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延异中被解构的人生哲学
——对《传道书》的一种解读
2015-01-31夏秋
夏秋
(河南大学文学院,河南开封475000)
在延异中被解构的人生哲学
——对《传道书》的一种解读
夏秋
(河南大学文学院,河南开封475000)
从德里达解构主义的延异哲学出发,对《传道书》中人存在意义思考进行分析是一种新的研究视角,《传道书》的多义性使对世俗价值中的智慧及劳碌以及神圣的上帝的意义的延异性命题进行深入探究具有切实的可能性。
延异;传道书;人生哲学①
一、延异:开放性的文本细读
“延异”是德里达解构主义思想的首要符号,它承担了德里达解构主义思想的全部精髓,并成为行之有效的解构策略。德里达在1968年发表的《延异》讲演中开篇指出:“延异,它既非一个词也非一个概念。”[1]德里达从来都拒绝“什么是……”的表述,因为这代表着世界上存在着某些可以被确知的事物,人不仅可以清楚的察看到它的存在,而且能准确地掌握它的意义。而“既非……也非”这样一个双重否定句式,在细微处显露着对符号及意义的解构锋芒。索绪尔所确立的能指与所指之间的任意性与差异性原则是德里达解构主义思想形成的源泉之一。德里达曾专门提到索绪尔的一段话:“语言中只有差别。……无论我们以所指或能指为例,语言没有先于语言系统存在的观念或声音,而只有从这系统产生的概念上的和语音上的差异。一个符号含有的观念或语音实质上不及围绕着它的其他符号重要。”[2]
在索绪尔看来,语言的意义是由差异中产生的,没有差异就没有意义。由此,德里达引出了一个推论,“所指的概念本身从不也不自行在只意指其自身之充分的存在中出现。每一概念,本质上也是合法的都被录写在一个系列或一个系统里,他在其中,以差异的有系统的作用为手段,指涉他者,指涉另一个概念。象这样的作用,即“延异”。[1]在这里,德里达指出符号的差异运动——延异——决定了符号的意义,因此任何符号的任何意义都依赖于其他符号,所以追寻意义的过程就是追寻一系列新的符号的过程,能指的能指,所指的所指,永无止境。就像一场猜谜游戏,你试图破解时就发现它的谜底是另一个谜团,你走进真相的同时也是你走入另一个谜团的过程,一环扣一环,无法抵达真理的彼岸。在延异中,所有的意义都不是固定不变的,它在符号的流动中迁移。也就是说,当我们使用一个词的意义的时候从来使用的都不是它意义本身的意义,而是在上下文之中的意义,它的意义在语言符号系统中不断的延异,不断的消解自身,又不断的在新的符号系统中重构自身。所以,一切符号的确定性的终极意义不复存在,只是处于不断的区别与辨别中。
从差异到延异,德里达借助一个微小符号的改变,打破了语言符号意义上的同一性,裂变出了更多的差异,差异便不断的从延异中产生,在语言符号的复杂网络中撒播着符号的多重意义。因此延异成为包含差异但又不仅仅是差异的语义运动。通过延异,语义在时间上不断的“推延”,在空间上不断的“变异”。每一次的文本阅读都成为一次新的符号游戏,在若隐若现,若即若离的符号差异中寻找意义的“踪迹”。延异和踪迹总是分不开的。“无论是在文字还是在言辞的话语中,任何要素都不能不联系另一个本身并不是单纯在场的要素,才能起到符号的功能。这种联系意味着任何一个要素,无论是声音的还是字符的,都要牵连到他自身内部同一系统中其他要素的踪迹才能得以构成的。这种联系,这张交错的网络,就是文本,它全是生成于另一个文本的转化。无论是诸要素还是系统本身中,都根本不存在单纯的在场和不在场,一切都是差异,都是踪迹的踪迹”[3]。因此,延异是“踪迹”存在的前提,“踪迹”使语义在差异运动中时隐时现,但“踪迹”本身并不是自然存在的,它在每一次符号的延异中显露,又在下一场延异中消失,意义永远是推延和差异的结果,追寻意义的过程就成了一次次曲折幽深的解构过程。
“延异”哲学为我们解读《传道书》有关生命存在的言说提供了新的视角。《传道书》是本谜一样的经书,它混乱的结构,前后矛盾的语言,逻辑的不一致性使它的主旨题意扑朔迷离。传道者的每一句话似乎都在有所言说,但组合起来似乎又什么都没说;当我们追寻话语的意义时,似乎每条路径都能走通,但又总能遇到与所得结论相悖的论说。当我们用解构主义的“延异“哲学来解读这场意义的混乱时,这一切都成为语言意义的“延异”结果。
二、人生的意义在追寻中不断延异
我们知道,《传道书》属于圣经智慧文学板块。传道者从日常性的生活经验出发,思考人生哲学。他深刻感受到人生的短暂、人世的沧桑、人类的渺小,而上帝永远是高高在上的,是他们渴望企及却又无法企及的存在。由此,他不断的思考,也在不断的追问人类生命到底如何存在。
传道者是以“虚空的虚空,凡事都是虚空”开篇,来探索生命存在的意义。他看到自然界中的事物都处于不断的轮回之中,不增不减,不生不灭,唯有人类立与天地之间,转瞬即逝,别说穷尽宇宙的真理,就是短短的数十载的命运就不可捉摸。于是他感叹到“人的一切劳碌,就是他在日光之下的劳碌,有什么益处呢?”。“虚空”一词成为贯穿始终的存在。它在全文中出现了38次,成为最具神秘气质的符号。如何解释“虚空”呢?希伯来原文指“烟雾、蒸气或气息等,谓没有本质,毫无目标及方向,短暂易逝之意。”[4](P27)《丁道尓旧约圣经注释:传道书》的解释:虚空有四种含义:短暂和空泛;不可靠、脆弱;徒劳无益;虚假。[5]从感情色彩上来看,除“短暂”一词为中性词外,其余都具有强烈的消极意味。就像是“延异”中被改写的字母A,在一场场不动声色的侵入后,质疑和颠覆世俗生活中一切可供衡量生命尺度的存在。传道者的每一段思考都成为一次意义的推进,但每一次推进随即成为一个意义的碎片,其整体的意义再也无法完整的显现。
首先被冠以“虚空”之物就是智慧。智慧在希伯来人心目中占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它不仅是敬畏上帝的表现,而且与全民的生死祸福,个人的喜乐安康紧密相连。《箴言》对智慧极尽赞美,智慧对人生的积极作用予以充分的肯定:智慧不仅能馈赠生命,而且能确保生命的福佑。如“得智慧,得聪明的,这人便为有福”“她右手有长寿,左手有富贵。她的道是安乐,她的路全是平安。她与持守她的作生命树,持定她的俱各有福”(《箴言》3:16、16~18)。于此同时,愚昧常常作为智慧的对立面出现在箴言的对比句式或段落中,表现着对愚昧的强烈厌恶与摒弃。如“智慧之子使父亲欢乐,愚昧之子叫母亲担忧”(《所罗门箴言10:1》)。因此,智慧成为考量生命意义与价值的绝对尺度。传道者“专心用智慧寻求查究天下所作的一切事”,然而当我们随着传道者的言语查看智慧对生命的指引与福佑时,遗憾的发现,我们无法确知智慧是什么或智慧有什么益处呢?如果智慧是知识和能力的获得,为何“弯曲的不能变直,缺少的不能足数”;如果智慧能馈赠生命,为何“智慧人死亡,与愚昧人无异”;如果智慧带来喜乐,为何“我在日光之下用智慧所得,都要留给我以后的人”,反而是“多有智慧,就多有愁忧”,喜乐要从何谈起呢;如果有智慧就意味着美好的名声,是人生的桂冠,那为何“智慧人和愚昧人一样,永远无人记念”,“贫穷人用智慧救了那城,却没有人记念那穷人”等等。当然,传道者承认智慧不是无所用的,“智慧胜过愚昧,如同光明胜过黑暗”,“智慧胜过武力”,但这都成为揭示智慧不足的反讽手段。智慧人所遇到的一切,愚昧人也会遇到,那么智慧是什么?愚昧又是什么呢?我们越是追寻,越是发现所看到意义都是似是而非的“踪迹”。在世俗的具体生活经验面前,愚昧不再站在智慧的对立面,而是与智慧在语言符号的活动链中获得同质性。两者曾互为差异中的替补因素,互相在差异中加强自身的意义,当智慧在符号运动中不断的延异时,愚昧也在不断的消解自身,甚至在某些时刻愚昧成了智慧的替代和迂回,如“愚昧人抱着手,吃自己的肉;满了一把,得享安静,强如满了两把,劳碌捕风。”本该是智慧人得享的安静,却成了愚昧人的福分。智慧人在愚昧面前的绝对优势消失,智慧和愚昧之间的二元对立在“延异”中消解,那么智慧能给予人类的生命存在什么福佑呢?所以在这里智慧也就成了“虚空”。
其次被认作“虚空”之物的便是“劳碌”。世人皆知道劳碌对人的生命存在的重要意义。马克思认为劳动是人的本质特征。早期的智慧文学中也将劳碌当做智慧的一种表现,是人生的美德。劳碌的首要作用便是创造财富,为生命存在提供基本的物质保障。而懒惰则势必再次成为劳碌的对立面,如“懒惰使人沉睡,懈怠的人必受饥饿”(《箴言19:15》)。传道者对劳碌意义的探索便从个体的生存状态出发,作为一个以“我的心为我一切所劳碌而快乐”的人,他努力工作,动大工程,建造房屋,修造园囿,挖造水池,因着智慧的劳碌积累了大量的财富,并日渐昌盛,难道这就是生命的充实,人生的完美吗?不,这完全不是,他很快发现一切都是无意义的,“我察看我手所经营的一切事和我劳碌所成的功,谁知都是虚空,都是捕风,在日光之下毫无益处。”那么,传道者究竟想从劳碌中获得什么意义呢?在日光之下,传道者深入的勘探着,他首先看到了人事的短暂。人在劳碌后所拥有的一切都是短暂的,所有的劳碌所得都必要留给以后的人,辛勤劳动者所得的一切都要留给未曾劳碌的人,这是何等的不公平!其次“凡事都有定期,天下万务都有定时”。“时”的概念在希伯来圣经中具有十分微妙的意味。“神造万物,各按其时成为美好”,说明“时“是由上帝掌握并安置的,它具有的”预定色彩“使人类的命运变的扑朔迷离。劳碌并不能让人真实的掌控自己的命运,因为一切事情都在还未结束之前已被注定,”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人类的劳碌到底能改变什么,能于人生有何益处呢?这让人是何等的悲哀!最后,劳碌有时连他人的尊重都无法得到,如“我又见人为一切的劳碌和各种灵巧的工作就被邻居嫉妒。”在这里,劳动非但没有得到美好的名声,幸福的感受,反而成为他人嫉妒的理由。甚至有时劳碌所得会带来性命之忧,如“财主积存资财,反害自己。因为遭遇祸患,这些资财就消灭……他终身在黑暗中吃喝,多有烦恼,又有病患呕气。”这是何等的荒谬!劳碌究竟成了什么?它不是幸福的保障,不是命运的改造,它甚至不是美好的名誉。劳碌存在的肯定意义在传道者的一次次转念,一次次察看下,被现实的存在破裂成意义的碎片,人人都在日光之下劳碌,但人人的劳碌都成了“虚空”,我们再也无法从劳碌的意义中呈现生命意义的轮廓。
此外,作为“虚空”之物的还有“多寿多子”、“称王执政”、“恶人义人”等观念或概念。传道者从世俗的生活经验出发,对人类生命存在所牵涉的事物从自然现象到人的品格信念再到现实的价值尺度一一进行剖析,却无法得知人生的真谛。
那么上帝能给予人所需的启迪吗?伊利亚德在他的《神圣与世俗》中认为,神圣和世俗是世界上的两种存在模式,是在历史进程中被人类所接受的两种存在状况。所谓神圣,在伊利亚德看来,“对于早期人类而言,神圣就是力量,而且归根到底,神圣就是现实。这种神圣被赋予现实的存在之中。神圣的力量意味着现实,也意味着不朽,意味着灵验。”[6]毫无疑问,对于希伯来人而言,生命的具有强烈的神圣化倾向,他们相信上帝的大能,并期盼着上帝因着对子民的爱赐予他们幸福的生活,永恒的生命。在《传道书》中,世俗经验所遭遇的生命悖论让传道者一再的困惑与茫然,上帝的光芒又无时无刻不在他的精神上空悬耀,当他在对世俗的人生哲学进行思考时,神圣的力量也一直是他所期望的生命能量。但传道者却发现上帝的作为,人类始终无法参透。神赐予人智慧,却让人无法得知一切事物的解释;神让世人在日光之下从事极重的劳苦,原本应让人在劳碌中享福,却将他人的劳碌所得赐予让他喜悦之人;神造万物,各按其时,让人生命也是有时,他却又让人对永恒有炽热的追求;神的道路都是公义的道,但却制造了世上这么多的不公平,让人和兽、智慧人和愚昧人、恶人和义人所遭受的都一样的……传道者看到神让人敬畏的,却让人不能企及;人在神的面前不可随意开口,不可随意许愿,一切神都自有安排,人类怎能随意向上帝抱怨或索取呢?上帝会将该给你的都给你,不给你的就只能心存敬畏。在这里,上帝不再是摩西五经里会显现,会默示,会发怒,会示爱的鲜活的形象,而是成为了高高在上的存在,他对人事的一切都静默不言。人生的苦难只能成为人类的个体经验,人们的所有疑问、诉说、祈求都只能在上帝的面前止步。生命的神圣性存在也在上帝的悬置下被“延异”。
三、一切流变中延异
阅读《传道书》的过程就是一场曲折幽深的解构过程。传道者始终以一种超然的姿态来观察这世间,没有刻板严肃的说教,没有虔诚热烈的呼吁,没有凄婉哀绝的悲泣,有的只是一次次冷静的审视,一次次执着的探究。他将自我与世界甚至与上帝都疏离开,以最客观最真实的人生体验来看待人类在生命存在下的一切活动,看到了人世的无常与变幻,世间的一切都在不断的流变。生命该以何种方式存在,又应具有何种意义?不管是世俗化还是神圣化都给我们提供了一系列的参考符号,如智慧,劳碌,福寿,对上帝的祈祷、信仰等等,因此他对生命存在的思考成了对一系列生命替代符号的思考。而这些符号在人们的认知中又是不断流变的,我们能说“智慧”代表着聪明,但我们不能说智慧代表着幸福;我们能用劳碌创造财富,但我们不能因此在劳碌中享福;我们能敬畏上帝、尊崇上帝、遵从上帝指引我们的道,但我们不能获得上帝给予的现实的慰藉,因为上帝会告诉你,一切自有我的安排,你们无法参透。
所以当我们探寻生命存在的意义何在时,或许德里达会很不以为然。因为对他来说没有什么是能被贴上确定的标签,也没有什么是能被确切认知的。人生处处都有悖论,生命何处都无法完满。因此,在《传道书》中,生命的存在意义就是一场始终处于“差异与延缓”的无休止的游戏中,无论是个人的理性思维还是上帝的神圣光辉都无法让人感到现实的满足,生命的充实。生命存在的意义只能无限的延异,无法得出确实有效的答案。然而正是这种延异,让生命处于无止境的思维链锁中,每一次追问,都是对世俗价值观念的清醒认知,对人神关系的一次有益梳理,这何尝不是人生意义的丰厚收获呢?
[1]J.德里达著,张弘译.延异[J].哲学译丛,1993,(3).
[2]索绪尔著,高名凯译.普通语言学教程[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
[3]转引自董迎春.延异、踪迹、补充:德里达的文学批评思想述略[J].重庆社会科学,2006,(5).
[4]李炽昌.中文圣经注释(第11卷)传道书[M].香港:基督教文艺出版社,1990.
[5]伊顿·丁道尔著,蔡金玲,幸贞德译.旧约圣经注释:传道书[M].台北:校园书房出版社,1995.
[6](罗马尼亚)米尔恰·伊利亚德著,王建光译.神圣与世俗[M].北京:华夏出版社,2003.
[责任编辑:吕艳]
B971.1
A
1004-7077(2015)01-0001-04
2014-12-10
夏秋(1991-),女,河南信阳人,河南大学文学院2013级世界文学与比较文学研究生,主要从事圣经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