一只灰黑色的大狼正半蹲在他的牛的正前方,正看着人们龇着牙,发出呜呜的威胁声。怒不可遏的甲部拥三抽出大刀,几步跳到狼的侧面,照准狼的脖颈砍下去,狼头滚落了下来,狼身抽搐了几下侧翻在地。人们发现,狼的肚子已经被甲部拥三的牛划破,肠子早已流在地上,狼的肚皮上插着甲部拥三的牛折断的那只犄角。

经过清点,全村共有二十几头大牛被狼咬成皮外伤,但没有一头小牛受伤;在不出几百米的范围内,共有七只死狼三只因伤过重奄奄一息的狼,有人还看见远远的坡顶上,有三只狼像是在磕头似的一瘸一拐向山外跑去。

啊,甲部拥三,你的牛是我们的牛王勒神夫一!人们纷纷聚拢在甲部拥三和他的牛旁边,发出感恩的赞叹:要不是你的牛,我们全村的牛可就全完了,是我们的牛王用它的威力和智慧保护了它的同伴,我们全村人都感谢它,也感谢你养了这么一头牛王!大家纷纷表态:从今以后,由我们全村人治好你这头牛的伤,大家共同来饲养它,不再用它拉犁,我们要把它当做恩人供起来。懂得一点中草药的人马上扯来一些药草,用嘴嚼成药汁喷在甲部拥三的牛已断的犄角和身上的伤口。甲部拥三看着他的牛,再看看整块草坪上被踏成鲜土的地面,眼前浮现出夜幕下他的牛奋力与群狼搏斗的场景,那是多么惊心动魄的一幕啊,他禁不住张开双臂,抱着他的牛亲了又亲。

责任编辑:次仁罗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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