凿刻在石头上的“史诗”——新疆哈密古代岩画艺术探析
2015-01-06雷欢
雷 欢
(哈密地区博物馆 新疆 哈密 839000)
在新疆游牧民族传统文化中,咏唱史诗是其传承历史的主要手段,氏族部落世世代代的生活故事,通过部落艺人的讲说、传唱而流传,形成民族文化艺术的重要特色,这是我们今天依然能够看到和听到的。但在遥远的古代,新疆游牧民族是否也讲述历史,传唱生活呢?我们不得而知。
沿着新疆古代游牧民族生活过的地方找寻,我们发现了另一种“史诗”形态,——刻画在山岩峭壁或河道两岸石头上的“史诗”。这种“史诗”以图画的形式呈现,记录先民的生产、生活,形成无声而有形的“史诗”。
新疆哈密地区很早以前就是优良的牧场,考古工作者在这里发现了大量的岩画。这些岩画真实地反映出古代生活在这里的先民的生活风貌。
历史文献及考古发掘资料等综合研究表明,自古以来,哈密、巴里坤盆地的山前地带,一直是以牧猎为主的草原区,先后有塞种、乌孙、月氏、车师、匈奴、高车、柔然、突厥、契丹、蒙古等民族在此牧猎。草原先民在没有文字、没有纸张笔墨的情况下,就是用凿刻岩画的方式记录他们的生活,为后人留下其历史的足迹的。
一、岩画题材的多样
新疆哈密地区的岩画,多发现于哈密和巴里坤山谷岩壁和山前河道两岸的石头上,从岩画所表现的内容来看,反映出不同时代居民社会生活诸如狩猎、牧放、祭祀等多个方面。
(一)狩猎场景
哈密东天山南北两面的高山草原地带,水草丰美,是各类野生动物生活的家园。居住在这里的居民,最初过着以狩猎为主,采集为辅的生活。所以在古代居民留下的岩画上,遗留着以单人猎、双人猎、围猎为内容的狩猎图。在巴里坤发现的岩画群中,狩猎类岩画占有相当大的数量,而狩猎图中最多见的是一个或者几个猎手持弓箭瞄准射杀北山羊的情景。例如,巴里坤小夹山柳树泉海拔1650米处一块高90厘米、宽1米的岩石上,凿刻4只羊,位于岩石右下方的一位猎人正在瞄准一只北山羊。正在前进的北山羊似乎被突然出现在前面的猎人惊呆了,只好竖着大角,朝着猎人凝视不动。位于此羊后的三只北山羊也呈现欲进不得、欲退又难的姿态(图1)。再如,巴里坤县北海拔2000米的库克托贝的一块宽1米,高50厘米的黑色砂岩上镌刻着一幅甚为壮观的围猎岩画,画面上有11名手持长矛或弓箭的骑士和两名步猎者正在围猎10多只鹿。一名骑士挥舞手中的长矛将鹿群驱赶到预定的区域,事先埋伏的同伴从远处呼啸而来,杀向惊恐乱逃的鹿群。其中三只鹿背部中箭,但仍拼命挣扎,想冲出包围圈,却遭到射手的堵截,情况十分紧张。这幅岩画生动地表现了骑猎者和步猎者相互配合进行围猎的场面,被视为新疆岩画中最为精彩的画面(图2)。
图1
图2
(二)舞蹈情景
哈密岩画的另一主题是舞蹈图像。已发现岩画中以单人舞、双人舞、群舞的形式出现。如:1.巴里坤石人子沟口北部有一幅岩画,舞者两人相对而立,双臂上举,一腿微向前伸,体态优美,在舞者周围伴以动物图像。2.巴里坤苏吉乡苏吉村西南处的五场沟岩刻中舞蹈情景有 “单人舞”和“群舞”。单人舞者双臂下弯呈弧状,双腿向前弯曲,舞姿优美,在其右侧有两只北山羊,其中较大者意刻画出一粗壮的阳具。“群舞图”中有近十个或立,或坐,或并肩搂抱的人形,他们曲腿弯腰,形似正在跳某种舞蹈动作。3.哈密黄田农场庙尔沟岩刻中有一幅表现舞蹈的画面:舞者两臂举平,十指张开,双腿弯曲,腿间系有尾饰或为生殖器。4.哈密沁城白山岩画群中有一幅舞蹈场景:一只大角山羊和三个正在舞蹈的人像。山羊大角前弯,尾巴上翘,正在前进。左上一人两手平举,两腿分开,两脚交叉前进;右上一人正两手上举,右腿前抬;右下一人则两手下垂,两脚分开。三人似乎都在边跳舞边赶着羊只前行,表达牧业的快乐心情(图3)。[1]
(三)生殖祭祀符号
远古时代的人类在希求狩猎牧放生产欣欣向荣的同时,也希望自身的繁衍生产生生不息。对于自身的繁衍生息,先民们也经历了不同的认识阶段。在母系氏族社会阶段,人们认为发展人口的决定因素是女性,因此对女性生殖器产生了神秘的崇拜现象,这在哈密地区的岩画中也有反映。巴里坤县花园乡兰州湾子、大直沟、冰沟都有女性生殖器的岩画。如:1.在花园乡兰州湾子有一块高50厘米、宽40厘米的石头上,中部刻有1只北山羊,腹部较大,是1只怀孕母羊,下部刻1女性生殖器印记。2.石人子乡东黑沟一幅岩画上有5人1羊。其中两人做拥抱状,男性高28厘米,腹下生殖器约5厘米,女性高29厘米,两腿略分,石头的右上方2人呈男女交媾状,中间1人做拍手状。3.八墙子乡有一幅5个勃起性器的人像岩画。以上几处还发现了男女交媾状的岩画,这些岩画是远古人类对生殖的崇拜,反映了远古人祈求人丁兴旺的美好愿望。
(四)战争场面
原始社会的古代族群,其基本的社会组织为氏族部落。各部落都有自己的领地,任何猎人或牧民未得到氏族头领的允许进入别人的领地,就意味着入侵,就要发动全氏族的力量与入侵者作战。如:1.在巴里坤八墙子乡附近有一幅骑马作战岩画,画面中的马臀部浑圆,膘肥体壮,马的形态或奔腾、或静立待发,战斗氛围渲染强烈,加之凿刻精细的马饰及手持长枪的骑者,构成了战斗类岩画题材(图4)。
图3
图4
2.巴里坤县八墙子一幅“战争”岩画,画面有四位马上骑士;两匹马胸前、腹下、尾后都戴有防护罩,两位骑士戴高冠平顶帽。一位双臂平伸执一长杆,身挂箭囊,另一位呈射箭状;还有两位骑士,一位无头饰,两臂平伸,一手执木棍,另一位头戴宽檐平顶圆帽,一手执绳索之类,整个画面杀气逼人,再现了古代游牧民族为捍卫自己的领土而战的情景。
哈密沁城折腰沟发现的一幅高1米、宽1.1米,长1.4米的黑色岩石上,刻划着十二位武装骑士作战图。图中两阵对垒,各有六人,都骑骏马,手持长矛,或横刺,或斜拨,或高举猛刺,或后退想逃。细观岩画中武士作战的状态,就可看出左面的六个骑士人强马壮,六匹马均四蹄腾空,马上骑士高举长矛。右边六人六马人小马廋,四人倒挂长矛,正勒转马头,试图逃遁,最下面的一人已掉转马头做逃走状(图5)。研究过这幅岩画的苏北海先生认为,哈密东天山地区,是十分重要的战略要地和交通要道,自古以来就是兵家必到的古战场,这幅岩画应该是对汉代汉匈战争的真实记录。[2]
(五)车辆图像
据苏北海《新疆岩画》记述:曾在巴里坤地区生活过的古代塞种、乌孙、车师、匈奴等族群,已经使用木制车辆作为运输工具。[1]巴里坤石人子乡“车辆”岩画和花园乡兰州湾子“车辆”岩画都反映了古游牧民族对车辆的运用。如:1.石人子乡东黑沟有一 幅 “车 辆图”岩画刻有4幅车轮。另有一幅岩画刻1只健壮的山羊拉着1辆独轮车,车轮上有4根辐条。车有座和檐条,车座有扶把,像坐人之车。2.花园乡兰州湾子有一幅5根辐条的“车轮图”。 高家“鄂博”的“车轮图”有轮、舆、轴、辕,辕上有扶手,车有3个轮子,但无辐条。东梁的“车轮图”刻有4只羊、1匹马、2个车轮。这些画面引起了人们对“高车”部落驾车驰骋,过着自由自在游牧生活的联想。
图5
在哈密沁城白山岩画中有一幅车辆岩画画面上,由车轴相连的两个车轮及三只羊。两个车轮位于左边,车轮形似椭圆。两轮均为4根辐条,轮间以轴相连,结构简单,无舆无辕。右面为三只饲养的大角山羊,中间一只的角向上弯曲,尾上翘,头部下垂,作吃草状。右上方双角羊,角向上直立,短尾,头低垂,似正在觅食。右下方的一只双角羊头微昂,双角向后弯曲且相交,尾较长,向上翘起,似正在前进。牧放的羊只在觅食,车辆停放在旁,看来当地牧民中车辆已较为常见,成为他们生活上不可缺少的运输工具 (图6)。[1]
二、岩画制作技术的应用
岩画制作强度大,难度高。在坚硬的石头或石壁上凿刻各种图像,没有得力的工具、娴熟的技术和顽强的毅力是难以完成的。这样一种现代人所称谓的原始艺术究竟源于何时,持续了多长时间,学术界无有定论。人类制作岩画的时代久远为学界多数人所承认,早在旧石器时代欧洲的洞穴岩画就已初见端倪。从旧石器时代到新石器时代一直到青铜时代乃至历史时代,岩画制作一直在世界各地持续,在当代游牧民族中也还依稀可见。从人类生产技术史的视角来观察,石器时代人们对以石攻石的技术显然非常娴熟。青铜时代金属器的发明为凿刻石岩提供了新材料,岩画制作应该更加容易。从我国已经发现的岩画观察,岩画制作所使用的技术有绘、刻两种。新疆古代岩画的制作技法大致采用磨刻和敲凿两种。用坚硬的利器工具一点点凿刻,凿痕呈凸凹点状,由点状凿痕勾勒出造型的轮廓线,再勾勒出造型的轮廓线进行大面积的凿磨,使图像显现出来。磨刻与凿刻技法在巴里坤岩画中都有表现,后者更多,这可能得益于铁器发明后,凿刻技法比敲击技法要容易制作,用十分简炼的线条准确地表现人和动物的形体和动作。当然,并不是所有的石头都可以刻岩画。制作岩画的岩石基本上是黑褐或青褐色,比较平整光滑,硬度约4-6度的黑砂岩、花岗岩和板岩。其次方向是选在向东或向南,偏于向阳一侧。在巴里坤发现的岩画大多凿刻在岩石或崖壁向东或向南的一面。巴里坤岩画运用娴熟的敲击和凿刻技法,是难得的岩画珍品。
图6
三、岩画制作动机及功用
题材丰富的岩画在向我们昭示古代哈密先民多样社会生活的同时,也使我们产生这样的发问:岩画制作者是凿刻艺术家吗?他们在劳作之余把自己狩猎、舞蹈、战争等生活的经过凿刻在石壁上,是为了向他人展示自己的才能,还是为了给后人留下历史?问题的答案并非现代人所想象,研究原始艺术的专家们早就用他们调查研究的大量事实证明,岩画的产生与原始宗教和巫术意识有关,当时的人们信奉万物有灵的宗教思想,认为世间的万事万物都会相互感应,在狩猎前进行巫术操作:凿刻希望猎获的动物或者狩猎的过程,会有利于狩猎成功。换句话说:狩猎岩画是狩猎者在狩猎前,为了能成功获取猎物而虔诚凿刻的,目的是为了狩猎成功。哈密岩画中许多动物图像的特意凿刻也说明了这一点。如在巴里坤发现的岩画中,刻画的动物有北山羊、麋鹿、马鹿、骆驼、野牛、野马、狼和狗等,尤以北山羊为最多。如:1.巴里坤八墙子乡附近有一动物岩画,画面布满图像42个,动物种类有北山羊、盘羊、羚羊、马鹿、狼等,在这幅画面中,动物图像间有明显重叠,岩画的岩晒及岩污程度也有差异,可以看出是不同时期凿刻完成的。2.巴里坤八墙子乡有一幅较为少见双羊图,画面为两羊对立,其中一羊的头部、前蹄分别与另一羊的头部、前蹄相连,从而形成一圆环,并且各羊的角、尾分别各自独立成环,三环一体,二羊五环,整个画面采取了花格图案的表现手法(图 7)。[3]
当然,岩画艺术随着时代的发展,其功能作用也在不断发生变化,位于巴里坤花园乡兰州湾子的一幅岩画中有一马,马前站立一人,左
手紧握缰绳,右手持鞭,马上骑着一人,正扬鞭调驯,两人配合默契,似有不成功不罢休之意,形象的展示了充满野性的古代驯技。
对于岩画中的舞蹈图像缘起的解释,刘峻骧先生在他所著的《东方人体文化》一书中,有这样一段精辟的论述:“舞蹈是人类最古老的艺术之一,从蒙昧到文明的漫长跋涉中,人类是在手舞足蹈中前进的。人类智慧的灵渠——语言思维尚未健全的时候,是依靠舞蹈交流思想、抒发情感和排解胸中块垒。随着原始公社群体出现,舞蹈的功能更为多样,……它既是人类群体诸种愿望追求、感情喜尚的载体,又是生活和生命存在的需要形式,以此来论,称舞蹈为一切艺术和人体文化之母,是毫不过分的”。[4]
新疆哈密岩画中的舞蹈图,从不同角度应证着刘峻骧先生的这段论述。哈密沁城白山岩画中,有两幅岩画被专家学者解释为舞蹈图:其一:一只大角羊右侧,立着两位舞蹈人像,一人平身双臂,抬右腿,左腿独立,作者一个特定的定格动作;另一人迈开双腿,抬起手臂似乎在踩着节拍舞动。其二:也是在一动物身后,三人叉开双腿,提起臂膀,排成半圆形似乎在舞蹈。人与动物在一起,人像作舞蹈动作,表现的是怎样的意境呢,苏北海先生认为:可能是牧放的人们赶着羊群,边走边跳舞,“表示社会的宁静,生活安乐,心情愉快,在牧羊时也禁不住地表示了内心的愉悦,边舞边唱地歌颂着他们的生活”。[2]苏先生的解释其实应合了学界关于舞蹈发生机制理论:人们在日常生活中,模仿动物的形态动作或者声音,甚至伪装成动物形体,在狩猎中迷惑动物,这个过程就是舞蹈的开端。
在亚欧草原这个大通道上,先民的生活经历了由狩猎到游牧的逐渐转变,在这种转变中,驯服野生动物为己所用是生产方式的重大转变,这其中包括了对野生马、牛、羊的驯养和乘骑。在此基础上更重要的转变是学会制造车辆并用马、牛、羊驾驶。这是发生在游牧社会生活中的重大事件,极大的减轻了游牧过程中人的负载负担,因此车辆在当时人的眼中是神奇而又十分重要的交通工具。把这使用这种交通工具的情景用岩画的形式记录下来,可能有着传承这种技术给后人,使其不要忘记的意义。
结语
哈密地区发现的古代岩画,是各个历史时代生活在这里的先民社会生产、生活、思想情感和宗教信仰等多方面状态的客观反映。通过这些岩画图像或符号,我们可以了解他们的生活方式、风俗民情和历史演变的过程,感悟那个时代的生活气息。虽然制作岩画的古代先民制作岩画的意图是为了现实的生产、生活需求,但不惜耗时费神在岩壁上凿刻、雕琢图像的举动,本身就具有很强烈的精神追求意向。想象一下敲打岩石的猎人,可能配合着敲击岩石冒出的火花,高声呼喊着内心的需求!为了一场战争的胜利,他们事先在岩壁上刻划作战的战图;为了人口的繁衍,他们虔诚地刻划着生殖符号,并低声咏唱着对生命的赞歌。为了庆贺重大的收获,重要的发明制作,他们边击石边欢唱,把心中的欢乐向山岳诉说!从这个角度来看,岩画就是古代先民凿刻在石头上的“史诗”,这些史诗中,蕴含着先民们丰收的期盼、收获的喜悦、胜利的自豪和创作的乐趣。
[1]苏北海.新疆岩画[M].乌鲁木齐:新疆美术摄影出版社,1994:365,187,359.
[2]苏北海.哈密沁城区岩画所反映的古代社会[A].周菁葆.丝绸之路岩画艺术[M].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1997:435,443.
[3]王毅民主编.哈密文物志[M].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1993:240.
[4]刘峻骧.东方人体文化[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6:3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