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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清代科举士人的考试压力与日常生活

2015-01-31吴四伍

中国考试 2015年6期
关键词:士子科举考试士人

吴四伍

传统社会中,科举制度与普通大众的生活息息相关。讨论科举的制度沿革、演变轨迹、社会功能与系统结构等先贤著作,可谓多矣。不过,研究科举对士人日常生活和个体心理的影响,特别是科举考试给士人带来的精神压力与人生悲喜,虽有学人略微提及科场秩闻、科举累人、举子命运、士人下第等细节问题,却难见专文深入论述,不免让人遗憾。①论述士人考场悲喜经历,最早可见商行鎏《清代科举考试述录及有关著作》,百花文艺出版社,2004,第318~329页;论述科举累人之说,阐释科举竞争压力状况及其原因,参见何怀宏《选举社会及其终结——秦汉至晚清历史的一种社会学阐释》.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346-367页、郑若琳《考试与社会的关系研究——以高考、科举为例》,厦门大学博士论文,2006,第98~119页;论述举子人生命运,参见陈飞《历史的苦涩·举子们的命运》,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4,第112页;对科举落第问题,参见李世瑜《清代科举制度考辨(续)》,北方联合出版传媒股份有限公司,2012,第36~51页。

事实上,从心态史或从社会心理角度,研究科举制度对士人心理的影响,是未来科举研究的重要路径之一。[1]作为一项社会制度,科举对特定人群的心理状态产生极为重要的显著影响,形成了独特而鲜明的心理压力,形塑了应试举子的一种独有的考试心态,给他们个人生活和生命造成了巨大的压力。科举对于士人日常生活,究竟意味着什么,又扮演了士人命运中的何种角色?显然,它对于人们了解古代人们的精神生活与日常活动,以及生命感受,有着极为重要的意义,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学术课题,亟待学人重视。

以往著述在论述科举与士人的日常生活,往往多取材于《儒林外史》、《聊斋志异》等小说类史料,细节虽然详尽,但真实性究竟难以考证,不免给人隔靴搔痒之感,本文侧重从清代士人日记、家书和西方来华人士论述等史料,探讨科举制度与传统士人日常生活的密切关系。

1 考试情结与日常生活

参加科举是清代社会中一项奢侈的社会活动。尽管几乎每个家庭都希望子女能够走向这条道路,“最穷的人和最富的人一样尽情地沉醉在这一希望之中”,但是经济能力、个人禀赋等决定了科举只是聪明人和有钱人的游戏。[2]某种意义上科举似乎是人间的地狱,是专门为聪明人准备的残酷的智力游戏。

相比普通的农民、商人等,能够参加科举,是士人们高人一等的体现。但是,士人参加科举远非一条平坦之路。科举成为士人们实现人生目标的最重要的路径。甚至可以说,参加科举考试成为士人生活方式的首要选择。宋代大儒朱熹论述最为典型,“居今之世,使孔子复生,也不免应举,然岂能孔子邪?”[3]即使是孔圣人再世,也依然是科举笼中之物,何况一般士子。

清代科举制度日渐严密,竞争更为惨烈。诚如有学者指出,对科举功名的崇拜成为一种显著的社会心理,成为一种社会的意识形态。[4]因为,教育与财富是决定社会地位的重要因素,而科举在改变士人社会地位的方面,比经商等其他积累财富方式更直接、更迅速。对于士子来说,参加科举考试,除了实现个人治国齐家的儒家理想之外,现实的权力、财富以及社会地位也是囊中之物。尤如赌博一般,正是赌注的巨大回报,刺激着参与者的每一根神经。清代众多讽刺科举的小说出现,也能间接反映社会追求科举之强烈,如《儒林外史》开篇就塑造一个不参加科举的王冕,其文章用心之苦。[5]晚清封疆大吏左宗棠一生蔑视科名,却用心辅导儿子参加科举考试,其理由为“读书不为科名,然八股、试贴、小楷亦初学必由之道,岂有读书人家子弟八股、试贴、小楷事事不如人而得为佳子弟者?”[6]换句话讲,即使不专门参加科举考试,但是科举考试所倡导的考试本领,成为读书人自立的资本,可见科举之外,哪有读书人?参加科举,成为社会对聪明人士的一种普遍性要求。

自唐以降,抨击科举的言论不绝于书,对于明代科举考试八股文,后人更是深恶痛绝。清人顾炎武论述八股文之弊尤精,“故败坏天下之人材,而至于士不成士,官不成官,兵不成兵。”[7]不过,现实中,维护科举、认同八股文的人数更占多数。晚清爱国人物林则徐对八股文赞赏有加,赞扬大臣梁章鉅精通八股、手不释卷,“自通籍以迄出持节钺,政事文章,经史著述,卓然当代伟人,而于制义亦无一日弃置。”[8]左宗棠尽管个人科途坎坷,三试会试不中,但他仍认为八股文考试也能培养人才。“世人说八股人才毫无用处,实则真八股人才亦极不易得。明代及国朝乾隆二三十年以前名儒名臣有不从八股出者乎?”[9]甚至在其看来,参加过科举考试的士人往往能力较强,“今之论者动谓人才之不及古昔由于八股误之,至以八股人才相诟病。我现在想寻几个八股人才与之讲求军政,学习吏事亦了不可得。间有一二曾由八股得科名者,其心思较之他人尚易入理,与之说几句《四书》,说几句《大注》,即目前事物随时指点,是较未读书之人容易开悟许多。可见真作八股者必体玩书理,时有几句圣贤话头留在口边,究是不同也。”[10]

培养士人参加科考,成为清代家庭生活的重要内容。以八股文为标志的科举考试,是一项极为复杂的智力游戏,是人们多年技巧训练与个人禀赋以及临场发挥的整体较量。平日的应考准备是最为关键,也是广大士子日常生活的最为重要的活动之一。晚清大臣曾国藩屡次写信,告诫家人科考之法。作为过来人,曾国藩强调弟弟们需要恒心学习,但又不能急功近利,每天应学习适量课程,循序渐进。“万不可徒看考墨卷,汩其性灵,每日习字不必多,作百字可耳,读背诵之书不必多,十叶可耳,看涉猎之书不必多,亦十叶可耳,但一部未完,不可换他部,此万万不易之理,阿兄数千里外教尔,仅此一语耳。”[11]广泛阅读,博览经史也是写好八股文的重要课程。曾国藩告诫弟弟,不要学习世人只重考试文章,而不看书,“殊不知看书与考试,全不相碍,彼不看书者,亦仍不利考如故也!”[12]对于八股文的训练,林则徐更是有自己的独到见解,“举子之治文,犹农夫之治天,大约(贯)其力者必丰其获。……且夫经史以厚其基,基愈固则发愈荣,犹农亩之有膏腴也。诸子百家以博其趣,趣愈博则择愈精,犹百谷之属皆可助谷,而谷为之长也。”[13]士子读书,如同农夫种田,每天都须精心经营,博览经史,精通百家,方能成为八股文的高手。至于家长对待子女,要求则更为严厉,如左宗棠教子甚严,外出之时,要求儿子左孝威“将每日工课按月各写一小本寄京一次,便我查阅……屋前街道,屋后菜园,不准擅出行走。如奉母命出外,亦须速出速归。”[14]同样,左宗棠要求儿子不能只看应对科举考试的培训教材,不能只读时文,而是要多看书,才能顺利通过科举考试,“只如八股一种,若作得精切妥惬亦极不易。非多读经书,博其义理之趣,多看经世有用之书,求诸事物之理,亦不能言之当于人心也。”[15]

科举考试更像一项全能比赛,任何环节的薄弱都可能影响考试的整体成绩。书法也成为考试的重要内容,特别是对于参加会试的举人来说。晚清举人刘大鹏跑到京城,发现一个重要的现象,就是京城的举人,将书法看得非常重要。“京都习尚写字为先,字好者人皆敬重,字丑者人都藐视,故为学之士,写字为第一要紧事,其次则读诗文,及诗赋,至于翻经阅史,则为余事也。”[16]实际上,科场中人,对书法重视,已是常识之理。曾国藩不仅自己每天写字、练字,而且对于弟弟寄来的功课总是点评,书法好坏是其点评的重要内容。同治年间,他告诫家族后辈,最为重要的四件事之一,就是“习字宜有恒”,因为“不善写则如身之无衣,山之无木。”[17]左宗棠不仅多次批评儿子的写字毛病,且勤加指点:“尔笔资原不差,从前写九宫格亦颇端秀,乃小楷全无长进,间架笔法全似未曾学书之人,殊可怪也。直行要整,横行要密,今后切宜留心。每日取小楷贴临摹写三百字,一字要看清点画间架,务求宛肖乃止。如果百日不间断,必有可观。”[18]

写得一手好文章,写得一笔好字,无疑传统士人的梦想追求。但是,要达到这个目的,除了天赋以外,每天的练习,勤学苦练,自是必不可少。读书、写字成为传统士人的重要日常生活。美国人明恩溥所观察到清代读书人的日常生活,可怜之情,跃于纸上,“学生的学习也更加辛苦,他所有醒着的时间都得用来学习考试作文的写作。……在未来的岁月中,他吃饭、喝水、写作、讲话、睡觉,都是文章、文章、文章。”[19]科举制度给士人日常生活带来了难以描述的影响,士人生活也被科举制度所紧紧束缚。士人以砚为田的生活方式,与其说是荣誉、一种考试情结,还不如说是社会的压力所致。

2 经济压力与家庭生计

科举考试不仅是一场聪明人的智力游戏,更是一场花费不菲的旅行活动。对于大部分士子来说,科考盘缠都是不得不考虑的问题。尽管有些士子家境优厚,有的士子幸获家族或地方社会支持,但是,大多数士子还是要考虑其经济负担。英国人麦高温观察到这一现象,“大多数考生穷得像约伯和教堂里的老鼠,因此对大多数考生来说,怎样凑足路途上的吃住费用就成了摆在他们面前的一个重要问题。”[20]显然,广大士子在承担考试技艺较量的压力同时,还要思考自己的生存状况,这往往使得科举的经济压力对个人的心态产生多重的影响。对于众多的士人来说,在三年考试之间的日常生活中,除了练习考试的各项训练外,还不得不为了家庭生计四处奔波。

开馆授徒是士子谋生的重要手段。教别人读书,势必自己不能全心读书,因此谋生与读书纠结一身,让士人心力憔悴。晚清举人刘大鹏是个典型例子,1896年3月24日,他母亲生病,却不能归家,只能在日记中写道“教书一事,累人太甚,今因母亲大人之病,而去来不能自如,殊令人闷闷。”3月30日,记“初志本不愿教书,然今出门教书者,为糊口计耳,非希图发财也。”5月7日,日记仍发牢骚“舍己之田,耕人之田,已涉自待之薄,志之卑,计之疏莫甚于教书一事,夫教书不过暂为糊口计,若作为终身计,则甚左矣。”6月24日,牢骚不断,“谚云:‘家有三石粮,不作童子王。’盖深知教学之难也,读书之士若能于他处寻出糊口之需,即可不从事于一途矣,盖此事不但耽搁自己功夫,而且大损己德也。”1897年3月5日,日记更是直抒心意:“教书一事,非吾所愿,余今出门教书为贫所迫也。4月5日,日记又载“读书之士不能奋志青云,身登仕版,到后来入于教学一途,而以多得几脩金为事,此亦可谓龌龊之极矣。”[21]

厕身幕府,也是士子谋生的重要途径,其中艰辛困苦,同样催人泪下。晚清状元张謇科途坎坷,中举前曾长期做吴长庆的幕僚,内心之辛酸,仍不绝于笔端。“吴公嘱余专司笺牍,并须随所至而与偕云云。再四筹画,只可应允。一以报先施,一以救贫乏。”[22]生计之考量,仍是张謇厕身幕府的重要原因所在。幕府生活,笔墨官司,往往读书无日,张謇不得不感叹“终日碌碌作书佣而已”“终日酬应,役役殊甚”。[23]张謇好友去上海报馆,未几三日,因笔墨不合而分手。张謇无奈至极,“然吾辈依人,是予人以可侮之权也。尤人何为?噫噫!”[24]寄人篱下,无可奈何,士子厕身幕府之辛酸,可想而知。

平日辛勤一年,往往难济一次考试费用。如刘大鹏授馆一年脩金为100两银子,而一次赴北京会试,用费就需要100多两银子。“今岁吾家花费甚奢,余诣京会试费一百余金,瑄儿入泮又费钱一百余缗,家中一切使费亦近二百缗钱,入不敌出,此岁暮所以受窘也。”[25]刘大鹏是举人,授馆薪金已是较高,其他一般士子,家计谋求之难,可想而知。书院膏油也是士子争夺的重要资源,可惜僧多粥少,其苦难言。刘大鹏所在太原,有3所书院,唯令德堂学子,前50名可领膏火银,每月5两,后来减少到3两。但是,进入令德堂,除了才学之外,还要走关系。其友人告知“令德堂此时缺额甚多,刻下夤缘而入者不少,子盍稍自贬损,夤缘以入乎?”[26]至于科考之年,晋阳书院发盘缠银两,应考者竞达千余人。[27]

甚至有士子因为赴考盘缠难筹,只能缺考。晚清时期,左宗棠陈述陕甘地区学子赴考之艰辛,“陇士纷纷呈请分闱,实以路途辽远,每乡试一次,关内士子非七八十金,不敷盘川;关外则百数十金,尚多负笈徒步而来者。兵燹之余,尤无设措,情形亦殊可悯!”[28]有的考生甚至终生未能参加考试,“陇上道远费烦,贫士竟有终身不得入试者,实堪怜念。”[29]这种缺考举子比例可能达到70%~80%,“陇土寒苦者多赴陕乡试,远者数千里,与东南之赴会试相等。东南尚有水程,此则全是陆路。故士人终身不预秋赋者,尝十之七八,殊可怜也!”[30]当然,左宗棠此语虽为“陕甘分闱”,游说四方,或有夸大之嫌,但学子求学之困顿,还是可见一斑。

也有学子耐不住寂寞,或者实在难以维持生计,改行经商的人也不少。张謇闻讯友人之弟弟弃学经商,感慨良多,“忆曩时客西亭与其兄沛之从紫师游,最契好,而乃弟固垂髫总角也。今则文字均楚楚可观,惜弃儒而贾矣!意别两载耳,竟迥非昔境,城郭人民之慨,岂欺余哉!”[31]

经济压力与考试压力,往往成为士子生活中难以面对的双重困难,给广大士人辛酸的科场之路,平添了几分凶险。世事往往是穷困交加,窘迫异常。张謇不得不感叹自身命运,“噫!刘蕡下第,原宪居贫,皆失意事。而余与织云(按:其友人)两兼之,加以身同债帅,田遇凶年,苍苍者顾独于吾辈厄之而加甚焉,诚不可解已。”[32]

3 群体压力与亲友期望

参加科举,不只是一个个体行为,更多的是家庭行为、家族行为,乃至地方社会行为。士子们的科考活动无疑得到来自家庭和师友的鼓励与支持,但是考试参加者也承载着支持者们的无限希望。很多举子参加科举,越来越成为一种代表行为,成为一种责任与苦差。动力在某些方面,也自然成为了压力。

对孩子参加科考,往往从幼小就开始实施。林则徐幼时,家境不丰,可怜姐妹之辛苦,欲参加母亲的针织工作,被母亲训斥,“读书显扬,始不负吾苦心矣。”[33]很多孤儿寡母,在科举的道路上艰辛跋涉,最典型的如宋代欧阳修。明清时期,此类例子甚多,清代李柏、李道南和严辰,或是寡母遗命,或是祖母遗命,参加考试。[34],张謇考中状况以前,已经四次会试不中,最后考试期限邻近,父亲和叔叔仍多次写信,要求其参加考试。[35]

作为长兄,曾国藩为了弟弟们的科举考试尽心尽力,其关切之情与殷切之望,弥漫整个家书之中。从书法到做诗,从八股文技巧到临场经验,曾国藩反复交代。即使其弟弟考试不利,他仍强调科举可以成为谋生手段,“卫身莫大于谋食,农工商,劳力以求食,士劳心以求食者也。故或食禄于朝,教授于乡,或为传食之客,或为人幕之宾。”“科名,食禄之阶也,……食之得不得,究通由天作主,予夺由人作主,业之精不精,由我作主。……士果能精其业,安见其终不得科名哉?”[36]平时以科举求生存,考时以科举求利禄,所以科举成为士子日常生活的中心所在。

士子并非独自求学,往往请教于名师,就读于书院。教师们对学生的期望也是殷切备至。这同样是士子科场路上前进的重要动力,也是肩上承担的巨大责任与压力。张謇困顿考场之时,诸多师友反复鼓励。同治十三年二月,“菊师与谈,谓勉勉前程,以为出头之路,可以救贫,否则作几句散体诗,习几句应酬话,终不足以报亲师之恩,副戚友之望也。闻之悚然。”不久,张謇将应孙云锦之邀去江宁发审局任文牍,辞别恩师,其情景催人泪下,“是时雨蒙蒙如飞沙,行已半里,菊师犹遥遥目注。噫!知己之感,江深岳重,茫茫身世,顾安得报恩于万一哉!零涕潺然,心焉如醉。”[37]对于张謇这样的举子,恐怕不止需要报答家庭的付出,也要回报师友心力的倾注。

对于儿女读书应考,普通民众自是倾家荡产,在所不惜。出于家庭生计策略的考量,很多家庭挑选出最有读书潜质的儿子专门从事科举考试。这种小孩一方面受到家庭的优待,他无须从事农务,“被选中的小孩,穿着家里能提供的最好的衣服,小发辫上整洁地系着一根红绳,另外装备有《百家姓》和《三字经》等书籍。”另外,他们需要完成的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他必须将最旺盛的精力放在他的书本上。”[38]参加科举的士子往往承载多年来家族和家庭的梦想与荣誉,这是一个光荣却又压力重重的差事。即使高官子弟,也不例外。光绪初年,封疆大吏的左宗棠对于儿子,长途跋涉,回湖南参加乡试,非常支持,“勋、同两儿在营读书尚勤,因今岁乡试伊迩,固请回湘赴试。弟以秀才乡试乃本分事,儿辈希志科名,亦非不肖,遂允其归,今日已成行矣。”[39]

有如一块奥运金牌的获得一样,科举路上的成功,从来就很少只是个人努力的成果。父母的培育,师长的教诲,兄弟的期许,妻儿的渴望,都成为士人前进动力的同时,又给士人带来沉重的考试压力。跟奥运比赛不同的是,困顿科场的人士,不仅承载家庭乃至家族的希望,还得三年一次的重复着人生的悲剧,即使越过了乡试,等待他们的却是会试。在漫长的人生中,科举成为他们的希望,也是他们的噩梦。他们在一次次美梦破灭后,家庭的期许,个人的梦想,现实的压力,又使得他们一次次重新做梦。他们在这样梦醒与做梦中间度过自己的一生。

4 竞争压力与陪读者的痛苦

诚如历史所证明,科举制度选拔了大批的优秀人才,给很多贫寒子弟上升的机会。但是,对于绝大多数科场的奋斗者而言,他们更多扮演一个陪读者的角色,他们的痛苦与人生的悲惨很难被历史所记忆。

士子们究竟要承受多大的竞争压力?换句话,士子参加科举考试有多大的成功率。科举考试是一个严格的等级体系,一般人只有考中生员,才能参加乡试,成为举人;同样,只有举人才能参加会试,成为进士。据艾尔曼等统计,一清代进士的录取率大多在7%以下,生员的录取率大多数在2%以下,清中期录取率更是跌至不到1%,而有的生员考试的录取率竟然只有0.16%。[40]如此以下,晚清西方人士的显得仍是高估科举考试的录取率。明恩溥估计,乡村读书人成功的希望,大概在3%~5%的概率。[41]显然,一个生员的取得,就有一百个乃至千个陪读者,一个举人的取得同样是一百个陪读者,一个进士的陪读者也有十万个以上。科举之路的狭窄与艰辛,实在让人难以想象。

对于士人来说,这样惨烈的竞争,往往确实为人力所能及。蹉跎科场,困顿场屋,潦草一生的士人可谓比比皆是。对此,局中人也并非没有清醒者。曾国藩就以自身经历,告诫弟弟,“年过二十,不为少矣。若再扶墙摩壁,役役于考卷搭截小题之中,将来时过而业仍不精,必有悔恨于失计者,不可不早图也,余当日实见不到此,幸而早得科名,未受其害,向使至今未尝入泮,则数十年从事于吊渡映带之间,仍然一无所得,岂不腼颜也哉?此中误人终身多矣!”[42]科举考试如同一场以人生为终点的长途比赛,很多士人不得不中途退出。这点如倪维思所观察的一样,“几乎每个阶层、每种地位的人都竭力将家中的男孩送到学校,期望他们能出人头地,加官进爵,为家族增荣露脸。在长达三年、四年或五年的求学生涯中,大部分的读书人发现这一过程使人心力交瘁,于是他们往往放弃晋升功名的希望。”[43]显然,还有很多的科场坚守者。

参加科举考试的苦难,最直接的来源考试的惨苦经历。明人艾南英等曾对考场的艰辛与耻辱有过详细描写,考场如监狱。[44]清代考场设施所有扩建,但是考试环境并无根本改变。晚清举人刘大鹏1898年参加会试,4月3日晚“号中寒冷莫能寝处,手足冷冻且难写字,坐以待旦,旭日来临再构思作文。”4月6日“昨夜二更和衣而睡,五更醒来对第五题策。”[45]单就一天的考试来说,西方人对其劳动强度也是瞠目结舌,“就这样,学子们为了写出将经受最严厉批评的一篇文章和一首诗,不得不一直待在座位上4个小时乃至20个小时。对于他们这种身体忍耐状况,西方的读者恐怕是难以想象的。”[46]至于考试遇到暴雨等突发事件,考生所受痛苦更是难以言说。明恩溥讲述发生在山东济南的故事,“在某一次考试当中,老天突然下起了暴雨,考场的屋顶漏雨漏得像个筛子。可怜的考生中许多人都已全身湿透,他们的文章和诗文也同样浸泡在水中,但他们仍然要继续待在那里,钉在自己的座位上。”[47]

对于士人来说,最痛苦的是这种竞赛考试是以人生的终点为期限的。清代政府尤其重视安慰落第士人,对于年老应试者给予一定的优待。清代年老士人参加科举考试,可谓中国考试史上非常奇特的现象。道光十二年十月,江苏巡抚林则徐将该年江南乡试的年老应试者名单上奏,其具体内容为:90岁以上生员江苏1名,安徽1名;80岁以上生员江苏1名,安徽7名。[48]道光十四年,林泽勋再次上奏年老应试者名单,其中90岁以上生员江苏1名,安徽2名,80岁以上生员江苏4名,安徽8名。[49]道光二十六年,林则徐汇报陕甘乡试年老生员,其中陕西省90岁以上生员4名,80岁以上生员8名。[50]如此众多的老人,折射的是科举考试中的整个社会生态。当一个人从年轻奋斗到80岁、90岁的年龄,一直在科场上挣扎,这种人生的苦痛是何等的惨烈。对此,西方人士表示非常不理解,“每三年一次在北京举行的最高级别科举考试中,我们都能发现有一些头发斑白的老学生稀稀落落地点缀在众考生之间,很是一道风景。”[51]德国人骆博凯表示了自己的疑惑:“我们徒然地试图解释,为什么经常有70~90岁的秀才还要参加每3年举行一次的国家考试,难道是为了让短暂的晚年生活罩上一层光彩,获得更高的文人等级?”[52]这种困惑多少凸显了中国传统士人的悲哀。

5 结语

1892年,后获状元的张謇,会试再次落第,其自我检讨“于是会试四次,合戊辰以后,计凡大小试百四十九日在场屋之中矣。”[53]以张謇状元之才,且得到翁同龢等人赏识,仍在科场道路上奔波二十余年,种种惨状,非言语所能到。四年前,张謇悼念其好友刘馥畴,写下如此催人泪下的挽联:“以性命易科名,将谓科名得而性命可轻,悲愤几年,聚铁六州成此错;于忧危见意气,固知意气者忧危能共,苍茫四顾,捶琴三恸有余哀。”[54]该好友洁身自好,却久困科场,他向菩萨祈祷,情愿缩短阳寿,也要早中功名,然而至死也未能得到功名。据明恩溥估计,在乡村学堂中,20个人中能够录取1个,“换句话说,20个学生中有19个学生不得不戴上铁枷锁,以陪伴第20个学生。”[55]换算之,在科举各级体系中,一个状元张謇的出现,伴随的是可能是近10000个刘馥畴等人的悲剧。在科举这条路上,无数的普通人用无尽的苦难换来了少之又少的科举高中者,他们更多地被人忘记。

作为一项社会制度,科举的选拔人才功能得到中外人士的肯定,但是它与社会互动的复杂关系,对于传统士人心理的形塑,及对传统士人日常生活的影响,仍是一个值得人们进一步探索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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