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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驶禁行

2014-12-06周李立

长江文艺 2014年11期
关键词:房租房东电话

周李立

1

岳晓山在家待到第七天的时候,接到了许洋的电话。

其实那都不能算是岳晓山的“家”。那扇脱漆的墨绿色防盗门连同防盗门内脱漆的红色木门内的所有家具和电器,其实都属于那个开300路公共汽车的北京司机。司机一再强调过这一点——他作为房东对这座二环内小平房的绝对所有权。

司机光头,看不出年龄,30、50都差不多,面团一般混沌的面目。他夏天总穿公交司机那种淡蓝色的短袖工作服,不扣扣子,得意洋洋露出孕妇般圆润的肚子。说那工作服是淡蓝色,也仅是种粗略的说法。事实上那可能仅是它曾短暂拥有过的颜色。司机每月1号准时来收房租,都是晚上来,因为白天的大多数时间,他都开着300路公共汽车,在三环路上一圈一圈地跑。

“开车到一定境界,才会一直开环线,比如F1赛车,也比如300路。”这话谁说的?那个学历史的博士吧。相亲见过一面。额头长粉刺、戴紫红色边框的高度近视眼镜和塑料仿制的类似蜜蜡的手串,见面不谈历史却聊F1赛车。粉刺、紫红色眼镜、仿制蜜蜡、历史博士和F1,怎么想这些元素都不应该集中在一个人身上。这个风格复杂的博士在那唯一一次见面后,便再无消息。岳晓山的相亲史几乎都是一次性的——他们总是一面之后就不见了踪影。

开车到了一定境界的300路公交司机来收房租的时候,有时会骂骂咧咧怒气连天,有时又红光满面神色飞扬。岳晓山猜想他可能是个喜怒无常的男人,这让她不由自主地害怕。他也许是处女座,有点神经质。可他的五大三粗与洗不干净的衬衫,也实在不像有洁癖的处女座,那该是水瓶座吧?然后岳晓山便不再想,她实在没心思关心房东的性格隐秘。她希望生活中永远不要有房东这个词,如果可能的话。

那当然不可能了。房东是无论如何躲不了的一个词。事实上,岳晓山和房东在八年共见了96次面,在北京没有第二个人和岳晓山有这么长久的交道了。北京这座城市就像个不停旋转的魔方,你以为自己找准了一个位置,却很快被扭转开去,你晕头转向,你刚刚被推送到一个新的位置,你又进入了下一轮的动荡和旋转,你就这样浑浑噩噩,随波逐流,永无宁日。

时日长久,岳晓山终于明白,司机喜怒无常的原因其实很简单——是岳晓山习惯性地把问题想复杂了。那仅仅关乎司机当天在三环路上开公共汽车开得爽不爽。爽了就高兴,不爽就生气。高兴的时候多是路况顺利,多超了几辆豪车,欺负了一些实习司机;生气的时候多是堵车了,乘客不讲理,被多超了几回车。司机仿佛把超车看得很重,他有时候会若有似无地说一句,保时捷有屁用,上了三环还不如哥的车快。哥是司机的自称,岳晓山没有考证过公交司机是不是都自称哥,但岳晓山的确没有听到过其他人自称哥。有时候司机会沉默一些,半天说一句,今儿点儿背,居然被一比亚迪别了一路,丫的……

总体而言,司机的话都比较多,且缺乏条理,像300路的行车路线一样永远绕着圈打转。

2

七天里,岳晓山那部因为内存空间不足已无法更新的iphone4,一共来过五个电话。

岳晓山的电话铃声是iphone4自带铃声的第一个,这个毫无个性的铃声经常在公交地铁甚至电视剧里响起。但岳晓山喜欢这个声音,因为它真的太没个性了。她总能听到它。无论何时何地,它都让她以为是自己的手机在响,然后她可以下意识高兴一下——总算还有人惦记着她呢。当然随即她就会发现那铃声其实不是她的,但那也没什么好失望的,她反而会再高兴一下,因为她又躲过了一通电话。

电话是恶魔。你永远不知道这恶魔会如何改变你的生活。

铃声响起的时候,岳晓山已经不知道对着窗外看了多长时间了。其实她什么也看不见,那扇象征性的窗户正对着胡同另一侧那烟灰色的水泥墙。她只能看着平白无物的一面墙。不过她偶尔也把头抵在冰冷的玻璃窗上,这样她还可以看见墙外同样烟灰色的一片天空。

天气总是阴霾。也好,反正就算青天白日朝霞落日,落在岳晓山的窗口里的,也只不过是灰扑扑一片墙。好日头都像被别人家分割殆尽了,一点残渣都不给她留下。初搬来此地时,岳晓山还见过同样灰扑扑的鸽子。那些朴素的鸟,总是在鼓楼红顶金瓦的上空无所事事地盘旋。鸽哨声像消防警报一般长阔而嘹亮。后来呢,鸽子们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它们难道不应该是永远不会迷路、永远知道家在哪里的鸟吗?它们怎么也不见了呢?

许洋的声音在电话里听起来很怪,低沉得像个老年人。“喂,岳晓山吗?”

她那时的思绪还停留在鸽子上,以至于用了很长时间才明白这个电话竟然是找自己的。谁还会打电话找岳晓山呢?在她丢掉工作之前,也许还真的有电话是找她的,但丢掉工作后呢,谁跟她都缺乏联系的必要。

她有点烦。她宁愿这个电话如同之前那五个电话一样,不过是虚张声势。那五个电话有四个是房产中介,热情地向她推荐据说是万里挑一像面包一样新鲜出炉的房源。岳晓山的确找过房子,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的岳晓山刚来公司且收入翻番,她像暴发户一样去找中介公司宣称要租公寓,从此房产中介便成为北京城里最挂念她的人——她总是接到他们的电话,他们嘘寒问暖比远亲近邻都来得贴心。不过最后总是会说到房子,房子找到了吗?我们手上正好有一套啊,特别适合你这样的,白领啊……只可惜岳晓山暴发户的日子并不太长,她就职的公司不知道怎么就丢掉了一些重要“关系”,生意眼看着急转直下。“关系”,做生意怎么能没有关系呢?受牵连的岳晓山不明所以一夜回到温饱。但也还好,讨生活不易,她不为富贵只求安稳。而且公司有他在,她也确实受到些照顾。租房这事说到底,不过是量入为出而已。于是事到如今,她也还是租着300路司机价廉物不美的小平房。然后,她把勉强还能维持生活的工作也终于弄丢了,于是这间小平房她也快住不起了。

还有一个电话是个骗子。一来就熟得不得了一般嚷嚷,你还记得我吗?我们好久没联系了?岳晓山只是觉得无聊,这骗术她八年前就领教过了。对方倒是兴致盎然,“哎呀,你怎么不记得我了,你真是贵人多忘事啊,你还在北京吗……”最后这个问题触动了岳晓山的烦心事,她烦躁地挂了电话。endprint

许洋倒是一下就叫出了岳晓山的名字。

但岳晓山想不出来是谁,这个声音听起来不熟。

当然不熟了,十年没联系过了。

“我是许洋啊。”对方立即自报家门,这就不像骗子了。岳晓山回过神来,恍恍惚惚地想许洋是谁。

十年前还是挺熟的。高中同学,似乎高考前最后两个月还是同桌。每天埋头复习之余也互相勉励畅想青春,算是同患难过的。高考后岳晓山得偿所愿来北京上了大学,许洋如愿考上了不知道哪里的一所秘密军校。军校的秘密在于连名字都只剩下一个号码,通知书拿到手之前谁也不知道学校在哪里。其实知道在哪里又有什么用呢?不过一样打个背包去荒郊野地里熬岁月。据说许洋报到时什么都没带,家境困窘的他两手空空去奔未来,并从此与一干旧相识们断了往来,是那种彻底的了断,没电话地址,寒暑假也不回家地人间蒸发掉了。

就是这个许洋了,再没别的许洋了。

“许洋,天啊!”

“没想到吧!你还记得我,太好了!”他没见外。听起来就像他们一直很熟,只不过最近一两个月没通过话一般。

“当然记得。你……怎么样?”岳晓山好不容易从自己的满腹心事里挤出一点智商,打了一个很勉强的招呼。

“我还那样!”许洋说。

什么叫“还那样”?她并不知道他的“那样”是“哪样”啊。

“哦,还在那个……军校?”她也并不知道那是所什么军校。她竟然从来没有关心过许洋的学校。其实她现在对那学校也兴趣不大。

“早毕业了。现在部队。”许洋简短地说,用一种不允许人再打探下去的决绝语气。

那就不便再问了,何况本来也不想多问,但总得说点什么吧?

她想其实大可不必说什么,毕竟是他打电话来的,她只需要等他说就可以了。

她便没说话。这头那头都安静了几秒。

“岳晓山,你还记得吗?我们原来还是同桌呢!”许洋的声音突然又恢复了精神。

“记得,高三吧?”岳晓山长出一口气,觉得叙旧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是啊,时间过得好快,有十年了呢!”许洋又说。

这都是寒暄。她需要顺水推舟等许洋进入正题。不知道他的正题是什么?但一定是有事情了,没有事情谁会突发奇想给一个十几年没联系的同学打电话呢。只不过,岳晓山悲观地想,有什么事情也没用啊。她岳晓山能有什么用呢?她什么事也办不成。

“嗯,十多年了。”

“岳晓山,你还在北京吗?”

“我……还在吧。”岳晓山想了想这七天里一直困扰自己的问题——还要不要继续留在北京。她迟疑了一下。眼下她应该算还在北京吧。但明天也许就不在北京了,谁知道呢?她跟这个城市的全部联系,其实都已不存在了。户口不在北京,刚刚丢了工作,住的房子是租来的(快拿不出房租了),她的朋友们,那些工作上认识的人可以算朋友吗?她很怀疑。她的爱情,哦,那更可耻,不提也罢。还有什么呢?还有什么将她与这个城市联系起来呢?这时她觉得,租房也许还算件不错的事情了,至少付了房租就能安心住下来。而工作呢友情呢爱情呢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却没这么简单,付出不一定有回报,付出越多还可能失去越多。

不过她此刻的确在北京。她不仅在北京,还住在很多北京人都垂涎的二环内后海边鼓楼旁的四合院里。

生活在此刻,她确确实实在北京。

“太好了!我也在北京!”许洋夸张地叫起来。

“啊?”岳晓山心中像爬着一堆乱了阵脚的蚂蚁。本来一个十年不见的老同学只是电话里一个陌生的声音,但现在,他竟然也在北京,他就不再是一个声音了,他变成了一种可能,一种不太好的可能。

“你在北京哪里?”许洋问。

“我,我在后海边。”岳晓山迟疑了一下,说出了一个能让自己理直气壮的地名,权当给自己长气势了。后海边,全北京的北京人外地人外国人们,都知道后海边意味着什么——千万元一座的四合院、声色霓虹的繁华夜景、酒吧夜店文化名流、花前月下浪漫海风、老北京胡同风情……嗯,岳晓山可以因为“后海边”这三个字而稍微自豪一下。

“啊?我对北京不熟。”许洋诚恳地笑着说,作出天真的坦白。这坦白浇灭了岳晓山刚刚点燃的一点自豪感。

“就在……”岳晓山其实也不知道怎么解释。

“这样吧,我们在天安门见面,好吗?”许洋根本没等岳晓山解释,就抛出了“见面”——这两个危险的字。

我们要见面吗?岳晓山想。

“我是出差来的,对北京不熟,明天就要走了,就今天好不好?我们在天安门见面,就今天。”他不容分说便安排好了一切。

“这个……”岳晓山在想借口。

“不会吧?你今天有事情吗?”

“其实也没有。”她发现自己的口气很软弱。

“没事就来见我一下。你不来就是瞧不起我!”许洋斩钉截铁,像是多年军营生活锻炼出来的。

她说,“其实也没有别的事,就是……”

他说,“就是瞧不起我,我知道,你原来学习好,就瞧不起我们,你啊,十年了,怎么一点都没变,还是这么骄傲呢……”

岳晓山百口莫辩,学习好有什么用呢?

她想,原来在他们心中她竟是个骄傲的人,她倒真的希望可以骄傲些,但又实在想不出她有什么值得骄傲的东西。她不过一只拔光羽毛的小动物,光溜溜的,一无所有的。

“就是……几点?”她突然有种豁出去的想法,那想法像闪电一晃而过,但也给了她足够的勇气去打断他的抱怨。见就见吧,还能怎么样呢?撑撑门面的事情,像肌肉注射,难受一下,很快就过去了。

“太好了,6点怎么样?天安门,毛主席的头像下面?我就说嘛,你不会瞧不起我们的,虽然你在北京,你在皇城根里,你还在那个什么海边,但你还是我的老同学嘛!”许洋说。endprint

“是后海。”岳晓山故作平静。

3

从后海到天安门的距离不算远,她可以走着去,穿过故宫一侧那条狭长的南池子大街就是了。

南池子大街像铅笔一般细长笔直,少有行人。在这条街上,你总能偶见三五老北京居民,像忽然看见前朝遗老。他们穿着睡衣,或在路边小桌上下象棋,连为某步棋争吵都客气称呼对方为“您”;或什么也不做,只静静听着手里调频收音机里传出的其实根本听不清楚的广播,打量着本来就不多的行人。

一条隐秘安静的路,路边还有高大的不知道是什么树,遮挡着风和阳光以及浑浊不清的天空。一切都像隔着玻璃,闹中取静又恍如隔世。

她已经很久没走过这条路了。她曾经经常在这里散步,那都是因为他。因为他说,后海人多眼杂,长安街宽阔严肃,只有这条南池子大街适合他们来散步。

“你怎么能这么五谷不分呢,连这是什么树都不知道。”也是在南池子大街上,他装作生气,指责她。

“我为什么要知道?”她跑开。

“不行,我要让你知道,这是梧桐吗?哦,不对,可能是杨树。”他一边追着她跑来,一边喃喃自语。

“原来你也不知道嘛!”她停下来喘着气。

“那我至少知道,韭菜和葱,绝对不一样啊。”他从后面冲过来,一把抱住她,像捉住老鼠的猫一样洋洋得意。

好时光总不能长久。岳晓山还没来得及找到一套适合的公寓——这样他来见她时,会方便一点,至少该有独立卫生间。尽管他也说过喜欢她的小屋,这小屋简直就是面朝后海、春暖花开。他那时正搂着她一丝不挂的腰身,带着一抹不怀好意的笑容。

然而如果是冬天,情况就有些不一样。天冷起来,两个人总要互相鼓励一番,才能积攒足够的勇气从床上挣扎着爬起来,再穿上厚得像城墙一样的冬衣,只是为了去一趟胡同另一头的公共卫生间。他们需要再一通小跑,穿过冰冷如固体凝固的空气,才能回到散发着煤烟味儿的小屋——隔壁的北京老太太在生火取暖。屋里倒是如身体般温暖,但他们也总是迫不及待脱掉所有衣服,只为了光着脊梁挤进被窝。

其实也算浪漫。屋外大雪纷飞的时节,他们在炉火通红的小屋里做爱。她恍惚记得这是杜拉斯在哪本书里提到过的梦想,而这梦想她不过这么容易就实现了。杜拉斯其实是一个不会做梦的女人。

岳晓山这场失败的爱情,在两个月前终结于他横空出世般冒出来的妻子。一个从来不被岳晓山知道却确确实实存在的妻子,让这杜拉斯式的浪漫听起来不过像个笑话,不,像个段子。岳晓山最终成为了一个段子——当女同事们兴奋地谈论着“晓山”与“小三”之时。“从她来的第一天我就觉得,她是小三的样子,晓山晓山,就是小三小三嘛……”,“嗤,我也觉得,要不她为什么一来就升职呢?”“她说不知道他结婚了,怎么会呢?”“真能装啊!”

这几乎是南池子大街最美的季节。那也许是梧桐也许是杨树,已经变化出三种,不,五种颜色——赤橙黄绿青。四季的轮回里,它们只在这个短暂的季节里袒露出自己的色彩斑斓,更多的时候,它们或是一些严肃的枯枝、或混沌不分的绿、或一片毛茸茸黄色的芽、或飘飞如雪的白色的絮……这也是北京最好的季节,而这最好的季节,其实不过三五天,转眼就过去了。

11月深秋,下午5点,天色在阴暗交会之间。岳晓山还有足够的时间来走到天安门。

“北京我只知道天安门,虽然我没去过,我们就在天安门见面吧!”许洋在电话中说。

无论多么意外,和许洋的见面还是让岳晓山心怀一些期待。尤其在全世界都已将岳晓山忽略过去的时候,还有这样一个人,打来一个电话,说要见她一面。

她试图回想许洋的模样:个子很高,似乎也很胖,高中时总穿最大号的校服。眼睛却很小,也许近视,总是眯着眼睛。喜欢打星际争霸,上课的时候也要写纸条约定放学后去打游戏。对,还喜欢写纸条。尽管岳晓山帮许洋传出的纸条上很多次其实都只写着一句话“看完就把它撕掉”——许洋喜欢看见收纸条的人脸上困惑的表情。他似乎还很聪明,总是缠着岳晓山在作业本上用笔画格子,下“五子棋”,她多数时候都下不过他。每当许洋赢了棋,她又会收到一张故弄玄虚的纸条,上面写着“《论雷锋塔的倒掉》的最后两个字”。

那两个字是“活该”。

她知道,那课文他们都背过。

她开始希望能早一点见到许洋了。她甚至开始猜想他们见面后将用哪种语气来说起这些回忆,嬉笑怒骂的、怅然若失的,其实都不错。在北京,没有人能与她分享回忆。她是一个封闭了回忆的人。在北京人们分享打折信息健康贴士和路况天气,分享美食音乐和电影,分享一切无关紧要的东西,没有人会分享回忆。

4

七天前,岳晓山收拾好自己所有的东西——还没有装满一个家乐福的中号塑料袋,从东三环那间朝北的格子间办公室里离开。

她走了,跟她有关的那些段子却留下了。当同事们深夜加完班再去雍和宫金鼎轩聚餐的时候,也许还会兴致勃勃地说起她,如此,夜宵的气氛便不再沉闷——说起她总比说起公司那些加薪升职的敏感话题要妥当。

岳晓山其实也不太清楚她们会怎么说起她,她只是凭借两年来与她们在一起的经验推断,她们会像说起曾经的某某某、某某某以及某某某一样说起她——毫不留情的、幸灾乐祸的、打倒了再踩两脚的。而发生在岳晓山身上的事情,该是多么适合在她们那些红艳艳的、涂着迪奥烈焰纯金唇彩的小嘴中流传啊。

岳晓山的失业,因为她与已婚老板的私情,而不再让人同情——连她自己都不会同情自己,虽然她实际上正是被他——被那个身体滚烫、还责备她五谷不分的他,半劝说半威胁着辞退的。并没有合同上的三个月工资作为补偿。还要补偿?是你岳晓山破坏了别人的家庭,你凭什么还要补偿?“你能不能理智一些?”他诚恳地说这话的样子就好像面对一个不懂事的小孩,而他的眼神事实上却透露出,他才是那个胆怯的、受了惊吓不知如何是好的小孩。岳晓山甚至觉得他那个其实很可怜的老婆,都比他通情达理、大气沉着,那个还很好看的女人对岳晓山说,“你还年轻,错又不在你。但现在的情况,要么你走,要么他走,这么些年……”岳晓山听着女人吞吞吐吐甩出的一堆短句子,便羞愧到去死都愿意,更莫说辞职了。endprint

她就这样拎着塑料袋里的半袋杂物,走回二环内的小平房,七天里唯一去过的地方只不过是胡同的公共卫生间。

她不是故意不出去,她只是不知道该去哪里?

第一天,她试图让自己好好睡一觉,但她却在早上七点准时醒来。那该死的朝九晚五的生物钟。她躺在床上,试图再次睡过去。多少个早晨,她都梦想着可以不用起床而再次睡过去。然而这一天她竟然失败了,她再也无法入睡。她只好精神抖擞地起床,洗漱、挑衣服,甚至从衣箱最底下翻出一顶咖啡色贝雷帽戴上,再仔细化了一个妆,又认真吃了一顿面包加牛奶的早餐……而时间才早上九点。她看着吃剩的面包残骸继续思考今天该去哪里该做什么。未果。半小时后,一身正装的她开始打扫卫生。她把积垢深厚的小屋擦得像银子般闪闪发亮,再换了干净的床单被套。这几乎花掉了她一个上午的时间。下午,她再次陷入不知道该做什么的无助中。而她竟然天真地以为上午打扫带来的疲倦可以让她好好睡一个午觉,于是她脱掉贝雷帽,换上睡衣,又仔细卸妆,刷牙,躺在床上……然而她依然睡不着。她一闭上眼睛就会看见他。

她在刚刚换过的床单上翻来覆去,并意识到她的时间突然变得比任何东西都要富足,富足到她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打发。她想这似乎不是个好兆头,在这个所有人都忙得飞起来的北京城。闲下去不是个办法,她需要赶紧找一份工作。还好,找工作这事她不陌生,她好像永远都在找工作。毕业八年,她换了八份工作。一直到这次“辞职”,她都以为这没什么,她只是运气有些不好罢了。但现在她不这么看了,她认为自己既运气不好,还很愚蠢。比如,他坚持不公开他们的关系,因为“公司不允许员工恋爱,他在公司的地位尤其不能公开他们的关系”。而她竟然从没怀疑过他。她没想过她之所以是个“秘密”,跟公司规定没有关系,而只是因为他已经有了一位太太——虽然常年不在北京,但却是活色生香存在着的太太。两年来她从来没有去过他的住处,他只说是因为许多公司同事都是他的邻居,怕碰见,而她竟然都相信了他。

还有那些看了两年笑话的同事们,她们吃了岳晓山那么多自制曲奇饼和小蛋糕,却没有一个人给过她暗示和提醒——他是有老婆的人,不过多简单的一句话啊。岳晓山觉得自己足够真诚,但也许她们也是真诚的,她们真诚地觉得这没什么,她们真诚地装作不知道岳晓山和他私底下的关系,她们真诚地对岳晓山隐瞒了实情。

就算有太太又怎么样呢?岳晓山和他在一起的两年时间也非虚构,所以,她大可不在意,她大可继续享有和他有实无名的关系。这也确是他希望可以保持的现状——大家都这样,为什么她不可以?夫妻之名与夫妻之实,在这个年代本就是一团糊涂的事情。但岳晓山却总是没法糊涂,在这件事情上,她有太多童年阴影——父亲在她小时候闹出的那几乎让家族血肉横飞的外遇事故,让她在十几年里斩钉截铁地在内心中将“小三”二字斗争了千万遍。而她一直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会占领的道德制高点,没想到这么可笑地就丢失了。她沦为他们夫妻脚下一抹污泥,他们像突然得了洁癖一样对她避之不及。那就主动避开他们吧。于是,在得知自己无端做了两年“小三”之后的第二个月,她“被辞职”了。有什么办法呢?

她在黄昏时分再一次起床。刚刚打扫过的小屋在此时的光线下,又显出一片浑浊。桌面上落下一层绒毛般的白色粉尘,她无意识地用手指在上面划出了一些奇怪的图形。黄昏总是让人脆弱,沉默而漫长的一天里,她都没有此刻这般悲哀。

之后是更加漫长的夜晚,身体更加疲惫而神智却越发清醒。好像有两个岳晓山,而这两个岳晓山又一直在背道而驰。

眼睁睁看着窗口逐渐亮起来。想要逃离的愿望,就像晨光初露时的第一抹光线般一闪而过。她也是从那一刻开始认真思考离开北京的问题。然而她终究不是一个行动派。前一秒刚刚作出离开的决定,在下一秒便又被她自己否定。她用各种理由说服自己再坚持一下,也许就是明天吧,明天她就要开始做简历找工作从头再来了,只不过是从头再来而已么。她勉励自己,这也许是一个转行的好机会,这也许是她人生的重要转折。然而当她打开电脑打开简历文档的时候,她觉得一个冷酷而坚定的声音总在说,不过是徒劳,不过是又一个轮回,她不能真的改变什么,用不了多久,一切都将回到起点。

又过去了三天,五天……其实都已经无所谓了。

5

长安街的路灯像突然被谁摁了开关,齐刷刷地亮起来,刺破混沌模糊的天色。一对穿绿荧光色运动鞋的年轻情侣,在南池子大街和长安街交会的路口焦急地打车。一群带着同款蓝色帽子的外地游客,围着公交车站牌无所事事、茫然四顾。红绿灯前,排队的汽车像一条条不断生长得更长的红色火蛇,火蛇在信号灯变绿的那一刻,像一排失去禁锢的弹簧争先恐后地弹射开,数条火蛇就这样占领所有道路。很快红灯亮起,红色的蛇们,被腰斩一般,整齐地断裂了。

天安门城楼已经在灯火掩映下露出了轮廓。岳晓山踩着因多日缺少睡眠而始终软绵绵的步子,看着自己这一身其实已经不合时宜的装束,开始慌张起来。她想起七天前她从公司那幢大楼走出来,这鹅黄色的毛衣还让一路步行回家的她热出了汗,而只不过七天,她随手抓上穿出来的这件厚毛衣,在深秋的冷风中单薄得就像穿在身上的一层卫生纸。路灯的微黄光亮,让毛衣袖口领口处那些因时日太久而磨光发亮的部分更加明显,这让她懊恼。她开始后悔为什么没有好好打扮一下再出来赴约,哦,这竟是一次赴约!而她,其实很久都没有赴过约了。曾经她也这样去一个约定地点、按照约定的暗号、跟约定的人碰面——那都是为相亲去的。而今天她是去见一位,该怎么形容——老友?故人?这真是一种从没有过的感觉。

夜色中的天安门也许是北京最漂亮的地方。尽管岳晓山并不觉得这是一个适合老同学见面的地点,但她也默认了许洋的安排,就像在许多事情上一样,她总是“被安排”的那一个。她总是不能坦然说出内心那些不同的想法。

她远远地看着那城楼。身边长安街上车流喧哗的声音,听起来就像一条大河。她觉得自己正走在一条波涛滚滚的大河边,并随时都有想要投身进去的冲动。失眠让她虚脱也带来很多幻觉,而长距离的步行和这一刻凉水一样泼在身上的晚风,又让那些幻觉显得无比真实。endprint

她想起第一次来到长安街,好像也是这个季节。那时初来北京的她,像走进仙境的爱丽丝般欣喜又胆怯。那个在冷风中不停搓着双手的18岁姑娘,内心里正烧着一团火。她从未见过这般宽阔的路,那时她觉得自己可以一直这样走下去而不必停下来。那时一切都还未开始,她不担心能不能交上房租,不关心工资多少,不在乎同事的八卦,不必去相亲见些匪夷所思的人,不会跟已婚男人扯上关系……那时她没有失过业,没有失过恋,没有失过身,连钱包都没丢过……那时她就像今夜一颗星星都没有的夜空一样纯粹完整、一览无余。

她觉得自己多年来其实就一直在一条环形跑道上奔跑——以为自己一往直前,但却总是回到原点。不是么?今天她又回到了这条路上,长安街。她其实还是舍不得的。

临近天安门的时候,那些围绕着金水桥的栅栏让岳晓山突然想起,晚上天安门并不开放,没有人可以走到“毛主席画像”下面。她想应该给许洋打个电话,他们可以改个见面的地点——比如中山公园门口。

岳晓山第一次给许洋打电话的时候是5点50分。时间刚刚好。但电话没有人接。岳晓山没有在意,她在中山公园门口站着等了一会儿。一些便衣挺着过于笔直的身板,从她身边走过。

6点,她再给许洋打电话,仍然没有人接。于是她写了一条短信,“天安门进不去,改在中山公园门口见,我已到。”

短信和电话都没有回复。岳晓山有些困惑。她在6点10分打了第三个电话,一个熟悉的声音提示她,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情况突然有些复杂,可能信号不好,也许他在地铁里?

她四处走了走,试图在本来就不多的行人中发现类似许洋的身影。她又拨了几次电话,仍然关机,似乎不是因为信号。难道出什么事情了?她应该找一个人问问,可她不知道该问谁,同时认识她和许洋的只有那些高中同学们,而他们都不在北京。应该报警吗?因为赴约迟到半小时报警?那会被警察笑死。

许洋是军人,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也许只是堵车,也许只是手机没电。

她决定在路边花台上坐下来等一会儿。

6

iphone4那个熟悉的铃声响起来。岳晓山受了惊吓般从花台上弹起。一直握在手里的手机竟然都已经湿漉漉地拿不稳了。她看着手机屏幕的那一刹那,就知道坏了。在同一个来电界面里,手机提示给她的信息有:

来电人:房东司机;

时间:7点05分;

日期:2013年11月1日。

岳晓山第一次遗忘了房东来收房租的日子。

她怎么会忘呢?每个月的1号啊。岳晓山会忘记自己的生理周期,都不会忘记和房东的约定。这约定其实是房东在这场租房买卖中唯一在乎的事情。是的,他一开始就很严肃地和岳晓山谈论过这个问题,他很在乎收房租的方式。

刚开始租房不久,岳晓山就提出每月给房东的银行卡里打钱,那多简单啊——和房东每个月换两次公交车从房山区千里迢迢赶来收钱相比。但房东坚决不同意,他甚至说此前的房客出了更高的价格他都没有租,正因为那个房客不愿意他来收房租。那个摇滚青年觉得,每个月要接待房东让他有种被打扰的感觉。但房东就是不明白,他来收房租有什么不好,又不是让房客每月换两次公交车去交钱。

房东的原话说得很纠结,岳晓山梳理了其漫长的表述,领会到他的大意:一是房东信任拿在手里的人民币甚过银行卡。他说原来公交公司都在每月1号发工资,那发到手里的都是实实在在大大小小有零有整的钞票,现在呢,直接发到卡里,完全没有发工资的感觉,就跟白干活一样。二是房东的生活其实很单调,每月1号来收房租这种带有仪式感的事情,对房东来说就像个节日。每次拿着刚到手的房租,他都会顺路去鼓楼边的“姚记”吃一份炒肝,或者去“烤肉季”点一份烤肉,心情好时再喝个小瓶二锅头——房山可吃不到这样正宗的老北京炒肝。而炒肝和烤肉,其实都是房东作为曾经住在后海边现在搬到房山的老北京人的回忆。三是房东惦记着自己的房子,他想回来看看,收房租是唯一一个他能回来看房子的正当理由。这个理由房东没说,岳晓山是从他每次来时四处打量的眼神中猜测出来的。因为房东的“惦记”,岳晓山租住的这间房子倒还保养得不错。连水管拧不紧、抽屉拉手松动这种小问题,房东都当成天大的事情来解决。房东通过各种修理行为,暗示着他对房子的绝对所有权。岳晓山对此倒真不介意。她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房东精心爱护下的老房子。她所需要做的,仅仅是每月1号把房租交给他而已,以实实在在的人民币的形式。这件事八年来岳晓山做得还不错。但今天岳晓山失约了,这八年来唯一的一次失约会不会成为房东眼里天大的事情呢?

岳晓山没有立即接电话。电话是恶魔,她还不知道电话那头的恶魔会说些什么?

但电话仍然执着地在响。总是这样,你在等的电话永远不来,而你并不期待的电话却总是在响。还有什么办法?不接电话的后果当然更严重,那个挺着啤酒肚的300路司机很有可能把岳晓山这个多年来按时交租的优秀房客赶出去。简直太有可能了。

“姑娘,你没事儿吧?”房东的第一句话出乎岳晓山意料,没有预想中的暴风骤雨,房东首先关心的竟然是她有没有事情?

“大哥,我马上就回家。你等着,我马上就到,我没忘,今天交房租。”岳晓山忙不迭地坦白,迫切得像要保护自己巢穴的小动物。

“没事儿就好,我先等着你,你不远吧?我就说,你这丫头从来没不在家啊。要不我还提前打一电话的。”房东听上去心情还不错,也许今天他的300路在三环路上走得挺顺利?

“不远不远,我马上打车回去。”不等房东说话,岳晓山就做贼心虚地挂上了电话。尽管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心虚,毕竟她已经承诺了,马上回去。

可是,和许洋约定的见面又怎么办呢?

许洋似乎失约了,就像岳晓山失约了一样,可是岳晓山是无意的,许洋呢,他也是无意的么?这想法让岳晓山害怕。她不敢再继续想。

7点10分。她必须回去交房租,她不能让房东再换两次公交车回房山,她不能得罪房东,她不能在失去工作的时候再失去住的地方,哪怕仅仅是一间没有卫生间的小平房。她不能在这条无情的大街上晃荡下去,等着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出现的十年没有见过面的老同学,她必须立即回到她真实的生活里,应付交房租的事情、找工作的事情、所有的事情。endprint

岳晓山开始打车。那蛇一样的车流里,每一辆一晃而过的汽车都亮着刺眼的前灯,像闪光的玻璃珠子一样在她面前滚过,飞流直下三千尺,大珠小珠落玉盘。

那么多的车,为什么竟没有一辆出租车?岳晓山徒劳地挥舞着右手,像后海边酒吧外那些招揽客人的服务生一样挥舞着。但没有一辆车为她停下来。

过了10分钟,电话又响。仍然是房东。岳晓山坦白自己还没有打上车,她不敢撒谎说自己已经上路了,她没有了撒谎的勇气。

房东已经开始着急,他问岳晓山到底在哪里?岳晓山只是搪塞,她说很近,真的很近,一打上车,马上就到。

可事实上,车在哪里呢?她无法再步行回去,那需要最少一个小时。后海没有地铁。从这里到后海也没有顺路的公交车。

她好像没有别的选择,除了继续打车。

7

许洋的短信是在岳晓山几近绝望的时候到来的,7点30分,她仍在长安街上等待一辆没有乘客的空驶出租车。

短信是这样的:“跟你开了一个小玩笑。今天遇上高中同学,她们打赌说我不能将你约出来,我想试试,谢谢你配合。你也不要生气。这只是一个恶作剧。不过我还要告诉你,我一直以为我们当时还算好同学,直到今天我才听她们说,原来你当时是那么瞧不起我,原来你还说过那些话,你真的很过分,所以这也是对你的一个小教训。”

岳晓山没有完全理解,但她似乎明白了,许洋的失约,那是故意的。他根本就不曾以为这是个约定。对他来说,这只是一个玩笑、一个恶作剧、一个教训,无论如何都不是一个约定。

她不知道什么是“那些话”,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瞧不起他”,不知道十年前的那个自己做了什么事情而让他在十年后仍然愤怒,那应该是很严重的事情了,但她竟全无印象。

她拨了电话回去,但是被挂断了。她回短信“什么意思?你不在北京?你骗人?”想了想,又把最后三个字删掉,那太软弱,像小女生的语气,不合适。许洋是骗了她,但她竟然也这么容易就被骗了。这到底该怨谁呢?许洋说得没错,这是对她的教训。

短信刚刚发送,房东的电话又来了。

岳晓山在听到房东暴躁声音的那一刻,就哭了出来,她说她在长安街上,她打不到车,她不知道为什么?但就是没有一辆出租车。

她还说,房子可以租,出租车不也是出租的吗?为什么她需要租一辆的时候,却就是没有一辆车要停下来。全北京的出租车都去哪里了?它们都在躲着她吗?

“姑娘,你刚说你在哪里?”岳晓山的哭声似乎让房东平静了下来,而刚刚他正如头狮子般试图隔着电话将她一口吞掉。

还没等岳晓山回答,房东又说:“你在长安街?长安街出租车空驶禁行啊,你永远不可能打上车,你怎么能在长安街打车呢……”

然而岳晓山并没有听见。房东说“空驶禁行”的时候,岳晓山的手机响起了短信提示音。是许洋。岳晓山拿手机在手里看短信,房东的声音掉落在深秋的风里、淹没在奔驶而过的车流里。

许洋的短信里只有一句话,“《论雷锋塔的倒掉》的最后两个字”。

责任编辑 吴佳燕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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