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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业合作化运动与“干预生活”的文学口号

2015-02-02于强

扬子江评论 2015年1期
关键词:合作化特写维奇

于强

“干预生活”口号经刘宾雁之手译介入中国,并通过他的特写引发巨大反响。然而,最初把“干预生活”口号推向文学前台的,却是郭小川、康濯、刘白羽等作协负责人。这一口号能被中国作协频繁使用、广为倡导,既不是苏联文学直接影响的结果,也不是“双百”方针孕育的产物。它的提出和推广,与毛泽东1955年推动的农业合作化运动以及稍后的快速推进社会主义进程有着密切关系。

一、传播中的冷与热

“干预生活”口号是在1950年代中前期苏联反对“无冲突论”、号召“写真实”的思潮中孕育产生。“大胆干预生活”、“积极干预生活”这些词句,最初被一些批评家用来赞扬那些勇于揭露生活中的矛盾和冲突、敢于鞭挞生活中的消极和反面现象的作家和作品。“干预生活”的出现同奥维奇金及其影响下的“奥维奇金派”的创作紧密联系在一起。a奥维奇金的特写尖锐、真实地揭露二战后苏联农村中存在的各种问题和矛盾,暴露农村中的阴暗面,鞭挞农村中的官僚主义和教条主义。评论界认为,奥维奇金等人的特写“为文学积极干预农村的命运,而且为更深刻地解决时代的社会道德问题开辟了道路。”b

“干预生活”概念也随奥维奇金的到访而传入中国。1954年10月,奥维奇金随苏联新闻工作者代表团访问中国,其间应邀作了两次关于特写问题的报告c。报告经刘宾雁翻译、整理交《文艺报》连载于1955年第7、第8号上d。在这篇题为《谈特写》的演讲稿中,“干预生活”概念第一次在中国报刊上出现。但这篇文章以及一年前就翻译过来的体现奥维奇金“干预生活”主张的代表作《区里的日常生活》和《在一个会议上……》e,在中国并没有产生如同在苏联那样热烈的反响,反而陷入了为时不短的少有人评说的沉默状态。

到了1955年末,情况发生突然转变。中国作协负责人率先在《文艺报》上使用了这一词汇。苏联“干预生活”的标志性作品《拖拉机站站长与总农艺师》、《奥维奇金特写集》和《被开垦的处女地》 (第二部第二、三章)也在1955年下半年相继刊发、出版,引起中国读者广泛注意。在1956年初召开的对这三部作品的学习讨论会上,作协负责人高度肯定苏联作家“勇敢干预生活的精神”,批评中国文学“创作中回避斗争与不能真实地描写生活等现象”。会议发言经记录整理,配以《勇敢地揭露生活中的矛盾和冲突》的通栏标题,发表在《文艺报》第3号上。如此高调、集中地使用“干预生活”口号,这在“双百”方针出台之前还是第一次。经此讨论会的宣传倡导,到1956年2月底召开的作协第二次理事会(扩大)会议上,“干预生活”已然成为中国文学界普遍认同的文学共识。这次理事会会议也被认为是“干预生活”创作主张在中国当代文学得到倡导的“一个鲜明的标志”f。

一个月后,刘宾雁的特写《在桥梁工地上》发表在《人民文学》4月号上,副主编秦兆阳特意撰写“编者按”给予热情推荐:“我们期待这样尖锐提出问题的、批评性和讽刺性的特写已经很久了,希望从这篇《在桥梁工地上》发表以后,能够更多地出现这样的作品”。由此,“干预生活”的创作潮流在当代中国文学崛起。

二、中国作协的别样理解

纵观“干预生活”口号从寂寂无闻的译介状态到作为一种创作主张被推向文学前台的过程,中国作协负责人无疑起了引领风潮、推波助澜的重要作用。但把这一口号重新放回提出之时的1955年胡风文艺思想批判的风潮余绪中,不禁就让人感到惊讶、疑惑:“写真实”,作为胡风现实主义创作观的核心正遭受猛烈批判。中国作协负责人为何要在此等情形中高调力推“干预生活”这一明显具有“写真实”倾向的口号?如果把这一行为看作是苏联因素对当代中国文学强力影响的结果,那么奥维奇金的特写以及他对“干预生活”理念的介绍,在译介入中国后为何又陷入无声的状态?

带着这些疑问,重回“干预生活”口号的传播现场,仔细阅读作为文艺政策导向的《文艺报》,联系这一时期报刊上使用“干预生活”口号的文章,反复辨析这一口号在当时语境中的使用含义,却发现:郭小川、康濯、刘白羽等作协负责人虽然率先在中国推出了“干预生活”口号,倡导文学创作要“勇敢地揭露生活中的矛盾和冲突”,但在具体干预什么样的“生活”,揭露怎样的“矛盾和冲突”,批判哪一种“官僚主义”,即在对“干预生活”内涵的理解和对象的指涉,以及在推出“干预生活”口号的动机上,他们与奥维奇金、刘宾雁、秦兆阳等人的理解和运用大相径庭。

作协新任秘书长郭小川g首先使用了“干预生活”口号h。他号召“先进的作家和艺术家”,要“勇敢地突破常规”,“更多、更大胆地干预我们的生活”。但郭小川倡导“干预生活”,是不满于作家们在“社会主义运动的高潮已经到来”之时,居然还按照“常规”生活,“社会主义的高潮激不起他们心中的一点浪花”。所以,他代表作协向作家和艺术家呼吁,“应当像好斗的牛,却不是两个角,而是长十个角,勇不可当地向一切落后的事物攻击,向社会主义进军”,干预和改变“生活中那些真正社会主义的东西,常常遇不到那些关怀和扶持的手;而过了时的、陈旧的落后的事物却在自由自在地害人害事”i的落后局面。

作协创作委员会青年部副部长马烽赞扬尼古拉耶娃的小说和奥维奇金的特写:“大胆地揭露了生活中的矛盾,从尖锐的斗争中描写新人物”,批评中国作家走了“一条绕开生活中尖锐矛盾的狭窄小路”。j但在马烽看来,现实生活中需要揭露的“尖锐复杂的矛盾斗争”,是“地主富农以及暗藏的特务分子,用各种手段破坏农业合作化运动,破坏工厂建设,篡夺政权,甚至阴谋暴动”。尤其需要警惕和批判的是,“一些官僚主义者,有着保守思想的人物,差不多在各个角落里都有。”k

中宣部文艺处处长林默涵在回顾第二次文代会以来的短篇小说创作时,也认为“我们的文学不应当磨去生活的棱角、掩饰生活中的矛盾和困难”,“许多作家还不敢或者不能大胆地揭露生活中的矛盾和冲突”。但林默涵所指的作家们没能揭发出“真正阻碍我们的生活前进的东西”,却是:“有些地方反对社会主义的势力杀死了我们的干部,残余的地主密谋组织叛乱,官僚主义者保守主义者摧残了农民的社会主义积极性。”l

作协党组副书记刘白羽肯定肖洛霍夫的创作“忠实于生活的真实,忠实于生活中最本质的东西——斗争”,赞扬奥维奇金的特写“大胆地揭示了生活中真实的东西”,也鼓励中国作家努力“写生活的真实”。但在认识“什么是生活的真实”的问题上,他提醒中国作家不要忘记“在我们的农村生活中”,“最主要的”还是“曲折、复杂的,同敌对阶级、同自发的旧思想残余”所作的“惊心动魄”的斗争 。m

辨析这些话语可以发现,中国文艺领导者在使用和倡导“干预生活”口号时,所要揭露的“矛盾和冲突”,是“地主富农和其它反革命分子对于合作化运动的疯狂破坏”n,是“少部分”只想自己单干、不愿加入合作社因而必须教育的“作为私有者的农民的沉重的习惯势力”。其中,最“复杂尖锐的斗争”、“本质的冲突”,就是“目前的社会主义高潮”o,就是“农村中到处存在的右倾保守主义和广大农民坚决抗拒保守主义的革命行为”。而中国文艺领导者要揭露和批判的“官僚主义者”,是那些所谓“摧残了农民的社会主义积极性”、持有“阻碍农业合作化发展的右倾保守主义”思想的党员干部。

联系1955年的形势可以看出,郭小川等作协负责人是在农业合作化运动的政治语境中使用和倡导了“干预生活”口号。因为有这样的政治背景和运用意图,“干预生活”口号最初的使用者和倡导者,不会是刘宾雁、王蒙等普通作家,而只能是郭小川、康濯等拥有官员身份的作协负责人。也正是在宣传“农业合作化”的迫切需求下,郭小川等作协负责人“误读”了奥维奇金等人的作品,“干预生活”口号得以在中国传播开来。

三、“农业合作化”语境中的误读

当代中国文学p一直围绕着文艺政策的指挥棒在转。文艺政策的调整往往又是因为政治形势发生了深刻变化。政治既是当代文学变化的起因,又是主宰当代文学走向的决定力量。而毛泽东的意志,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当代中国最大的“政治”。“干预生活”口号在农业合作化运动中被使用与推广,即形象地说明了当代中国的这些特点。

当全国上下还在如火如荼地批判、声讨“长期危害文艺界的胡风的反动文艺思想”时,运动的策划、主导者——毛泽东已经将注意力转移到大规模推进农业合作化的问题上。1955年4、5月间,毛泽东改变了前一时期对农村形势的判断,认为农业合作社非但不应该停止发展,反而应当扩大规模、加快速度。围绕合作化运动的速度问题,毛泽东与中共中央农村工作部部长邓子恢之间产生了分歧。邓子恢因主张对合作化速度适当加以控制,被毛泽东指责为“小脚女人”而遭到批判。毛泽东由此认为党内在合作化问题上存在严重的右倾保守思想。他先后主持两次省、自治区党委书记会议(5月和7月)和扩大的中共七届六中全会(10月),批判所谓“右倾保守思想”,以此推进农业合作社的发展速度。q1955年10月17日,毛泽东撰写的《关于农业合作化问题》一文,作为中共七届六中全会决议的核心内容在《人民日报》第1版发表。全国性的农业合作化运动进入迅猛发展的新阶段。毛泽东预言,“新的社会主义群众运动的高潮就要到来”。

《文艺报》迅速在同月30日刊行的第20号以头版位置转载毛泽东的报告。如此短的时间间隔,这般快的转载速度,对于一份半月刊,不能不说明它的编辑部以及主管部门——中国作协对政治形势的变化保持了高度的敏锐性r。这既是《文艺报》作为作协机关刊物的职责所在,也是因为文艺工作的领导者相信“毛泽东同志早就向我们说过:‘随着经济建设的高潮的到来,不可避免地将要出现一个文化建设的高潮。”s

面对“新的形势”,文联和作协迅速行动起来。“为了贯彻党中央和毛主席关于农业合作化运动的指示,迎接全国农村社会主义群众运动的高潮,向农民广泛宣传农业合作化道路的优越性”,文联各协会订出关于农业合作化问题的学习、宣传和创作计划t;中国作协及各地分会把合作化问题当作“目前工作的最重要的急务”,制定新年度工作计划,组织作家展开为期一个月的学习,并动员作家深入农村。u《人民日报》发表社论,号召“作家、艺术家们,趁着运动的高潮,到农村中去”,“亲自观察、体验并且创造性地表现这一伟大的历史性的革命变化。”v《文艺报》此后半年多的社论、消息以及文艺批评,几乎都是围绕着宣传农业合作化和批评保守主义思想的主题展开。

毛泽东在《关于农业合作化问题》中预言:“农村中不久就将出现一个全国性的社会主义改造的高潮”,但在最初作出农业合作化大发展的决策时,他面对的一边是农村中“像汪洋大海一样的个体农民的所有制”,一边是党内同志“走快了,走快了。过多的评头论足,不适当的埋怨,无穷的忧虑”w。毛泽东几乎是在凭借个人意志推进运动。他需要宣传部门和文艺机构,火速行动,制造舆论,批评、打击阻碍运动发展的干部,教育、动员“觉悟不高”的农民踊跃入社,让“社会主义的高潮”尽快到来。

在作协的动员、组织下,作家们纷纷下乡x。然而作品从乡下采写到刊物发表,需要时间、过程。更为麻烦或者说尴尬的是,作协在鼓动文学工作者用创作来表现“热火朝天”的社会主义“伟大”变革时,却遭遇作家已到“退缩程度的沉默”,批评家“可惊的慎重”,和一些刊物“平静无波,似乎连别人的一根毫发都不敢触动”的编辑态度y。尽管夏衍把发生这种“最触目惊心的事”的原因,归结为“我们文艺工作者的思想、感情、工作方式等等,都已经不知不觉地和一日千里地向前迈进的革命形势脱了节,对社会主义事业缺乏一种不能自己的、油然而生的、愿意为它献身的热情和气概。”z但大家都清楚,胡风文艺思想批判以及由此引发的肃反运动造成的恐怖阴影,还重重笼罩在知识分子的心头。

运动发展的势头一日千里。原本准备用3个“五年计划”完成的农业合作化,结果到1956年初就在全国初步实现。毛泽东大受鼓舞,相信早日完成社会主义改造和加快各项事业发展的速度是能够实现的,关键的问题是克服各种“右倾保守思想”。@7毛泽东想通过在农业合作化运动中对“右倾保守思想”批判的方式,解决工业、商业、交通运输、教育科学文化各项事业中的他认为也存在的“右倾保守”问题,由农业的社会主义改造高潮带动各项建设事业的快速发展。@8所以,在1956年初的《文艺报》上,“农业合作化”依然是使用频繁的词汇,“右倾保守思想”成了重点批判的阻碍社会主义建设进程的“官僚主义”的代名词。

对文学工作在宣传合作化运动上的不敏感、不作为,毛泽东在编写《中国农村的社会主义高潮》一书的按语时,表达了严重不满:“这里又是一个陈学孟。在中国,这类英雄人物何止成千上万,可惜文学家们还没有去找他们,下乡去从事指导合作化工作的人们也是看得多写得少。”@9这条按语让对文学事业负有直接责任的作协领导人惶恐不安。即便过去了两个月,康濯在代表作协总结两年来反映农村生活的小说创作时,讲起这条按语,愧疚、自责之情溢于言表:“这是对于我们的一针见血的批评。”#0

在1955年末,作协领导人一边面对着宣传农业合作化运动的迫切要求,一边又陷于因文学工作者的“沉默”和安于“常规”而使得创作与评论始终跟不上形势发展的无奈处境。在需求和困境中,作协领导人习惯性地把目光投向苏联,寻求借鉴的可能。当时苏联文学中最为活跃、昂扬着“干预生活”精神的特写小说,因其大多以集体化农庄为创作题材,又有批评阻碍农业发展的官僚主义的主题,立刻吸引了中国作协的目光。在中国沉寂而在苏联反响巨大的奥维奇金、尼古拉耶娃等人的作品,相继浮出水面,驶入中国作协领导人的视线。#1

作家出版社于9月推出《奥维奇金特写集》。《文艺报》紧跟着在10月上旬作了图书介绍:奥维奇金“过去作过集体农庄主席,现在仍旧和集体农庄保持着密切的联系”。他对于集体农庄生活非常熟悉,“写了许多关于集体农庄生活的特写。”书中收录的《区里的日常生活》等四个特写,尖锐地指出了集体农庄中一连串迫切的现实问题,“深刻地表现了真正布尔什维克式的领导方式和形式主义官僚主义的领导方式的斗争”。#2值得注意的是,这则简短的图书广告,突出地强调了两点信息:第一,奥维奇金是一位熟悉并长于写作集体农庄题材的作家;第二,《特写集》的主题是反对“官僚主义”。奥维奇金在1954年10月访问中国时,身份还被介绍为具有新闻工作者性质的特写作家#3。而在1955年末,其身份就更多地与“集体农庄主席”发生了关联。对于同一位作家,这种在身份介绍上的变化,还有对反“官僚主义”主题的强调,则反映出作家出版社和《文艺报》是基于中国现实政治的需要——配合毛泽东推进农村合作化运动——来理解和出版奥维奇金的创作。

同年10月26日召开的“全苏描写集体农庄生活的作家会议”也牵动了中国作协的注意力#4。奥维奇金在会议的主题报告中,强调集体农庄题材的重要性,认为作家不应“避开农村题材,忽视我们当前生活中最重要的问题和冲突,忽视我们集体农庄建设的事业。”#5会上许多发言的中心是生活的真实问题,认为这首先是与人民共安乐、共忧患,深刻地了解人民的心灵的问题。许多发言强调指出,近来作品中还有粉饰生活、回避斗争或者轻易地解决矛盾的现象,但是文学的首要任务是描绘斗争的过程。在这个意义上,奥维奇金认为尼古拉耶娃在中篇小说《拖拉机站站长和总农艺师》中,“缓和冲突,破坏了环境的真实性”。

尼古拉耶娃的《拖拉机站站长与总农艺师》#6尽管还被苏联作协理事会书记斯米尔诺夫在《真理报》上批评为“走上了最小冲突论的道路,在很多地方用简单的方法解决了新与旧的斗争问题”#7,但中国评论家巴人读后却感到“非常的亲切”,认为用这部小说“来对照我们的生活”,“仿佛是在描写我们自己的事情似的。”巴人之所以有这样的感觉,是因为这部小说反映了在苏联建设共产主义社会的过程中那种锐不可当的为新事物开辟道路的先进力量和习惯故常、安于现状、满足自己微小的成就的保守力量之间的尖锐斗争。而“反对保守主义,粉碎一切墨守陈规的经验主义,是今天我国建设社会主义的首要任务。”正是从这个意义来理解尼古拉耶娃的中篇小说《拖拉机站站长与总农艺师》,巴人觉得“这篇小说对我国的青年一代有着无可争辩的鼓舞力量。”#8巴人的这种理解在当时颇为普遍#9。青年团中央宣传部也是在“为新事物开辟道路,勇敢斗争的原则精神”上,向全国青年“大力推荐苏联作家尼古拉耶娃的中篇小说”。$0

无论是创作、理论、政策还是评论文章,从1955年下半年开始,主要介绍苏联文艺的《译文》月刊,在其翻译的这些作品中流行起农业题材来。其中就包括了《拖拉机站站长与总农艺师》,肖洛霍夫的《被开垦的处女地》(第二部的第二、三章)$1,还有一年多之前就翻译发表的奥维奇金的《区里的日常生活》。对于这种现象,佛克马认为,“中国人对集体农庄生活显示出极大的兴趣是自然的”,因为此前几个月,“中国农村已经在毛泽东和中共中央领导下开始了全面合作化的进程。”$2

的确,奥维奇金的特写在中国由冷寂到热捧,苏联“农业题材”作品在中国开始流行,都发生在毛泽东大规模推进农业合作化运动之后。中国文学界也是在“支持农业合作化”和“反对保守思想”的意义上翻译、介绍和评论这些作品。之所以如此,奥维奇金、尼古拉耶娃等人的创作,无论是反映集体化农庄生活的题材,还是批评官僚主义的主题,无疑都契合了中国文学界配合毛泽东批判保守主义思想、推进农业合作化运动的需求。而这些作品所蕴含的直面现实、揭露矛盾的“干预生活”主张,也“顺理成章”地被中国作协领导人“误读”性地借用来批判所谓的“右倾保守主义官僚”。$3

结 语

作协秘书长郭小川在“匈牙利事变”后的一篇文章,既说明“干预生活”在中国接受情况的转变,亦可更清晰地帮助我们认识中国作协最初是在何种意义上理解和倡导“干预生活”口号。从1956年11月到1957年的2月中旬,郭小川的心情很不安。思虑再三,他还是决定著文表明自己的态度:

我们的生活中,并不是“阴暗面”是主导的基本的东西,而“光明面”才是主导的基本的东西。既然如此,那么,我还是觉得,“赞扬生活中的光明面”,才是“干预生活”的主要含义,才是文学艺术(不是单个的每一篇,而是文学艺术的整体)的主要任务。$4

之所以在这个连他自己都认为“可能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党的‘放的方针”的不当时机,申明对“干预生活”的态度,是因为他看到“一些人用反官僚主义之名,行反领导之实,一些人利用‘干预生活的口号揭露生活的阴暗面”,“这样下去,甚至可能出‘匈牙利事变”。$5在这篇题为《何为“干预生活”?》的文章中,郭小川除了表示他的忧虑,更为了澄清:他当初最早、最积极地向中国文艺界倡导“干预生活”口号,不是为了“揭露阴暗面”。现在的这种倾向,“与我历来对苏联传来的‘干预生活这个口号的理解有很大的不同”。$6

在1955年疾风暴雨的胡风文艺思想批判和1956年“双百”方针出台之间,“干预生活”口号在中国沉闷的文学界异军突起,备受关注。它从无声的译介状态到作为一种创作主张被推向文学前台,中国作协负责人起了关键的作用。他们在宣传农业合作化运动的迫切需求中,误读奥维奇金等苏联作家的特写小说,将作品体现的直面现实、揭露矛盾的“干预生活”主张,借用来批判所谓的“右倾保守主义官僚”,“干预生活”口号在此意义中被推广使用。而刘宾雁、秦兆阳等作家、批评家取口号的本意,勇敢地揭露、批判生活中盛行的官僚主义和教条主义作风,将已经远离生活真实的文艺创作与批评,重新推回现实主义的轨道。检视“干预生活”口号在这一阶段的使用与理解,可以发现:从作协领导者最初的倡导到刘宾雁等作家后来的实践,“干预生活”口号所被赋予的含义,发生了巨大的以至相反的转变。

【注释】

a吴元迈编:《五、六十年代的苏联文学》,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1984年版,第9页。

b维霍采夫:《俄罗斯苏维埃文学史》第二版,莫斯科,高校出版社1974年版。转引自吴元迈编:《五、六十年代的苏联文学》,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1984年版,第114页。

c《文艺报》1954年第21号“国内文讯”。

d瓦·奥维奇金:《谈特写》,1955年《文艺报》第7号(4月15日)和第8号(4月30日)。第7号“编者附记”:瓦·奥维奇金的这篇《谈特写》,是作者去年冬天随苏联新闻工作者代表团访问中国时在北京写的演讲稿,经整理后交本刊发表的。

e[苏联]华伦丁·奥维奇金:《区里的日常生活》 (特写),《译文》1954年5月号(5月1日)。奥维奇金另一篇批评官僚主义领导作风的特写《在一个会议上……》,被《人民日报》 (1954年4月15日)全文译载,并配编者按推荐:“我们转载这篇文章,是为了引起大家的警惕,以便进一步克服官僚主义,改善我们的领导工作。”

f於可训:《干预生活》,《南方文坛》2000年第2期。

g郭小川,1955年10月前任职中宣部主管电影工作的文艺处副处长,10月正式调任中国作协党组成员、秘书长。参见郭晓惠等编《检讨书——诗人郭小川在政治运动中的另类文字》,中国工人出版社2001年版,第2页。

h认定郭小川首次在中国报刊上使用了“干预生活”口号的依据是:经笔者查阅,自1953年“干预生活”口号在苏联提出后,在《文艺报》 《人民文学》 《人民日报》 《文艺学习》 《解放军文艺》和《译文》这些中央级报刊上,无人在郭小川之前使用过“干预生活”词汇;其次,根据郭小川记录的《在中国作家协会检查、受批判、再检查(1969年夏)》,其所受批判的错误行为就有“干预生活,一字不提,这个口号是苏修搬来的,鼓动右派进攻,最早挖出口号中的一个。《文艺报》二十三号、《勇敢突破常规》”。郭晓惠、杜惠、郭小林、郭岭梅编辑:《郭小川全集12:外编》,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186页。

i马铁丁:《勇敢地突破常规》,《文艺报》1955年第23号(12月15日)。此处“马铁丁”即郭小川。《郭小川日记》1955年12月9日记录:“八时起为《文艺报》赶了一篇文章,约2500字,题为《勇敢地突破常规》。” 杜惠、郭小林、郭岭梅编辑:《郭小川全集8:日记(1944-1956)》,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363页。

j马烽:《不能绕开矛盾走小路(马烽的发言)》,《勇敢地揭露生活中的矛盾和冲突——作家协会创作委员会小说组对三个作品的讨论》,《文艺报》1956年第3号(2月15日)。

k马烽:《必须深入生活干预生活——关于小说散文创作的发言的一部分》,《文艺学习》1956年第4期(4月8日)。“编者按”:这里发表的是马烽同志在小说散文组发言的第二三节,题目是编者所加。

l林默涵:《两年来的短篇小说——〈短篇小说选〉序言》,《文艺报》1956年第4号(2月29日)。

m刘白羽:《在斗争中表现英雄性格(刘白羽的发言)》,《勇敢地揭露生活中的矛盾和冲突——作家协会创作委员会小说组对三个作品的讨论》,《文艺报》1956年第3号。

n本段没有专门注释的引文,均引自康濯:《关于两年来反映当前农村生活的小说——在中国作家协会第二次作协理事会会议(扩大)上的补充报告》,《文艺报》1956年第5、6号(3月25日)。康濯时任《文艺报》常务编委。

o郭小川:《通过人物的性格来揭示冲突(郭小川的发言)》,《勇敢地揭露生活中的矛盾和冲突——作家协会创作委员会小说组对三个作品的讨论》,《文艺报》1956年第3号。

p关于“当代中国文学”,本文取朱寨的理解。朱寨将1949-1978年的中国大陆文学命名为“当代文学”,认为“它在中国新文学史和新文学思潮史上,都具有相对独立的阶段性和独立研究的意义。”朱寨主编:《中国当代文学思潮史》,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3页。

q参考罗平汉《“小脚女人”——毛泽东对邓子恢的批判》,《文史精华》2006年第5期。

r检索同一时期的文艺报刊,无论中央还是地方,对毛泽东《关于农业合作化问题》的转载,《文艺报》均是时间最早,速度最快。文学报刊对政治形势变化如此敏感,既是当代文学制度的要求,也可以理解为文学被政治不断驯化的结果。一年前,《文艺报》在《红楼梦研究》批判运动中因不“敏感”、少作为,主编冯雪峰被批判、撤换,编辑部遭到整顿、重组。

s短论:《为五亿农民写作!》,《文艺报》1956年第1号(1月15日)。

t《艺术界为迎接农村社会主义高潮的积极措施》,《文艺报》1955年第21号(11月15日)“国内文化艺术动态”。

u《作家们迎接农村社会主义革命运动的高潮》,《文艺报》1955年第21号 “国内文化艺术动态”。

v社论:《作家、艺术家们,到农村中去》,《人民日报》1955年11月15日第1版。

w毛泽东:《关于农业合作化问题》,《文艺报》1955年第20号(10月30日)。

x《作家们到农村去》:本刊前已报道,早就有一批作家深入到农村的火热的斗争中去了,最近各地又有一批作家接连不断地下去。深入农村的作家,分布地区相当广阔。《文艺报》1955年第23号(12月25日)。

y马铁丁(郭小川):《勇敢地突破常规》,《文艺报》1955年第23号。不少作家激动地呼叫着:“我的作品已经问世好久了,既没人说好,也没人说坏,好像世界上根本没有发生这件事。”编辑也在激动地呼叫:“组织一篇批评的稿件比什么都难,批评家太少,而作家呢,有些已经下定决心不写批评文章了。”

z夏衍:《打破常规,走上新路》,《文艺报》1955年第24号(12月30日)。

@7“现在的问题是经过努力本来可以做到的事情,却有许多人认为做不到。因此,不断地批判那些确实存在的右倾保守思想,就有完全的必要了。”毛泽东:《〈中国农村的社会主义高潮〉序言》,《文艺报》1956年第1号(1月15日)。

@8罗平汉:《〈中国农村的社会主义高潮〉一书再评价》,《党史研究与教学》2006年第3期。

@9毛泽东:《〈中国农村的社会主义高潮〉按语》之《四十二 〈合作化的带头人陈学孟〉一文按语》,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建国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七册),中央文献出版社1993年版,第221-222页。

#0康濯:《关于两年来反映当前农村生活的小说——在中国作家协会第二次作协理事会会议(扩大)上的补充报告》,《文艺报》1956年第5、6号。

#1郭小川日记:(1955年)9月30日,上午九时参加关于讨论毛主席的《农业合作化问题》的宣传工作,发言片刻。10月28日,晚九时回来,看了一会《奥维奇金特写集》。11月28日,……躺在屋内看《MTC站长和农业师》,完了,也觉得矛盾解决得容易一些。郭晓惠、杜惠、郭小林、郭岭梅编辑:《郭小川全集8:日记(1944-1956)》,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336页,第347页,第360页。

#2《文艺报》1955年第19号(10月15日)封底图书广告。

#3关于奥维奇金“新闻工作者”的身份介绍见:瓦·奥维奇金《谈特写》的“编者附记”:瓦·奥维奇金的这篇《谈特写》,是作者去年冬天随苏联新闻工作者代表团访问中国时在北京写的演讲稿。《文艺报》1955年第7号(4月15日)。

#4“国外文化艺术动态”:《苏联举行全苏描写集体农庄生活的作家会议》,《文艺报》1955年第21号(11月15日)。

#5奥维奇金:《集体化农村中的新事物和文学的任务》,《文艺报》1955年第23号(12月15日)。

#6草婴翻译,首发于《译文》1955年8—10月号。《中国青年》12月转载,中国青年出版社同月印发单行本。

#7“书评动态”:《苏联文学界对〈拖拉机站站长和总农艺师〉的评价》,《读书月报》1955年第6期(双月刊)。

#8巴人:《一部反对保守主义的作品——读〈拖拉机站站长与总农艺师〉》,《文艺学习》1956年第1期(1月8日)。

#9如李国涛《娜斯嘉——难忘的形象》,王楚江《向娜斯嘉学习》,《文艺月报》1956年1月号(1月5日)。

$0《青年团中央宣传部推荐〈拖拉机站站长与总农艺师〉》,《读书月报》1955年第6期(双月刊)。

$1萧洛霍夫:《被开垦的处女地》(第二部的第二、三章),草婴翻译,《译文》1955年12月号。《文艺报》在1956年第7号上亦予隆重介绍:“《被开垦的处女地》(第二部)原著单行本还没有出版,《译文》月刊先把苏联报刊上陆续发表的新的篇章译出连载,使正在农业合作化运动高潮中的我国读者能够先睹为快。”

$2[荷]D.W.佛克马:《中国文学与苏联影响(1956-1960)》,季进、聂友军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72页。

$3本文第二部分亦有相关论述。

$4马铁丁(郭小川):《何谓“干预生活”?》,《人民日报》1957年1月27日。

$5郭晓惠等编:《检讨书——诗人郭小川在政治运动中的另类文字》,中国工人出版社2001年版,第137页。

$6郭晓惠、杜惠、郭小林、郭岭梅编辑:《郭小川全集12·外编》,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9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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