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博士的自述:遇见你,是我人生不幸中的大幸
2018-11-21肖佳慧
□ 肖佳慧
2010年3月14日,是我人生的一个拐点。那天,在衡南县一中读高三的我正在上着课,老师突然走过说:“肖佳慧,你爸来了。”我极不情愿地走出教室,没好气地问:“你来干啥?”他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慧慧,你爸妈来家找你了。”我一愣,顾不上跟老师请假,便飞也似的向家跑去……
一
来学校找我的人其实是我的养父。从我能记事起,我就与养父肖建新和养母肖丽平一起生活在湖南衡阳三塘镇文村。这是一个非常贫穷的小村,全村只有十几户人家,靠种红薯和花生为生。
我还记我5岁那年,一天,蒋家奶奶神色慌张地来到我家地里,跟正在刨花生的养父耳语了几句。养父听了后,连忙扔下锄头,夹起在旁边玩耍的我,就往家跑。
当晚,我们一家就去了东莞。整整5年,养父母连春节都没回过老家。因为年幼,我对全家这次奇怪的迁徙并不在意,但让我感到不解的是,只要有同乡从老家过来,养父母就会紧张地拉着人家打听什么。
我小学四年级时,养母不幸车祸丧生。她去世后,养父一个人实在无法又上班又照顾我,只好带着我回到了文村。那些年,养父每天忙完地里的农活,就会匆匆赶回家给我做饭。晚上,我趴在桌上做作业,养父就在旁边就着昏暗的灯光给我补衣服、袜子。他用粗大的手指捏着钢针,笨手笨脚的,不是把袖子连到前襟上,就是把扣子缝到了衣服里边,手指还经常被针扎出了血。那时,养父才40多岁,正值壮年,不少人劝他再找个女人一起过日子,但都被他一口回绝了。
看到养父为我忙里忙外的,我有些过意不去,也想帮着做些家务。养父却毫不犹豫地阻止了我:“你只管好好读你的书,这些活儿,爸干得了。”我的学习成绩在班里一直名列前茅,每当我考了100分,养父总是笑得脸上的皱褶都舒展开了。
二
我11岁那年,一天,邻居李叔来找养父喝酒,我在隔壁的小房间里做作业。两人大概喝多了,声音也大了起来。李叔给养父介绍了邻村的一个寡妇,那寡妇还带着个孩子。养父不同意。他说:“多两个人就多添了两张嘴,我哪里养得活?”李叔说:“不行就让慧慧别读书了,女孩家读那么多书干什么?”“那怎么行?慧慧这孩子聪明,是个读书的料,不能耽误在我手上。”养父的语气陡然加重了。
“我知道,你是觉得对不起慧慧她亲爸亲妈吗?要是这样,不如当年他们来的时候,你就把孩子还给他们算了……”李叔又说。
我的脑袋顿时“嗡”的一声。后来,在我连哭带喊的追问下,养父不得不告诉我:8年前,一直没有生育的他和养母从外地一人贩子手中,以2000元的价格把我买了下来。我5岁那年,我的亲生父母找到了文村,蒋家奶奶发现后,就给养父报了个信儿。于是,他们便带着我连夜逃到了东莞……我记得我是大哭着冲出了房门。两天后,养父终于在一个树洞里找到了又冷又饿的我。他的脸上写满了自责。从此,我就再没有叫过养父一声“爸”。还总是无缘无故地朝他发脾气。明知他能供我读书已经非常吃力了,我还故意嚷着一会要吃烧鸡,一会要喝可乐。为了让我高兴,养父总是会从兜里摸出几张皱巴巴的钞票,无条件地满足我所有的无理要求。
小学毕业后,我考上了镇上的中学。因为是住校,养父单靠种地已明显不够支付我的学费和生活费。但为了让我能读书,他又去了邻村一个沥青加工厂熬制沥青。这个活儿又脏又累,危险性也很大,没人愿意干,可养父愿意。
我每个周末回家,都是养父最高兴的时刻。他兴奋地跑前跑后,把我最爱吃的凉粉、炒豌豆一样一样端出来,小心翼翼地守着我吃完,脸上浮起欣慰的笑容。可我对他这种近乎谦卑的殷勤,却一点不领情。
一天,我从外面回家,看到养父正得意地拿着我的得了满分的试卷,给李叔看。我一把抢过来,没好气地对他说:“以后别乱翻我书包!”养父就像做错了事的孩子,脸一下子红了。
2007年,我又以全镇第一名的成绩考取了衡阳最好的高中——衡南县一中。当时,很多人都劝养父别再让我读书了。甚至有人对养父说:“你就不怕她翅膀硬了,飞了?”可是养父什么都没说,不声不响地卖掉了家里的一头猪,并又找了一份分拣医疗垃圾的活儿……
养父并不知道,我学习如此努力,就是为了能考上外地的大学,离开他。
让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就在我高中即将毕业时,我的亲生父母来了!
那天,我冲进家门,一对穿着打扮都很体面的中年男女立刻站了起来。我一眼就看出,我和那个中年女子长得很像。她走过来,轻轻拉起我的衣领,看到我颈后有一块椭圆形的胎记,便紧紧抱住我:“孩子,你真的是欣欣啊!妈妈好想你……”我在她的怀里,也是泪如雨下。
父亲从黑色皮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塞到养父手中,说:“谢谢你这么多年对欣欣的养育,我们想今天就带她走,她的户口和转学手续我们也会替她办的。”养父把信封重新塞回父亲的手中,嗫嚅着说道:“我啥也不要,就想要你们给我留个地址。”父亲犹豫了一下,便写给了他。养父又转过头来对我说:“闺女,你在这个家受委屈了,回去后要听爸妈的话。”我没有理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个家。
三
我的新家在南昌,我的生父是一名中学老师,母亲是一名护士,家里还有个比我小7岁的弟弟。一回到家,我就恢复了我原来的名字:施雨欣。
得知是养父主动给父亲打的电话(当年,由于蒋家奶奶的报信,我的亲生父母没能在文村找到我,但他们还是留了一张字条在养父家,上面有他们的电话号码。他们希望养父回来后,能给他们打个电话。但养父后来在看到这张字条时,却把它藏了起来),我感到有些意外。但我已无暇揣测养父的真实意图,只顾着贪婪地享受这已错失了15年的亲情,甚至把从文村带来的东西全部扔进了垃圾箱。
回家没多久,我就收到了养父寄来的一个包裹,里面是晒干的枇杷核。我从小患有支气管炎,一到换季就咳嗽。养父带我看过很多医生,但开的药都不管用。后来,他从一个老中医那儿寻了个偏方——用野生枇杷核晒干后煮水喝,能治我的病。于是,每年他都会到处寻找野生枇杷。我拎起那包枇杷核,就将它扔进了垃圾箱,因为我已经有了母亲从医院开回来的进口止咳药,不再需要这黑乎乎的枇杷核了。
父亲把我安排在了南昌最好的中学读高三,我优异的成绩让他们大跌眼镜。得知文村的女孩从没有一个能初中毕业时,母亲感慨地对父亲说:“欣欣在这一点上还是很幸运的,她的养父没耽误她。”父亲也若有所思地说:“难怪他反复叮嘱我,要把欣欣安排到最好的学校读书。”
2010年9月,我考取了四川大学高分子材料专业。2014年,我从川大毕业后,又申请到了美国伯克利大学的全额奖学金。当飞机冲上蓝天时,我知道我的人生掀开了崭新的一页……
2016年6月,我获得了伯克利大学的硕士学位。在参加完毕业典礼后,我便和我的男友,也是我在伯克利大学的同学英国男孩史蒂芬回到了南昌。得知我带回了个“洋女婿”,街坊邻居们都涌到了我家来看新鲜,在一片祝福声中,我有种扬眉吐气、脱胎换骨之感。
但就在这时,我从我一个在南昌工作的初中同学那儿,听到了一个关于我养父的坏消息——他患了皮肤癌,还在一次采枇杷时,失足从山崖上滚落了下来,摔坏了腰椎……不知为什么,我忽然就觉得自己很可耻,那天我像疯了一样,喝了一大瓶白酒,史蒂芬半拖半抱地把我弄回了家。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做了很多梦,在文村与养父生活的一幕幕像放电影一般出现在我的梦境中。原来,那些被我刻意封存起来的记忆,一刻也不曾离开过我的脑海。
四
不知睡了多久,我从梦中醒来。目光定格在了卧室柜顶上父亲给我码放得整整齐齐的一堆包裹上。那是我不在家的这些年,养父给我寄来的东西。在他的想象中,我还一直享用着他精心挑选的花生和红薯干,而且还按时喝着枇杷水……
我这才发现,这么多年以来,我一直误读了养父给我的爱:纵然他从人贩子手里买下我的行为是违法的,纵然他早该在我父母第一次到文村找我时,就把我还给我父母,而他却没有那样做,而是选择了带我逃走,是自私的,但是他对我的爱,一点也不比我亲生父母少!我的心在发抖!
第二天,我便和史蒂芬一起踏上了开往衡阳的火车。在路上,我第一次把自己的特殊经历讲给了史蒂芬听,他听了以后,握着我的手感动地说:“我美丽的中国姑娘,没想到你还有这样曲折的经历,我很佩服你的养父,让我们一起为他做点什么吧!”
6年过去了,养父家的房子更加破败。养父正坐在门前的矮凳上打盹,他饱经风霜的脸上刻满了皱纹,精神萎靡不振。我轻轻地唤了他一声“爸”,他蓦然睁大了眼睛,说:“慧慧?真的是你吗?我不是在做梦吧?”我向他介绍了史蒂芬,他手忙脚乱地给他拿凳子、倒茶,然后拉着我的手,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好像生怕他一松手,我又会消失了一样。我发现他露在外面的手臂上,有大片突起的黑色痣块,边缘已经红肿溃烂。我要捋起养父的袖子仔细查看他的病情。可他却急忙把手缩进了袖子里,不安地说:“慧慧,吓着你了。你放心,医生说这不传染的。”在我面前,养父总是把自己放得很低,可以说是已经低到了尘埃里。我的鼻子一酸,紧紧地抱住他,哽咽着说:“爸,对不起!”
当晚,我就给父亲打了电话,告诉他,我要将养父带回南昌治病。父亲沉默了良久,缓缓地说道:“孩子,我和你妈也曾怨恨过你的养父。但这些年我们也意识到了你能有今天,是与你养父对你的培养分不开的,你能遇到这样一个养父,是不幸中的大幸。所以,我们早就原谅了他。我们也知道你对你养父心里是有怨气的,如今你想清楚了,想要原谅他,也说明你是一个懂得感恩的好孩子。我们没有理由不支持你。”父亲的一番话,让我放下了全部顾虑。第二天,我就和史蒂芬带着养父踏上了回南昌的火车。
在南昌市第一人民医院,养父的检查结果很不乐观,他的皮肤癌已发展到了中晚期,必须尽快手术。我把自己在美国读书时节省下来的5万美元钱全取了出来,给养父做了手术,但为了彻底清除他体内的癌细胞,还有经过漫长的化疗过程。
在经过两期的化疗后,养父的病情得到了控制,但他的身体也变得更虚弱,经常高烧不退。医生说:目前的抗癌药物都不能实现靶向治疗,它们在杀死癌细胞的同时,也会杀死人体内的健康细胞。而皮肤癌的复发率又是所有癌症中最高的……“那他最多还能再活几年?”我失声问道。“五年。”医生说。
养父安静地躺在病床上,看到我后,他努力地笑了笑,哑着嗓子说:“闺女,托你的福,我有生之年还能住在这么漂亮的房间里。”我眼含着泪水,握住养父干枯的手,恨自己读了这么多年书,却对他的病无能为力。暑期就要结束了,导师催促我和史蒂芬回到美国攻读博士学位。而此时,高昂的医药费和药物的副作用,也让养父对治疗失去了信心,他收拾了衣物,打算回文村老家等死。一时间,我不知如何是好。看到我左右为难,我父母做出了一个重要决定:把养父接回家,负责照顾他的生活。养父握着父亲的手,惭愧、感激得说不出话来。父亲却诚恳地对他说:“我们还要谢谢你,帮我们培养了一个如此优秀的女儿。”
五
回到美国后,我和史蒂芬一起努力寻找着治疗皮肤癌的方法。终于,我发现日本东京大学的一个研究室正在进行一项研究,他们希望能找到一种高分子材料,包裹住抗癌药,以实现药物的定向释放。这将大大减少抗癌药物的副作用。而这项研究的成果最大的受益者就是皮肤癌患者。
我就是做高分子材料研究的,我立刻产生了一个念头,我要亲自去参与这项研究。但他们能否接受我的申请?即便他们接受了,在这个领域要做出成绩也是非常难的,那我的博士学位可能就会晚五年、八年,甚至十年才能拿到。且我和史蒂芬的爱情也将面临考验。
经过三天三夜痛苦的挣扎,我最终还是决定铤而走险。我找到导师,把自己面临的困境讲给了他听,并为不能继续读他的博士而表示了歉意。没想到,导师在听了我的话后,不但愿意放我走,还破天荒地为我写了一封推荐信!正是由于有了导师这封分量很重的推荐信,我加入该研究室的申请顺利获得了批准。
在收到邀请函的那天,我兴奋地给养父打了一个越洋电话,养父虽然听不懂我的专业上的事,但他肯定听懂了,他的这个曾经叛逆的女儿要救他!他哽咽地说道:“闺女,谢谢你……爸有你,真是福气。”而更令我感动和意外的是,一年以后,史蒂芬申请加入了我们这个研究室,并成为了我的助手!
2017年11月23日,我的研究取得了重大突破性进展,一种能实现靶向治疗、几无副作用的治疗癌症的新药即将诞生。我知道:我的养父有救了!我的这项研究成果在学界引起了极大反响。我也因此被破格提前授予了东京大学医学博士学位。
2018年1月,我负责的这个项目进入了临床试验阶段,需要征集皮肤癌志愿者进行试验,我当即替养父报了名。2月12日,我把身体已经极度虚弱的养父接到了日本。当我将实验制剂缓缓地推进养父的血管时,内心仍有一丝不安,生怕实验会出现什么意外。而令人欣慰的是,什么意外都没有发生。72小时后,养父体内的癌细胞数量下降了20%,正常细胞对药物的反应一点也不明显。这意味着,如果一切正常的话,他的皮肤癌很快就能被彻底治愈……
望着病床上的养父,我时常想:养父虽然有他自私的一面,但却是他在极为困难的条件下,让我这个“被拐来的女孩”获得了上学读书的机会;曾经我对他的怨恨是那样的深,但正是这种怨恨,成为了我奋发读书的动力;现在他的病痛,又激发了我挑战世界性难题的勇气,并意外地登上了以往我想都不敢想的医学高峰!他就像是故乡的黑土地,卑微而渺小,可他的身上却能站起巍巍大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