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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侠·寇

2014-12-06赵柏田

长江文艺 2014年11期
关键词:胡宗宪徐海海盗

赵柏田

墨妖

罗龙文,又名罗小华,是嘉靖年间最有名的南方墨工。他制作的墨,坚如玉石,其纹如犀,是墨中上品,据说连嘉靖皇帝朱厚熜也珍爱异常。罗墨的时价,炒到一两值一斤马蹄金,也常常有价无市。

墨这个东西,成为雅物是汉以后的事。许慎的《说文》上说,“墨书,墨也,从黑,从土”,也就是说,早先墨的材料为纯天然的石墨或炭,把它们细加研磨就直接使用,但这样书写有个毛病,笔涩,颗粒粗,很不方便写在纸和绢上。直到有人造出了烟灰墨,才让纸上的书写真正流利起来。

最早造墨用的是松烟。汉时用扶风终南山之松,晋时取庐山松,唐时取易州、上党松。南唐李廷圭造墨,取松烟一斤、珍珠三两、玉屑一两、龙脑一两,和以生漆,再捣十万杵,墨放入水中三年都完好无损,其做工之考究,以致苏东坡有“非人磨墨墨磨人”之叹。北宋后,随着李超、张谷这批墨工从开封迁移至歙县、黟县,徽墨遂大行于天下。

罗龙文是徽州府新安人。徽州在明嘉靖、万历年间以出产行脚商贩著称。这批从贫瘠山地出来的商人能吃苦、善敛财,人称 “徽骆驼”。从罗龙文饶有家资又善于造墨来看,他一身兼有商人与墨工两个角色。

到罗龙文制墨的时候,宋元时代大行其道的松烟墨已经渐渐走向衰微了,从明朝初年起,油烟墨开始流行起来,因为它质细墨黑,书写起来更为流利。熏烟的油,不外是桐油、麻油、苏子油和猪油等。罗墨基本上是以桐油烧烟。《图经》云:桐,三月开淡白花,五瓣,红蕊,繁蕃满树,望之若积雪状。桐树结的果实,大如鸭卵,籽可出油,不能食,用来点灯也臭不可闻,烟焰熏煤却是上佳的制墨原料。

熏好了烟,还只是第一步,离成墨还远着呢。因为烟是干燥松散的东西,要把它制成墨,还得用胶去黏合,这道必不可少的工序叫“和胶”。苏东坡在海南时,曾用高丽煤、契丹胶造墨,偶一不慎引发一场火灾,把住屋都烧掉了,他总结出的一个经验是,制墨之妙,正在和胶,若得法,次灰也能制成善墨,如果失误,上等烟灰也会成为废品。罗墨在当时之所以有这么大的名声,要之在于“和胶”得法,罗龙文用麝香粉、玉屑、金、珍珠及鹿胶和之,造出的墨坚不可折,写在绢纸上又不退色,所谓“十年如石,一点如漆”是也,人称墨中尤物。罗龙文和胶时还别出心裁加入藤黄、鸡白、犀角、皂角、马鞭草等药材,所以罗墨还常常被人当作药物使用。

嘉靖朝时,最受追捧的江南墨工是罗龙文、邵格之、方正三家。罗墨每挺都重二两余,最重的达五两,他所制的“一池春绿”、“合欢”、“伏虎”、“通天香”、“龙濞香”、“碧玉圭”、“蛾绿螺”、“古狻猊”等款式都千金难求。博物学家沈德符在《万历野获编》里说,“小华墨价逾拱璧,以马蹄一斤易墨一两,亦未必得真者”,在他看来,罗龙文就是一个堪比前世制墨名家的“墨妖”。但这罗龙文并不是一个安分的墨工或商人,他还精于鉴古,轻财任侠,喜欢结交各种异人。坊间传说,他能在水中闭气整整一日一夜不上岸。如果罗龙文只是一个技艺精湛的墨工,也就不会有下面的故事了。

海盗

西方的海盗船挂骷髅头旗,东方的海盗船挂“八幡大菩萨”旗(八幡,日本应神天皇,在位时为中国西晋初年),所以又称作“八幡船”。此船出没海上迅疾如飞,倏忽可至千里,让明朝官军很是头痛。

闹得最厉害、也是最荒唐的一次倭乱,是1555年夏天,五十三个“髡头鸟音”、赤裸上身、手提长刀的倭寇,从杭州湾南岸的上虞县登岸,八十天里暴走数千里,一路流劫浙、皖、苏三省,攻掠州县二十余处,最后竟然攻打起了留都南京。贼寇个个武艺高强,能手接飞矢,一路已杀死杀伤四五千官兵。南京承平日久,陡地杀来一股半裸着身子的海盗,城里乱成一锅粥,该城最高级别的官员兵部尚书张时彻匆忙下令关闭城门,并动员市民自备粮械,登城守卫。当时著名学者、昆山人归有光正在城内准备参加三年一度的乡试,感慨说,平时国家出钱养着的兵都到哪里去了?目击者、时任南京翰林院孔目的何良俊,也在笔记里愤愤不平挖苦道:“今以七十二暴客扣门,即张皇如此,宁不大为朝廷之辱耶?”

最后,这伙猖獗的倭寇在大批官兵追击下,一昼夜狂奔一百八十余里,越过武进县境,穿过无锡惠山,在常熟浒墅关落入了官军包围圈,被兵力占绝对优势的官军悉数擒杀,没有一人逃脱。

五十三个倭寇长驱直入,把帝国腹地搅得翻江倒海,虽然最后被剿灭了,但他们已如一柄锋利的尖锥,刺进了朝廷这头臃肿巨象的中枢神经。

北虏南寇,向来是帝国大患,如果从南宋理宗时期倭寇骚扰高丽海岸算起,为祸东部沿海已达三个半世纪,而尤以世宗在位的十六世纪中叶最为猖獗。最早的时候,登岸烧杀掳掠的海盗几乎是清一色的日人,到本文故事发生时,日人在比例中反占少数,那些坐着“八幡船”的乌合之众,大多为闽、浙、粤贪图暴利的海盗和流民。

当时最有名的海上巨魁是汪直和徐海。

汪直和罗龙文有同乡之谊,也是徽州歙县人。传说汪直的母亲生下他前,曾梦见一颗奇异的星落在她家院子里。占星术士说这星叫弧矢星,又叫天狼星,应了星命的人,不是大忠,就是巨奸。果然长大后的汪直显出了不一般来,不爱读书,却轻钱财,喜结交豪客,时常与一帮乡里恶少喝酒、赌钱,舞枪弄棒。当时海禁已稍松懈,不时有商人出海归来骤富的财富神话在乡里传开,汪直难免不心动。当他打听到同乡许栋在宁波双屿岛有一支规模巨大的船队从事海上贸易时,立马就邀集了徐惟学等几个密友一同前往投奔。

这个不起眼的小岛最早是葡萄牙人看中的,十六世纪初叶,葡萄牙水手在这里建立了第一个货物仓库,后来这里就成了海盗们的货物交换、中转站。那许栋在这里落草为寇多年,和一个叫李光头的福建人合伙从事海上走私。他们的船队有上百艘双桅大船,官府都莫之奈何。汪直入伙后深受器重,被许栋委任为“管库”。但落草的成本也委实太大,不久,时任巡抚福建都御使朱纨派遣手下猛将、指挥使卢镗击破了双屿岛,焚毁了所有走私船只,把这个繁华一时的小岛从地图上彻底抹去了,老大许栋也下落不明,大概是喂了鱼。汪直只好收拾残部,驶往沥港避难。endprint

海上的法则是大鱼吃小鱼,有一条巨鲨盯上了汪直这条小鱼,此人就是盘踞在横港的海盗头子陈思盼,一个小个子却出手狠辣的广东人。汪直伏低做小,曲意奉承,对方也就对他放松了警惕。某日,陈思盼生日,汪直以贺寿为名登岛,手下部众趁其不备,抽出藏在寿礼下的刀剑一气乱砍,最后,这场发生在两股海盗间的火拼以汪直胜出而告终,陈思盼的所有船只、货物、女人全都归了后起之秀汪直。

汪直称雄海上的时代开始了。他的船队装载着硝磺、丝棉等违禁物品,生意做到了日本及南洋的暹罗、安南诸国,顺便还搂草打兔子,劫掠国际商船。在内地苏杭一带,汪直也广布眼线,商船出入无需报关。短短五六年间,汪直就完成了海上财富帝国的打造,人称他“五峰船主”。

汪直终究是个商人,没有政治野心,不久后,日本“五岛”(今日本九州西海岸外群岛,包括福江、久贺、奈留、若松和中通五个小岛)夷乱,他还天真地想投效朝廷,约明军的海防官员一同出兵剿灭,以杜倭患。且开出条件说,我为朝廷立此大功,希望得到奖赏,一是委以海防官职,有个合法身份,二是请恢复海上贸易。与他谈合作事宜的官员不置可否。当汪直剿灭了五岛夷乱归来,得到的赏赐竟是区区一百石米。汪直大怒,骂:我的身家性命就值这百石米吗?带着船队驶向海中,扬长而去。

怨愤之下,汪直的船队也时常侵袭内地了,而且每一次都摆出声势浩大的阵容,跟官府叫板。明军派出参将俞大猷,率数千艘战船围剿之。汪直以火箭迎战,把俞大猷的战船几乎全给烧了。汪直亲自出阵,立于舰桥的一匹雪白骏马上。他的指挥舰方一百二十步,可容二千余人,以木为城,其上可驰马往来,令明军相顾失色。

这次海上战争后,他和明军过了一段相安无事的日子。汪直把船队驶到日本萨摩洲之松浦津,自称“徽王”,又称“净海王”,周边三十六岛之夷,全都听从指挥,成了一个货真价实的海盗头子。

徐海比汪直的辈份低一辈,他的叔叔徐惟学是汪直的亲信,从歙县到双屿港再到日本,一直跟着汪直,是汪直手下的几大头领之一。徐海落草前,是杭州虎跑寺的一个小和尚,法名“普净”,又称 “明山和尚”。这可是个出了名的花和尚,跟他相好的女人,有个叫翘儿的歌伎。

翘儿名翠翘,有说她姓王的,也有说她姓李、姓马的,风尘中的女子,改换姓名是常事,这里姑且叫她王翠翘。王翠翘虽是北人——山东临淄人,望之却长相清丽有如江南女子,教她唱吴歌就唱吴歌,教她弹琵琶就弹琵琶,这样的一个可人儿,官员、巨贾自然趋之若骛,但王翠翘天生倔脾气,她看不上人的人,钱多得再烧包她也不会放在眼里。

在结交徐海之前,翠翘已经是徽州巨商罗龙文的女人了。罗龙文有一年北上,路经京口(今属镇江),邂逅翠翘,见她执板扬声,娇声呖呖,不由豪心大起,为之一掷千金。这翠翘一见罗龙文这样的豪客,早已芳心暗许,一心要让他梳笼了自家,但罗龙文这样的草莽英雄,哪甘弄一个女人来自缚手脚,因而也只多多使钱,在杭州买下一小院,让翠翘住在那儿。

某一日,罗龙文到杭州,生意场上的事一毕,傍晚就带了一个随身小厮一路行过河坊街,前往翠翘住所。一进门,就觉得翠翘脸色大异。再三催问之下,翠翘见瞒不过,只得明言相告:虎跑寺的明山和尚欠下了一屁股赌债,债主追逼得紧,正藏身在院里。这罗龙文是个性喜结交的豪客,一听有这样的事,就让翠翘把明山和尚请出来相见。灯下一见此客,虽作出家人打扮,却举止豪放,眼里精光四射,落落而有奇气,就让翠翘赶紧准备酒食,他要与这个壮士把臂痛饮。

酒酣耳热,夜色渐深,明山和尚还没有离去的意思。罗龙文既然是倾身结友,索性让翠翘的侍女绿姝陪他去睡。明山和尚毫不扭捏推辞,就好像他本来就是应该住在这院里似的。两个男人攘袂持杯,相搀着离开杯盘狼藉的酒桌时,明山和尚附在罗龙文的耳边说:哥啊,这一片小地方不是吾辈得意场,大丈夫怎能一直郁郁乎久居人下,哥多努力,吾亦从此逝矣,他日苟富贵,毋相忘。

以后几年里,再没人见过徐海,他好像人间蒸发了。到他的名字被咸涩的海风再度吹入东南沿海,他已经成了个令人闻之色变的海盗头子,自号“天差平海大将军”,手下盗众有上万之多,成了海上势力仅次于汪直的第二号人物。

诱杀

1556年春天,徐海纠合倭贼数万人,分乘千余艘船,在浙江乍浦登陆。海盗们洗劫了瓜洲、上海,最后团团围住嘉兴府的桐乡,使用云梯、云楼、撞车等各种攻城武器昼夜轮番攻城。

自嘉靖初年起,为了防御愈深愈烈的倭患,皇帝实行了严厉的海禁政策,帝国东部海疆的官员也走马灯般换了一茬又一茬。治倭,简直成了个吞噬官员的巨大黑洞。首辅严嵩的门生、工部侍郎赵文华上奏皇帝,说倭人猖獗,官军屡屡失利,唯有一法可行,“请祷东海之神镇之”,于是赵文华就在1555年秋天代表皇帝南下祭海并督视军情了。

到本文故事发生时,闽浙海域治倭的一干重臣,分别为:钦差大臣赵文华,以兵部侍郎摄总督一职的胡宗宪,苏松巡抚张景贤,浙江巡抚阮鹗,浙江总兵俞大猷等。胡宗宪用钱财摆平了赵文华,再通过赵攀附上了首辅严嵩,总督浙江、南直隶、福建等七省军务,可称前敌总指挥。赵文华一心替相爷搜刮南方珍玩,又不懂军事,对胡宗宪调兵布防的事绝不干预,赵、胡各干各的,倒也是一对绝配。

胡宗宪很快领教了徐海的厉害。他派游击将军宗礼率九百兵马出击,与徐海在通往杭州的要隘崇德三里桥大战。前三仗,宗礼胜了,斩海盗首级三百余。宗礼孤军乘胜追击,没想到徐海已预先派人锯断了桥桩,追军一上桥,那桥立马就垮塌了,冲在最前面的宗礼和卫兵全都掉进了河里扑腾。徐海一个回马枪,明军大败,几乎全军覆没,落入河里的宗礼也被乱刀砍死。桐乡被围一月,阮鹗身陷危城,写下数封言辞哀切的求援信,求胡宗宪拉他一把。胡宗宪未发一兵一卒,让信使转告巡抚大人,要他稍安勿躁,说已用离间计让徐海和他手下头目生隙,不战而解桐乡之围当指日可待。阮鹗看毕来信,气得吐血。

徐海的乌合之众围住桐乡时,他自然想不到,翠翘和侍女绿姝也已从杭州搬到此地居住。不久,海盗们在城边抢劫时捉住了翠翘和绿姝。翠翘见当年的小和尚已号令万人之众,倒也颇念旧情,曲意逢迎,很快徐海对她宠盖一寨,让手下称她夫人,军机密画对她也从不隐瞒。饶是如此,翠翘还是终日悒郁不乐,这海上作盗的营生终究要有个尽头呀。endprint

胡宗宪的离间计说来也无甚高明,就是派一个叫华萼的年老幕僚带着一大笔珠宝钱财去招降徐海,让他自剪手下两大海盗头目陈东、麻叶。华老人一进海盗窝,就被徐海命人绑了,要推出去斩首。翠翘劝阻说:今日之事,生杀在君,降也罢,不降也罢,与来使又有什么关系?徐海一想也对,就依了夫人之言,把华老人放了回去。这华萼一回到杭州总督衙门,对胡宗宪说:海盗阵容强大得很,看样子一时打不来,但海盗头子宠幸的王夫人好像有外心,可以想办法搭上她这条线,厚给金珠宝玉,待时机成熟再聚歼海盗。

罗龙文就在这时来叩辕门。他一副江湖侠士装束,一来就找朋友、在总督府做幕僚的徐渭通融关系。胡宗宪一听闻名天下的墨工、巨商罗龙文求见,此人又是自己徽州老乡(胡是安徽绩溪人),急忙降阶迎揖。听罗龙文讲了当年与徐海、王翠翘相识、相交的经过,胡宗宪呵呵大笑:“罗公子果然非常人也,我今天是用定你这个人了,你的功名富贵就包在我身上了!”

罗龙文依旧是行走江湖的那副打扮,渡海上岛,让随身小厮持了他的名片去见徐海。徐海见故人到访,好不高兴,吩咐大张旗鼓,上座、置酒。但心里对这不速之客还是有些狐疑,入席时,握着罗龙文的手说:“足下涉海而来,不会是替胡公做说客的吧?”

罗龙文笑笑:“不是为胡公做说客,是为故人做忠臣啊!比你势力强得多的汪直都派儿子送来了降书,你如果此时还不解甲释兵,到时候官军集中力量来对付你,事情真的难办了,老哥劝你也要想想将来。”

徐海愕然:“老船主也降了?”

罗龙文说:“有他的养子王滶送来的请降书为证。”

徐海说:“我这里情况特殊,兵分三路,另外还有陈东、麻叶两路,我一人说了不作数啊。”

罗龙文含糊其辞:陈东等已有他约,现在只等兄弟你了。轻轻松松一句话,就种下了让他们相互猜忌的种子。

徐海心里不安,掩饰说,喝酒,喝酒,你我兄弟难得相见,一醉方休必须的。端上来的都是美酒琼浆,还有歌女在一旁轻敲檀板,唱曲佐酒,这场景好像又回到了当年在杭州豪饮的那个晚上。酒至半酣,徐海又请出夫人及绿姝与罗龙文相见。翠翘已是夫人之身,罗龙文整装改容见礼,话题一句也没有涉及到从前旧情。徐海见他如此识时知趣,好感又添一分。

罗龙文来时带了大量钱财及妇人头面饰品,一来显示他手面豪阔,任侠依旧,二来也是取悦于女人,巴望着她在徐海耳边多吹枕边风。果然罗龙文一走,翠翘日夜都在劝徐海为了将来计,早早降了杭州胡公。

枕边风是世上最强劲的风,一说二说,徐海顽石般的心就松动了。为了与翠翘长相厮守,他决定上岸。派了使者去杭州见胡宗宪,表示谢意。胡宗宪为表示诚意,派一个叫夏正的指挥押了数万银两随来使一同带回,还释放了两百多个俘虏的海盗。

徐海收到白花花的银子,就撤了桐乡的围。另一支攻城的海盗陈东,听说徐海收受了朝廷的重贿,却没一分一厘分给自己,也不干了,带兵撤到了乍浦。

此时,回到京城的赵文华又获钦命,二次南下督师了。急于成功的赵文华催胡宗宪速速进兵海上,胡宗宪呵呵笑着说:不急不急,大幕徐徐拉开,大人且看好戏。

徐海的计划是缚了陈东、麻叶去杭州请降。只是陈、麻各占一块地盘,轻易不好得手。胡大帅发话了,你先来降,也是一样。

于是,八月的一天,徐海带了手下百余头目来到平湖城外。按照约定,赵文华、胡宗宪、阮鹗一班朝廷重臣在这里等着他。徐海把大队兵马留在城外,自己带了亲随头目披甲入城。海盗们大多裸身跣足,横目直瞪,态度傲慢,他们的威势把赵文华和阮鹗一班文臣吓得不轻,临时改主意想要阻他入城,经胡宗宪的再三坚持和保证,徐海一干人才有惊无险地走过警卫森严的街衢,进入官衙大堂。

徐海跪下叩头,胡宗宪离座下堂,走到他跟前,伸着手掌摩着他的头顶安慰说:你为害东南也够久了,今天你既来降,朝廷就赦免你了,以后你再也不必担惊受怕了。

接见毕,徐海一行人出来,看到城内外马嘶人叫,官兵四集。徐海脸色一变,胡宗宪说:勿慌,我调集军马,专门是为对付陈东的。听了这话,徐海还是一脸惊疑。

不久,胡宗宪派人向徐海传话:你已归降朝廷,朝廷正等着看你的立功表现,目前吴淞口一带有小股海贼骚扰,你何不击之立功?何况还能把他们的船抢过来呢!徐海的大部分船只都已在登陆时自行烧毁了,一听,也对呀,于是在吴淞朱泾一带伏击了这股海盗,斩首三十余。胡宗宪知他得手,暗底下命令总兵俞大猷率一路精锐人马,偷偷把海盗船一把火烧了。徐海情知有变,大为惊恐,生怕胡宗宪暗中对己下手,把弟弟徐洪送到总督府为质,还献上飞鱼冠、坚甲、名剑和一大堆珍宝古玩讨胡宗宪欢心。胡宗宪对徐洪非常客气,对他说,只要你哥哥缚来了陈东、麻叶这些寇首,加官进爵不在话下。

徐海、陈东、麻叶三巨头,陈东狡黠骁勇,仗着有后台,不怎么把徐海放在眼里,倒是麻叶,对老大一向言听计从。徐海轻易就把他绑了,送到胡宗宪那里。胡宗宪没杀麻叶,把他好吃好喝养着,准备利用之再施一着连环计。

胡宗宪让麻叶写信给陈东,让他擒获徐海来献给胡大帅。胡宗宪故意让徐洪看到这封信。果然徐海闻讯大怒,恨不得把陈东剁了。

徐海暗降后,带着上千人马驻扎在平湖城外沈庄的东面,陈东带着五百人马驻扎在庄西。胡宗宪派人放风说,徐海马上就要攻击陈东了。狡黠的陈东先下手为强,趁着夜色先向徐海发动了攻击。徐海急忙请求明军,助剿陈东。其实何用他说,钦差大臣赵文华早就安排下了六千兵马,一等海盗火拼就要杀过来坐收渔翁之利。

情知徐海难逃此劫,胡宗宪忽然对这个小同乡心生怜惜,迟迟不发兵。赵文华再三催促,他才下令击鼓前进。徐海见约为援兵的明军竟然向自己这边掩杀过来,才知中计,慌忙令手下开掘壕沟,修筑栅栏固守。海盗们被背信弃义的官军惹急了,一个个杀红了眼,哇哇怪叫着向着阵前扑。官军皆畏缩不敢前。此时,俞大猷率另一彪人马从海盐方向绕过来,从后翼向阵地发动了攻击。俞大猷再次施展他擅长的火攻,火箭、鸟铳对着木栅栏齐射,这天刮的是干冽的西北风,官兵鼓噪放火,海盗们负隅抵抗的木栅栏如同一条火龙熊熊燃烧,不一会就被突破了口子。寨子告破,海盗们四散溃逃。徐海趁乱带着翠翘、绿姝冲至海边。海边已无一船,徐海长叹一声,跳入海中,几个浪头过来,就不见了踪影。endprint

官军追至海边,问两个女人,贼酋在哪?女人指指吐着白色泡沫的浑黄海水。水性好的钻下水去,折腾半日,拖上了徐海,已经咽气多时了。

胡宗宪着一匹快马,带上砍下的海盗头子首级,六百里加急,向京师驰书报捷。远在北京的嘉靖皇帝龙颜大悦,率领百官,身着鲜艳的朝服举行了告庙礼,着吏部论功嘉奖。赵文华、胡宗宪分别晋升为“太子少保”、“都御史”,并厚赐金币。

杭州这边也在举行庆功宴。总督府里,觥筹交错,一片敬酒颂扬声。大盘的肉端上来,一坛坛的酒都喝得见了底。王翠翘弹罢琵琶,又跳舞,舞罢,又捧觞行酒。胡宗宪喝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脚步踉跄着,拉着王翠翘就到帐后强行与之发生了关系,卫兵们都侧着脸当作没看见。第二日酒醒,想起前夜荒唐事,胡不由大为懊恼,胡乱把王翠翘作为战利品奖赏给了帐下一个作战勇敢的广西狼兵头目(永顺酋长),要他赶紧带走。

罗龙文还等着与翠翘破镜重圆呢,得知此事,蒙了,招呼也不打一个,就离开了胡宗宪。

翠翘跟了永顺酋长去,夜半到了钱塘江上,听着江水汤汤,眼泪流了下来,说:“明山对我不薄,我以国事诱杀之,毙一酋又属一酋,我还有何面目活在这个世上!”趁人不备,跳到了江里,想要停船去救,早已不见了身影。

海贼王

收拾了徐海,现在胡宗宪要专心对付另一个同乡汪直了。其实胡大帅从来没有把明山和尚这样的小毛贼放在眼里,他明白自己最大的敌手是汪直,与幕僚们也这样说:“海上贼,惟(汪)直机警难制,其余皆鼠辈,毋足虑。”大帅清楚得很,汪直是海贼王。

这么多年,东南沿海的村镇到处贴满了这样的告示:或有擒斩汪直者,封伯爵,赏万金,授高官。但从没有一个人有本事得到这笔赏金。

胡宗宪看清汪直骨子里是个商人,不会忍心看着自己的海上财富帝国毁于战火,早就想好了招抚之计。这也是先前罗龙文献的策。

现在罗龙文已经负气离开,胡宗宪派出蒋洲、陈可愿两位特使远赴萨摩岛,说降汪直。蒋、陈两人虽只是生员,读书人里最末级的功名,舌上功夫却堪比战国时的纵横家。两人代表杭州的胡大帅,对汪直百般拉拢、示好,说只要汪直答应投顺朝廷,海防提督之位当唾手可得。两人还带来了一个消息,胡大帅已经把监禁在金华府狱中的汪直老母妻儿释放,接到杭州,安顿在了一处干净住宅里,给予极优厚的待遇。胡宗宪打出的这张亲情牌把汪直击倒了。这些年汪直一直以为自己家人受到株连都已遇害,得知他们还在人世的消息,欢喜流泪,觉得自己的这个老乡总督真是个值得信赖的人。

说起来,这几年汪直的日子也不好过。此时日本已进入战国时代,强藩林立,汪直身为“唐人”,他的地盘也在大幅缩水,他早就谋划着把庞大的海上帝国移向别处了。此时胡宗宪抛来橄榄枝,他怎会轻易放过?

汪直告诉两位特使,我本来就没有谋反之心,都是当年俞(大猷)总兵烧我商船,拘我老母妻儿,搞得我呆不下去,才跑来此地另立山头。他答应帮助朝廷剿灭为祸东南多年的倭患,“肃清海波赎死命”。

汪直让养子王滶护送两位特使回杭州,并开出了投降的条件:一是解除海禁,恢复海上通商;二是授予他海防官职。一句话,他要做个红顶商人。

1557年10月初,在胡宗宪的热情邀约下,汪直带着千余部众,及四十多个忠心耿耿的日本随从,乘“异样巨舰”抵达舟山外围的岑港。大陆已遥遥在望,他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这种无所依凭的感觉,就好像蛟龙跃出了水潭,老虎离开了山林,他有些后悔了。

朝廷本来已经批准了胡宗宪的招降计划,兵部发回的签议上,要胡督促汪直扫清舟山附近海域的小股海盗。但一得知汪直已经带着庞大的船队泊于岑港,顿时慌了手脚,中枢大佬们齐声切责胡宗宪,说他的冒失行动将酿成东南大祸。不久,朝旨下,说汪直既称投顺,其心实在叵测,要胡宗宪“相计设谋擒剿”。

胡宗宪一次次地催汪直上岸。还让汪直的儿子汪澄写下一封血书,说胡大帅待他们如何如何好,再让老夫人按下手印,要汪直早日归降。汪直接信呵呵地笑,笑得泪花都出来了:傻儿子,朝廷还留着你们的性命,都是因为我的缘故啊,要是我落进了他们手里,你们哪里还会有命!

话是这么说,到了这个份上,他不上岸还真不行了。日本南部九州已渐趋统一,老巢五岛是回不去了,戚继光、俞大猷率领的明军精锐战船也都牢牢地盯着岑港。当胡宗宪再次发出邀请,并答应把指挥夏正送过来作为人质时,汪直同意去杭州了。但他还是留了一手,让在总督府为人质的养子王滶回到岑港。

他是想万一生变,有忠诚能干的王滶坐镇在岑港指挥,谅官军也不敢拿自己怎样。

11月的某日,汪直入杭州。他受到了老乡胡宗宪的热情接待,住的是高敞大屋,酒是陈年佳酿,坐的是最高级别的车轿。但在三天后,汪直按照约定前去拜会本城另一高官巡按御史王本固时,突遭逮捕。原来,这一切都是商量好的。

被朝廷的无耻行径震惊了的汪直,睁着一对虎目,大吼:吾何罪!吾何罪!

他当然是有罪的。外头都在这样说他,“恶贯滔天,神人共怒”。王本固把他的罪状罗列成好几大张纸,上疏要求把他明正典刑。

胡宗宪倒真的不想让这个同乡因自己而死。再说汪直虽已在押,他的船队还在舟山外海上呢。胡宗宪上疏请求皇帝赦免。汪直也在狱中上了《自明疏》,希望朝廷许他戴罪立功,剿灭海上诸夷。但此时事态的发展已由不得胡宗宪了,主张禁海的王本固放风说,胡收了海盗头子数十万两银子的贿赂,并上书弹劾。胡宗宪害怕了,重新上书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急转,称汪直罪在不赦,请皇帝处分云云。

杀,还是不杀?皇帝也在犹豫。汪直在杭州关了两年多,用官方的说法是“羁养”,也就是说虽然下狱,日常生活一直都受优待。

政府使出流氓手段,要把老船主下狱论死,消息传来,坐守岑港的王滶如同疯了一般,一次次向官军发动攻击,要求放还老船主。俞大猷、戚继光两总兵好几次一起合剿,都吃了败仗。王滶还去日本煽动来更多的流亡武士前来骚扰,东部沿海寇焰比以前更炽十倍,甚至广东、江西的山地间,据说都发现了倭寇踪迹。endprint

正当东南各省的倭乱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1559年冬天,对大海枭汪直核准死刑的通知正式下达了。行刑地点是在杭州官巷口的校场。刑前,汪直与儿子汪澄诀别。对这个因牵累坐牢的儿子,他一直是很歉疚的。儿子拉着他的袍角,哭得泪人一般,他拔下束头发的金簪交给儿子,不胜怨恨地长叹道:“不意典刑兹土!”

消息传至岑港,被押为人质的夏正被狂怒的海盗们大卸八块喂了鱼。

下场

皇帝身边有各种各样打小报告的人,嘉靖早就听说了赵文华督师江南时“黩货要功”的事。徐海被荡平后,赵宣召回京,听说皇帝对自己有了看法,就称微染小恙,皇帝即以要他安心养病为由,夺去了他的本兼各职。过了些日子,干脆降为边衙小吏,催他着即赴任。不管他先前是真病假病,这一来,真的病重了。

赵文华是在南下途中暴毙的。那一日,船行驶在京杭运河上,他忽然腹痛如绞,一整夜手捂着肚子在船上滚来滚去,就像一条搁了浅的白条。等他安静下来,船上人发现他已经歪着头死去了,肚子爆裂,肠子都流了一地,腥膻不可闻。有久历江湖的,说他是中了一种极厉害的毒,才会死得如此之惨。

这是1557年7月的事,当时胡宗宪正在一门心思对待汪直。

得悉老搭档横死,胡宗宪慌了手脚。再加王滶为了报复胡宗宪杀降,带了日人大肆袭来,东南沿海的倭患闹得更凶了,像王本固这样的顽固派,多次上书弹劾胡宗宪,皇帝也严旨切责,胡宗宪陷入了四面楚歌。恰巧他的手下在舟山捕获了一只白鹿,胡宗宪当作祥瑞送到京师,并让幕僚徐渭写下一篇《白鹿赋》,果然,喜好斋醮和青词的皇帝收到这份礼物后,天颜顿开,行了告庙礼,又加了胡宗宪官秩。胡宗宪的政治对手加大了攻势,嘉靖说,宗宪功大,又献祥瑞,不可罢他官,于是胡宗宪侥幸过关。

此时,王滶的海盗船队已经移师定海城东面,且有向闽、粤蔓延之势,胡宗宪率水师围堵,海盗船突破包围,连下福建连江、罗源二县,还把福州城围了好几月。朝廷追究责任,胡宗宪此时已失朝中奥援,于是把不怎么听话的总兵俞大猷推了出来,说“纵贼”的责任全在这个骄傲轻敌的将军身上。俞被下令逮至北京问罪,幸有人惜其将才,指点他去走严嵩的儿子严世蕃的路子,打通三法司关节,俞大猷免去了牢狱之灾,被发往大同效力。此后崛起的抗倭名将,是青年将领戚继光。

英雄易老,奸雄也在老去,到十六世纪60年代,严嵩已是个年届八旬的糟老头子,精力大不如前。先前的内阁票拟,都是儿子严世蕃代劳的,严嵩夫人欧阳氏去世,严世蕃护丧回江西老家,再也不能陪他出入皇城西苑代笔票拟,老眼昏花的严嵩连皇帝的手诏都看不懂了,被虎视眈眈的次辅徐阶挤出了内阁。1562年,主政长达二十一年的权臣严嵩倒了台,被勒令回江西分宜老家休养,他的儿子严世蕃和两个孙子也被发往边远的雷州地区充军。

胡宗宪是由严嵩义子赵文华的举荐而屡获升迁的,属于如假包换的“严党”分子,肯定脱不了干系。这年底,他被南京一个叫陆凤仪的纠察官员揭发为结好严嵩父子,“岁遗金帛子女珍奇淫巧无数”,劾以贪污军饷、滥征赋税等罪名,锁拿进京。嘉靖对他抗倭的功劳可能已记不太清,但对献神瑞的事却记得很分明,发话说,这个人我拔用了八九年,肯定不是严党。只是免了胡宗宪的官职,打发他回了安徽绩溪老家。

在权力场上摸爬了一辈子胡宗宪不甘心就这样老死故里,1563年万寿节的时候又向嘉靖“献秘术十四”。以前他献神龟、献白鹿、献灵芝,每次都是帝心大悦,这次也不例外,嘉靖又想起用他了。但这一次好运气不再眷顾他了。严世蕃被人检举没有前往雷州地区报到,反而在老家勾结倭寇谋反,还在他家搜出了两年前胡宗宪和严世蕃勾通的书信,于是胡宗宪再次被押赴至京受审。胡宗宪的结局是“瘐死”——即在狱中因饥寒、患病去世,死前留下十字绝笔:“宝剑埋冤狱,忠魂绕白云。”

胡宗宪死后,他最为亲信的两个幕僚,徐渭疯了,用利斧劈开自己头颅,把三寸长的铁椎刺入耳中,又击碎自己的睾丸,先后九次自杀,都没死成,后来又怀疑自己的妻子与人有染,把她砍死,最后被判入狱八年。另一个亲信的幕僚茅坤,一直到处奔走,为主人申冤。

历史学家谷应泰说,胡宗宪死是死了,但他到了地底下有何面目见徐海、汪直?他对胡的评价是,“才望颇隆,气节少乏,侧身严赵,卵翼成功”,一句话,胡是一个政治夹缝里的悲剧人物。

同时代人对胡宗宪的不拘世礼及私生活上的不检点一直不无微词,稍后的沈德符在《万历野获编》说他恣情妓乐,仗着胯下本钱大,一到江南就搞来一大堆女人,把个总督府搞成乌烟瘴气的私人会所一般。联系起胡宗宪诱杀徐海后又把翠翘搞了的事,这一指责不会捕风捉影。

绝响

罗龙文离开胡宗宪后不再经商,也没有回老家徽州去做一个墨工。他去了北京,在严世蕃的府里做了一个幕客。他已经见识过权力的翻云覆雨,也见识了人心的叵测,他决定投身政治,改变命运,不问正邪,只要结果。

严嵩失势时,严世蕃被勒令带着两个儿子严鸿、严鹄及罗龙文前往广东雷州戍所报到,但严世蕃和罗龙文在去广东的途中悄悄折返了,潜回了严的江西老家。后来有一个叫林润的御史检举说,严世蕃根本没有前往雷州报到,他利用以前藏匿下来的一笔浮财在老家大兴土木,还招募了一批死士密谋造反。每天都躲在醮宫里修炼长生不老术的嘉靖最听不得的就是谋反二字,着令擒拿严世蕃一干人来京。

经三法司反复会审,1565年4月,严世蕃被定罪为“交通倭寇,潜谋叛逆”,在京城西市处以极刑。罗龙文一同问斩。

另有一种说法,罗龙文并没有死。绑到西市受刑的,是先前已经使钱买通的一个相貌酷似他的族中子弟。罗龙文已经逃到了南方。

但大多人认为这不可信,一个已经被勾决的钦犯要逃脱谈何容易,逃脱的是罗龙文的儿子罗南斗。曾在嘉靖年间任职中书舍人的歙县人潘之恒,在所著《亘史钞》的“游侠卷”中说,罗龙文被处死后,他的族戚友朋惧怕罹祸,没有一个人敢去收殓尸体,从上海来京的顾从礼、顾从德兄弟俩与罗龙文生前颇有交情,把他儿子夹带在佣仆中带离了京城。日后,此人改名王常,字延年,又号青羊生,居海上近四十年,一直活到七十多岁去世。

这个侥幸逃出生天的儿子,和他死去的父亲一样精于鉴赏,尤善鬻古,还收藏有大量秦汉古印及元人私印。江南人氏多不知他何许人也,多以王生呼之。松江的地方志说王生工诗善书,还善于铸鼎。王生去世前一年的1608年,以顾氏书坊的名义刊刻了一部《秦汉印统》,当时的鉴赏界名士王穉登、翰林院编修李维桢、南都国子监博士臧懋循都为这本印谱写了序。为罗龙文写传的歙人潘之恒,见到这本印谱也是赞不绝口。

灼灼其华的罗小华墨,无人为继,遂成绝响,今天只能从后人的各种记述里,一睹其惊鸿之影了。

罗龙文死后,万历朝继起的徽州制墨名家是程君房与方于鲁。程君房曾在京城鸿胪寺当值,他所制墨神采坚莹,如小儿目睛,所造“大国香”、“非烟”、“寥天一”、“百子榴”等款墨被同时代人沈德符称为“墨妙”。他还请著名画家丁云鹏插图,绘成了记录其造墨心得的《墨苑》十二卷。方于鲁最初跟着程君房学制墨,发明了以百花香露和墨的技术,又精于造笺,深得老师器重,后来独立门户,其所制“九元三极”墨,自谓前无古人。方于鲁虽一介布衣,却写得一手好诗,还与任职兵部的诗人兼戏剧家汪道昆结成了姻亲,仗着这层关系,他的墨也送进了内廷,且也有《墨谱》流传于世,与程君房叫板。后来程君房被诬告杀人罪入狱,方于鲁对昔日的老师不仅不施援手,反而借机百计排挤。虽然没有确凿的证据,但程君房认定构陷自己的就是方于鲁,口口声声称他“中山狼”。

程君房后来在狱中绝食而死。大概是墨品连着人品吧,方于鲁家所造墨的成色,也越来越差。1598年,小品文作家、《五杂组》的作者谢肇淛前往歙县方家买墨,就感慨方家的墨已大不如前了。再过十年,方于鲁死后,子孙辈急于售钱,所造的墨更是粗制滥造,让当初的追捧者们沮丧不已。

原来攻击杀伐不只在海上,也在墨工这一行。欲望名利所至,人间处处杀场。

责任编辑 楚 风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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