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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个天堂

2015-02-03洛绒志玛

西藏文学 2014年6期
关键词:阿米

洛绒志玛

嚯——好漂亮的姑娘,为什么走这条路呢?虽然殿堂上鸦雀无声,可无论活佛云登还是觉母(尼姑)们,都多么想知道其中的缘由。

漂亮姑娘盘腿坐在殿堂的中间,深埋着头,十根又白又细的手指紧扣在一起,却仍然掩饰不住微微颤抖。

主持拿着剪刀,念着经文,满面红光地剪去漂亮姑娘满头的乌发。那长长的发丝一缕缕,悄无声息地从姑娘的双肩掉落,在地上卷曲成一朵朵黑色的花朵。

主持的裙裾荡起一缕风,这些发丝轻轻飘起来,可怎么也触不到姑娘的双脚。姑娘微微挪了挪脚,让这些发丝依着她脚尖,虽没一个人发现她这小小的举动,可她的脸颊还是涨得通红,十指扣得更紧了。

经堂里,檀香丝丝缕缕地裹挟着有些发潮的空气,散漫在庄严的虚空中,五六十双眼眸随着黑发起起落落,居然没一个觉母像往常一样吸一口香气,捋一下袈裟,就连祈诵的经文都顿在嘴边。几只苍蝇,从一扇落满灰尘的木格子窗户里透进来的一缕米色晨光中,嗡嗡地盘旋着。

随着最后一缕黑发落地,姑娘被两个觉母搀扶着跪在释迦牟尼塑像前。

活佛云登清了清嗓子:法名就叫米梅(无名)吧,平常叫阿米更好记点。但愿能修得正果!他说着把几滴圣水洒向阿米净身。

一滴水落在阿米的颈上,阿米打了个激灵,感到一股寒流浸过汗毛穿过肌肤,她下意识地把脖子缩进袈裟,双手合十,双目紧闭。一根青幽幽的血管从她的太阳穴伸展开去,在光洁的额头环绕了一圈,最后垂下脸颊,隐没在耳际。

受戒仪式结束,阿米慢慢起身,有风从头顶滑过,阿米感到每一缕风都像一潺潺水,凉幽幽地落入发根,不!不对!没有发根,是头皮。不!也不对!那风一丝一毫的律动都那么清晰,那么透凉,那风一定落在心尖尖上。阿米不由伸出手,惊慌地摸了一下头,滑滑的、冷冷的,像冬日里装满酥油的牛肚皮。一袭冰冷彻透脊梁,重重地踏在心口,而心却空了。也许,还能蓄起长发;也许,还能成为一个美丽的姑娘;也许,命运之神在清醒时会重新斟酌。

入了佛门,不该有这念想,可对阿米来说,还放不下心思,除了学习经文,她不知道在漫长的寺庙生活里自己到底要以什么来支撑下去。在她看来,人活着一定得有什么渴念撑着,不然跟死一样。

自从懂事开始,满头的黑发就是她活着的最大支撑。无论多忙,她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梳理满头的黑发,让它像一袭瀑布挂在身后,当有风扬起长发时,她觉得自己像仙女一样飞起来了。就是病了躺在床上,她也会坐直身体,在黑发里编上红丝线,当红艳艳的发辫缀在胸前时,她觉得整个身子都轻了,病也不再那么折磨人了。

边上的觉母用胳膊肘推了推阿米,悄声耳语:该回到你座位上了。阿米惊醒过来,脸一下红了,她把头埋得很低,走向留给自己的三排最后一个位置。

整个经堂里满是眼睛,热烈的、死寂的、友爱的、毒辣的、好奇的、还有一双带泪的,看得她的心被刺穿了一个洞。她想了很久,才想起那是阿妈的眼,藏在经堂的角落里。她背负着这么多双眼睛,背负着这么多双眼睛的情感,突然一只脚短了一截,怎么也跟另一只脚配合不到一处,她连滚带爬着坐到自己的位置上,经堂里满是窃笑,她的脸火烧火燎般烫。

阿爸和哥哥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经堂上,他们毕恭毕敬地给活佛云登献上哈达和两块银元,给所有的尼姑供施糌粑和锅魁。

当阿爸把一瓢糌粑倒在阿米前面的口袋里时,阿米不敢抬头触碰阿爸的眼睛,阿爸也死死盯着眼前的口袋,好像比起女儿,他更在意的是眼前那个小小的口袋。阿爸心里很清楚,此时此刻无法鼓起勇气看女儿一眼,因为他不知道怎么把控自己此时的心绪,更不知道这一眼落到女儿眼里,到底是温暖和爱惜,还是绝情和冷漠。其实,更确切点的是他不堪目睹美丽女儿削去长发,穿上袈裟的模样,他一直以为自己会为女儿高兴的。可此时他的心里装满了悲伤,为什么会这样,他自己也说不准,也许是为自己辛劳了一辈子,到老死都不曾虔心修过佛;也许是为女儿,一直在自己身边知冷知热的女儿要永远地留在这里,再也回不到从前了。他多么想再摸摸女儿苍白的面颊啊,告诉她,其实阿爸心里也有千般不忍,万般不舍,可为了女儿和全家都有一个好的来生,他不能心软,更不能让女儿看出一丝不舍。

阿米的目光落在阿爸手背上一条长长的刀疤上,那刀疤弯曲了两根乌黑的手指,越过了三个坚硬的茧疤,最后直直伸向手臂,决绝,残忍,没留下丝毫怜悯。阿米看到她的目光落在阿爸手上时,那手很明显地抖动了几下,糌粑也撒在袋口。他赶忙双手捧起洒落的糌粑,一点一滴地倒在口袋里。当倒完糌粑,他用最干净的衣角,把口袋擦拭得干干净净,并理好口袋,打上结,再次放回到阿米的视线中。阿米看到,这一路只有她的口袋系好了袋口。

阿米紧紧捏着的双手又微微颤起来,她绝对不能让手听从于心的旨意,去抚摸一下那个带着伤疤的手,虽曾那么无所顾虑地抚摸过它千百次。而今,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抚摸它,是否还能为此心疼,也许出离的心该放下一切,无论悲喜,那不过是过眼云烟。可是,我真的能放下吗?放下这一切,我的心里还剩下什么?

她多么想看阿爸一眼,告诉阿爸自己多么想伺候他和阿妈一生一世,而不是孤独地生活在一个陌生的世界里,一群陌生的觉母中。可她不敢抬头,不敢让阿爸看见自己今天的模样,她觉得自己突然变成了一个怪物,她不知道该怎么让自己,让家人去接受现在的自己。她的眼窝越来越酸涩,越来越赤红,阿爸手背的伤疤渐渐模糊起来,最后完全淹没在一片清色的泪光中。

阿米任眼泪嘀嘀嗒嗒地落在胸口的袈裟上,她不敢使劲闭一下眼,挤出满眼的泪水,看清阿爸带着哥哥和阿妈,走出经堂的门,翻过寺庙门前的垭口,消失在山路上。当确定家人已离她远去时,她慢慢地闭上眼睛,温热的泪水瞬间在脸颊上流下两条冷冷的痕迹,一身的寒凉穿透心扉。

下午,法会结束了,觉母们窸窸窣窣地起身,整理着袈裟和一小袋食物。活佛云登挺着微微隆起的肚子走向她,所有的觉母弯着腰,垂眉望着活佛。活佛的眼睛亮晶晶的,闪着酥油灯的光芒。他说:阿米,有什么需要给管家觉母扎洛说,平常跟觉母措姆好好学经文。你一定会成为一个好觉母的!阿米的脸一下红到了耳根,听到用觉母来称呼自己,她觉得不可思议,那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没有丝毫感觉的称谓,就是做几个世纪的梦,她都不会梦到自己入寺为尼。而今天,在这圣神的殿堂上,在这众目睽睽下,这称呼却如此结实地落到她头上,让她不知失措又无处可逃。她茫然地怵在那里,只感到眼前一片迷糊,即使再想让自己清醒,还是无法知晓自己到底发生了什么。

活佛微笑着走了,一股檀香尾随而去。有觉母在边上嘀咕:哑巴啊,都不知道感谢活佛的好意!战战兢兢的,不知道在怕什么?人家姑娘今天才出家,不懂规矩,你们还是客气一点啊!

觉母们绕开她,唧唧咕咕地走了,她却有些迈不开脚,看着自己身上绛红的袈裟,绛红的围裙,仿佛做了一场梦,而这场梦还没清醒就已实现。仅仅因为她体弱多病,仅仅因为阿爸十天前的一卦,就把她送入了佛门。

她对佛的信仰就像对家人的依恋一样与生俱来、根深蒂固,可十八岁的她真的没想过遁入佛门,更没想过一生以青灯为伴,而阿爸阿妈为了她不用沾染世俗的劳作,不用平添凡人的苦恼,决定让她入寺为尼。她找不到任何理由拒绝父母的期望和好意,而听从和随了天意和人意。

当她被阿妈糊里糊涂地送往龙东(空谷)寺时,她除了默默地跟在阿妈身后,理不出半点头绪该去还是不该去,就是理出了头绪,那也由不得她。哎!人生总是遇到许多莫名其妙的事,明明是自己一生的路,却好像跟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反而在这条路上不会涉足半步的人,却对此充满了激情和展望。就像阿妈说的,把她送到寺庙是阿爸和她今生最大的造化。

整整一天的路程,阿妈涨红了脸,眼里闪着亮光,好像要径自走向天堂。当她看到女儿苍白的脸和迷茫的眼,她发热的头脑渐渐冷静。想到没征求女儿的一句话,就像送只牲畜似地把她送走,心里除了些许亏欠,更多的是后怕——如果女儿不能一心修佛,那她的日子就是受不尽的孤苦,只要守住孤独倒好,如果守不住戒律,干了见不得人的事,那可是把全家人都丢到地狱里的事啊!不是说地狱门前僧道多嘛。呸!呸!呸!她又埋怨起自己来:我的女儿是个多么听话的孩子啊,她就是死都不会违背父母意愿的,我怎么连自己的女儿都不相信了呢。哎!真是肚子里钻鬼了。

阿妈的情绪渐渐低落,最后只剩长长的叹气了。而阿米一路想着阿妈的话,不知道是喜还是悲,既然是佛缘,是造化,为何阿妈还会叹气?为何阿妈总是躲闪女儿的眼睛?为何阿妈自己却没当觉母?

阿米想到觉母寺,那些沉寂在山沟中的一座座小寺,尘封了千年无人问津,如果说它们还存在,就是为了接纳和寺庙一样在沉默中生存。在沉默中死亡的一群女人。这样的一群女人真实地活在这世上,却好像跟这个世界一点关系都没有,更切确点说,就是一点利害关系都没有,就像雨点落在海里,夜风吹过山梁。她不知道,是尘世遗忘了她们,还是她们遗忘了尘世?

请原谅阿米这样想,因为她看不清在这千年的修行中,是否有觉母超度了众生,超度了自己,她也不知晓,这些觉母是怎样心怀众生坚守了一生的孤独和冷清?阿米又想,或许,她们大多数都像自己,迷迷糊糊地被家人送到了寺庙。

此时此刻,让阿米无法接受的是自己满头的鸟发被削去时的惊惶和无助,这是她生命中最大的依恋和骄傲。而今,没了,一生的依恋没了,一生的骄傲也没了,留下的只有对未来无法预知的困惑和迷茫。如果说还有几分欣慰,那就是还残存着这半条命,听候菩萨的眷顾和发落。

阿米不敢肯定,自己入了寺就可以彻底了断对满头乌发的眷念,大家都知道,这也正是阿妈所放心不下的。而村里的太婆们却暗暗揣摩她的美貌会不会在寺庙里惹起祸端?

阿米恍恍惚惚走出经堂,风冷冰冰地从衣领直往后背淌,她赶忙缩起脖子,可光溜溜的头还是暴露无遗。她赶紧把袈裟蒙在头上,头上刚暖和,风又肆无忌惮地在裙下游走,一层鸡皮疙瘩从脚底长到耳根。

阿米看了半天才在几十条小路中找到回家的路,小路随着山势弯弯曲曲地通向一个垭口。阿米抱着经文和一小袋糌粑,一路上有眼睛洞穿她的背,她不知道这些眼睛到底想看到什么,又想知道什么,或许只是看看稀奇而已。可她的背部凉嗖嗖的。心咕咚咕咚地跳。

翻过垭口,一座石头堆砌的小屋建在其它小屋的最边上,小屋被尘埃蒙蔽在光秃秃的山头,如果不是那一扇朱红的木门,很难分辨出那古老的山头还挺着一间同样古老的屋子。

阿米知道这就是自己的家,这就是自己终老一生的地方,就是天塌下来,此时,自己的脚步需要坚定地迈向它。

曾有一个叫梅朵的女人,在这里走完了她的一生,没有人知道她是谁,她来自何处,陪伴她七十年光景的就是一张佛像和几卷经书,就这名字都是大家看着她如花的容颜而叫开的。她甚至在逝去两天后才被人知晓。还好,她离去的样子很安静,活佛说她会走到极乐世界。这样大家也很安心,至少知道她去往何处了。

就这样一个失去了主人的空屋,等待着她的到来。她不知道自己的命运是否和梅朵一样,如果一样,她唯一的遗憾是不能带着满头的乌发去阴间,她也渴望有点念想。

解开一根柔软的皮绳,木门发出长长的咯吱声,一张结在门上的蜘蛛网破了,两只蜘蛛匆匆隐没在门框上的裂缝里,一只风干的飞蛾依然悬在几根忽隐忽现的蛛网上。一只耗子在门庭里休息,阿米的出现把双方都吓得不轻,最终,耗子吱吱乱叫着夺门而逃,只留下一股骚味在昏暗的光线中翻腾。

放眼一看,整个屋子都是黑的,阿米站了好一会儿,才慢慢适应屋里的黑暗。屋子的角落里铺着一层薄薄的油渣子,应该是床吧,床头有个黑黑的柜子,柜子上放着一盏落寞了几个世纪的油灯。屋子的中间有个三石灶,其中的一颗石头已裂为两瓣,掩埋在厚厚的灶灰和几根细枝丫里。灶边有个黑黑的茶壶,一根铁丝做成了它的把子,把子的中间用毡子缝着一个手护,离茶壶不远的角落里堆放着一些发黑的牛粪和几捆油渣子。

这就是阿米全部的家当了,也许就是阿米一辈子的家当了。

阿米清扫了满屋子的蜘蛛网和灰尘,擦洗了柜子,并在柜子上铺上一方红布,放上阿爸给的一尊白度母佛像和舅舅送的一卷经书。她把铺床的油渣子付之一炬,在窗边重新铺上贝麻枝条,垫上羊毛毡子。在河边的沙子里擦洗了半天后,黑黑的茶壶也露出银白的身子。

阿米清理干净三石灶里的灰,升起火,烧上茶。她从柜子里拿出锅魁和酥油。她想香香地吃顿饭,可一个人吃饭,心思总集中不到饭上,吃着吃着,又想到了家。家里总是一大家子人吃饭,小小的侄儿侄女,不是你碰翻了茶壶,就是我打倒了茶水,不是招来阿妈的责骂,就是招来嫂子的呵斥。还有阿爸和哥哥,总是雄心勃勃地谈论着今年上山砍木,明年修建房子。只有她总是拖家人的后腿,不是今年头昏晕倒,就是明年胃病难治,不仅花去了阿爸和哥哥去做石匠挣来的钱,而且在最忙的秋收时节还让阿妈和嫂子伺候。

哎,也是啊,皈依佛门,我的身体就能好转,我这辈子就能做一个完完整整的人了,再也不是在家时的半条命了。这是阿妈给她说的,阿妈是接阿爸的嘴说的,阿爸又是接打卦的扎西喇嘛的嘴说的。

阿米抱着经书,到觉母措姆处学习经文。

觉母措姆的脸上总是带着莫名的愤怒,好像整个世界都在和她唱反调。她的手像张生硬的木板,突如其来地拍在她头上,每次都把她吓得半死。在学习中,她不得不把更多的心思花在觉母措姆的手上。

阿米在学习之余常常想起自己的命运:如果不是身体的原因,我就不会在这里了,和我一起长大的卓嘎,早已像模像样地当了家,生了孩子,扎西还无忧无虑地种着地,放着牛,听说年底也要结婚了。我会怎么样?但有一点很肯定,那就是我绝对不会在这里,因为我害怕在十八岁时就看到八十岁的去处,因为我不想把一生的光阴锁在这小屋子里,那怕修得正果,我也不想。但离开这里,我想到哪里去,我能到哪里去,我到底想做什么,我到底又能做什么?

夜深了,月光映在窗户上,窗纸蒙了很厚一层灰,已分辨不清原来的模样了。月光在窗前来来去去,却怎么也投不进一点点月色。阿米想起老家,月光总是从屋子上方的一扇天窗里跑进来,照得阿爸灰白的发丝在咳嗽中一惊一乍的。

阿米渴望月色中有些声响,比如一只蟋蟀的求偶声、几只小狗的吠叫声、一群耗子的吱吱声。在家里,阿爸的咳嗽延到夜半,阿妈又乘着月色窸窸窣窣的起身,好像到羊圈里巡视了一圈,又好像爬到了阿爸的床上。在她还不谙世事时,有几次给阿妈提醒钻错了床铺,可阿妈好像并不高兴,还警告她魔鬼会找到半夜醒着的小孩,从此她半夜醒来总把头捂在被窝里,她知道鬼魂是在月色中出没的,而且只要一丝风,他都可以跟着进出。

阿米很不习惯一个人睡一间屋子,更不习惯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和心跳,这空无的寂静和无边的混沌,好像等待着什么厄运陡然降临,又好像梅朵老人依然躺在那个黑暗的角落里,幽幽地盯着她。她心惊胆颤地坐起来,为老人念诵无数遍嗡嘛呢呗咪吽,直到精疲力竭才昏昏然睡去。

一缕阳光投在窗户上,窗纸依然把它挡在外面,在家里只要打开窗户,阳光便会在木桌上和苍蝇一同翩翩起舞,她便把头伸出窗外,对院子里的牛羊和藏獒叫唤:太阳出来了,可以出门啦!后来侄儿接替了她,叫唤得更响亮了,可她的心依然像太阳般亮晃晃的,总觉得阳光下会有什么好事等着她。

阿米不敢乱想太多,赶忙起床,生火,到小溪边取水,擦拭佛像,为佛像焚香,敬水,磕头,祈祷。等忙碌完这些,茶也滚开了,又开始独自吃早饭。

阿米抱着经卷,来到觉母措姆处,觉母措姆也刚用完早餐。大家不用算计时间,太阳和月亮就是最好的时间,天光就是最好的时间。觉母措姆还可以根据太阳的走向,月亮的圆缺,算出几月几号几时,这让阿米充满了好奇,可她要等到五年之后才有资格学习这些。觉母措姆那张像泛黄的经书般干枯的脸,以及所有沿着教义承袭的教规,都让人深信她是教义的化身,到世间只是为了驯化几个妖孽。

又是一个阴冷的清晨,寺庙的海螺呜呜奏响,像很多只冬眠醒来的雪猪,觉母们披着袈裟,虔诚地走向寺庙。她们三三俩俩,结伴前行,有的还把手拢在嘴边嘀咕着什么,风里传来她们低低的笑。

阿米跟着她们,不敢靠得太近,怕以为她在身后偷听,她也不敢掉得太远,怕迟到了法会。她更不敢超过她们,因为她怕身后有眼睛盯着她,更怕听到有意无意的话被中伤,当然她更没勇气上前打招呼,怕遭遇更尴尬的事,因为这些觉母早已发现了她,但并没打算给她笑脸。

她想找到措姆老师,也许老师会带着她的。可张望了半天,不见措姆老师的踪迹。她只能埋着头,假装只留意着眼前的路,那些觉母们的话还是传到了她耳朵里:长着魔鬼的脸,估计不会是什么好觉母。阿米的脸上发起烧来,握着经文的手也有些发抖。

走到经堂里,大家悄无声息地找着自己的座位,她也坐到上次削发后的位置上。

有个高高大大的觉母走近她,从胸腔里闷吼:人坐的地方狗坐,快点走开。阿米不敢抬头看这人的脸,光是一双大脚就足以让她心虚。她赶忙抱起经文谦卑地弓着腰:对不起!我不知道!那个声音又闷吼:不知道?那怎么没坐到法座上啊?!堪布泽吉轻咳了一声,这个声音消失了。

堪布泽吉坐在法座上,始终带着笑。阿米在看到她笑容的刹那便得到了一种莫名的亲近感和皈依感,她虔诚地望着堪布,心口温热起来,眼眸也涩涩的。堪布那炯炯的眼神,一一落在觉母们身上:曲阳,胃病好点了吗?拥措,脚上的冻疮好了吗?……堪布的眼眸落到谁身上,谁的眼睛便会亮起来,脸上也溢满幸福。

当堪布的眼眸远远地望着阿米时,阿米惊慌地底下了头,她感到那眼神可以洞穿她的心思。她赶紧把手放在心口,想挡住这视线。可手掌汗津津的,像一张浸在水里的纸。透明而柔软,只要轻轻一触,都会戳出一个洞,让心思暴露无痕。她赶忙双手合十,闭上眼睛,把魂魄死死关在心里,而心里,除了对堪布由衷的敬畏和对神灵虔心地祈祷外,不敢残存一丝杂念。

阿米坐在最后一排的门边,等渐渐定下神安静下来,才跟着堪布的祈诵轻声迎合,深怕错了音又遭来同伴们的笑。还好,在堪布的引领下,大家沉浸在虔心地祈祷中,没人再盯着她了。可刚放下心,身后的门缝里风一个劲地灌进来,只一会儿功夫,全身冰凉。还没想好怎么让身子暖和起来,盘起的双腿疼得难受,她好想把腿伸直,揉搓揉搓,可大家都盘着腿,挺直背,看不出半点不舒服,她也只得强忍着,不敢挪动半毫。她的双腿已失去了知觉,脊椎骨又锥心地疼,额上的汗聚在眉头,她不由轻声哎哟了一声,边上的觉母在她耳边低语:出去撒尿。她惊悸得再次挺直脊梁,偷偷留意身边的这个觉母。她那两根粗壮的眉头在眉心连在了一起,宽宽的嘴唇上布满细细的绒毛。看这样子,根本不像个女孩。看到阿米迷惑的神情,她提了提眉头,撅起嘴唇指了指门,阿米赶忙点了点头。阿米挣扎了半天,才让自己慢慢起身。她学着其他觉母,弯着腰,低着头走出殿门。

来到寺庙后的一草滩上,她一下跌坐在地,双手拼命揉搓麻木的双腿。她想起那个好心的觉母,眼睛突然湿湿的。这么久了,她一直想尽办法去适应孤独无依的生存环境,在这样的生存状态中,她无暇顾及哭,因为哭解决不了任何生存问题,而且这一向也不是她的性格。

也没敢在外面呆太久,她依然弯着腰,低着头,恭恭敬敬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她用眼神对身边的觉母报以感激,觉母自顾自地祈诵着,没留意她的眼神。她又后怕起来,接下来的诵经,阿米一直在琢磨怎样给这个好心的觉母打招呼才会留下最好的印象。

终于等到散会了,大家三三两两结伴离开。她假装收拾经文,用余光守候着这觉母。觉母拉了拉她的袈裟:走吧。她掩饰着激动,绽开笑容,小心翼翼的跟着。我叫阿米,是龙谷村的。觉母看着阿米:我叫布穷(小男孩)。阿米很奇怪:难道她是个男孩?她只在心里打鼓,没敢出声。布穷笑了,一颗门牙上粘着一片草叶:这个名字不是很适合我吗?阿米哦了一声,布穷继续:我阿妈有五个孩子,不好养,就把我送到寺庙了。活佛也给我取了个法名央金拉姆,可我刚到寺庙很小,又像个男孩,所以叫布穷也就不奇怪了。阿米有些犹豫:那我叫你什么?布穷依然笑,没半点沮丧:就叫布穷吧,我习惯了。

阿米看到布穷和一个叫巴姆的老觉母住在一起。她们的生活好像比她更苦,因为她们没有房子,住在一个山洞里。布穷一到家,就把巴姆老人抱到山洞口的阳光下,把念珠放到她手里,并忙碌着烧茶,整理老人的床铺。

说床铺也就是一张牛毛毡子和一件羊皮袄。羊皮袄翻出袖子晒在阳光下,牛毛毡子被一根木棍敲了又敲,才在阳光下铺开。老觉母在边上笑呵呵地嘀咕:别敲了,别敲了,掉一根牛毛都可惜了!

布穷把一壶茶、一小袋糌粑,一个皮包的盒子放在老人前。那盒子很黑,泛着油光,打开了,里面有一小坨酥油和一块木片。布穷给她们倒了茶,并用木片切下一小片酥油,放到老人碗里,把碗递到老人手里。

老人喜滋滋地端起碗,碗里融化的酥油闪耀着金色的光芒。布穷给阿米耳语:我阿婆眼睛不好。阿米低低嗯了一声。老人停下嘴边的茶碗:宝贝,你的碗里有酥油吗?布穷马上把手放在嘴上,示意阿米别出声。她用指尖抠了一丁点酥油浸到碗里,赶忙端到老人鼻端:您闻闻,有酥油的香味吧!老人笑了,满脸的皱纹颤抖起来。老人突然有些不好意思:有客人吧,看我这个疯觉母的举动。阿米心里暖暖的,握着老人的手:阿婆,您今后又多了个孙女叫阿米。布穷咯咯咯地笑,一点女人样都没有,却比阳光还温暖。

自从与布穷结为朋友,阿米觉得生活不再那么孤苦无依了,虽然那个大脚召集一些小觉母有事没事找她麻烦,可有了布穷的友情和巴姆老人的爱,她有底气面对这些了。有时候她还偷偷地给布穷唱一些山歌:生活是五彩的哈达,命运是天边的彩虹!

庙里的生活一旦安定了下来,日子便不再那么难熬了,经文也有些进步,虽然大脚她们挤眉弄眼,让她站在大殿中央背诵经文时很难堪,可最初的《观音颂》和《平安经》在堪布和众觉母面前通过了,堪布还表扬了她倒背如流,口齿清晰。她暗自祈祷——但愿这样的生活不要被改变。

在小屋子里过了春秋又过冬夏,时间让阿米慢慢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习惯了寂静的夜晚孤独地睡去,习惯了连梦里都不再梦到家乡,梦到父母,梦到家。她对经文的学习也大有进展,短短四年就学完了觉母的基础课程,她还被堪布委派协助管家觉母扎洛一起管理寺庙的日常开支。

就是这差事,毁了她一生,又或是拯救了她一生,众说纷纭,而阿米自己在经堂上忍着剧疼说:这是命!

这件事得从寺庙扩建经堂开始说起。

活佛在寺庙里开了几次大法会,前来听经的信众在经堂里拥挤不堪。活佛又到其它地方讲了不少经,看到其它寺庙的经堂都比自己的大,他横看竖看都觉得自己的寺庙越来越陈旧,越来越狭小,特别是经堂,房梁被酥油灯的烟火熏得黑黢黢的,敷在墙上的很多泥块也脱落了。虽然觉母们时时打扫,可这经堂的地面天干时布满了灰尘,那灰尘不是从高处落下来的,而是从板结的地面冒出来的,总在从窗口投进来的几缕阳光中纷纷扬扬,无休无止。还有那撑起经堂的四根柱子。早已失去了木头鲜亮的本色和芬芳的气味,露出枯萎黯淡的肌肤,就是燃烧的香烛里都混杂着木头的腐味。

还是要捏紧腰带该修建修建了,我这虽然不算喇嘛寺,可觉母依然履行着僧尼的职责,觉母依然在普度众生啊!

活佛主意已定,就召集所有觉母开了个会,为修建寺庙让大家各尽所能。活佛的话虽然这么说,堪布可不能任大家各尽所能,大家也清楚不可能各尽所能。

活佛走后,堪布开始详细分工:老一点的烧茶做饭,年轻力壮的背木料、背石,小一点的和泥、提水。

因为阿米的体弱多病,她没法干粗活,或者躲过了做粗活。活佛决定在供奉释迦摩尼的主殿墙上画满菩萨,因此,她的任务是帮觉母扎洛监督画匠们在画画时是否用上了矿物质原料。这是个只需要眼睛的活,她感觉手太闲了,便帮着画匠调原料、烧水、递尺子和笔。

画匠中有个叫赤莱的小伙子,他白净的脸上总是含着腼腆的笑,每次阿米递东西给他,他会真诚地说声:谢谢!

其他的画匠们久而久之,对阿米有些不恭不敬,不恭不敬并不是说他们对阿米动手动脚,而是当着阿米的面,说一些不三不四的话,比如:我上次找的那个戴红围巾的女人,让我飞到了极乐世界!我看到漂亮的女人,全身的汗毛都立起来了,当然包括最粗的那根。哎!是阿克登巴就好了,觉母都跑不掉了。

阿米羞得不知躲到哪里,可她又不敢走开,只有埋着头,假装忙活手里的事,假装什么都没听见。唯有赤莱和她一样腔不开、气不出,还羞红了脸。

有次同伴们说得实在过火,赤莱有些恼怒:你们在寺庙里说这些,不觉得有失分寸吗?一个满脸络腮胡的画师笑开了:哎——可怜的小牦牛没碰过女人的身子才这么说的。你没看见你笔下的菩萨怀里还拥着明妃吗?另一个画师停下画笔,扭头接嘴:小牛犊,女人和鸦片到嘴里就戒不掉了。赤莱满面通红,支吾了半晌没回应上。阿米很尴尬,为赤莱。

阿米慢慢习惯了守候在赤莱身后。其他的画匠依然靠嘴上的骚话抑制着内心的欲望,而她和赤莱不再那么尴尬了,有些时候还可以相视一笑。

阿米看到赤莱的头发每天都整整齐齐地梳到耳际,耳垂很大,戴着一根细细的银圈,很多时候,阿米从这个银圈里看他作画:他有一双完美无瑕的手,纤长的手指,握着画笔时,每个指节都充满力量。有时画到菩萨和明妃时,赤莱不好意思地笑笑,露出满口海螺一样的白牙。阿米便离开去烧水,而过后,阿米总是偷偷地从赤莱身后观看菩萨和明妃。阿米寻思——这男女之间的事,真的有他们说的那么神奇吗?如果有那么神奇,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到寺庙里去,终生不嫁不娶?

日子一天天过去,阿米看着赤莱笔下一幅幅栩栩如生的菩萨,她的手指痒痒的,心也痒痒的,回家后忍不住偷偷模仿赤莱的画,刚开始时画得没形没样,可过了一些时日,还画得有些眉目了。

有次觉母扎洛来到作画的地方查看,看到阿米守在赤莱身边,她一把揪起阿米的耳朵拖了出去,大家回头惊奇地看。觉母扎洛的怒气更嚣张,而阿米羞愧难当。从此觉母扎洛规定,阿米不准蹲在任何人身边,必须站着来来回回地督查。

很多时候赤莱对阿米报以温和的笑,阿米便鼓起勇气再次走到赤莱身后,细心地观察他作画的每一步,每一笔。赤莱有些时候回头看看阿米,那眼里藏着无尽的柔情,让阿米的头脑有些昏昏然,浑身一阵燥热。

有一次,赤莱悄悄对阿米招手,阿米靠近赤莱,赤莱指着刚画好的一副天女图:像你吗?阿米的脸一下红了,低着头嘀咕:别拿我寻开心了,从削发的那一天,我再也没想过自己是个女孩。赤莱定定地看着天女,像在自言自语:你真的很美,只可惜你是觉母!阿米听到觉母的时候,心口好像被针刺了一下,她不知道赤莱说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她不敢看赤莱的眼睛,她不知道没有头发的自己像什么。

她仔细看过赤莱笔下的天女,那天女有瀑布似的长发,那长发从天女光洁的额前起起落落地跃过高挺的胸脯,淌过纤细的腰际,在丰腴的臀上像海浪般卷曲着。还有那天女镶满珠宝的沙丽和绝美的容颜,让人一眼就能感受到不食人间烟火,而我只是一个觉母,一个修为不高,体弱多病的觉母,我怎么能跟天女相提并论呢!阿米感到深深的悲哀,而这悲哀好像不是来自自己没有天女的黑发和容颜,而感觉自己好像缺失了什么,到底缺失什么,她又说不出来,就是能说出来,她也未必敢说。

回到家里,点上酥油灯,阿米无法沉浸在经书里,作画中驰心旁骛。她脱下帽子,第一次想到镜子,想到镜子里的自己,和自己长到腰际的黑发。她觉得一个女人没了头发,就不是女人了,就没有资格再照镜子了,就是照了,那镜中的既不是女人,也不是男人。

菩萨保佑啊!真是鬼迷心窍了,修行不需要分男女,就像不需要分年岁一样。只要心,只要一心向佛的信念不动摇,我还在意那丢失的头发有何意义,就像在意流失的时光一样,已经去了,就该放下。哎,头发剃了不是还能长出来嘛,时间虽然不会重来,可还有明天啊……天啦,你看看,你看看,一个觉母在想什么?一个觉母想干什么?我一定疯了,或者已经着魔了!

第二天,阿米像往常一样来到画匠们身边,往常一样不停地来回走动,可她的脚步有些乱了,也许是心乱了。画师们风流的话曾听来只是感到羞涩,而今听来,总觉得和自己扯上了一点关系,一点说不清道不明,却又实实在在安葬在内心深处。而她很清楚,这点关系足以给她带来万劫不复的今生和来世,可她总预感到一个无法逃脱的宿命正一步步逼近她。吞噬她。

她离赤莱远远的,走过他身边时尽量加快脚步。赤莱依然对她温和的笑,依然露出满口的白牙,好像什么都没发生。阿米又放下了心,又或停止了胡乱猜测,日子又恢复了往昔的模样。

阿米有时间更细心地观看赤莱作画,只是多留了个心思守着门口,怕觉母扎洛突然出现,再次让她在画师们面前颜面尽失,特别在赤莱面前。你看,又想到赤莱了吧,怎么有点不要脸了,还是个光着头的觉母呢!阿米又开始埋怨起自己。

有天天阴,雨半天不落,上了岁数的画师们眼睛消受不了,便休息了。只剩赤莱和两个年轻的画匠。阿米又守在赤莱边上,看赤莱描绘一幅坛城图。

赤莱右手作画,左手悄悄推了推阿米,阿米看到赤莱手里握着一个小圆镜。阿米看了半天没回过神,赤莱把小圆镜放到阿米手中,低语:我画的天女就是你!阿米害怕极了,赶忙把镜子推过去,左右张望,还好,其他画师没看见他们的举动。赤莱再次把镜子重重地扣在阿米手上,没半点推搡的余地。阿米没办法,赶紧把镜子藏在怀中。她的心蹦起来,好像要跳出心房了。

月亮来到窗前,依然被厚厚的窗纸阻挡在窗外。阿米枕着镜子,无法安睡。她不敢看自己的模样,就像不敢正视自己已经当了觉母一样。不照镜子,自己永远是满头乌发的十八岁姑娘,照了镜子,就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了。虽然和很多觉母朝夕相处,可她从没在这些觉母身上窥见过自己的模样,虽然自己也身着袈裟,可她知道,在一样的袈裟下,包裹着完全不一样的心。至少,在她心里,除了佛祖,还有对满头黑发的念想和莫名地等待。也许这念想和等待是一辈子,或者几辈子,可她还是满怀着希望。

赤莱的出现让她一次又一次心神不宁,一次又一次感叹自己只能是个没有七情六欲的觉母。哎!如果真的没有欲望就好了,可凡身肉体,又有多少人能经受得住欲望呢?而作为觉母,就是把欲望葬在心底,都是一种罪过和不耻。

阿米的脸色很暗,毕竟年轻,藏不住事。

络腮胡画师看出阿米的反常,坏笑着:漂亮的觉母,心思好像没放在菩萨身上啊?阿米满面通红: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络腮胡收起笑:我还以为你见到阿克登巴了呢,那你就惨了。有个小画匠接嘴:那也不一定,就看她怎么想了,嘿嘿……阿米赶忙提着水桶走开,她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这么露骨的调侃,她从没想过男女之间的事,当然她也根本不懂男女之间的事。

阿米不敢在外耽误太久,觉母扎洛可不是省油的灯,她比几句调侃来得更真实,更猛烈。阿米提着水桶往回走,看到背泥巴的大脚满身是泥,脸也晒成了猪肝色,她看到她,好像欲言又止,但没了往日的凶样。

本来她想看看布穷,由于修建寺庙,她们很长时间没见面了,可看到大脚,她只有匆匆往回走。

阿米回到画房,赤莱含笑望着她。阿米感觉到他的目光像一袭热浪打在她脸上,让她头昏眼花,她匆忙走开,倚靠在一堵赤莱望不见的墙边,闭上眼睛,双手捂着脸,让繁乱的气息慢慢平复。

晚上躺在床上,阿米不由得摸索着枕下的镜子。好想看看自己的模样,好想看看下巴上的黑痣。但她不敢,她又想起赤莱笔下的天女,想起天女飞扬的长发,饱满的乳房,纤细的腰肢和丰腴的臀……

阿米把镜子放回枕下,伸出一只手,用指肚轻轻地滑过光光的头,好像长了一点,有些扎手,赶紧伸出另一只手,还是有些扎手,看来真长了一些,她的脸开始泛红,双手紧实地贴在头上,来来回回地抚摸那些惊惧而窃喜的发根,看来它们也按捺不住了。

她又把双手柔柔地滑到脸上,睫毛很长,鼻子很高,下巴上的痣好像硬了一点,大了一点。再往下,乳房胀胀的,乳头很坚挺。她又想到天女饱满得像秋天果实似的乳房,右手无名指的指肚轻柔地从乳头落到沁着汗珠的乳沟,滑到腹部,腹部的肌肤很柔滑,像春雨中的白菌,当手停驻在这里时,可感觉到腹部的肌肤因极度不安而微微颤动着。双手再往下,有一小片草丛,草丰厚而润华,听得见此时正窸窸窣窣地滋生暗长着,再往下,有朵玫瑰正一片片绽放着粉嫩的花瓣,散发出甜蜜而诱人的芳香……她的思绪模糊不清,整个身子颤抖起来,而她的手几近麻木,却被一种魔力牵着,穿过初春的雨径,拂过馨香的花蕊,最后在一片温热的土地上,感知到人类原初的冲动——那是把一个完完整整的生命碎裂成万千颗流星的一种超度和重生,如果和涅槃比,更值得庆幸的是它还可重来。

很多个夜晚,她无法拒绝让自己沉醉在美妙的冲动中,最初的恐惧和后怕在没引起任何人的察觉中慢慢散淡,留下的只有对黑夜无尽的渴盼和依恋。她也曾想过这是否会违背佛意,可佛经上没有旨意啊,又或她还没学到这些旨意。在她看来,她既没害人,也没杀生,应该没冒犯佛祖吧?活佛云登说过:让众生快乐就是积德,想普度众生就是佛性。而她的行为至少让藏在身体最深处的自己获得了快乐。她暗自惊喜在空洞的夜里还蕴藏着如此不为人知的快乐,难怪很多无人知晓的甜蜜和不可思议的奇迹在黑夜中酝酿,在黑夜中发生,原来黑夜遁去万物的影子,是让所有生灵去探寻最真实的自己。

她每天依然守候在画房里,守候在那些充满挑逗的情话里,渐渐感知到自己有些理解画师们的心情了。

有天,在给赤莱递水时,赤莱轻轻捏了一下她的手,而她的身子在那瞬间的强烈反应让自己惊愕不已,小腹的低处燃起熊熊烈火,她赶忙收缩起小腹,把双腿夹紧,而某个深处,饥渴地吸吮着,一阵想和这个男人融为一体的热流冲昏了她的头脑。她赶紧闭上眼睛,想把这可怕的念头挡在视线之外或锁在眼眸深处。

她想如果是夜晚该有多好,当黑夜吞噬万物,她的灵魂就会从身体里复苏过来,抖擞起来,像个菩萨,牢牢地主宰着自己的命运。如果可以,她想现在就从背后紧紧地抱着赤莱,一辈子不松开。可她能吗?她敢吗?除非不要脸面,不要名誉,甚至不要命。就是放弃这一切,她还是不可能跟赤莱走到一起,因为赤莱一定以为她疯了,大家也一定以为她是魔鬼。

赤莱回头,阿米的脸蛋红红的,埋着头,闭着眼睛,这在他看来是个好兆头,因为他知道只有快乐和爱才有力量让阿米如此情不自禁。赤莱悄声赞叹:我要为万能的爱神祈祷!阿米吓了一跳,把头埋得更低,睁开眼睛,捣鼓起手里的原料,真怕大家洞察自己不轨的心啊。

那天回到家里,吃饭没了味道,念经心静不下来,画画又没兴致,不管做什么,阿米遗忘了自己,满脑子都是赤莱。她只得躺在床上,面对黑黑的屋子和灰色的窗户。

闭上眼睛,赤莱在眼前:他的手白白净净,作画时,每个指节都充满力量。而且,今天,我还知道了那手有种魔力,可以点化我,点碎我。如果那手可以抚摸我的身子,那会有多么神奇的事情发生!她不由轻轻地抚摸着自己胀大的乳房,微微颤抖的腹部,早已润湿的私处,轻声呼唤着赤莱的名字。无数只小虫在她血液里蠕动,骨子里骚痒,整个身子燃烧起来,脚趾尖和头发梢都冒出火花。最后,她化成了一只翩然的彩蝶,在一片无际的云端,在赤莱的眼眸里,从她灵魂深处爆发出一声人类原初的呼唤——嗷呜!

阿米的脸色一天天红润开来,灵动起来。她更加虔诚地念经祈福,更加积极地为画师们端茶倒水。赤莱有时也忍不住痴痴地望她一眼,虽然这一瞥的时间极其短暂,但阿米觉得有一个世纪之久,她被吓白了脸颊,羞红了额头,匆忙左顾右盼,怕这温情的一眼落入旁人的口舌。当完全肯定只有她俩独享这秘密时,阿米又会忍不住对赤莱嫣然一笑。

赤莱在阿米的眼里看到星火希望,便不再犹豫了,他花了三个夜晚构思了一首情诗,又用两个夜晚把它写在纸上。第六天,他像怀揣着稀世珍宝一样来到画室,等待着阿米靠近。

阿米在酥油灯的映照下打开信笺,一朵金黄的格桑花飘然而落。她把格桑花拿到鼻端,深深一嗅,一股芳香填满心房。她又小心翼翼地把格桑花供放在佛像前,把信笺打开,一行行诗句在她的心里柔柔地荡开:

总想变成一汪清洌的湖水

静静地守望你远去的背影

而你如一缕春风

荡起圈圈涟漪

总想变成一片苍郁的森林

静静地等待你归来的消息

而你却化作一场秋雨

吹奏林涛阵阵

总想变成一座洁白的雪山

默默地祝福你人生的每一步

而你是一方阳光

惹得山花烂漫

看完诗歌,阿米的眼角热乎乎的,她很想在赤莱带着银耳圈的耳朵上亲一口,那是她最熟悉、最亲近的地方,她还从那里闻到过一种热乎乎的气味,那是一种只有充满野性的雄性才有的销魂芳香。她又一遍遍地看,一遍遍地念诵,直到所有的诗句都融在心里,才枕着信笺幸福地睡去。

自从这个夜晚开始,她已不再为众生祈祷了,而只是不断地为赤莱祈求平安快乐!

她虽然被赤莱的举动深深打动,可她清楚自己的身份,清楚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她努力让理智死守着越来越脆弱的底线。

而赤莱已无力顾忌阿米的身份,阿米的感受了,因为他被对她的无尽相思所困扰,他每一天都怀着满腔的激情等待着她的回音。

第一天他觉得她正在酝酿回信,像他一样绞尽脑汁;第二天,他觉得她正在用最好的字体书写,像他一样夜不能寐;第三天他觉得她还在犹豫,因为女人永远比男人矜持;第四天,他再也等不下去了,他想好了不再维护那可悲的尊严,但一定得有点骨气撑着。可见到她时,他的喉头半天才抖出一句话,而那语气几近祈求:可以给我个回音吗?

阿米怎么可能不理解他的相思,他的苦恼,他的焦虑,因为她时刻都在像他一样煎熬着。可她只能一脸正经,没让他看出半点她对他怀着爱意,那怕在她躲闪的目光里,他都无法寻到任何掩饰真情实意的蛛丝马迹。

赤莱呛得面红耳赤,觉得突然从天堂掉到了地狱,除了悲伤,还有那早已丢弃的尊严,都一古脑儿在他心口翻腾,他只想找个洞钻进去,永远从她的视线里消失。他在那一刻下定决心这辈子再也不会惦记这个惑乱人心的觉母了。

她从赤莱的脸上看到想掩饰的沮丧,和微笑中带的愠怒。她只有离赤莱远远的,不敢靠近一丝一毫。她像个老妇人犯了不该犯的错一样,不停地数落着自己。

夜晚,赤莱躺在床上,他一个劲地闭上眼睛,可阿米那埋头深思时闪动的睫毛,那深邃的眸子里投来的让他几近晕眩的光芒,那唇齿间轻微的气息所散发的缕缕清香,那白皙纤长的手上柔软的皮肤——哦!我怎么这么笨,我触碰她的手时,她全身都震颤了;我望着她时,她也曾瞬间用世间最美的目光望过我。不管她怎么掩饰,她还是暴露了自己的心迹。只可惜她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让我牵起她的手,只可惜她最美的眼眸只能偷偷地望着我。

如果她不是觉母,得到她的爱,菩萨都一定会妒嫉。哎!仅仅因为她是觉母,跟她在一起就成了世人诅咒的对象,我们的爱也就成了万人唾弃的罪恶。就算她无法超越佛法的戒定,无法超越世俗的评判,可我一定不能放弃。

赤莱暗暗下定决心,哪怕万世诅咒,自己一定要和阿米在一起。他想每天都看着阿米,守着阿米,让她的光头上长出乌黑的长发,让她的目光深情地望他,让她的笑脸不再充满不安。他要她不需要顾忌任何一个人,他也要自己不顾忌任何一个人。他们可以为了爱而活着,或者为了爱而死去,但绝对不能像今天,为活生生的爱人在心底修一座坟。

赤莱的眼睛在黑暗里闪闪发光,笑声在喉管里咕咕作响。他恨不得马上跪在阿米脚边,像跪在观音菩萨脚下一样,为自己今天的愚蠢举动而深深忏悔,直到在阿米脸上看到灿烂的笑意,或者给他一个怜悯的眼神也行。

第二天,赤莱依然作画,依然用余光守望着阿米,当得到阿米的一个眼神时,他赶忙送上歉意的笑,那笑几近哀求。阿米在惊奇赤莱一夜的转变之余,又暗自心疼起来。

赤莱看到阿米并没责怪自己,心里的爱又汹涌澎湃。他只能把所有的爱意倾注到一首首情诗里,至少阿米接受了他这样的表达。

阿米最美的时光成了夜晚一遍遍地翻阅赤莱的情诗。在黑夜的包围下多么安全又多么自由啊。很多时候,她像个疯子大声地念诵赤莱的诗,大声地哭又大声地笑,最后枕着沾满泪水的诗笺幸福而痛苦地睡去。

爱在一天天膨胀,阿米不知道自己将走向何方,就是在白天,她也抑制不住自己的目光总是游弋在赤莱的方向,就是守在赤莱身后也渴望他回眸看她一眼,或者在递东西时触碰一下她的手。她的理智在一天天褪落,一夜夜流逝,最后,仅剩的丁点理智的残渣都被午夜小耗子吱吱的求偶声蚕食已尽,而灵魂像一轮朝阳,挣脱乌云,跳出海面,支撑它光芒万丈的是内心熊熊燃烧的一股愿望,那就是写一首情诗给赤莱。

一个漆黑的夜晚,无声的细雨化着一颗颗滚圆的水珠,落在三石灶和床的中间。每一颗水珠,都好像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后才迟迟坠下,为了显得它的厚重和庄严,每次坠下它都要在沉寂的时空中踏响滴——答——滴——答——的声响,落地的瞬间,它还溅起一缕缕水花,落到阿米的手上和脸上,凉悠悠的,落到灶里微暗的火星上,发出呲呲的声响。

这是一场毫无征兆的春雨,那怕最老练的妇人,估计也没从老天脸上看出任何端倪,更何况年轻的阿米。但阿米还是清楚,如果知道有一场雨会不折不扣地袭来,她一定会在乌云密布之时就会爬到楼上,在黄泥板结的楼顶,细细搜寻每一条弯弯曲曲的裂缝,在裂缝里添上一些黄泥,用木锹把它敲实,直到整个屋顶无一裂缝。可这场雨却如此悄无声息,如此琢磨不透,阿米摇晃着脑袋,暗自笑起来:注定的躲不过!

她用家里唯一的一个瓷盆接住水滴,水滴便灵动起来,奏出叮——当——叮——当——的声响,像月光走在云朵上,像蝴蝶落在百合上,阿米就是坐得再近,那小水珠也只在盆沿上起起落落,没在扰乱阿米的心思。

今夜很特别,床头的酥油灯芯开了一朵有六片花瓣的灯花,阿米常听阿爸说酥油灯结灯花是好兆头。阿米从前只见过两片花瓣,四片花瓣的灯花,从没见过有六片花瓣的灯花,不管是在家里还是在寺庙里。阿米整理好袈裟,虔诚地跪拜在酥油灯前祈祷:我相信今夜得到了您的指引,那么,请保佑我找到前往天堂的路!

她祈祷完,坐回床上,从一块檀香上抠出一根细细的木屑,拔了拔灯芯,两片花瓣落在灯阴下,灯光瞬间在阿米的眼里亮起来。

阿米盘腿坐在灯光下,把一本红布包裹的观音经书放在右边的膝盖上,经书上铺上一张从赤莱画画的地方捡来的白纸,白纸很不规整,她又把白纸折成跟经书一样的长方形,并沿着折好的线缝用口水浸湿,顺着浸软的线条,撕下那些多余的边角。

看着方方正正的信纸,笑容在阿米脸上荡漾开去,她把几张多余的纸垫在信纸下,把信纸放在经书上,开始削竹笔。竹笔削了又削,终于削好了斜口的笔尖,又把笔尖在一块光滑的石子上来来回回地打磨,并时不时地在指肚上书写,看是否刮纸。不能直接在纸上试,因为阿米总共也就四张纸,任何一张都珍贵无比。

笔有了,还要墨汁。阿米从床头柜上拿出一个小小的木盒,其实那也不算盒子,只是在一块木头上挖了一个小洞。这还是布穷的心意,她看到阿米因没有墨盒而着急,便想出了这个好办法。当时,布穷因打造这个墨盒而戳破了手心,流了好多血,可她还是不顾阿米的劝告,硬是用半天的时间弄好了墨盒。阿米细细抚摸着墨盒,眉头皱了一下,暗自嘀咕着:布穷,我总是拖累你!她说着打开一纸包,把燃尽的灯渣倒到墨盒里,用一根木杵细细捣碎后掺上水。她听措姆老师说过,最好的墨是灯罩上黑漆漆的油烟,光滑而润泽,其次是囤积锅底的煤烟,但会有很多小煤渣,书写不会那么流畅。如果在墨汁中再加点血,写出的字会更加油亮持久。这念头一闪,阿米马上拿出一根针,戳向指头,让一滴滴血滋养墨汁。

当这一切准备就绪,她心满意足地听着春天的叮当声,拿起光滑的竹笔,蘸着油亮的墨汁,开始一点一滴、一笔一画地书写。

漏雨声渐渐隐去,酥油灯油尽灯灭,在这万籁俱寂的空前黑暗中,阿米却步入了一个天堂,主宰这个天堂的就是赤莱。

阿米像个卑微的信徒,虔诚地匍匐在赤莱的脚下,把让她几乎窒息的思念终于化成了一首无法抑制的情诗。其实这首情诗不需要信笺,不需要光亮,它早已镌刻在她的灵魂深处:

我环绕一百零八尊佛塔

你是我手心紧握的佛殊

诵起真言你就是白塔

原来你和佛塔早已在我血脉生生不息

我叩拜一百零八座雪山

你是我虔心放飞的龙达

祭拜山神你就是脊梁

原来你和雪山早已为我撑起蓝天白云

我祈祷释迦牟尼佛祖

你是我虔心点亮的酥油灯

敞开心扉你就是真神

原来你和佛祖早已为我开悟爱的智慧

大海用千万颗海螺堆砌成珠穆朗玛

那是她千年仰望的荣耀

而我用千万遍嗡嘛呢呗咪畔汇成福海

那是我千年不变的情思

阿米很惊奇自己居然在短短的一个夜晚里就能写出这么优美的一首情诗。她起先一个字一个字地查看考究,接着一句一句地暗自默读,最后一遍一遍地高声朗读,当她读了几百遍,确定无一遗漏、无一偏颇时,便张开四肢,长长地吐了口气。

她把诗笺叠成花瓣,中间放上檀香,又在外面裹上三层白纸,跟护身符一起,藏在贴心的一个蓝色小袋子里。

太阳露出山头时,她意气风发地出发了。

在布满画师们耳目的经堂里面对赤莱时,那可恨的理智又从眼窝里咝咝地冒出来,一次次让她把伸向信笺的手缩回,而每一个黑暗的夜晚,又因白天掩藏了自己真实的初衷而懊恼不已。

这诗笺在她心口一天天地沉重起来。

当赤莱从阿米羞涩的眼眸中确定她看了他的诗后,一天天变得神采奕奕,他总是找一切机会和阿米攀谈,起先还遮遮掩掩,后来还是说了心里话:真希望这经堂里只有你和我。赤莱说这话时眼神沉静,画笔却把线条绘得弯弯曲曲。阿米看着这弯弯曲曲的线条,一片红晕浮在脸颊。赤莱咬着下巴,静了好一会儿,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又开始下笔,他的每个指节又充满了力量,一条条流畅的线条绘成了明妃起伏的双乳和平滑的小腹。

阿米低下头,不由哀叹:我是觉母,我没这个权利。说这话时,她在怀里紧紧地捏着诗笺,如果赤莱也这样认为,那么我的所作所为,将是多么的无耻和可笑啊,阿米暗自庆幸着自己在这些日子里的矜持。

赤莱轻声在她耳边:我带你离开这里。阿米本该恼怒,这是对一个觉母最大的不敬,可无法抑制的感激和莫名的窃喜占据了上风。你能带我到哪里?她说完,吓了自己一跳,这是一个觉母该说的话吗?她不知道自己何时变得如此轻贱,如此胆大妄为了。

这时觉母扎洛进来了,她看到阿米满面绯红的样子,走过去一巴掌拍在阿米头上。阿米赶忙捂着头,站在一边。觉母扎洛厚厚的唇边泛着油光:别一天到晚蹲在男人身边,不知道廉耻吗?阿米把嗤嗤发烧的脸埋在袈裟里,不敢看周遭的一切。

就在阿米下定决心跟赤莱远走他乡时,寺庙里发生了一件让大家都无法预料的事。

寺庙里有不少手脚不便的,身体有病的,还有几个精神不大正常的觉母。其中有个叫泽旺的觉母,她的哥哥在母亲去世后把她送到了寺庙。她当时十四岁,看着很可爱,也很听话。后来接触多了大家才知道,这个泽旺有时候只听自己的倾述,有时候会露出傻傻的笑,有时候还会在袈裟外穿上一件绿色的外衣。

在她二十岁时,突然变得更让人捉摸不透了。她居然把一件粉色的衣服穿在了袈裟外面,也不知从什么地方找到了一张红纸,把脸颊涂得红彤彤的。

也别说,经她这么一打扮,还真有几分姿色。堪布看着很无奈,只好劝:泽旺,觉母是不能这样穿的。泽旺嘻嘻笑着回答:多格说了,这么穿很好看。堪布不明就里:谁是多格啊?泽旺露出几分羞涩:跟我一起睡觉的那个男人啊!

堪布走开了,开始让主持给她家里人带话,让家人把她接走。主持带了五六次话,可没一个家人来接她,而她依然我行我素。

泽旺越来越大的肚子让很多觉母知晓了这个秘密。她们开始像恶魔一样躲着她,就是面对她远去的背影,大家都露出不可思议的惊恐。

过了一些时日,泽旺依然笑嘻嘻地挺着大肚子,在转经路上大摇大摆。这引来周边村民的纷纷议论,有的老太婆居然还怨恨起菩萨网开一面。

堪布再也坐不住了,她让布穷和阿米想尽一切办法把泽旺送回老家。

泽旺离开寺庙时高高兴兴地给其他觉母们道别,好像功成身退了。大脚和她周边的觉母们露出鄙视的眼神,有的还嘀咕:这个女人上辈子不知触犯了神灵还是鬼怪。也有几个觉母摇头叹息:菩萨保佑啊,她枉费了今生为人!

阿米听着这些话,心里凉飕飕的,脸上发起烧来。

她们走了整整一天,黄昏时分才来到泽旺家,泽旺家大门紧锁,门口的藏獒拖着铁链狂吠起来。泽旺上前制止,藏獒回想了好半天才认识主人,便心有不甘地蹲在一旁,斜眼盯着她们的一举一动。

等了一会儿,嫂子背着一捆干枝丫回家了。她看到泽旺,脸一下拉得老长,好半天才质问:你怎么回来了?泽旺上前想帮她卸下枝丫,她还没走到跟前,嫂子一转身,啪嗒一声把枝丫丢在地上。她看到泽旺挺起的肚子,惊奇地瞪大眼睛:菩萨保佑啊,你肚子里钻鬼了?泽旺却笑了:嫂子别怕,大家都说这是孩子。这时,哥哥吆着牛回家了,他看到她们也一样震惊,一样拉下了脸。还没等他开口,嫂子就嚷开了:你家妹子也真有本事,到觉母寺都能怀上孩子。哥哥的脸唰的一下红了,看着泽旺,泽旺马上收起笑,双手抱着头躲到阿米身后。嫂子厌恶地看着布穷和阿米:是谁的种就送到谁那里去啊……她的话还没完,哥哥手里的一根木棒对泽旺和她挥舞起来。阿米赶紧护着泽旺,苦苦哀求:别打了,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哥哥眼睛赤红,歇斯底里地怒吼:你们寺庙为什么不把她打死,为什么要把这种羞辱送到我们家里来?泽旺的眼里布满惊恐,对着布穷哀嚎:布穷,快救救我啊,哥哥会打死我的。他一定会打死我的。哥哥好像已经疯了,野兽一样咆哮着,把木棒挥向所有的人。

布穷捂着被打破的头,跟着阿米赶忙逃走。整个山谷成了一座地狱,充斥着泽旺的惨叫:谁来救救我?

很多个夜晚阿米都梦见泽旺,有时她抱着一个胖乎乎的小子,嘻嘻笑着;有时捂着血淋淋的头,呜呜哭着;有时泽旺又变成了自己,正抱着一个婴儿从一处高高的断崖上落下,断崖下没有云雾,也没有土地,她就这么遥遥无期地飘啊,飘啊,无始也无终。她好希望那虚空有个底,有个能坚实地迎击她负重的地方,那怕粉身碎骨,那怕肝脑涂地,就想有个踏踏实实的结果!

每次醒来,汗水已浸透了内衫,双手因捏得太紧而生生地疼。她便一遍遍回想着梦里的情景,想靠自己的智慧,或靠菩萨的指引,找到蛛丝马迹解脱梦境,可最终得不到任何启示,让她远离这个梦,或者让梦落到底。她便每一个夜晚叩拜在佛祖前,虔心地为泽旺祈祷。

日子久了,梦境渐渐退隐,渐渐消散,最后只留下一条浅浅的影子。藏在岁月的最深处。

阿米的心思又开始暗暗涌动,只是现在她让自己的情感藏得更深了,更不敢让任何人看出端倪。好几次她差点把藏在怀里的情诗烧了,可每次都不知什么原因,不能成行。

赤莱知道泽旺的事。大家对泽旺的说法很不好听,他很理解阿米低落的情绪。但他坚信阿米一定会跟他远走高飞的,因为他相信炽烈的真情远比冰冷的教义更加美好!可阿米真的会不顾一切跟他走吗?难道阿米甘愿自己堕落成一个真正的魔女?难道阿米一辈子都不介意背负别人的诅咒和耻笑?

一直以来阿米不敢抬头迎接赤莱火热的眼眸,也不敢给他擦拭一下粘在白袍上的原料,就是看着他的背影都充满了负罪感,充满了对自己由衷的鄙视。可她又渴望能看得见赤莱直挺的背影,握着画笔的手指,披在耳际的长发和他的银耳圈里画出的像自己的明妃。她就想这样默默地守望着他的背影,十年、百年、千年。

可这一切不会长久,画完画,赤莱会离开寺庙,她又要深陷在孤独中,如果曾经的孤独是一种无际的空洞和黑暗,而见了赤莱后的孤独就是消散了躯壳,灵魂依然堕落在永恒的绝望和冰冷中的孤独,那是她不堪承受的。

哎——该往何方啊?一头是堕入地狱的天堂,一头是通往天堂的地狱。是的,她不该这样想,更不该这样说,可我们都知道,她的灵魂早已背叛了她的言行,她的言行根本不忠实于她的内心,或者说,她现在有些认识自己了,清楚自己到底需要什么。

修行不是走过场,更不是糊口饭,那是身、言、意为一体,为救度六道众生的悲苦而生发的死而后已的无垢明心,岂是披着袈裟就能做到,背诵经文就能成行的事?堪布不是说过吗:修行就是修心,不在于形式。阿米一直这样安慰着自己不安分又不安宁的心。

阿米好像已经说服自己远走他乡了。也好,一个沦陷情爱的觉母最好回到红尘中,而不是盘腿坐在大殿的藏毯上念经,这既是对佛的敬畏和虔诚,也是对生命的尊重和救赎。

可命运,大家都知道,总以为一切了然,却突然让你摸不着头脑。

时间又到了一年一度的赛马节,所有的画师们休息了一天,并买了一些好吃好喝的犒劳自己。

那个夜晚,一轮孤零零的月亮升上天空,阿米坐在门槛上看月亮。月亮很苍白,像是阿爸挂在马厩里的煤油灯,还没母马的眼眸亮。一片云飘来,月亮躲在云后面,云遮住了月亮,哎!这世间的事反正说不清,是我越轨了,还是他引诱了,又或两个都糊里糊涂地掉进去了。这些都不重要了,锥心的疼是他要离开的,总要永远地离开我的视线,我的生活,我的生命。也许再相见他已为人夫,为人父,或已老态龙钟,白发苍苍,又或一辈子都不得见。他一定记挂着我,而我也只能一辈子带着这个不为人知的苦涩孤零零地死去,就是来生,我还能修得情缘与他相见吗?就是相见了也会不会像今生一样身不由己?

一颗流星从天边滑落,长长的彗尾就是再紧跟着流星,转瞬之间也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再想念着赤莱又有什么用,那也不过是一场虚幻的梦。阿米把头深深地埋在袈裟里,直到后背浸满冰冷的月色,才悻悻地回到屋里躺下。

她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即使在黑暗里,即使闭上眼睛,赤莱的样子却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靠近,甚至能看得见他耳际婴儿般的绒毛,闻得到他胸膛发出的诱人气息……

她从床上坐起来,鼓起勇气取出放在枕下的镜子,点上松光。

在松光的照映下,她看到自己光秃秃的头,赶忙用手挡住头,她不想让自己绝望。再看看脸,那张脸比在家里时更白皙了,眼神却暗淡了许多,那唇像花瓣,她忍不住把手放在唇上,想着赤莱,深深地吻了一下。

她久久地注视着镜中的自己,与赤莱笔下的明妃真有几分神似,她又把帽子戴上,往额前拉了拉,好像看不出没有头发,她高兴得咯咯咯地笑。突然她又黯然落泪,怎么不早点照镜子呢,怎么在赤莱不久要离开时才想到这些呢。哎!没了赤莱,美和丑,活着和死去,都没任何意义了。

阿米没心思再照镜子了,灭了松光躺回床上。窗外有风窸窸窣窣地落在草上,有只狗远远地吠着。她闭上眼睛,让自己尽量睡去。

突然,窗外有声响,阿米的心咚咚咚地跳,也许思念变成了幻觉,也许只是一只耗子在捣乱,可这念头还没落定,窗外传来低低的呼唤:阿米,我是赤莱,快开门。阿米一下从床上坐起来,半天不敢出声。呼唤声又起:阿米,别怕,我是赤莱。阿米只用袈裟裹了一下身子,便在黑暗中扑向门口。

当阿米打开门时,一股酒气扑面而来,赤莱一下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他温热的胸膛微微颤栗着,好像他的心根本把控不住他的身子:对不起,只有喝几口酒才敢来找你。阿米突然松开搂紧赤莱的双手,有些尴尬:我是觉母,请不要这样!赤莱把她抱得更紧:不,阿米,我爱你!你也爱我的,我从你的眼里看到了。阿米推开赤莱:我是觉母,我是终生不能沾染情爱的觉母啊!赤莱没半点退让,他依然紧紧搂住她:别怕,我们可以离开这个地方,可以逃出人们的视线。阿米幽幽地:我们能逃脱人们的诅咒和神灵的惩罚吗?她顿了一会儿又接着说:我们不管走到天涯海角,不管今生还是来世,都无法走出人们的视线和自己的内心的。赤莱没打算再退缩半步:不!阿米,佛经上说过,只要对六道众生怀有爱和悲悯。不一定非要在寺庙,更不一定非要当觉母。请跟我走吧!赤莱的声音哽咽着,阿米不知道自己怎么接受了赤莱的拥抱,居然在他怀里呜呜地哭起来。

赤莱哄劝了半天才让阿米破涕为笑。阿米升起火,烧起茶,俩人依偎在火边,彻夜畅谈彼此的思念。

从此以后,只要夜幕降临,赤莱都会来到阿米的小屋子里,阿米也有了期待。总觉得这夜晚过得太快太急了。

有一个夜晚,赤莱受寒了,浑身不是冒汗就是发颤,阿米看着实在心疼,就让他躺在自己的床上。赤莱推辞了一下,可身体实在无法支撑,还是乖乖地躺在床上。阿米烧起火,想让赤莱喝烫烫的清茶来出汗散热。当阿米把满满一碗茶端到赤莱跟前时,赤莱不好意思地坐直身体,接过碗,可他们都只记得望着彼此的眼睛,忘了看手里的碗,满满一碗茶一下打倒在阿米胸口。

阿米啊嚓嚓地叫唤着,赶紧拉开胸口的衣服,赤莱也赶紧帮着拉开衣服,可他太着急了,手一下触到她衣服下坚挺的乳房。这一下,把赤莱吓得不轻,他怔怔地看着阿米,那手不敢挪动一丝一毫。阿米也怔怔地看了他半天,好一会儿才低下头羞涩地说:你的手可以拿开了。赤莱的手一下弹了回去,灶里的火光映得他的脸忽明忽暗,但还是能看得清那年轻的脸被羞得通红:我不是故意……我真的不是故意的。阿米看着他憨态可掬的样子,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这吃吃的笑声在他的身子里引起一阵阵骚动,下身早巳暗自壮大。他一下把她搂在怀里:别激怒我,我可不是一只病猫!她依然吃吃地笑:这病猫的爪子可没半点含糊啊!

他们相拥在那张贝麻枝条铺就的小床上,阿米从没觉得过这间屋子有这么温馨过。

赤莱温润的双手放在阿米心口:别怕,我们终于在一起了。他虽然这么说,可整个身子微微颤抖着,呼吸也跟不上。阿米的心口烫起来,鼻尖冒出点点香汗。

赤莱的手慢慢从她的心口滑到她胀鼓鼓的乳房上,轻抚着:我画明妃的乳房时,常常想你埋藏在袈裟下的乳房。阿米抓住赤莱的手:我还是怕。赤莱的手没停下:你要习惯,从今以后,我们一辈子都要这样相拥而眠。每当夜晚,我爬上山头,从那遥远的灯光上,我就知道在那一星灯火中有一个人在想我,就像我想她一样,一刻不曾放下。阿米还想说什么,却被赤莱火热的唇堵上了。

酥油灯熄灭了,整个世界隐去,阿米只感到自己湿漉漉地焚烧着,赤莱在她的身子里像鱼一样穿梭,直到她的整个身子消融在一片温软的快乐中。

当赤莱离开,万物归寂,阿米突然开悟——通往天堂原来有捷径!

清晨,太阳让一切黑暗遁显原形,阿米想着昨夜的一切,感到偷了全世界的东西般后怕。我真的应了大脚的话,真的成了玷污整个寺庙的魔女。在全寺觉母中,我是最肮脏,最龌龊的。我该怎么办,我用什么弥补这犯下的弥天大错?如若大脚她们知道此事,一定会在护法神面前痛哭流涕,祈求把我的名字举荐给死神,以便洗清她们的声誉。阿米的耳边又响起泽旺的惨叫。至少泽旺不会感到难堪。不会感到羞耻,不会知道自己犯下的错在尘世中意味着什么。

还好,她和赤莱已商量好在给寺庙画完画后远走高飞,让任何人都不知道她的过往,那怕是罪孽滔天,她和赤莱义无反顾,因为他们都无法根除想和对方在一起的冲动和渴望,那是一种惊天动地的力量,连菩萨都感到无能为力。

阿米在爱情的滋润下终于说服自己勇敢地面对现实,面对内心的渴盼了,虽然细想起来充满罪恶,可她情愿再也不想自已是个觉母,那怕在梦里,她也不想与觉母有丝毫沾染。

赤莱告诉她:本来佛祖给了我们一对隐形的翅膀,让我们像鸟儿一样飞翔,而我们却把它炼成了一根根枷锁,捆绑了灵魂。她相信赤莱的话。

阿米终于过上了这辈子最幸福,也最危险的日子。

白天,她守着赤莱,从他的银耳环里看着他充满力量的手指画出一幅幅菩萨,有时他还会回头深情地望她好一会儿,有时借故递东西摸一下她的手。她有时会偷偷捋一下他的发丝,有时会轻轻摸一下他的后背,有时半天沉醉在他的眼眸里。她再也不像以前那么羞怯了,她觉得自己突然长大了,懂事了,可以主宰自己的命运了。

夜晚,阿米点上香,升起火,熬上新鲜的茶,换上粉色的衬衫,便怀着无法消解的惶恐和难以压制的激动等待着赤莱。

这样美好的夜晚,他们逍遥在天堂里,忘记了尘世的一切苦恼。他们由衷地感谢上苍,感谢那瓶给赤莱胆识的酒!

清晨,天边发白的微光带着金色的镶边,注定是个好天气。阿米醒来,心微微颤栗着,可嘴里不由自主地哼起歌。今天寺庙放了一天假,她和赤莱约好到七色海边的森林去。

阿米匆匆起床,本想吃些东西,可什么也吃不下,就想早点出发。他们约好了太阳出来时在森林里见。

阿米前些天就去借了一个小背篓,把需要的东西都放在里面,像一阵风飘过山路。当转过山头,确定身后再也看不见寺庙,再也没一个觉母时,她放开歌喉,一路唱着:生命充满奇迹,只要有颗像鸟儿一样飞翔的心!

走完长长的山路,淌过两条小溪,来到七色海边。

阳光从山顶一泻而下,在七色海面闪耀着七彩的光芒,海边青青的森林和怒放的杜鹃倒映在海里,整个世界如梦如幻,阿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世间竟有比天堂还美的地方,她忘记了赤莱,忘记了自己,只感觉自己也是一片青翠的树叶,一朵含苞的杜鹃,一汪清澈的海水,正和大自然的脉动一起呼吸着。

这时,七色的海面突然有颗石子荡出一圈圈涟漪,阿米回头,赤莱正凝望着自己。一股热血涌向脸颊,阿米赶忙双手捂住脸,赤莱从背后拥住她,他们静静地凝望着眼前的世界,一切都完美得让人无法相信其真实地存在。

他俩找了一方平坦的草地,阿米取出背篓里的东西用枝桠盖上。赤莱也把一大包东西放在草地上。

赤莱让阿米闭上眼睛,阿米听话地闭上眼睛,只听到赤莱窸窸窣窣地摆弄了半天。当阿米睁开眼时,看见眼前的草地上摆放着一套女式的藏装。赤莱热切地望着阿米:我好想看看你变成女孩的模样!阿米的眼里有泪:赤莱,我是在做梦吗?赤莱把阿米搂在怀里:我们都在做梦,但这个梦永远都不会醒来。

阿米戴上缀满花儿的毡帽,穿上白色的衬衫,系好绛红的氆氇藏服,围上彩色的围腰。赤莱痴痴地看,不住赞叹:真美,比天女还美!赤莱把阿米带到河边,阿米看着海里的自己,真不敢相信,那美丽的女孩就是自己。赤莱拥着她,看着海里的倒影,两个年轻的脸上溢满羞涩而坚定的笑,赤莱的额角有个小小的红疤。双鬓已长出扎手的胡须,阿米的双颊染满红晕,嘴角的黑痣亮油油的。

阿米背着小背篓,和赤莱一起隐没在湿润的森林中捡菌子。

一朵朵菌子在松软的土地中冒出湿漉漉的身子,赤莱每放一朵菌子在背篓里,都会亲吻一下阿米。一路上除了菌子,还有野草莓,红艳艳的一大片安静地躲在草丛中。

草莓吃得牙酸酸的,菌子也装满了背篓,俩人便沿着原路返回七色海边。

赤莱找来了三颗大石做成了灶,并到附近捡了一些干枝桠,阿米提着壶到七色海里打了水,并翻出藏在枝桠下的茶叶、盐巴等。

一缕炊烟直直飘向天空,几只布谷鸟清脆的歌声响彻了山谷。

黑头的青菌放上野葱,煮在锅里;毛绒绒的獐子菌里撒上盐,烤在火上;嫩黄的鸡蛋菌里放上酥油,煨在火边。没过一会儿,青菌散出滚滚清香,獐子菌肉里冒出咕咕水泡,鸡蛋菌里的酥油吱吱叫唤。阿米赶忙打开袋子,拿出锅魁和碗。

看到赤莱咽着口水的模样,阿米心痛地把一朵烤好的獐子菌拿给赤莱,赤莱赶紧撕下一块,送进阿米嘴里,肉汁溢满舌尖,一股清香浓烈地浸润在唇齿间,阿米觉得自己的舌头跟着菌肉一起滑到了肚子里。

太阳从林间散落丝丝缕缕的光芒,风没了声息,几只飞蛾躺在草尖闭上眼睛。赤莱懒懒地躺在草地上,张开四肢。阿米收拾完东西,准备换上袈裟。

赤莱望着阿米:宝贝,这是我给你的嫁妆。阿米的脸又红了:真好看,我肯定是全天下最幸福的女孩。赤莱心疼地看着她:寺庙的画一结束,我就带你离开这里。我会永远让你这么幸福。阿米感激地看着他:我真不知道命运为什么这么眷顾我。

太阳已偏西,阿米看着自己一身的美丽衣裳,真舍不得换上袈裟啊,可属于他俩的时间只有一天,而这一天好像没来临就已接近尾声。

阿米含泪抱着袈裟走进林子,赤莱心疼地抱紧她,亲吻她满颊的泪水。阿米的身子烫起来,赤莱的呼吸越来越深,他们依偎在草地上。

阳光雨点般洒落在阿米光洁的胴体上,那长长的睫毛像只蝴蝶在扑闪着翅膀,而那高挺的乳房、纤细的腰、丰腴的臀,勾勒出一个女孩最美妙的身姿。看到赤莱热烈的眼神,阿米伸手摘来很多杜鹃花,把羞涩的身子隐藏在花瓣中。赤莱用唇掀开一朵朵花儿,亲吻她羞红的额头,柔软的嘴唇,玫瑰色的乳头。阿米闭上双眼,紧紧抓住赤莱矫健的肩膀,唇齿间发出一声声梦呓般的呢喃,赤莱被点燃了,化成一缕火光,融进阿米的身子里。满身的花瓣在俩人身上留下点点红汁,而清香随着阳光四下飘散。

回家路上,阿米的嫁妆还是请赤莱带了回去,但阿米保证,当离开寺庙的时候,自己一定会义无反顾地穿上它。

阿米越来越深地感受到作一个平凡女人的幸福,她已完全忘却了自己的身份,或者她已完全不顾及自己的身份了,她的全部身心只为和赤莱在一起。

赤莱的爱在阿米的肚子里悄悄发芽了,阿米又惊又怕,可赤莱很高兴,他说:我们尽快离开寺庙,到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生下孩子。今后我去画画,你带着孩子跟在我身边,我一个回头,就可以看见你和孩子,那时,我们就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一家人了。

阿米想着这些,含笑睡去,但整个夜晚梦见哥哥提着一把血淋淋的刀,追赶着村里多舌的人,有个虎头人身的怪物正把阿爸阿妈丢人滚开的锅里,他们瞬间化成了两具骷髅。但化成骷髅的阿爸挣扎着爬出锅沿,瞪着空洞的眼,张开白骨生生的嘴,对着阿米怒吼:是你让我们堕入地狱的!夜半醒来,这怒吼还在耳边嗡嗡回响,阿米翻了个身,把头埋在赤莱的胸口,默默地流泪。

又是十五月夜,月亮照在窗户上,窗纸依然把它挡在外面,阿米有些伤感:在老家,月亮可以照进我们的房间里。赤莱摸索着爬到窗前:嗤——窗纸的一角被扯下,月光欢快地溜进来,荡漾在阿米泛红的脸上。

一袭微光在撕开的窗纸处亮堂,赤莱在阿米再三催促下依依不舍地离开,他拉开门时有些伤感:阿米,我们生死都要在一起!阿米忍不住牵住他的手,深深一吻:离开对方我们都会生不如死的!菩萨一定知道。赤莱又摸了摸阿米的肚子:还有一个人知道呢!他说着含笑离开。阿米在赤莱带上门的瞬间,看到他额头飘过一片褐色的云。

画画已接近尾声,画师们搭起架子,在殿堂的天花板上作画。架子搭得很高,阿米无法爬上去,只能在下面给画师们递一些需要的东西。

赤莱画一会儿画,又低下头寻找阿米,确定阿米在望着他时,他才放心地去画画。阿米偷偷的笑:我的赤莱真像个寻找阿妈的小男孩啊!阿米总是从赤莱的言谈举止中窥见他孤独的童年,心里便涌动出无限的怜悯,暗暗发誓,我一定要一生一世都陪着他。

接近黄昏,画室里的光线暗下来,阿米和赤莱都已不大看得清对方了,阿米在下面无所事事地等着,突然听到赤莱的声音:老师,可以休息了吗?老师的声音有些疲惫:大家休息吧,别弄坏了眼睛。

架子上塞塞率率地传来收拾原料和整理衣服的声音。阿米一下来了精神,急切地等待着赤莱走下架子。赤莱匆匆收拾好原料,想第一个走下架子。这样,他就可以毫无顾虑地多看一眼阿米,可以给她一个会心的笑,也可以收到她一个关切的目光,这是多么幸福的瞬间,他们都不想错过。

当阿米抬头寻着赤莱的身影时,赤莱在高处向阿米招了招手,阿米回应了一个热切的眼神。赤莱突然一脚踏空,从高处跌落下来,重重地摔在阿米脚边,阿米惊叫着抱起赤莱。

赤莱睁开眼,望着阿米,扭曲的脸展开笑:我没事,别为我担心!画师们跑下来,挣着从阿米手里接过赤莱,阿米多么不舍放开怀里的赤莱啊,她借着把赤莱放回到画师手里的短暂瞬间,再次紧紧地把赤莱贴在心口,赤莱在她耳边嘀咕:我们说过生死都要在一起的!

大家拥挤在赤莱身边,阿米被挤出人群。她只能从人缝里寻找赤莱,赤莱也正从人缝里寻着她,可他们再也没能好好看上对方一眼。

老师让大家扶着赤莱,赤莱站起来,让大家松开手,他居然一点都没受伤,好好地走着,脸上还带着笑,看到阿米,神秘地眨巴了几下眼睛。阿米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心里空落落的,全身不由打起寒颤。她多想跟着他,一刻也不离开他啊!而身边还有几个小画匠,她只能让眼睛离开赤莱远去的背影,心里千万遍地对着赤莱的背影呼唤:宝贝,我一直等着你!

夜渐渐暗下来,阿米的心又温暖起来,她升起火,烧起新鲜的茶,换上粉色的衬衫,戴上帽子。头发也长了不少,布穷也曾给她说过帮她剃头,每次她都找一些话题,让布穷的心思转移。

屋里暖和了,烧开的茶散发出阵阵清香,阿米照了几次镜子,帽子扣在眉头,火光在眼里跳跃。有一只打屁虫轻手轻脚的在牛粪堆里走动,有两只耗子肩并着肩在角落里找吃的,一缕月光消融在扯开的窗角。

阿米的心沉下去,赤莱怎么还不来,他遇到什么事了吗?

她打开木门,走出屋子。月亮爬上山坡,只有一半,风停了,连声气息都没有,狗叫声很远,远在天堂。阿米坐在门槛上,有些埋怨:难道他不知道我在等他?难道他跟朋友们在一起,忘了时间?难道他不想和我在一起?突然,猫头鹰一声阴森森的叫声将她唤醒:难道他摔伤了?她的埋怨变成满怀的忧虑,让她坐卧不安。

夜越来越深,没半点暖意,阿米回到屋里,再次升起火,温起茶。她的心悬在半空,微微颤抖着,好像只要一阵轻微的风,都可以将它坠落在地,破碎不堪。

她想到佛祖,尽量让所有的心思都集中在念经祈福上。可再怎么念,赤莱温和的笑脸始终在眼前晃动,赤莱热乎乎的气息弥漫在时空中。赤莱啊,求求你好好地等我来见你吧,我可不能没有你!

好像熬过了一个世纪的惶恐黑夜,天边才发白,阿米已等不下去了,她来到大殿,焦急地等待着画师们到来。

过了很久,觉母们陆陆续续地来到工地上,而画师们一个也没露面。阿米的心都要碎了,不停地擦拭着冷汗。

终于有个小画匠出现了,他急匆匆地走向活佛云登的住处。阿米冲上去问:你们今天怎么还不来画画?小师弟看到阿米焦急的样子,也没放慢脚步:赤莱哥不行了,我去请活佛!阿米一把抓住小画匠:你……你说什么?小师弟带着哭腔:赤莱哥死了,我去请活佛。阿米放开小师弟,跌坐在那里,大张着嘴,脸惨自如雪。

好半天,她才清醒过来,拼命地跑向画师们的住处,几次踩到袈裟绊倒在地,鞋踩掉了,袈裟踩破了,可阿米早已对这些失去了感知,她依然疯了似的往前跑。

河边取水的布穷发现了阿米,她惊慌地呼唤阿米,可阿米一直都不停地狂奔,对布穷的呼唤充耳不闻。布穷好不容易才追上阿米,拦腰抱住她。阿米好像疯了,又好像傻了,她呆呆地望着画师们的住处,不停地抓扯着胸口。

住处门口站满了画师和觉母,他们脸色阴沉,唧唧咕咕地念着嘛呢。布穷看出一些端倪,她把自己的袈裟和鞋子给阿米换上:阿米,你是觉母,求求你别成为整个寺庙的罪人。

阿米发呆的眼里终于滚出一颗颗泪珠,她用袈裟蒙起脸,踉踉跄跄地往赤莱的住处跑。布穷拼命地拽着她,而她又拼命地挣扎,想摆脱她的束缚。可布穷咬着下巴,眼里布满决绝的坚守:我就是死,也不能让你去丢人。

两个人就这样无声地挣扎着,无声地决斗着,无声地坚守着,最后阿米昏了过去,布穷把她背回了家。

阿米醒来时,觉得自己被掏空了,白天不知怎么过去的,黑夜也不知怎么到来了。他一个人走在黄泉路上该多么孤独啊,他一定有很多话要对我说,可老天却不给他时间,不可怜他一丝一毫。

不管阿米是否能接受,是否能忍受,赤莱就这样走了,而且确定了第三天要天葬。

第三天一早,所有的觉母和画师们都起了个大早,觉母们念颂着度亡经,画师们忙碌着整理赤莱的遗物。

画师们很奇怪,赤莱枕下怎么藏着一个女人的全套衣物,置办这样一套衣服可需要花很多钱,一个大画师都要劳作一年半载,一个小徒弟如没有三五年的积蓄是买不起的。对于赤莱来说,这估计用尽了比他所有的积蓄还多的钱。

大家都纳闷,赤莱平时见到一个女孩子都会脸红,怎么会有这些东西?这么多好东西可不是找个小情人的打算。人都不在了,大家也就不再细想那么多了,决定把这些东西捐给寺庙。

当老师把这些东西捐给寺庙时,所有的觉母比画师们还惊奇,只有阿米最清楚赤莱的心愿,她好想扑上去,这是赤莱的心,是他为她开启的另一个天堂啊。可她只能埋着头。把眼泪咽下,默默念诵着和其他觉母不一样的祈祷:我一定会穿着它来找你的,你在黄泉路上千万别把我们的爱淡忘,我的心,我的魂都跟着你,直到和你相见的那一天。别担心我在混沌六界迷路。别担心我在黄泉路上遗忘,为了找到你,我不惧怕任何菩萨和鬼怪,也不惧怕天堂和地狱,因为你像一盏永不泯灭的酥油灯,会指引我的魂魄寻到有你的地方。那时,我们生死都能在一起了。

太阳从草原尽头冉冉升起,没有一片云,没有一丝风。画师们把包着赤莱尸体的麻布解开,赤莱全身赤条条的,身子像婴儿一样蜷缩着。阿米知道这个道理,怎么来到世间,就怎么离开世间。可她还是无法忍受她的爱人就这样暴露在天地间,暴露在所有人眼前。她想如果可以,她情愿抱着爱人一起沉入河底。

画师们开始煨桑烟,一缕青烟带着酥油糌粑的芳香直直升往天空,一只鹫鹰从天边飞来,阳光在它的翅膀上闪耀着神秘的光环。所有人都不敢打破死神所布下的沉寂,唯有等待神鹰开启通往天堂的门。

阿米眼睁睁地看着天葬师搬弄爱人的身体,赤莱的颈上套了一根绳索,拴在天葬台上的一根木棒上。天葬师几个摆弄,赤莱的身子直直地躺在石板上,没有一丝血色,没有一点灵气。阿米好想看看爱人的脸,好想再把他抱在怀里停驻片刻,那怕没一丝温度,那怕魂魄已离开。

她看不见爱人的脸,离爱人太远了,可她一定要看爱人最后一眼,那怕带来灭顶之灾

阿米慢慢起身,整理好袈裟,向天葬台走去,身后的觉母们瞪大眼睛。布穷几个箭步跟上阿米:你去干嘛?阿米的眼神很坚定,话却哽在喉里,布穷感受到阿米的悲痛,不再说话,她加快脚步走在阿米前。

离天葬台不远的地方,布穷停下脚步,阿米站在她身边,望着爱人。爱人的发丝乱了,遮住了额头的红疤,散在紧闭的双眼上。眼角、唇边、耳际、鼻梁下都有血迹,整个身子泛着青色,好像还在轻轻颤抖。那修长的手指微微弯曲,好像要抓住什么东西。阿米知道,那一定是想抓住她的手,告诉她自己不愿离开她的。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往上窜,太阳冰冷无比,阿米紧紧地护住袈裟下的肚子,她知道自己即使死去,也不能在此刻倒下。

赤莱的身子反过去,面对着冰冷的石板,天葬师拿着刀,对赤莱的后背一刀刀划去。布穷转身挡住阿米的视线,望着天空:他在那里。阿米的视线越过布穷的肩头,看到漫天飞翔的鹫鹰:嚯——如果您们也曾有幸得到过人世的真爱,那一定会把我的爱人还给我,而不是送往天堂。如果您们的翅膀一定要托起他通往天界,就请从我心里连根拔H{,别留下一点一滴,一丝一毫,我情愿就此变成一具空洞的死尸。

布穷牵起阿米的手,阿米的手冰凉。布穷的目光依然引领着阿米的视线望着起起落落的神鹰:阿米,请把你的悲哀藏在心里吧,就像神鹰把死者背负的罪孽藏在羽下。她顿了好一会儿,还是艰难地加了一句:你是觉母。阿米慢慢收起目光:布穷,我死了,也请把我葬在这里。布穷抬起头,看着远方,让眼泪挤在眼窝里:阿米,只有抬头,才看得见天堂。阿米的头虽然抬着,眼眸却落在一片阳光下不到的沟里:我已在地狱了。

阿米和布穷坐到离觉母们不远的地方开始颂经。布穷的诵经声很大,可还是掩盖不了鹫鹰们争抢食物的声音。那扑闪的翅膀和得到食物的嘀咕,像颗颗大石,碾碎着阿米的心。阿米不敢再抬起头,不敢再想象爱人的模样,她觉得自己也被踩在死神的脚下,万箭穿心,血肉模糊。

一朵洁白的云幻化着身姿飘过草原,在它身后,纷纷扬扬的雨点碎裂了无数个小太阳,风从天的尽头穿过草原,带走了一位老者的悲歌:

驰骋天界的神鹰啊,

我央求你带好他!

万不可把他的尸首,

搁在高耸山尖上。

山尖北风最凛冽,

山尖霹雳最威烈,

会使灵寒魂也惊,

惊冷了亡灵我心悲。

穿越生死的神鹰啊,

我央求你送好他!

万不可把他的尸体,

抛在惊涛江河畔,

江畔涛声震心魄,

江畔拍岸颤归魂,

会使魂飞魄又散,

惊惧了归魂我心悲。

我还请求你们嚯,

请把他带到山脉灵秀处,

请把他带到避风向阳处,

请把他带到半坡平台上。

让石岩像佛殿护着他,

让绿草像缎子裹着他,

让今生的眼泪化成河,

让来生的笑容刻成山!

天葬结束了,白云飘散在天尽头,雨滴浸失在泥土中,歌声流逝在远山外。大家走下山坡,阿米拖在后面,布穷陪着她。

天葬台上空无一物,鹫鹰展翅飞去。

阿米的爱人消失了,一瞬间融化在天地间,融化在神灵中,除了阿米心里刻骨的爱和刀割般的疼,无法相信他在世间停驻过。他那年轻的生命到底是为了遭罪还是为了享福来到了这世间?或者仅仅是为了了断一丝前世未了的孽缘?可就此终止的生命,就此能断绝一世的情缘和万世的轮回吗?

阿米走向天葬台,褪去袈裟,静静地躺在爱人消失的地方。布穷走过去,大声哭喊:阿米,赤莱已经死了。已经不在人世了!阿米睁开眼睛:不,他在我心里活得好好的,死的是我!

一袭微风吹来,一根鹫鹰的羽毛飘到阿米脸上,紧紧地贴在她唇边。阿米轻轻取下羽毛,握在手心:赤莱,是你吗?虽然你已消散在苍茫天地间,消散在尘世的阳光下,可在我心里,早已垒砌了一座佛塔,这佛塔里没有神灵,只有你,因为你是我一生的信仰!

日子悄然流走,除了赤莱离开带来的痛苦,阿米还要面对肚子里一天天长大的孩子。

对于觉母寺来说。已见惯了人世生死,对赤莱的死也不过是又一个生命结束了人间的苦难而已,而一个觉母怀上孩子才是不可想象,不可理解,不可饶恕的,天大的事。

菩萨也许能宽恕一个人犯下的滔天罪行,而人心并不一定能忍受一个觉母破坏千年的教规,甚至最可敬的大师和最高尚的凡人也很难免,因为那种糟践别人的快意念头,一直藏在人们灵魂的最深处,像魔鬼藏在菩萨身后一样。因此,阿米将要面对无法面对的现实,这比赤莱的离开更让她焦心,虽然赤莱的死给了她无以承载的苦难,可怀上孩子的现实,会让她生不能,死不能。

阿米更多的时候躲着寺里的所有人,和措姆阿婆在一起。布穷担起了寺庙重建后清理垃圾的任务,阿米就担起了布穷的任务。她每天有太阳时,把阿婆抱到屋外晒太阳,天冷时把阿婆的脚抱在怀里,无所事事时,拿起一根枝丫,在地上学着赤莱画画。

有时她也忍不住跑到经堂里,总觉得赤莱依然坐在那里,直挺着背,握着画笔,一缕阳光斜斜地淌在他的衣袖上。她走进他,他回头对她深情地笑,她便心满意足地从他的银耳圈里看他明快地画起一幅幅天女图。她细细抚摸着赤莱的画,那画冰冷刺骨,阿米一下收起手指,蜷缩在地,无声地嚎啕:赤莱,我该怎么办?我们的孩子该怎么办啊?我没有退路,也没有往前的路了,菩萨为何还要我活着?

阿米的梦里又开始出现泽旺了,和往昔的梦一样:泽旺有时抱一胖小子嘻嘻笑着,有时捂着血淋淋的头呜呜哭着,有时泽旺又变成了自己。

阿米每天晚上摸着肚子,感觉到它一天比一天大了,重重地压在心口,让她窒息。有时她也摸摸赤莱抚摸过的乳房,赤莱爱抚过的身子,可再也没有往昔的温热,往昔的柔软了,不过是一具活的尸体,连气息都带着阴间的寒冷。

肚子越来越大,阿米心惊胆战地度过夜晚又过白天,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该怎么办?她也曾想到过死,可每次来到岗曲河边,她又想到赤莱,想到他们的孩子:我可以不顾全自己的生命,可不能残害我们的孩子啊。他还未看这个世界一眼,他还未见他的阿妈一眼,就这样让他重回到阴间,我也太残忍了。

阿米只有把所有的惊恐化作祈祷,她只希望老天开眼,或者菩萨能救救她。

宽大的袈裟有些掩饰不住阿米的肚子了,每个夜晚,这个小东西不停地蹬她,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如果寺庙发现,其他的觉母会怎么做,怎么看,怎么说,还有活佛云登、堪布泽吉、觉母扎洛,我还能抬起头吗?我还能做人吗?我还是人吗?

四月一号,万物复苏的日子,众生开悟的日子,一心向善的藏人都会在这天施舍,放生,念经,祈福。活佛在堪布的劝说下耐着性子等到这天举行新修寺庙的开光仪式。

天微微亮,所有的觉母都起床了,昨天她们已经把寺庙里里外外打扫得一尘不染了,今天只需熏香,敬佛,祈祷。当然有时间,还可以多转几圈寺庙,今天可是个吉祥而喜庆的日子啊。

太阳的第一缕光照在寺庙金顶时,金顶呜呜的海螺声久久地回荡在山谷中,云雾间,所有的觉母把围裙和袈裟洗得干干净净,穿戴得整整齐齐,她们每个人脸上都绽放着入寺以来最开心的笑,有的觉母还放开歌喉:嗡嘛呢呗咪吽——

在这全寺同庆的大好日子里,阿米却感到心惊胆战,她不知道肚里的孩子还能坚持多久,还能为她保密多久。她看着身边的布穷因第一次穿新袈裟而兴奋得脸都红了。她不停地拉着阿米的手,让她快些走。可她的双腿被肚里的孩子压着,怎么也迈不开大步。布穷有些担忧地看着阿米:阿米,你没事吧?阿米赶忙习惯性地用袈裟盖住隆起的肚子,挤出笑脸:我很好啊!她好想给布穷说实情,好想让布穷给她出出主意,可布穷能理解她吗?布穷还会把她当朋友吗?布穷是否也会觉得她玷污了她?虽然在赤莱天葬时,布穷知道她的情感,可她毕竟不知道他们已走得太过了。哎——还是忍忍吧,也许明天我就可以出走,到一个准也不认识的地方去,可挺着一个大肚子,光着头,我还有脸面对谁?我还能躲过谁的眼睛?还有谁能宽恕连自己和菩萨都无法容忍的过错。

转过山头走近寺庙,眼前的寺庙好像从没见过,那雪白的围墙,朱红的大殿,熠熠生辉的金色屋顶,这一切仿佛在梦里,她的脚步突然没了重量,只觉得自己也幻化成了一缕阳光。可没走几步,肚子里的孩子又蹬了她一脚,她赶忙用手捂住肚子,想到自己肮脏的身子,怎么能在这样神圣的地方祈福,怎么能跟这么圣洁的觉母们一起诵经啊!当她抬起脚迈入经堂的那一刻,觉得自己被押上了刑场。只等着在大家的唾弃声中开肠破肚。她躲在布穷后面,不敢抬起头,不敢看任何人的眼睛,不敢看自己的肚子,甚至不敢向菩萨祈祷。

经堂上,活佛云登坐在最高的法座上神采奕奕。他还特意邀请了附近不少寺庙的活佛和主持也落座在他左右。堪布泽吉坐在觉母们最上边,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下面的觉母们也是一副喜不自禁的模样。

活佛云登把暗红的袈裟外肩上捋了捋,高昂起头,洪钟般的声音在殿堂里嗡嗡直响:尊敬的扎西活佛、灯珠活佛……感谢您们百忙中抽出时间,参加我寺的开光典礼,因为您们的到来,我寺一定会繁荣昌盛,一定会为一方百姓带来福音。我寺虽然是觉母寺,可教规森严,持戒弘法,而且很多觉母修行甚高,是藏区觉母们学习的榜样。因此。我这寺庙和觉母们一直以来受到各方百姓的供奉和敬仰

阿米的肚子一阵阵绞疼,全身的骨头都要散架了,她不敢动,更不敢呻吟,就这样盘腿打坐着,双手指甲因握得太紧而深深地掐进肉里,汗水滴滴答答直往下掉。阿米只得忍着,就是死,她也得这样忍着。

布穷不经意间看到地板上有水滴,而且一点一滴越积越多。她莫名其妙,看看外面,阳光恍惚得人睁不开眼,再看看天花板,一滴水的痕迹都没有,再看看身边的阿米,她的整个身子缩在袈裟里,袈裟一阵阵抖动着。布穷悄悄掀开袈裟,这一看,把她吓了一大跳,她看到阿米脸色惨白,全身颤抖,汗水像水一样淌着。她一把扶起她:阿米病了,阿米病得很厉害!没等阿米的手捂住她的嘴,布穷已嚷开了。

大家惊奇的目光唰一下聚到阿米身上,阿米想挤出一丝笑,可疼痛已让她的脸扭曲:我……我……没事!堪布快步走到阿米身边,陪布穷扶起阿米。阿米感到觉母们瞪大的眼睛渐渐模糊。活佛的声音也渐渐远去,身子骨被撕裂拆卸,有个东西突然离开了她的身体:哇哇——一个婴儿从她的围裙下冒出来,一滩血淌在经堂擦亮的地板上。

措姆老师一下抻开袈裟,挡住所有人的目光,布穷呆在原地,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阿米跌倒在地,像牛一样呼呼地喘息着:这是命!我是这个寺庙的罪人!堪布抱起婴儿,用袈裟擦净婴儿身上的血渍,她的声音颤巍巍的,却掩饰不住惊喜:是个男孩!

所有的觉母惊呆了,不敢出一口气,不敢动一下手指,甚至连眼珠都不敢转一下,在这空前绝后的无边寂静中,只有婴儿大胆而放肆的哭声。所有人在这铺天盖地的哭声中,等待着活佛像火山一样爆发。

活佛的脸蛋憋得红红的,耳际的汗水淌到后背,手里的念珠捏得嘎嘎地响,可他突然笑开了:菩萨保佑啊,母子平安就行了。没有佛缘就让她回家吧。

阿米在觉母们的诅咒和祈祷中离开了。她隐藏的所有秘密今天在众人面前彻彻底底地掀开了,她的全身火烧般烫,心却冰冷如水,她只想快点逃离大家的视线,逃离这个让她一时半会儿都无法安身的神圣之地。她憎恨自己在破戒的那一刻,为什么不把廉耻之心剜出来喂狗!

她跌跌撞撞跑向门外,布穷抱着孩子跟在她身后。她不敢回头看布穷,更不敢看婴儿,她只想能快点消失在这个地方。

回到屋里,阿米跌坐在床上。措姆老师上气不接下气地冲进家门。她对着阿米愤怒不已:求求你千万别给任何人说你是我的徒弟。就是到了地狱,也请你别说出来。阿米低低地埋着头,不敢出一口气。她说完这句话后,痛心疾首地忏悔着自己的罪过走了。

布穷找了一件橘黄的衬衫,把婴儿裹在里面交给阿米。婴儿睁着大大的眼睛,小嘴红嘟嘟的。阿米一直埋着头,看着婴儿,不敢抬头看一眼布穷。

布穷熬了茶又熬酥油,端到阿米面前:别想太多了,还是好好把孩子养活吧。阿米心里的一颗石头终于落地了,她抱着布穷放声大哭,这么久以来,她第一次可以痛快地哭。布穷,对不起,我玷污了我们的友情,辜负了你对我的信任!

布穷看着孩子,眼里满是泪:别丢下他,没阿妈的孩子真的很可怜!阿米不停点着头:我一定会把他带大的。阿米恳求地看着布穷:你给孩子取个名字吧。布穷一下惊叫:真的,你说的是真的?没过一会儿,布穷又黯然摇头:我怎么可能给孩子取名字呢,我不是大喇嘛,也不是大活佛。阿米拉着她的手:在我心里,你就是观世音菩萨。布穷低下头,不好意思地笑着:我怎么消受得起!但我真的很想给他取个名字。阿米静静地等待着。布穷第一次露出女孩最温柔的眼神,对着孩子轻轻话语:宝贝,你是爱的结晶,就叫你嘎嘎吧!阿米会心地点着头:嘎嘎——多美的名字啊!

布穷只在半夜去给阿婆翻了身,整个夜晚都陪着阿米。

松光灰暗的灯影下,阿米看着布穷像个男孩一样的脸,想到阿婆,心里千般不舍地说:布穷,如不嫌弃,我走后你和阿婆搬到这屋里吧,就给阿婆说我死了。布穷没接话,在怀里窸窸窣窣地摸索了半天,终于从挂在颈上的一个布袋里拿出一些沾满汗渍的碎银。碎银被一张黑布包着,她抖擞了好半天才把布解开。她把几颗碎银又包在黑布里放回布袋,拴紧袋口,把唯一一枚完整的银元放在阿米手里:我这辈子最大的积蓄就这个和阿婆了,这个你收好,阿婆留下来陪我。阿米含着泪推开钱:我求你帮我换回赤莱捐给寺庙的那套女装,我就是死,都会来取这套衣服的。

阿米只在屋里呆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天还没亮就启程了,她换了一身黑藏袍,戴了一顶红帽,怀里装着嘎嘎。黑藏袍是她换上袈裟时一直珍藏至今的,红帽是布穷的,本来她也有一顶,但破了个洞,布穷就给换了。

布穷看着阿米孤独的背影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里,心像刀扎般疼:你怎么会走到这一步,你怎么能走到这一步?!哎,真的就是你说的命吗?这命也未免太捉弄人了。布穷又想起送泽旺回家的情景,满心的担忧:你的家人能接受你吗?如果不能,你又该往何处?

十一

阿米抱着嘎嘎,茫然地走着,她只知道要离开寺庙,离开那个因她而布满罪恶的地方。她的耳边又回响着有些觉母和村民的诅咒:怎么没遭雷劈死啊!所有觉母都被她抹黑了!哎,别说了,她的父母,亲人,整个村子都被她蒙羞了。

转过一座山头,天微微亮了,她就这样沿着小路盲目地走着。突然不远处的路边坐着一个人,看到她过来,这个人站起身,高高大大的身板,一双大脚像熊掌。

阿米赶忙转身,她见到了最不敢见的人。大脚却追上来:当初对你狠,就是提醒你别走到今天。阿米不敢抬头,更不敢看大脚的眼睛:谢谢你的好意!大脚从怀里拿出两块银元,放到阿米怀里:这是活佛和堪布给你带的,让你好好过日子。阿米推开大脚的手:我不配要他们的东西!大脚的声音提高了一倍:你别逞能了,孩子还要吃饭呢!阿米接过银元,只希望能快点离开大脚的视线。大脚依然紧跟着。拿出一件红衬衫:这是我出家前最爱的衬衫,没舍得拆下打补丁,估计你用得着。她说完,把衬衫裹在孩子身上,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阿米看着大脚离开的背影——袈裟上的补丁在晨风中翩然,一双藏靴也被大脚撑破了好几个洞,她不时抬起胳膊揩着泪。

阿米的眼睛模糊了,曾经那么痛恨的人,突然之间却成了最温暖的人,也许世间万物没有定数,唯有心念。她对着大脚远去的背影默默念叨:老天啊,你也看见了,世事总是如此难料,一个魔鬼居然是菩萨的显像,请把我对她的所有诅咒都化成祝福吧!

当大脚的背影完全消失在山路的尽头,阿米才想起自己的困境:如果回到家里,父母肯定要把我赶出家门。他们肯定会以为是我让他们在离天堂最近的地方堕入了地狱。

没什么地方可去了,还是跳河吧,也许跳河就可以消失得干干净净!

主意已定,阿米反而坦然了。她一路默默祈祷:菩萨啊,我一直皈依着您,信奉着您,但我没想过断绝尘念入寺为尼,可我为了顺应天意和人意来到寺庙,就像我现在顺了天意和人意离开寺庙。

阿米来到锁扎河边,锁扎河静静地流淌着,像一位慈爱的母亲,等待着孩子们的到来。一缕晨光漂浮在河面,阿米突然想到赤莱,想到赤莱笑时满口的白牙,也许有来生,赤莱等着我!

嘎嘎在怀中哭开了,她把乳头塞进嘎嘎的嘴里,就让他最后吸一口阿妈的奶吧,他这个受了诅咒的阿妈,这个不能让她的孩子多活一天的阿妈。哎!就让我堕入没有人间爱恨的地狱吧,下辈子就不要再为人身了!

阿米慢慢走向河边,河风跟着嘎嘎呜呜地哭。她想起自己乌黑的发辫碎成千万根断发,消散在殿堂上;想起赤莱冰冷的身子祭奠在天葬台上,化成一片羽翼;想起一个可爱的孩子因错误的诞生,给整个寺庙和觉母带来莫大的耻辱。

嚯——落到人世,除了生老病死,除了一个个美丽幻影的破灭,还能拥有什么?还能奢求什么?如果还对生命抱着什么希望,那肯定是鬼怪在作弄我们这些愚蠢的觉母了。

阿米停在河的最高处,把那片羽翼葬在她和孩子之间。她闭上眼睛,幻想着赤莱白白净净、充满力量的手,在迎接她和嘎嘎的到来——其实死亡并不可怕,只要你确定黄泉路上有你最爱的人等着,对于一个绝望的人,生命本身就是一种累赘。

嘎嘎突然大哭起来,那粉嫩的小手在怀里挥舞。阿米突然感到心窝里有种东西一点一滴地汇聚起来,复苏过来,从眼角热乎乎地淌下来。她忙乱地抱紧嘎嘎,贴在心口,压在不停搅动的心窝上。嘎嘎的小手在她下巴上抓挠了几下,润润的,滑滑的,带着一馨她从未闻过的香气,有点像糖的甜蜜,又带着奶的乳香,她低下头,细细端详这个小东西。这个小东西的眼睛比天空还纯净、比星星更明亮,阿米紧紧地抱着他,心口有了温度。

她埋下头,在嘎嘎的脸颊上深深地吻了一下。这一吻,她感觉到自己的心又活过来了,又跳起来了,一股带着苦味的滚烫激流在血液里唰唰地奔腾,一种不知出处的坚硬力量在骨骼中嗒嗒地生长,直到她敢肯定她再次孕育了这个小东西,再次把这个小东西融进了她的生命里,这股激流才在血管中渐渐趋于缓和。如果说她当初怎么渴望死的话,现在她又怎么渴望活,因为我们都知道,这个小东西传承了赤莱的魔力——他可以让阿米死,也可以让阿米活,当然也可以让阿米再次脱胎换骨,涅槃重生!

阿米猛然醒悟:原来自己一直纠结于个人的苦难中,从没留意过怀里的这个小生命。她又想起布穷的话:还是好好把孩子养活吧。

她知道只有回家了。这是她和孩子唯一的活路,但愿菩萨能保佑。

她走了很长的路,腹部隐隐作痛,中午来到一河边,就着河水吃了点布穷带的锅魁。黄昏时分来到曾经收割的麦田,地里的麦子早已收完,半截的麦秆在地里灰溜溜地杵着。阿米想起过去,眼泪直往下掉:曾经一到秋天一家子都在地里忙活,而她只能给家人送饭。

每次阿妈吃着她做的锅魁,都要绽开笑容:这村里没一个姑娘比我家姑娘的锅魁做得好!阿爸嚯嚯地笑:是啊,子女是自家的好,庄稼是别家的好啊!嫂子有时会冷冷地冒一句:是啊,女儿永远是对的,媳妇永远是错的。哥会面带怒色瞪一眼嫂子,嫂子便埋着头呼噜呼噜地喝茶。

阿米不敢现在回家,现在正是家人在院里忙碌的时刻,只要不是病了,曾经在这样的黄昏,她也会在院里忙碌着挤牛奶,阿爸阿妈忙着喂狗喂马,嫂子和哥哥忙着把晒了一天的庄稼堆成堆,而侄儿和侄女也牵着猪和牛犊回到家里。当然整个村子的作息时间都差不多,她不敢贸然让村里其他人看见自己现在这模样,不管家里人接不接受,自己在这个村里也会呆不下去的。

天已黑尽,她鼓起勇气往家走去。

回家的路是那么熟悉,闭上眼睛都能知道爬上坡有两丛灌木,灌木上爬着四五只毛毛虫。过了弯道有块大石矗在路中央,大石的缝隙里长着三株狗尾巴草。接近村子有条小溪横穿小路,小溪的下端最窄,一个跳跃就可以跨过。在村子第一家的门口有两棵大树,大树的枝桠被这家的老人像眼睛一样护着,从没一个孩子敢上树攀爬,那怕村里最顽皮的孩子,都不敢冒这个险,因为大家都知道,这树里住着大胡子的树神,而他会把爬上来的孩子碎成叶片,挂在枝头。

穿过一条两边砌着石墙的小道就到了家门口,阿米的心骤然膨胀开来,好像整个心房都要爆炸了。她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到了这里,走到了无颜面对的家人面前,她倚着门久久不敢出声,更不敢敲门。院里的藏獒听到了什么,吠叫起来,阿米不敢再耽误了,轻轻巧巧地敲起门。

吱呀一声,一扇木门支开一条缝,嫂子瞪大的眼睛露在门缝里:谁啊?出什么事了。口气里带着明显的不安。阿米低低回应:嫂子,是我,达瓦卓玛。嫂子赶忙打开半扇门,让阿米进去。一股风跟着阿米,扑闪着松光,嫂子赶忙用手煨着灯火,有些担忧:你怎么这么晚回来啊,出什么事了?阿米的脸又开始发烫,埋着头,敞开衣襟,露出怀里酣睡的嘎嘎。嫂子张大的嘴里半天才吐出一句话:不会是你生的吧?阿米依然埋着头,一下跪在嫂子面前:嫂子,求求你救救我吧!嫂子闷了半响才流着泪叹息:达瓦卓玛,你嫂子有多大本事救你啊,我还是去求求你哥哥。她说着急急爬上楼梯,她低低的啜泣声让阿米更加难过。

阿米等着嫂子回来,等着一家人回来,也许愤怒过后,家人还是会原谅她的。就让我们和她一起祈祷吧,生死关头,亲人是唯一的希望。

没一会儿,嫂子带着哥哥悄悄下来了。他们没点灯,哥哥对吠叫的藏獒低吼了一声,藏獒像挨了一棒子,昂呜的尖叫一声,夹着尾巴缩回窝里。哥哥的眼睛血红,只是一眼,便刺穿了阿米的胸膛。而他的牙齿嚓嚓地咬着,好像他要用最原始的武器,把敌人撕碎吞食。他一把揪起瑟瑟发抖的阿米:快告诉我是哪个畜生干的?我今天要杀了他!阿米不敢看哥哥的脸,更不敢哭,她的双手紧紧捂着怀里的孩子。哥哥的声音虽然压得很低,可还是听得出吐出的每个字都喷着火:你想让我家永远成为村里人的笑话吗?你想让阿爸阿妈气死吗?你怎么不去死,还有脸抱着一个小杂种回来?阿米跌坐在地上,紧紧地抱着孩子,眼泪无声而汹涌,喉管里发出绝望的嘶嘶声。

哥哥终于冷静了,他给嫂子交代了几句。嫂子又急匆匆地爬上楼梯。他蹲在阿米身边:妹妹,请你别让哥哥和家人在村里永远低人一等吧,也给你自己积点德,别害了将要入土的父母。阿米知道哥哥说的是心里话,这也是她一直担心的。既然不能收留,她慢慢起身,往门外走去。

藏獒再次吠叫,楼上传来了阿妈的声音:西绕——有什么事吗?怎么今夜藏獒老叫啊?哥哥马上回应:一只羊跑出了羊圈。阿妈的声音低了下去:喔,那羊圈你阿爸昨天才修好的,怎么又捅破了。

阿米听到阿妈的声音暗暗落泪,也许今生今世再也听不见阿妈的声音,看不见阿爸的容颜了。他们养育了一个多么可怜,多么不争气的女儿啊,不仅不能给他们尽孝,而且还给他们蒙羞,给他们造孽,我还有什么脸见他们,就是到了阴曹地府,我都不敢见了。

她迈出门槛,看着黑漆漆的夜,不知道该往何方。

阿米想起小时候,那时候多好啊!她想吃糖,哥哥便会想尽办法从阿妈床头收藏的木柜里偷出来。那拳头大小的圆锥形红糖,总是她舔两口,哥哥舔一口,有时她的舌尖舔出了血,哥哥才把它放回木柜里。很多时候,一起放牛的多嘎在鞭打小牛时,随带打她两下,而哥哥每次看见了,都不由分说地扑向多嘎,虽然哥哥比多嘎年岁、体格都小很多,可为了她,哥哥每次都很勇敢,不是撕烂了多嘎的袍子,就是打出了多嘎的鼻血。哥哥也被多嘎打破过头,打伤过眼睛,而每次打完架,哥哥都不会忘记像个大人似的慎重警告多嘎:下次动我妹妹一根指头,我砍断你十根指头!而多嘎伸长舌头,挥着拳头怪叫:小耗子还敢跟大灰猫叫板?哥哥又开始冲向多嘎,这时,她总是拉住哥哥。很奇怪,每次哥哥和多嘎打架,她一点都不会为哥哥担心,因为在她心里,那时的哥哥是无所不能,无所不及的,就是为她打架受伤了,为她的偷吃挨打了,哥哥在她面前从不会哭,而且总会笑着告诉她:那些都是故意让他们消解的。

而今,一心讨妹妹开心,一心要保护妹妹的哥哥已学会了惧怕,学会了廉耻。也许这就是所谓的世间最聪明的动物,用所有无用的东西,给自己编织了一个美丽的枷锁,从此沦为它的奴隶。

不知何时,哥哥跟上悄然离去的妹妹,他把一块银元塞在她手里:妹妹,哥哥对不起你,但哥哥相信你一定能理解哥哥的难处。她听得出哥哥的声音带着哭腔,眼里也一定有泪,可她还是没有颜面看哥哥一眼:哥哥,不怪你,都是我的错,请告诉阿爸阿妈我死了。

哥哥一直望着妹妹瘦弱的身影消失在地狱般的黑暗里,他才蹲在地上狠狠地抹着泪。

十二

阿米听阿婆说过有一个叫塔公的地方,那里有一座塔公寺,寺里供奉着一尊释迦牟尼塑像,因此,塔公是一片菩萨护佑的土地,那里居住的十三户人家也都怀着和菩萨一样悲悯的心。

阿米按着塔公的大概方向走到太阳落山,肚子饿得咕咕叫,她才想到自己除了昨天中午在河边吃的几口锅魁外,到现在滴水未进。她从背上解下口袋,还剩半个锅魁,她便一边吃,一边赶路。嘎嘎的小脸红红的,身子也有些烫,刚开始他还哇哇大哭,可没过多久便蔫了下去,抽泣着找乳头。

阿米学着小时候看到大人喂奶的样子,把乳头夹在手指间挤了又挤,一滴奶水都没有。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也许多喝点水会有奶水,她便蹲在河边一个劲地喝水,等胃里满满当当的,她又赶往塔公的方向。

也许是夜半,也许是黎明前的黑暗,阿米沿着一条河边的小路走近塔公村,因为她隐隐听到一两声狗叫,风里也带着烟火味。她找到一块大石,便依靠在大石边休息,如果现在走进村子,说不定有野狗在觅食,也说不定有狼群想偷盗几只羊或攻击一头牛。也算幸运,她这一路夜行也没惊扰了这些野兽。

倚着大石,她感觉到嘎嘎的身子更烫了,小嘴也干干地,在怀里不停找寻着乳头。阿米使劲挤了几下乳房,好像有点水了,她也顾不了是不是奶水,摸索着把乳头放进孩子嘴里。嘎嘎不再抽泣了,安安静静地吸着乳头,不时发出小鸽子一样的咕咕声。

她轻轻地抚摸着嘎嘎的身子,那小不点的身子像丝绸一样柔滑,而小小的骨架跟一只小猫差不多,那小手又在她胸口轻轻抓挠。一股暖意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传遍全身。她蜷下身,又一次那么温柔的把双唇贴在嘎嘎的脸上,那脸蛋柔软,温热,散发着甜蜜的乳香,那一刹那,阿米像一个苦修了一辈子的人,突然觉悟——活着,不仅仅为了自己!

阿米自从当了觉母后第一次这么踏实地睡去,在梦里都露出难得的笑容。她抱着嘎嘎,像孩提时抱着小绵羊。那时,只要阿妈允许她把小绵羊带到床上,她就觉得自己拥有了整个世界。

也不知睡了多久,醒来时,阿米的嘴角挂着笑,她依然闭着眼睛,还想重温一下梦的温馨,可千万缕阳光在河面闪耀,阿米的眼睛只得直面眼前的世界——不远处的塔公村弯弯地镶嵌在一条大河边,一缕炊烟冉冉飘向蓝天。

嘎嘎在怀里睡得沉沉的,阿米走进塔公村,昨夜蓄满的勇气在阳光下一点点消退,一丝丝萎缩。她又摸着光光的头,深深地叹了口气,重新把红帽紧扣在头上,迈开沉重的脚步走向塔公村。

阿米远远地看着寺庙:释迦牟尼佛祖一定看着我和孩子,而我又有多少修行能走进殿门,别说走进殿门,就在门前徘徊都是一种罪过。阿米就这么糟践着自己,夜晚积淀的所有勇气在此刻荡然无存。

她看到有几个衣衫褴褛的人,带着一路的灰尘和虔心走向寺庙。他们在寺庙门口整理好衣服,擦净脸庞,摘掉帽子。阿米的脸霎时惨白,不由紧紧地捂着自己的帽子。

阿米跟着老人和孩子们围着寺庙转经,嘎嘎的身子越来越烫,已发不出声音哭闹了,也不再有精神搜寻乳头了,就是那双小手也不再有力地在她心口抓挠了。阿米的心口越来越重,越来越沉,她不时摸摸嘎嘎的脸,揉揉嘎嘎的小手,像风一样围着寺庙转起来。

下午起风了,灰尘一浪浪地卷起转经的路,阿米的睫毛上,嘴唇上布满灰尘,她的脚步越来越拖沓,越来越缓慢,最后跌坐在转经路上,把嘎嘎紧紧地搂在怀里。

这个小生命一直支撑着自己走到现在,她还巴望着他能支撑下去,至少想看到他笑一下,或者哭一下也行,如果还能看到他走几步,喊一声阿妈,那她一定看到了世间最美的风景,听到了世间最美的声音。她的嘴里又发出绝望的嘶嘶声。

转经的老人和孩子们围过来,关切地询问:什么时候生的孩子?怎么一个人带着这么病重的孩子?阿米的心思又回来了,她惊恐地捂着帽子,确定它还好好地戴在头上时才低低回应:孩子生了有三天了,一个人来的。大家听着阿米的回答,各自忙碌起来——有的老人颤颤巍巍地从布袋中取出一小片佛祖的袈裟,煨在火上熏一下孩子;有的老人从寺庙里要来一点圣水,喂给孩子;有的老人赶往寺庙,请求喇嘛为孩子吹奏海螺;有的老人紧锁着眉头想主意。孩子们更是和阿米一起因老人们的一个主意而高兴,又因一个老人的一句话而担忧。

一个白胡子老爷爷突然拍了一下脑门:我们怎么这么笨呢,干嘛不把孩子带到佛祖前去啊,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呢!大家一下松了一口气,孩子们高兴地蹦起来。阿米赶忙伸手,神经质地捂紧帽子:我不去——我死也不到寺院里去。

大家瞪大眼睛看着阿米,不敢确定这个女人是不是疯了,可惜阿米并没疯,等她慢慢平静下来,看着怀里奄奄一息的嘎嘎,她感到撕心裂肺的疼,看着大家不明就里的目光,她又感到无地自容的羞愧。嚯——命运,既然你把我逼上绝境,那我就成全你吧。

阿米慢慢起身,脸上有了一丝笑,虽然她的脸被一层厚厚的灰尘蒙蔽着,但还是敢肯定,那笑不容置疑。

她再次搂了搂嘎嘎,让孩子紧贴着心口,便义无反顾地走向寺院。

寺院的金顶笼罩在一片灰暗的云雾中,殿门被一位老喇嘛急匆匆地打开,殿门口,所有的老人和孩子们虔诚地弯下腰,低下头,解下发辫,摘下帽子。

阿米再次搂紧了孩子,咬着下巴,一把摘下帽子,露出光溜溜的头。也不能说光溜溜,还是长出了一些发根,只是太短,露出剪刀走过的一条条轨迹。

啊——啊——老人们发出一声声惊叹,露出同一个惊呆的神情,相互支撑着才能站稳,只有孩子们的目光更久地落在老人们瞪大的眼上,不知所措。这些孩子还不知晓光头意味着什么,光头的女人抱着孩子又遭着怎样的罪孽。

阿米感到身上有无数根针在扎,而伤口火辣辣地喷出血,眼睛辨不清方向,耳朵也听不到声音。

她埋下头,坚定地跨过大殿的门槛,走进佛祖的视线。身后跟着一阵风,扑灭了供桌上一盏猎猎燃烧的酥油灯,灯芯冒出一缕烟。阿米的脸刹那惨白,心好像被戳穿了,她的两只手一下撑到地上,才让颤抖不已的身子跪稳,原来那冒出的烟是一片褐色的云,曾经从赤莱的额头飘过,带走了他的命。

就像七年前削去满头乌发时,阿米闭着眼睛,沉寂得死去般跪在佛祖前,她的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却还是无法控制不再抖动。仿佛过了一个世纪,她才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慢慢睁开眼睛,她不敢抬头,只是用世上最温情的眼神看着怀里的嘎嘎:宝贝,你见到佛祖了。她说着从怀里抱出嘎嘎,让嘎嘎的额头触碰到佛祖的膝盖。嘎嘎小小的脑袋耷拉在一边,一双眼睛闭得紧紧的。

阿米的额头在地上碰出呱呱的声响:圣神的佛祖啊,我只是一具该入地狱的躯壳,可您一定得救救我的孩子。

佛祖悲悯的眼神一如当年,固守经卷的老喇嘛却没再点燃那一盏被风扑灭的酥油灯,他愤怒地看着一个觉母居然恬不知耻地抱着一个婴儿,出现在这么庄严圣洁的地方,这不仅是对他的藐视和羞辱,更是对佛祖的玷污和蒙羞。

阿米看着那一盏寂灭的灯,多么渴望老喇嘛能点亮它,为嘎嘎祈祷,因为她知道自己肮脏的身子不能靠近佛祖,如果自己真上前点燃那盏灯,老喇嘛一定会放下一辈子的修行跟她拼命的,而菩萨也一定会站在老喇嘛身边,不会救赎嘎嘎。

阿米把嘎嘎紧紧地贴在心口,额头依然磕得呱呱地响,而血早已沾满了额头和地板:我虽然是个破戒的觉母,可我也是个无助的母亲啊,求求您别让我眼睁睁地看着孩子死去!

老喇嘛因愤怒而闭上的眼睛睁开又闭上,闭上又睁开,念珠在手里拨拉得嘀嘀嗒嗒的响。看得出来,他的思绪让他无法安神一时半刻,他终于忍不住提起一瓢酥油汤,颤颤巍巍地在熄灭的酥油灯里加满油,点上灯,默默祈祷了许久,便悄悄躲在佛像后,像个小孩子一样哭起来。

时光不知流逝了多久,也许弹指间,也许一个世纪,嘎嘎的小脚突然踢了几下,紧闭的眼睛张开了,小小的嘴又在阿米胸口轻轻磨蹭。阿米跌坐在佛祖前,赶紧把乳头塞进嘎嘎嘴里。阿米看到嘎嘎的眼睛像一轮十五的月亮,那闪耀的光芒照亮了佛祖的尊容,点亮了所有的酥油灯,也明亮了她无边的黑暗。

她对着躲在佛像后的老喇嘛惊喜地喊:阿克,阿克,嘎嘎醒了,嘎嘎活过来了。老喇嘛连滚带爬着跑到阿米跟前,摸着嘎嘎的小脸蛋嚯嚯嚯地笑,没顾上擦拭一下满脸的鼻涕和泪水。这一刻,他们都忘记了自己是谁,自己该做什么,或者不该做什么,心里满满的只有无限的爱和感激!

阿米抱着嘎嘎的身子轻飘飘的,肉身好像被卸下了,灵魂脱壳而出,自然纯净得如原初的人类。

她抬起光溜溜的头,挺起抱着嘎嘎的胸膛,走出佛祖悲悯的视线,穿过老人和孩子们惊奇的目光,走向无法揣摩也无需揣摩的世人的目光。

一阵大风呼啸着穿过大街小巷,那顶阿米一直紧捂在头上的红帽被风卷起,和漫天的风尘渐渐消失在一轮灰色的落日中……

责任编辑:次仁罗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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