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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是兄弟

2014-12-06袁亚鸣

长江文艺 2014年11期
关键词:小珠亚东李健

袁亚鸣

历史涉及的只是一个民族生活的极小部分,人民的大部分生活和艰辛创业,过去和未来都不会有文字记载。

——摘自伍德沃德《英国简史》

我出生那一年,亚东6岁。对于我和亚东来说,6其实是个不好的数字,犯冲。亚东是爸妈领养的。在领养亚东之前,爸妈以为他们已经没有能力生养了。他们一直在努力,但最后无奈而沮丧地放弃了。他们的爱就像一罐窖藏多年的原装蜂蜜。他们爱得太深了,就像老鼠爱大米。这是妈说的。当她遇到爸后,便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她原来的家庭,和爸在一起了。为了纪念这样的爱情,他们在生养努力无果后,决定领养亚东。他们把生养的努力转移到亚东身上后,亚东便立即沉没在了他们爱的蜂蜜里。那样的甜蜜,我相信用任何语言都是无法描绘的。妈没奶水,他们给亚东吃最好的奶粉。等到亚东16个月,要断奶的当口,妈的朋友说没有母乳的孩子会生软骨病,走路瘸腿。妈一急,去中医那里讨药方,拼命喝催奶的汤药。她还买了各种各样的吸奶器,套在乳房上每天工作不止。所有努力无望后,无奈之下从老家请了一个乳娘。妈是那种果决的人。凡事要么不举,但一举必定成局。亚东补奶,一补十个月,妈心里踏实了。她说要补就要补足。所以亚东喝奶一直喝到了三岁。三岁后的日子,亚东更甜蜜了。他的优越感,常常体现在他给他的小伙伴们派送玩具上。琳琅满目的玩具,让他的小伙伴们惊呆了。要什么有什么。送了,妈妈会再买,这是他的口头禅。泡在蜂蜜里的亚东来到了他六岁的那一年,好日子戛然而止。忽然之间他就从蜜罐里被拎了出来。我出生后,爸妈的蜜罐就不再是亚东一个人独享了。非但不再独享,而且他几乎还被排斥到了蜜罐外头。妈妈再买的口头禅后来就常常被不满和歇斯底里的哭喊所代替,而最后,亚东学会的是沉默。

享受蜜罐的人首先是我。我的降生打开了爸妈的记忆之闸,他们真挚浓烈的情感得到了释放,奔泄而出。他们迫不及待地把我放进了他们的蜜罐。爸妈可能觉得,六年前我就该享受蜜罐了。我的迟到,让他们欣喜之余有了愧疚的感受。这样的愧疚对亚东来说是不利的。不幸的是,这样的愧疚非但没有到此为止,反而还有了蔓延。第四年,山里的外婆死了,妈奔丧后回来,带回了亚欣。亚欣是妈和她前夫生的孩子,妈和爸结婚后,亚欣就被送到了外婆家。当时的情况是,爸没结过婚,也没有过孩子,无法生育的嫌疑事实上就落在了他头上。为了减轻爸的压力,妈做出了送走亚欣,领养亚东的决定。在我出生前的日子里,他们视亚东如同己出,几乎已经忘记了亚欣。

亚东勉强退了一步,刚刚适应了有我的生活。可是亚欣的出现,再次把亚东猛推了一把。亚欣比亚东大两岁,但个头还没亚东高。为了让亚欣适应城里的学习进度,妈让他留了级,并和亚东同班。她这样做的初衷,显然是为了便于亚东照顾他。但事实适得其反。亚欣瘦得出奇,但看不出瘦在哪里。他瘦得怪形怪状。要仔细看,才看出他瘦是瘦在了他的颈根上。那颗大脑袋,就像放在了一根细细的铜丝上,前后左右,放在哪儿都是一副耷拉相。他眼睛不好,也许在乡下营养不良,加上不重视,从不注意保护,等到给他配戴近视眼镜时,竟然左眼已经八百,右眼一千度以上了。妈心疼了。毕竟是妈的亲生骨肉呢,在外面吃了这么多年苦,妈难免有些内疚,于是下决心,要加倍补偿亚欣了。而爸呢?则完全沉醉在得到了我的巨大欢愉当中。欢欣不已一个密罐,本来就浸泡亚东一个人,现在就这样拆开来,名义上是一分为三,亚东就觉得自己被冷落了。

妈喜欢吃水果,她这一爱好深深影响了亚东。在我没降生前,妈经常买水果回来,尤其是火龙果。隔几天,亚东就会要了吃。可孩子多了之后,妈忙了许多,加上各种开销大了,吃水果的机会大大减小。亚东要过几回,妈都没答应。有一次妈发了奖金,便买了两个火龙果回家。当时亚东不在家,亚欣说亚东今天做值日生。妈把火龙果分了。正当我们津津有味,快吃完的时候,亚东回来了。他没有看我们吃的东西,他朝地上看了一下,然后就直接上了阁楼,连晚饭也没下来吃。其实他一推开门,就闻到了他钟爱的味道。那样的味道已经渗透在他骨髓里了。妈有些歉意,但她马上又犯下了另一个错误。她连嘴和手都没擦,就上去安慰亚东了。她说,你吃得比你哥哥、弟弟多得多了。下次妈买了一定给你留一份。妈这话在亚东听来,就是不情愿的意思,那是在说亚东以前吃得太多了。

夏天吃甘蔗了,也不能由得亚东挑了。妈把中间又甜又嫩的段落给我,把最甜的根段给亚欣,亚东得到的是味淡如水的梢梢头。亚东把分给他的甘蔗扔进了学校的厕所。还不解气,吐了两口,又捡了块砖,狠狠地砸了。一不小心,溅出一串粪水。脸和鼻子上都沾了,又是一通嚎叫,跳起来还想砸,终顾虑粪水溅起,忍了动作,却存下了心结。

那时候家里的住房不宽裕,是爸结婚时单位里分的。生我的时候,正逢国家商品房改制,分房无望,而爸准备购买一套大房子的钱还没筹齐。亚东原来的床让给了我。妈摸着亚东的头说,亚东乖,你一定还记得孔融让梨的事。亚东点点头,妈说好,弟弟小,哥哥要谦让弟弟。等大房子来了妈给你最好的房间。妈的话很温馨,于是亚东带着憧憬,住上了阁楼。阁楼是家里堆放杂物的地方,爸妈单位分的柴火就堆在那里。其实说是柴火,实际都是上好的木料。那些木料,是爸妈单位里外贸渠道过来的包装箱。那些包装箱必须是上好的木头,才能远涉重洋,不远万里来到中国。单位效益好,这些好木头被当成福利,分给了员工。爸妈一次次储备着这些木料,期待有一天,可以用它们来装修新房。

每天吃过晚饭,妈把亚东打发上阁楼,然后就开心地和我玩。她给我讲故事,给我能让我高兴的一切。我拥有亚东的玩具、亚东的书、亚东的奶和点心等等。这些原来都是亚东独享的。现在却不是了。亚东在赌气,但他不寂寞。他很快找到了一窝老鼠,他和老鼠玩。那些木料放得时间太长了,老鼠在里面做了窝。大的老鼠四处为家,但呱呱落地的小老鼠只能呆在窝里。亚东开始和那些小老鼠说话。他学妈说话,妈说什么,他就说什么。我笑的时候,他就让那些小老鼠跟着笑。小老鼠不会笑,他就给它们喂奶,发糖,要还没效果,他一急就掐它们,把它们弄出声来。他的意思是要它们学我笑。我笑,小老鼠就必须有声音。不能停。有一次,我笑着笑着突然停了,那些叽叽叽响做一团的老鼠声音就没来得及刹车,终于惊动了妈。这样的声音其实已经有好多次引起妈的怀疑了。她怀疑的时候,就抬头看楼板,把脸上的笑收敛许多。那天正好降温,妈本来要给亚东加被子,于是她就带了被子上楼了。阁楼上,妈看着亚东惊呆了。亚东身上套着妈做饭时用的围单,桌上除了我的奶瓶,还放着好几个盘子。盘子里是各色各样的水果和点心。亚东盘腿坐着,腿上是一个纸盒,里面是四五只小老鼠。他手上还抓一只,掐着它,一边给它灌奶,嘴里一边说,你笑,你也笑。那次妈动手了。最后激怒她的是一张照片。那是张全家福。全家福上,我夹在爸妈中间,笑得乐开了怀。亚东没有参加那次照相,现在他把那张照片放在了老鼠的纸盒里。而平时上学时,这张照片就会放进老鼠窝。现在在妈面前,全家福已经浸透了鼠窝的臭味,妈一下就火了。她当着亚东的面踩死了那些老鼠,然后狠狠地教训了亚东。她把亚东打倒在地,最后坐在了他的头上。在这过程中,爸一直在劝,但妈不让。妈说,他心太毒,在咒我们。爸知道妈的脾气,爸对亚东说,你讨饶,你对妈说对不起。你一讨饶,妈就停手了。但亚东一声不吭,任凭惩罚升级,始终不讨饶。那天,后来爸陪着亚东睡在阁楼。爸对亚东说,你妈就是那个脾气,她是为家好,也为你好。爸披着棉袄,在床头给亚东剥大栗吃。亚东不吃,爸就摸他的头说,你这脾气,爸担心你长大要吃大亏。endprint

亚欣来到城里后,为了照顾他,妈起先在房间里给他铺了张床。但是不便和难堪的事不久就发生了。爸妈好不容易等到了夜深人静,可一有动静就惊醒了亚欣。他戴好近视眼镜,瞅准角度,扑上去就把爸掀倒。又有几次,妈在上面了。他没掀妈,就半挺着身子,倚在床上,黑暗里不声不响地看着她。妈克制地完了事,刚要舒口气抹抹额上的汗,一转身就看见亚欣暗中发光的眼睛,吓得尖叫了起来。

这样的事情是无法持续下去的。爸在亚东的床边加了块板,亚东的床就变宽了。亚欣正式搬上去的时候,爸给亚东买了一斤最好的野山栗子。亚东自从那次受罚后,就迷上了爸给他的大栗。床加宽后,栗子还是热烘烘的。爸说这是爸专门为你买的,他们都没有。你做功课的时候吃。亚东点点头。这样亚欣就睡上了亚东的床。过了一阵,亚东说他无法和亚欣睡了。亚欣天天半夜尿床,有时候还弄到他身上,害得他到学校被同学耻笑。亚东用了“耻笑”这个词,那是他刚刚从课本上契诃夫的小说里学来的。他说这话时,是他眼睛睁得最大的时候。他抬起眼,静静地看着远处,嘴一动不动地说着,很动人。但回过头再想想,他的话听上去,明显是他放大了这件事在学校里的效果。弄得爸妈无所适从。亚东坚决要求与亚欣分开睡。他主动睡地铺,靠着那堆木料。他和亚欣同班,亚欣走过时他就摁住鼻子。不久,整个班的同学就都对亚欣摁鼻子了。不光摁鼻子,还有理由,亚东对大家说,亚欣身上有老鼠味。这件事情直到我工作后,亚东才在一次酒后告诉我的。当时他天天把小老鼠放进亚欣的被窝,等亚欣尿床后再把那些老鼠放回老鼠窝。

要过年了。这是妈最期盼、最兴高采烈的日子。为了迎接她家有史以来空前的团圆时刻,她早就开始为此筹备节目了。她给我和亚欣做了新衣服,给亚东一本新书。那本书,正是亚东心仪已久的指环王之《王者归来》。亚东欣喜若狂,他看着我和亚欣一无所有,他以为历经数年磨难,他终于又再赢回了妈的心。妈是在小年夜那天把书给他的,整个小年夜、大年夜两天,亚东表现特别好。他灵活、勤快,在爸边上帮衬着,忙前忙后,帮着把过年满满一大桌菜料理妥当了。在大年夜的饭桌上,他还表演了指环王里的片段。他演伏地魔,尖着嘴,弯着手指,做出狰狞的样子,把大家引得哈哈大笑。那个晚上,是我印象里全家最快乐的时刻,也是这个家快乐的最后一瞬。变化来自大年初一,我和亚欣都穿起了新衣服。亚东穿的是一件银灰的羽绒服,那是妈去年给他买的。亚东长个子,长得飞快,这件衣服看上去就有些短。他一大早起来,兴高采烈地拿着那本新书。但等看见我和亚东的时候,他的脸马上阴了下来。他不说话,嗓子里像塞了个冷团子,人忽然就噎住了那样。但也就是过了一会儿。过了一会儿他就往前走。他一直往前走,那样子即使前面是一堵墙,他也会钻过去,继续往前走。似乎已经没有什么力量能够挡住他了。爸好不容易追到他,跟着他走了一上午,来到了荆川公园的草坪上。草坪很大,四周都是骑车的孩子。那里是著名的孩子学骑单车的地方。爸早就走累了,但亚东不累。爸说你别走了,走也没用。现在过年,店都关门了。等一过年,爸去给你买阿迪达斯的球鞋。只给你买,不给他们买。亚东一下子站住了。他站住的样子有点像突然停电的玩具木偶。爸故意不去看亚东流眼泪的样子。他给妈打电话,他说天气好,让孩子们在这里晒晒太阳、骑骑车吧。

亚东终于累了,他靠在湖边的树下看书。但时不时地会抬起头来,看着爸妈扶着车,教亚欣学骑车。亚东早就会骑车了。他把脚插在自行车的三角杠里,把人和车侧向两边,所有人都担心他会摔倒在地,他却把车骑得飞快。爸妈他们不时发出欢声笑语,牵引了亚东的目光。亚欣宝蓝的新装很扎眼,亚东把眼睛眯细起来,那样子像在沉思,又像睡着了。

很快到了吃饭的时候,爸妈要去买饭。他们准备把饭菜弄到草坪上来,来一个全家新年野炊。本来是爸一个人去的,但他很快打电话来了,叫妈去帮忙。妈把我抱上,草坪上就剩下了亚东和亚欣哥俩。他们又去骑车了。亚欣刚刚有点会,正在兴致上。爸妈刚才教他学趟车,练身体平衡。他人站在踏脚上,把身体平衡好,扶着车把躺车前行。春风吹在他耳旁,世界是如此清新和辽阔。后来,亚东说是亚欣要求去骑车的。亚东开始教亚欣骑车,亚东说你趟车已经会了,该学骑车了。骑车才是英雄,真正的英雄。亚东教他骑车了,直接骑车。亚东先做了个示范,把脚插进车的三角杠。亚东还在车上做了一些特技,比如单手脱把、飞身上车、单脚趟车等,亚欣不停地拍手叫好。有几次,亚欣欢喜地拍手,把近视眼镜都摔落在地了。轮到亚欣的时候,亚欣有些犹豫,但最后还是试了几次,除了有一次摔倒外,其余几次在亚东扶持下基本完成了动作。亚东说你可以一个人骑了。他的话充满了鼓舞人心的力量,亚欣顿时勇气倍增。上车前亚东只关照他一句话,任何时候不要拉车闸。亚欣上车了。他一上车就是一阵猛烈的晃动,但他撑住了。在直道上,他获得了比趟车好过许多倍的快感。正当他一鼓作气,加速前进的时候,车子进入了弯道。他本能地想减速,但马上想起了亚东关照他的话,于是他听任车子前进。这时候弯道处忽然闪出一辆自行车,从对面高速驶来。亚欣下意识去避,身子一晃,车子已歪下道路,顺着斜坡下冲,直接栽入了路边的湖泊。整个过程中,亚东自始至终小跑步跟在亚欣身后,车子离开道路时,他飞身去拉车子,以至于最后亚东也一头栽入湖里。亚东最后拉了一把车子,被车子带进水后,人就落在湖边。两个中年人迅速下水,很快救起了亚东。而亚欣从斜坡上冲下去时有个加速度,连人带车落水后,他便直坠湖心。这条湖原来是条野河,改造后深的地方有四五米。救亚欣的人在水里找了几个来回后,始终没找到亚欣。毕竟是寒冬腊月,救人的人上岸了。这时候爸妈过来了,过了半天才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妈哭喊着跪下来,给救人的人磕头,可人家嘴唇都已经冻得发紫,再也不肯下水了。专业救生人员赶到后,虽几经努力,依然没有收效。最后使用了设备。黄昏的时候,两条滚钩从湖的深处终于捞起了亚欣的尸体。满脸淤泥,身上尽是滚钩留下的累累伤痕。亚欣死了。死也没留下个全尸。起风了,妈在湖边上的哭喊声时隐时现。最后,她沙哑的嗓子里,已尽是风箱一样,拉动着内心空洞的回声。endprint

亚东住院的几天,妈一次也没去医院看过他。妈戴着亚欣落水前遗留在岸上的近视眼镜,对着亚欣的遗像喃喃自语。她只有一个信念,那就是亚东为了一件过年的新衣服,故意害死了亚欣。她认为亚东故意在她和爸不在场的时候,唆使亚欣独自冒险骑车。最重要的,她认为亚东最后不是去拉车子,相反是把车子推进了湖水。道路离开湖水有十几米远,如果亚东真的要拉住那辆车,亚东是完全能够做到的。但结果适得其反。更让她无法容忍的是,亚东明明是凶手,却被公认为救人的英雄。对她这观点,爸有些不以为然。他反而有点责怪妈走火入魔。他反问妈的一句话是,亚东怎么知道拐弯的地方会有一辆车过来呢?他这句话其实在逻辑上是有问题的,但妈沉浸在痛苦当中不能自拔,被他一问,被问住了。

那一年中考,考生特别多,录取率很低。亚东的很多同学落榜了,连他最要好的同学李健也没达到分数线。而亚东成绩优异,考上重点高中,成为美谈。一时间很多亲戚朋友都来祝贺。祝贺的人多了,各种礼物也收了。一天晚上,爸提出办一场酒,但妈不愿意。爸说孩子好歹也为我们露了一回脸啊。妈还是气鼓鼓的。爸说,不看僧面看佛面,这些亲戚朋友的礼总得回谢吧。可等办过了酒,亚东忽然说他不想念高中了。爸很恼火,横说竖说,亚东蔫着头就是不吭声,到了还是那句话,我不想念。那天,妈一声没吭,脸上反而有一种让人疑惑的笑意。过了两天,到了确定志愿的最后时候,爸愁死了。他对妈说,这个没出息的,他居然说要和李健一起去念什么财经中专。妈哼了一声,你啊。爸说我怎么啦?妈说,你怎么啦?难道你一点没看出来?

看出什么?爸一头雾水。

他在和我们怄气。妈说道,你没看他在酒席台上的样子啊?哼,他真就当他为我们赢了场面一样。他不开心。说什么念中专,其实就是他不愿意让我们开心,不愿意我们在亲朋好友面前有个面子。

你怎么这么想。

他不念拉倒,倒还省我一大笔钱。我倒要看看,他不念书,到头来吃亏的到底是谁。

其实那一天,亚东感冒在家,他没去上学。爸妈在房间和客厅里来来回回,那些话他听见了。第二天,他放学回家后对爸说,我想好了,我还是要去念高中。

亚东念高中了。在亚东念高中的时候,家里出了一件十分难堪而又难言的事。

亚东不近女色。他看见女孩子就避开,这一度被总结为他专心学习的表现之一,爸要我向他看齐。但念高中的时候,我发现亚东谈女朋友了。有个女孩经常来找亚东。那个女孩叫小珠,红红的圆脸上一对大眼睛,矮墩墩的,就住在我们家后面院子里。我们搬家后,妈失信了。她并没把最好的房间给亚东。好在亚东也不在乎。小珠每次来,都会给我发两颗大白兔糖。我不吃糖,而且妈反复给我讲亚欣的故事,要我警惕一切与有关亚东的人和事。小珠随身带一台笔记本,来了以后就呆在亚东房间里。有一次他们门没关好,里面传出了男欢女叫的声音。但那声音不是亚东和小珠发出来的,发出声音来的是电脑。我把这事告诉了爸,爸不信,他说小珠是来抄亚东作业的。有一次,小珠出来取水喝,我发现亚东房里看电脑的真就小珠一个人。电脑开在那里,亚东头钻在被窝里睡觉。小珠在追求亚东,但亚东根本不当回事。小珠家有钱,除了抄亚东的作业,她还给亚东花钱。亚东不要她的钱,她走后亚东就把那些钱给我,叫我去还给小珠。这样的事发生多次后,有一天小珠哭了。她把我还给她的钱一撕两半,哭着喊道,你哥就是假正经,他心里想的全是女人。我回来把这话告诉亚东。亚东皱了一下眉头,轻声说道,你一辈子记住,女人都不是人。

夏季的一天下午,我打完球后做作业,发现英语词典没带回家,于是我决定借用亚东的。我来到亚东房里找词典,却意外发现了一本厚厚的卫生手册。卫生手册很旧,大概比我的年龄还大。家里没有这样的书,很可能亚东是在旧书摊上买来的。我随手一翻,竟然翻在了一张女性生殖器官图上。那一页看上去特别旧,黑乎乎的,显然是翻过次数最多的一页。翻过无数次,才会这样一翻就到了这一页。我脸一热,赶紧退出来。逃过一劫一样,心想幸好发现卫生手册的过程中没碰上亚东。

转折出现在亚东的班主任赵老师的一次家访。赵老师着重指出了两个问题。一个是夜自修问题。赵老师说亚东夜自修经常缺席。妈和爸对视了一下刚刚说了一句怎么可能呢?还没待展开讨论,赵老师又提出了第二个问题。她说亚东经常在学校着奇装异服,影响不好。妈是个要面子的人,虽然平时她对亚东不理不睬的,但她对亚东的行为习惯还是满意的。现在赵老师指出的问题,非但涉及了亚东的行为规范,还在指责家长,至少对家长的审美品位有所责疑。这是妈受不了的。妈说我们不会给他穿奇装异服的。像是要证明自己说的话,妈边说边推开了亚东的房门。她把亚东衣柜里所有的衣服扒出来给赵老师看,她说你说哪一件,哪一件是奇装异服,我当着你的面马上剪掉。妈有些激动,一点也不顾赵老师的反应,拼命扒亚东的衣服。忽然她的手触电一样停下来,一件紫色的女裤暴露在大家面前。赵老师说就是这条裤子,校长特地让我来说的,校长说穿着有个性是时代的体征,但作为学生,穿条女裤上课,也太夸张了吧。妈一声没吭,冲出去,拿了一把剪刀,当场就把这条裤子剪了。爸送赵老师,一个劲地赔不是。爸回到家,妈满含着泪说,你说我们这是造了什么孽啊?爸安慰妈说,你先别急,我把情况问问清楚,这裤子到底哪来的?

问?你说这还要问?还问他什么?!妈说着眼泪都下来了,我们上辈子到底欠了他什么?这不把人羞死气死他就不会甘心!

等妈把情绪全部发泄出来后,爸叹了口气。他遥看窗外,若有所思。他说,我倒不是在想这条裤子,我在想夜自修的事。你说这孩子不去夜自修,天天晚上在外面干吗?爸这句话,当时就把妈说愣了。她说你别吓我。爸笑笑说,我也就是一说,你早点睡,我找他谈谈。

爸的话,到底还是惊动了妈。隔了一天,亚东去夜自修的时候,妈就在后面跟踪。重点高中在市中心,公交车下来后穿过一个市民广场,就到学校了。妈跟在后面,在穿过广场的时候,亚东在一个厕所附近失踪了。厕所附近有一些低矮的商铺。妈很冷静,她守在一边等。等了一个多小时,广场上人渐渐稀少起来,亚东出现了。她又开始跟,在那排低矮的商铺后面,是女厕所的窗户。看着亚东走进厕所后面的夹弄,妈的心顿时收紧了。endprint

妈回到家的时候,脸色煞白,像一个鲜血流尽的病人。她精疲力竭,看见了爸就瘫倒在了他怀里。她只说了两个字,完了。然后人就闭上了眼睛。爸被吓得又掐人中又喂水,不知道怎么办了。他就要喊救护车了,这时妈醒过来,睁着一双亮得吓人的眼睛,空洞地看着远方,用一种木壳壳的声音说她看见亚东趴在女厕所窗户上,偷看如厕的情景。爸听了,大笑不止。你看你,爸说,你晚饭还没吃就饿花眼啦?你看见鬼了吧哈哈。

妈一愣,随后淡淡说道,你不信,你明天跟在他后面去看。

好,我去看。爸爽快地答道。

第二天,爸真的跟着亚东出去了。那天晚上,爸和亚东是一起回来的。他们回来得很晚。很晚很晚。妈睡着了,又让自己醒来,告诉自己要等爸回来再睡。爸终于回来了,和亚东一起。亚东手上拿着一包野山栗。他们来到妈面前,爸轻松地说,我和亚东到李健家去了。那裤子是李健借给亚东排练节目的。他们组织了一个剧社,业余时间做穿越表演,都是一些外星人的服装。那一天时间紧,排练完了还没来得及换衣服就去了学校。另外赵老师说的那几个晚上,亚东也是去排练,才耽误了上夜自修的。爸说着,往妈面前拉了亚东一把,说,自己逞能,不和家里说,惹妈生气了。跟妈说声对不起吧。

亚东低着头,站在妈跟前,一句话也不说。屋子里很静,听得见钟摆清晰的响动。过了很久,亚东也不说一句话。那样子,整个晚上他也不会说一句话了。

爸又推了他一下,刚才路上还练习了一遍,说过要对妈说对不起的呀。

亚东抹了一下眼睛,又抹了一下。然后拉过书包,拿出了纸笔,一边写,一边抹泪。写完的时候,都能听见他的哭声了。他把纸往妈怀里一放,转身就哭着跑开了。那张纸上写着:妈,对不起。

我们后来又搬了一次家。这次搬家是为了换得一处更大的房子。房子很舒服,但离市区更远了,亚东每天上学要转四次车。这次搬家后不久,亚东说每天上学太浪费时间了,他提出要住校。这个决定有些突然,但很合理。经过几次讨论,爸妈同意了。亚东每个周末回家,星期五回来,星期天傍晚回校。由于一周只能见一次面,亚东和我的关系大大改善,甚至变得亲热起来。亚东有两个储蓄罐,我发现他开始储钱。有一次爸刚把下一个月的伙食费和交通费给他,我就看见他把那些钱塞进了储蓄罐。那一阵,妈不在家的时候,亚东还额外问爸要零花钱,但买这买那的爸都不同意,唯有亚东说要买野山大栗吃,爸就乐呵呵地给亚东拿钱。爸说,你长身体,夜自习饿了就吃野山大栗,补补。但我看见,爸一转身,亚东又把钱放进了储蓄罐。亚东对我说,不要告诉别人我储钱的事,我教你学游泳。游泳的话,我将信将疑,但他拼命储钱的样子让我感到疑惑。除此之外,我还看见他收集各色各样的地图,一有空就看。有一次在厕所里,我发现一张江西地图,那是亚东遗忘在那里的。地图很破旧,上面圈圈点点的,有一种高深莫测的神秘感。

亚东变得非常谦让,他给我打饭,把好吃的菜让给我。最重要的是在那些日子里,他一诺千金,真的教会了我游泳。高中学习很紧张,但他天资好,功课在学校里就完成了。回来几乎只要做些预复习的事。他每周带我去游泳,非常认真。他说,我一定要教会你。你不要怕,怕水的都是女人。有亚欣的事故在先,一开始他带我去游泳,妈是有顾虑的。妈让爸跟着,爸就跟着。但到了门口,爸就走了。爸去给我们买冷饮,然后在游泳馆门口等我们出来,大家说说笑笑,一起回家。

那段日子无疑是快乐的,但是非常短暂,让人怀念。有时候我会想,要是我一直不学会游泳该多好啊,亚东和爸不就一直会在周末和我在一起了吗?但随着秋天的到来,我们父子间相处最融洽的阶段解体了。我学会游泳后,我发现我们之间欢愉的默契正在被一种淡淡的清冷悄悄地取代了。现在亚东每周回来,已经不怎么和我们交流,他一回家就关了上他的房门,忙他自己的事情。我觉得他变了,变得冷漠,变得不怎么理睬人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我能察觉到他有什么心事瞒着我们。他变得敏感和谨慎,不让任何人进他的房间。期中考试后,天气冷了下来。有一天他把我领进他房间。房间里醒目地放着一个大蛋糕。亚东说快中秋节了,我要走了。我一愣,走?你不是刚回来吗?亚东说,我答应你我走之前教会你游泳的。现在好了,会游泳就是男子汉了。他说着,转过了身,我没想到他会把那套他珍藏多年的指环王系列图书送给我。书用一根红丝带扎着,很正式。他的手有些抖,眼睛里好像还有什么东西。送书本来是件轻松事,但被他这么一弄,做得像个仪式,隆重了。这样的隆重忽然很沉重,压得人心里沉甸甸的,有一种大事临头的感觉。我看着他,不知说什么好。亚东说今后我要不回家了,你会想我的,是吗?我点点头,一阵心酸,于是我更加用力地点头。他笑了,我觉得这辈子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他笑。他的笑很难看,面孔有点像一个皱皮的南瓜。我也是,他轻轻说道,那声音犹如一股淡之又淡的细风吹过,却直接就吹落了我的泪。我一急,话脱口而出,你要干吗去?我说这话的时候,其实是想拉住他,但却是一种极其巨大的无助和无奈之感遍布全身,突然心里就空荡荡的。我觉察到一切已经无可挽回。他说我告诉你吧,哥长大了,是个汉子了。我教会了你游泳,以后爸妈就要靠你照顾了。哥要去找自己的爸妈了。

我好不容易才听懂,原来亚东还有另外的爸妈,他自己的爸妈。

亚东出走前,给我看了那张曾遗忘在厕所里的江西地图。图上密密麻麻,标识了各色各样的符号。我问他为什么能确定你爸妈在江西呢?亚东给我看了一个纽扣。那是个白色纽扣。但是那样的白色已经黄灰相间,快要看不出白的底色了。他说这是我爸妈放在我身上的唯一记号。我查了很多资料,这是江西产的。我不知道他说的是不是对,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得到这个纽扣的。最后他要求我保密。他说对谁也不能说起他的事。临走前,他把一叠钞票给我,让我替他还给小珠。小珠恨亚东,但是不忘给他寄钱,但那些钱,亚东一分也没用。我帮亚东砸了他的储蓄罐,最后我还砸了我的储蓄罐。我把我那些钱给亚东。亚东犹豫了。很明显他在犹豫。最后他低着头接过了我的钱,把钱放进口袋,最后对我说,我记着你的钱。他这话说出来,一点也不像深思熟虑的话。我觉得他这话,真是辜负了他说话前的一番思考。临出发前,亚东给爸买了一斤野山大栗。他把野山栗送到爸单位里,对爸说,平时都是爸买野山栗子给他吃,这次他和李健演出得了奖,也要买一回给爸吃。爸是高兴的,但和我拿了亚东的书一样,高兴之余,这野山栗子越吃就越觉得不是滋味。等到后来他知道了亚东出走,才明白过来,那包野山栗子,原来是亚东和他告别的礼物。他后悔不已,早知这样,那天就不该和同事们全吃了,吃得一粒不剩,还哈哈笑着说这是我儿子演出赚的钱孝敬我的。哪怕留一粒也好,那也是个纪念。endprint

到了周末,亚东没有回家。爸妈急坏了,不知道出了什么大事。学校也急坏了,派了人四处寻找,日夜不得安宁。我憋了两天,最后实在不忍心看着爸妈受折磨了,说出了真相。我说亚东走的那一天最后告诉我,不要把女人当人。妈半天没说话,到了天暗下来,爸把灯打开了,她才叹了口气,说,他还是在记恨我哇。

爸嗨了一声。他这一嗨,本来是要把事情变轻松下来的。他说你看你,又说啥胡话了?每个孩子长大了都会去找自己亲生父母的。他去找父母,就证明他是个懂事的好孩子。这样的孩子会记你什么仇哇?我们该为他感到高兴才是。

妈哭了一夜。那是无声的哭,像在伤痛里挣扎,像在忏悔,更像在诉苦。这么多年的甜酸苦辣都浮现出来,五味俱陈。她惊奇地发现,对亚东,自己原来竟有着如此丰沛的情感。但亚东在身边的时候,这样的情感怎么就一直没发现呢?

亚东出走,给所有人都留下了纪念品,唯独没给妈留下什么。而最没有察觉到亚东要离开我们的人也就是妈。那时候妈的单位改制,主管领导征求了她的意见,然后她就调回了机关,并且在她那个部门当了小领导。要是除去了亚欣和亚东的事,妈这辈子其实很滋润。她在情感上感性而果断,让她赢得了我和爸这两个最好的完美男人。我们全心全意,和她心连心。就说亚东,要剔除那些难有定论的事故外,他的聪明和情感也很动人。但应该说,妈当时忽略了这一点。她沉醉在两个男人的爱河里,已经很满足。所以她可以忽略亚东。但是我们都错了。亚东还是给妈留下了一些纪念。他一定要给所有人都留下些纪念,就像他要求所有他过往的日子,一定要留下他的生活印记一样。

我们都长大了,家里的条件也越来越好。那些早年被老鼠做过窝的木料也在我上幼儿园的时候,被送去烧了幼儿园的某顿午餐,或许还有几顿早餐了。妈开始注意穿着。其实一开始妈不习惯,她要把钱存起来,说给我去国外留学,还有找媳妇用。但她的话遭到了爸的批驳,爸说,你还想存木料,再做个老鼠窝吗?妈到底是个知识分子,她是不会允许历史悲剧重演的。接下来,爸继续纵容妈。爸说,你看你,跟了我就一直受苦,现在有俩钱了,你当领导,大会小会的,也显摆显摆。妈嘴上说显摆啥显摆啥,身体却开始行动了。她说她就是爱穿旗袍。既然最爱穿和最能穿的时候没穿上,现在一旦穿起来,简直就要把上辈子没穿的也全穿了一样。妈开始买各色各样的旗袍,不再留闲钱。她还专门留了披肩发,烫出老式发卷,配高跟鞋。有一次在家里,她还点了爸的烟,在客厅里“橐橐”地款款走动起来。她把烟夹在手上,双手交叠在胸前,任由烟雾缭绕。她侧着脸,勾着眼睛看爸,爸顿时语无伦次,说话的声音都发颤了。爸说,你那样朝我笑,你想吓死老百姓啊。每次开会,妈就穿旗袍。旗袍不断地为她赢得难以言表的满足感。穿旗袍的妈幸福无比。

亚东离开后不久,妈要参加一个太平洋岛国的商贸代表团接待活动。到了活动那天,妈情绪饱满。为此她专门找了一件一直舍不得穿的黑色平绒绣花旗袍。那件旗袍高贵大方,平绒的肌理里绣着单线条的茉莉花。随着妈挺拔的身姿缓缓舒展,杯盏交错之间,茉莉花的绣线金缕隐现,高贵深处彰显着茉莉花写意的别样妩媚。浓淡之间,淡雅和娇放两相得宜,挥洒自如。一时间,被旗袍陶醉的不仅是妈,更是那些岛国的客人。太美了,太美了,岛国的客人赞不绝口。但让妈和她同事诧异的是,岛国的客人赞赏有加的并不是她的旗袍,而是她旗袍上的破绽。在她腰部茉莉花的花枝根部,那里毕现着四个刀口。那些刀口长短不一,一看就是被剪刀粗略地剪开来的,妈白皙的肌肤在那些口子四周时隐时现着。岛国的客人为这样的创意大为惊叹。他们把这些刀口当成了旗袍上的时尚元素。回家后,妈并没有显得特别地难过和生气,应该说,在亚东离家出走后,妈的脾气和缓多了。她把旗袍放在灯下,看着被剪开的地方反复揣摩。爸在一边说,到底是谁干的呢?妈轻轻说道,他给你送了野山栗子吃,又怎么会甘心空手离我而去呢?这是他留给我的纪念,和送我一束花一个意思。妈最后把旗袍收起来的时候,又若有所思地说,你说他挑在这里剪,是事先设计过的吗?爸没理她。妈想了想,说,外国人说这样的旗袍有创意,是件好作品。

亚东不久就被找到了。他没能坚持多长时间。这件事最着急的是学校,亚东是从学校出走的。学校拼命找,怕时间一长会产生恶劣的社会影响。他们往江西方向,不惜重金,用照片和人工临摹的画像四处张贴。男,17岁,很少笑,右眼睑有一块指甲盖大小的伤疤,不爱和女孩说话……虽然有的画像在墙上被添上了八字胡、连腮胡、下巴公羊胡等等,有的还被添了眼镜和小辫,但是找寻还是很快就有了结果。旗袍的事出了以后,妈也不着急了。爸妈已经达成了一致。他们认为,亚东是个有想法的孩子。爸妈知道亚东的心结。他们早就知道了,他们怎么会不知道呢?亚东在家里既不是老大,也不是最小的。亚东的爸妈不送大不送小,偏偏送个中间的。为此亚东要知道他爸妈为什么要把他送出来,这是个谜。谁也没法对他说清楚,他只有出走,去找他的爸妈,弄清楚这里面的原因。只要亚东一天不弄清楚这里面的原因,他就一天不会安宁。现在大家都知道了,亚东是个执著的人。他不会做的题目不是当着你的面死啃到底,或者愁眉苦脸,哭哭啼啼的。他会先睡觉,等大家睡了以后他再起床,继续做,做到天亮你也不会知道他做了一夜难题。他就是个不达目标不罢休的人,他更是个水底下用劲,游到你面前让你大吃一惊的人。爸妈由了他。他的爸妈根本不在江西。爸妈很清楚,他越往江西走,他回来的日子就会越近。

亚东回来后,给了我一块新鲜的糍粑糕。他说,你吃,香。那天他知道自己要回来了,就用最后的钱给我买了这块糍粑。我心里一动,觉得是自己出卖了亚东,很是对不起他。亚东告诉我,他出走前借了李健两百块钱(当时李健只有一百三十几块,亚东又不肯说干什么用,后来李健找了其他人才凑齐了二百块),一路吃喝住宿,没到江西就被收容了。收容部门通过比对信息,很快学校就派人过去,把他接了回来。最后他又对我说了那句他最著名的话,世界上的女人都不可信。原来,他出发前又和小珠见过一次面。他自始至终以为,他之所以这么快被找到,就是小珠告的密。这件事表明,他信任我,他从来没有怀疑过我。endprint

他那么信任我,让我既深感惭愧,又感到很是惊奇。

亚东回来后不久,辛店就发生了一件可能影响了他一生的事。在高中阶段,亚东成绩优异,已经露出了要成为我们这座城市高考状元的迹象。他的成绩很稳定,随便怎么考,第二名到第五名一直在波动,几个人你追我赶。但亚东第一名的位置始终无人能够撼动。从高二开始,他不断参加各种竞赛,拿下了数理化和信息学四个竞赛项目全国的,还有省里的各种奖项,参加省信息学竞赛集训队,取得了保送生的资格。所有人都开始追捧他,包括叶腊梅。叶腊梅甚至以亚东名字命名,专门设立了一个奖学金来表示她对亚东的赞赏。

叶腊梅是我们这个城里名噪一时的人。那时候,城里盛行高利贷,所有人的闲钱几乎都汇入了高利贷的洪流。而在这股洪流里,叶腊梅是个很特别的人。叶腊梅是爸的远房亲戚,她虽没读过几年书,但为人热情大方,人缘和口碑都好。她娘家永嘉,私人企业十分发达,全国出名的陆桥小商品市场就在那里。那几年,国内经济趋热,资金需求陡增。有需求就会有市场,民间高息融资市场应运而生。当地的民间融资,最有名的就是传统的抬会。抬会一开始,还只是一种小心尝试,但很快就迅猛扩张。烽火燎原,一种本来很陈旧的融资模式,却得以在瞬间,演变为了新时代最扭曲的疯狂。

永嘉在历史上就是抬会盛行的地方。所谓抬会,就是我们辛店临近几个县区早期有组织的民间金融模式。先有若干人组成一个会,发起人叫会主。会主把会员的钱聚拢起来,交给会员轮流使用。先用的人付利息,后用的人吃利息。在抬会里,会员还可以发展新会员。新的会员多起来后,会员就成了新会主。这样层层蔓延,蔓延到辛店,叶腊梅就成了站在庞大而复杂的金字塔塔尖的人。我们家就在那时候加入了叶腊梅的抬会。妈开始热衷于这件事,她还发动了一些同事和朋友参加。

叶腊梅经常到我们家来。她喜欢孩子,但她自己没有孩子。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没孩子。叶腊梅喜欢亚东,喜欢得不得了。她先后提了几次,要做亚东的继娘。这话有些敏感,加上她也不是正式说的,大家就都没在意。在爸妈看来,叶腊梅欢喜亚东,主要还是李健的缘故。亚东的同学李健,财会中专毕业后,刚好碰上辛店抬会的集资和高利贷狂潮。李健全身心投入进去,成了叶腊梅的得力助手。李健是亚东最好的朋友,人手不够的时候,李健就让亚东去帮忙。

有一天周末,已经很晚了,亚东帮忙回来,带了一大包吃的。他坐在我房里,让我吃那些东西,我一看,净是平时妈舍不得买的。有克力架进口巧克力,法国麦加点心,进口牛奶等。我开心死了。我吃了一通后,才看见亚东坐在一旁,拿了一面镜子,反复对着自己照。看到最后,他问我,你说我和梅姨像吗?他说的梅姨,就是叶腊梅。我半块巧克力卡在喉间,说不出话,但第一反应就是不像。叶腊梅那么胖,他那么瘦,哪有相像的地方呢?但我觉得,亚东可能不喜欢听我说这话。我正在犹豫,亚东说,你撇开胖瘦,从骨子里看,你说我和梅姨像不像?我想都没想,吞下了巧克力,脱口就说像。其实我并没去考虑什么像不像,想都没想。我觉得亚东就是在期待这个答案。我这么说了,就算补偿他一回,至少也好弥补一下上回我对他的背叛。亚东听了我的话,很认真地点了点头,说,我看也是像。他说着转过身来,忽然拉了我的手,那你说,她会不会就是我的妈呢?我愣住了。他不管我的反应,继续说道,她对我那么好,给我买书,买衣服,还天天买早饭送到学校来。不是自己的妈,谁会对我这样做呢?我看着亚东,这才知道原来他太想要一个自己的妈了。我说,那你准备怎么办呢?亚东说,我要叫她妈。反正她说过要做我继娘的。

但亚东这个愿望最终没能实现。他原来一直指望着一个像样的仪式,能让自己如愿以偿。但抬会游戏疯狂了将近一年后,资金链出现了断裂的迹象,叶腊梅已经顾不上现金以外的东西了。坏消息首先在周边地区蔓延开来。叶腊梅的抬会在劫难逃。 一年后,叶腊梅被执行死刑。死的那年她38岁,没有子嗣,连一张照片也没留下。叶腊梅死后,妈算过一笔账,一年间,她通过亲戚朋友给了叶腊梅大概30万,但从叶腊梅那里连本带息,妈拿到了将近90万。消息传来,妈叹了口气,和爸商量后,决定为叶腊梅做一个超度。举行仪式那天,是个阴天。仪式开始前,妈的话听上去很让人感伤。她说,在这个世界上,可能除了我们,很少还有人会记得有一个叫叶腊梅的永嘉妇人。仪式上,李健和亚东都来了。李健哭做一团。他一股脑对着叶腊梅的遗像叩头,最后叩得额前血肉模糊。他边哭边说话,却没有一句能让人听懂。他的意思是,叶腊梅用死在教他做人。叶腊梅最后顶下了所有人的罪。她说所有人做的事,都是她安排他们去做的。审判她的人后来说,她是笑着承认这些罪行的。很配合。可她到底是不怕死,还是不知道这么做会有死罪呢?没人知道,也很难想象。

在那天,亚东自始至终没说话。他也没有眼泪,一副空灵茫然的样子,人就像一具空壳。最后大家要散了,他突然跪下来,要把嗓子撕了一样大喊一声,妈,你死得冤!我要当一个银行家,为你。所有人惊呆了。尤其是“妈”这一声,把我妈喊得心里犹如五雷轰顶。妈猛然想起,亚东已经很多年很多年没喊过她一声,没喊过她一声妈了。这一切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一路上她在问自己,是亚欣当年被她从外婆家领回来之后吗?兴许就是从那时起,亚东从来就没再喊过妈。

抬会事件后,亚东变得消沉了。他话更少,人也变瘦了,学习成绩一落千丈。到了高三,他不再肯住校了。家里和学校方面都很急。为了解开亚东的心结,妈安排爸组织家庭旅游。在海边,妈很自然地支开我和爸,她坐在亚东身旁,假装切椰子划伤了手。亚东坐在一旁,视而不见。后来吃海鲜的时候,妈又说,亚东捕到的海螺最好吃。合影时,妈特意站在亚东身边。可最后的影像效果上,全家人在笑,只有亚东一个人苦着脸,一副受了惊吓的样子。学校派出了心理老师,24小时连续跟踪亚东。经过两周观察,那个带着金丝边无框眼镜的女博士说,亚东的症状就是放不下过去。一旦他试图戒除过去的瘾癖,他就会痛苦、害怕。他身上是顽疾。说到最后,女博士胖乎乎的指头一勾,校长便惊恐地看见了一条蜈蚣凭空挂在了眼前。学校当然想全力帮助亚东,可校长听说帮助的结果有可能诱发亚东精神崩溃时,校长急忙说那就不要蜈蚣了不要蜈蚣了。当地话里,蜈蚣与误工同音,于是大家一致以为,校长决定放弃了。endprint

住宿改成走读后,亚东开始骑自行车上学。那是辆女式车,我有些吃惊,亚东怎么会骑一辆女式车呢?那一天吃早饭时,不知怎么就提到了亚东那辆车。亚东说,是妈给我的。妈正在喝粥,一听这话噎了一下。亚东头也没抬,补充道,继娘。想来也是,叶腊梅那么喜欢亚东,给他辆车算什么?再说那辆车说新不新,弄不好还是叶腊梅当年骑着做高利贷生意用的。涉及到叶腊梅,大家的话就没有再说下去。一辆半新半旧的车子,谁会太在意呢?

可就是这辆车,让亚东当一个银行家的伟大理想最后栽在了一堆鸡屎上。

搬进新大楼后,有个邻居叫茅祥达,在公安局保密科工作。他老婆叫余金凤,在纺织厂上班,说话等于叫喊。他们家养鸡,他们养鸡用的是鸡笼,鸡在鸡笼里罩着,放在楼梯弯道处。他们家还有个女孩,他们家女孩有点意思。这意思我是相对亚东说的。楼上的孩子在一起玩的时候,亚东和那个女孩就站在最后。他们的腔调差不多,都是不哼不哈的,眼睛又像在看你,又不像在看你那种。时间一长,两个人就被封了阴司鬼的称号。其实他们从不和我们一起玩,他们站在那里,好像就是为了站在一起而那样站着,玩更像是他们能站在一起的借口。那时候,小珠还时不时地来找亚东,但亚东已决意不再见她。每次她来,亚东就让我堵在门口对她说,亚东离家出走了。但是小珠不在意,她笑笑,给我两块大白兔糖,然后走了。我觉得那段时间亚东的心在邻居那个女孩身上,那个女孩一片芳心,也心仪着亚东。但他们没有经验,不知道如何说穿,就只会那样站着。他们就那样站着,一动不动。天黑了,我们游戏散了,他们还恋恋不舍,慢慢移动,仍不肯分开。

这件事持续一段时间后,有一次亚东把语文课的课外阅读资料遗忘在家里了。我拿起来,意外地发现契诃夫小说那篇课文里夹着一张纸。纸上一开头这样写着,我亲爱的莲娜·茅,我吓了一跳,这才想起邻居那个女孩子名叫茅莲娜。但他们朦胧的爱情篇章注定无法续写。夏天的一天下午,妈下班回家早了些,她发现茅家的鸡在我们家门口拉了泡汤屎,而且事后冠冕堂皇地,趴在我们家门口打起盹来。那天的冲突发生在两个女主人之间,等我们回来的时候,她们的战争已经结束了。两家男主人回来后,这场争执并没有扩大。

事情过去了一周。这期间,亚东和莲娜继续在楼下站着,他们无休无止那样站着,有时候等我们游戏散去很久也不离开。星期五那天,我们一家正在吃晚饭,门突然被推开了。于金凤手里提着她家的鸡,厉声说道,这怎么办?我们都愣住了。妈第一个反应过来,她说,什么怎么办?于金凤一指亚东说,你问他?妈转过脸来。问他?她看着亚东,亚东一脸无辜的样子。装,于金凤咬牙切齿地说道,装倒装得像。今天下午,他拿火钳戳我家鸡,鸡被他戳得瘫在地上了。妈瞄了那鸡一眼说,它瘫了,你说谁戳的就谁戳的啊。只听于金凤一声狞笑说,我有证据。于金凤喊莲娜,连喊了几声没回应。于金凤脸上飘过一丝不快的愠色。她指着亚东说,下午他拿火钳戳鸡的时候,莲娜在窗帘后看得清清楚楚的。妈反应快,她接了于金凤的话说道,你的意思是,你女儿一直藏在窗帘后面偷看亚东?于金凤一愣,脸都红了。她有点急,说话带喘气了,你这算说的什么话?妈一脸无辜的样子接道,你看你,这都是你说的呀,你怎么说我说的呢?她不等于金凤接话,厉声道,亚东,你说说,你是不是闲着难过,没事做去戳人家的鸡?

亚东摊了摊手,一脸麻木当中露出一丝苦笑,样子比哭还要难看。他说,我又不是闲着没事做,我去戳鸡干什么?

你报复,你恨我家鸡,于金凤本来还想说下去,爸看不下去了。他说,好了,话就说到这里吧。你们要鸡,我明天去买一只给你们。于金凤马上针对了爸,你这算说的什么话,还讲不讲理?什么叫我们要只鸡?爸笑笑,说,大姐,那你认准了亚东戳你的鸡,总得有个凭据吧,你看你女儿到现在也没站出来说个话呢。

爸的话还没说完,茅祥达走了过来。他是边看着爸边走过来的。他五大三粗,眼神逼人。他走过来,把于金凤拉到身后。茅祥达咧了咧嘴,露出又黄又黑的牙齿。他说了一句话。但那句话的凉意,整整侵袭了我们三天三夜。他说,要凭据是吧?那好。

三天后的晚上,两个警察来到我们家。领头的人额上有块白癜风,这样感觉上就像他有三个眼睛在看你一样。他说他们是派出所的,要叫亚东跟他们走一趟。我妈好不容易反应过来,正要分辩,白癜风说,我们有手续,请不要妨碍公务。警察把亚东带到地下室,在那里他们让亚东推上他那辆自行车。这样连人带车,一起进了派出所。情况很快弄清楚了,亚东那辆车是偷盗车。车主是一个剧团女演员,她去浴室洗澡,结果在浴室门口,车子被盗了。女演员哭了几天,因为那车是男朋友送给她的定情礼物。她把车垫撑得高高的,每天骑车经过南大街时,抬头挺胸,就像一头母鹿。但是问题出现了,亚东说他没有偷车子。他说得很冷静。他冷静的不是说话的语气,而是眼神。只要眼神是冷静的,那说话做事就是真的了。我是说至少会像真的。亚东从口袋里摸出一叠钱,那些钱都是叶腊梅给他的。他说那车,他是花了两百块,从一个外地人手里买下来的。这就是亚东在派出所里的基本答话。无论白癜风问什么,最后的答案就都在这几句话里。亚东把这些话颠来倒去,反反复复地说。从头到尾,他就是这几句话。按照白癜风的说法,亚东好像早就准备好了。等到天亮,妈来了。妈找到白癜风,妈给了白癜风一张条子,白癜风为难了。妈昨天找了单位领导,单位领导又找了公安局领导,在那张条子上,有他们的签名。条子的内容不重要,但签名重要。现在白癜风夹在了中间,一边是妈的条子,一边是保密科的领导。虽说赃车出现在亚东手里,但更重要的却是,从逻辑上说,亚东关于他在盗车人手里得到这辆车的说法也完全站得住脚。

妈后来说,当时她去找领导是冒了险的。偷窃是一件很丢脸的事,万一亚东交代了,妈说那丢脸的就不光是她和这个家了。妈的行动和效能大大出乎茅家预料。茅家收敛起来,还在鸡的问题上做出了妥协。楼梯口再也看不见养鸡的笼罩了。可是,亚东虽然出来了,但这件事并没有如我们所想那样就结束了。一堆鸡屎在亚东生命中的旅程仅仅是刚开了个头。对长远得失的失察,常常就缘于眼前这样连续不断的小胜利。这是普通人的常规生活写照。我们一家也一样,无法脱俗,以至于若干年后受到了最严厉的惩罚。亚东回来后,妈给亚东买了一辆新车。这辆车和亚东原来的一模一样。但是新车买回来后,亚东一次也没骑。在随后的日子里,一到傍晚我们还在楼下玩,但那时候开始,就再也看不到亚东和莲娜默默相守,站在一起的情形了。endprint

亚东是带着一个隐形的污点去上大学的。他决定不去上先前学校推荐的大学了。学校不理解,反复做工作,但亚东执意不从。有得有失,校长找他谈话的时候,亚东说道,人要懂得牺牲。校长急了,你谈什么牺牲,你是精英,一粒芝麻才开花。亚东说,鳄鱼法则。你知道吗?你们把你们的想法强加给我,我就等于被鳄鱼咬住了一条腿。你们不让我走路,这条腿我就不要了。如果我还要这条被咬住的腿,那我就会失去另一条腿。现在,我要用我的好腿走路了。校长在亚东离去的背后愣了足足有半天,等看不见亚东的时候了,他摇摇头笑了。现在的孩子,哼哼,他说,现在这孩子……

站在学校门口,亚东吐了一口气。这口气压了他太久太久,吐了半天才勉强吐干净。照着他在叶腊梅遗像前立下的誓言,最后他去了南京一所一般的大学,读金融管理专业。他要当一个银行家。送别亚东那一天,爸又提起了自行车的事。爸说当时要他知道妈去找领导的话,他是绝对不会让她去的。妈说因为你是胆小鬼。爸说不是我胆小,是我相信亚东。

亚东明天就要走了。他把妈买的车送给了我。那辆车被整修过了,所有女性化的特征都已消失,成了我心仪的那种赛车的样子。亚东说,他没想到那车会是一个女人的。他又提起了那件事。他说要知道那车被那种女人骑过,打死他他也不会去骑。太恶心了,亚东说,你想想,那个坐垫是很妖的那个女人坐过的,我天天骑在上面,会是什么感觉?他的说法很暧昧,而且突出了“那种女人”和“很妖的那个女人”,这让我忽然觉得,其实他就是冲着“那种女人”和“很妖的那个女人”去的。我不知为什么会这么想,但当时我就是觉得是“很妖的那个女人”某一天骑车的样子被亚东看见后,触发了他潜在的某种想象。最后他跟踪她,下手盗取了她的车。他拿她的车,又不是为了车。他骑在车上,时刻都会有想着“很妖的那个女人”的冲动。我看着亚东,他喝了酒,话比平时多。他越说,我越感到在车的问题上,他其实并没有说实话。我记得很清楚,他在家里曾说过这车是“继娘”的。但既然如此,后来为什么又会变作他从一个查不到下落的小偷手里买来的了呢?既然,他那么痛恨女人,为什么又要去买一辆完全女性化的旧车呢?一切都在指证他。他针对的,就是“很妖的那个女人”。

我暗自想着这些,我忽然有些同情亚东。他这么刻意掩盖自己,一定很痛苦。可到了床上,我快睡着时,我又想道,要是亚东痛苦之后,或者习惯了这样的痛苦之后呢?那亚东还会这么痛苦,或者像常人想象的那样痛苦吗?这样想着,那天直到很晚,我也没睡着。我后来想,这可能就是一个少年开始成为青年的标志。当时我还想起了一本书,很有名,叫做《少年维特之烦恼》。

亚东大三那一年,爸死了。我骑着亚东改造过的那辆车,到车站去接亚东。亚东平时不回家,都是爸妈和我去南京看他。学业上,他的天赋帮助了他,成绩一直很好。爸上一次探望他回来,欣喜地对妈说,儿子保送研究生了。妈点点头,说,算没白养他。妈说这话的时候,嗓音有点涩,看看她,鬓角处颤动着斑驳的白发。亚东没有行李,他说爸上个月来看我还好好的,怎么啦?他的话,听上去更多像是在关心一个生病住院的人,丝毫不见失去亲人的惨痛,他显出了不慌不忙的样子。爸最后吐血了吗?亚东问我。他的问话让我慌张起来,那神气,他就是一个一直在爸身边的医生,而我在爸身边,则沦为了一个局外者。他半夜里一定会咳嗽,又咳不出痰来。亚东继续说道。我很惊讶,他说的正是爸这半年来的症状。每天半夜我都会听见爸咳嗽,他边咳边到客堂里去倒水喝,咳完了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声长叹。妈叫他去医院检查,但他一直认为是咽喉炎,是老毛病发作。亚东一路走一路说,他还会无缘无故地叹气,那都是肝气郁结,毒气在脏腑里排出不去。我答不上亚东的话,一路惊恐地点头,附和着他的说法。我期待快点到家,让他把这些话说给妈听,兴许在妈那里他会找到些共鸣。

回到家里后,妈单位里的同事都在帮忙。场面杂沓,却很正规。超度的和尚,招魂的道士,一拨拨地做仪式。响器班子的演奏时断时续,一有人过来吊唁,响器就响。亚东一过来,响器马上奏起了哀乐。看见亚东,妈连忙招呼。他们短暂对视的时候,妈犹豫了。她想哭,但犹豫了。她犹豫的不是要不要哭,而是是不是该上去抱住亚东,痛痛快快哭一场。她要撒撒娇,有个男人靠一靠。爸的事太突然了,她一点准备也没有,太委屈她了。亚东完全是个男子汉了。说起来,现在还是这个家的顶梁柱,是妈的依靠,也是眼前这个仪式的主角。但是妈一犹豫,连她的哭也犹豫掉了。亚东简单地答应了一下,就回到自己房里,连孝服也没顾上换。他对我说,我太累了。

夜里十点过后,来帮忙的人渐渐散去,灵堂里开始静下来。我被妈喊着干这干那,赶来赶去,忙了一天了,这时候在爸遗像前耷拉着脑袋,睡着了。也不知睡了多久,亚东把我推醒了。我大为不满,我说,我以为你是回来睡觉的。他说,我不想看见那些人。他把我拉起来,说,来帮帮我的忙。我跟他来到灶间一看,一地瓶瓶罐罐,家里能用来放东西的容器全被他找出来了。他把书包打开,从里面拿出了一小包一小包的纸包,然后从内衣口袋里小心地摸出一张写了毛笔字的纸来。那可不是一张普通的纸。黄而脆,好像一不小心就会变成一堆粉末,转眼就会随风而去。我要给爸煎药,你帮我把药称好了放到煨罐里去。他说着,把一个天平放在了我面前。纸包上有中药的名称,他念一样,我称一样。我机械地做着,好像还在睡梦里。等药配全,放进了煨罐,亚东便提起一大瓶纯净水倒进去。我有些奇怪,家里可从来不用纯净水。我说,哪来的纯净水?亚东说我下午去买的,这是丛山法师的秘方,水一定要讲究。我哦了一声,又说了一遍我说过的话。我说我还以为你回来就只晓得睡觉呢。这时候我已经完全清醒过来了,我觉得事情有些不对,我说,你这是在给谁煎药?亚东没有回答我。他把药罐放上炉子后坐下来,点了一根烟,停顿了一下,想起什么似的,忙又递给我一根,我推掉了。他看看我,说道,我像你这么大,早就抽了。亚东开始正式吸烟了。我还记得他第一次吸烟被我撞见的情景。那是在我念小学三年级的时候。那时候我们还没搬家,他在公共厕所里,和李健一起。摘去滤嘴的香烟一分为二,两个人蹲在那里吸。李健总把烟吸进去,为此他很自豪。他问亚东,你吸进去了吗?亚东回答得也自豪,当然。李健顿显不甘,我是说吸进肺里,这样,他说着,裤子也没提,半弯着腰,走到亚东面前做示范。亚东不屑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把一口烟含在嘴里,半天不见烟从他嘴里出来。李健有些失望,可是亚东这时候咳嗽了。李健先是开心,随后被亚东咳嗽的样子吓死了,他提了裤子就跑。亚东这一咳不得了,没完没了。咳得天昏地暗,脸色苍白,几乎人都要瘫下去了。现在我看着他吸烟的样子,忽然就想笑。他那样子仍然不像真吸烟。张着嘴吸,张着嘴吐,不敢吸进肺里。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亚东不回答我的问题,顾自抽烟。即便爸还活着,这些药爸就能吃吗?他又不是医生,他说的丛山法师是谁?他又是什么时候带爸进山看法师的?如果真看了,爸活着又为什么不把这些药给爸吃呢?我无法问他这些话,我开不出这口。要是他说,你怎么知道这是给爸煎的药?死人难道还能吃药吗?这是常识。我要问那些话,就是违背常识。endprint

亚东背了包,手捧着药罐来到了爸遗像前。他不跪,在爸边上蹲下来,点了两支烟,一支夹在手上,一支搁在香炉上。他说,爸,我陪你抽根烟。您别推,抽烟不抽进肚子,等于没抽。对身体没影响。呵呵你就当抽着玩吧。这是天价烟,他说,南京的九五至尊,120块呢,还是上次李健来南京给我的,我一直没舍得抽。他蹲在那里,面对着爸,在听爸讲话那样。过了一会,他点点头,说,您刚才说的对,我不能去李健的野鸡银行,他那不叫银行。您放心,我听您的话,我不能被野鸡银行咬住一条腿。要做银行家,就要光明正大,进真正的银行。他说着,把给爸的那支烟掸了掸烟灰,重新放好。现在您该喝汤药啦,他说着,把药罐端起来,小心地倒进了一个小碗。他倒着倒着,身体突然抖了一下,然后人一歪就跪了下来。他双手把碗举过头顶,先哇了一声,想忍住不哭,又哇哇了几下,嗓音高低不一,最后声音急了起来,终于没忍住,突兀的一个长声,哇地放开,哭上了。爸,爸……爸呀爸……他的声音不大,他还在忍,却刀割一样弄得我心酸难忍,一时气都透不转来了,眼泪水跟着他的话哗就出来了。亚东把药碗抖抖闪闪地端在爸遗像前,碗里的汤水已洒落一半。上次您来南京,我就看出您身体有病,上个礼拜去栖霞,在丛山法师那里为您讨了药。亚东说到这里抹了一把脸。他不抹眼睛,摸脸。勿曾想您走这么快,您干吗走这么快呢?也等等我去上了班,赚点钱,也好好孝顺您一回呢。我也就快要上班了呢。亚东说这话的时候,一直咬着牙,他在忍。他不能哭出声来,他不想让别人听见他的声音。一开始,我都能听见他牙齿打架的铿铿声。忍到后来,他累了,就像干了几天几夜的力气活,用完了所有的力气,整个人也和眼泪水一样,变得软熟起来了。他垂下双手,精疲力竭地耷着脑袋,清水鼻涕挂在了他嘴唇上。寒风中,幽暗的烛光下,他眼睛看上去很浮肿,一副走到世界尽头的沮丧模样。足足过了半天,他长叹了一口气,在地上爬了两步,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包野山栗子来。他呵呵笑了两声,把大栗放在爸跟前,然后开始用手剥起大栗来。这两年我也去了一些地方,可说实在话,哪里的大栗也没我们辛店的好吃。他边剥边说,辛店的大栗是苦里香,吃起来有点苦,但回味着,就是香啊。以前您总买给我吃,我能长大,离不开您的大栗啊。他又哭了,还在忍,死命地忍。他累了,忍耐的哭声就像一只猫在憋着气叫。现在开始我买给您吃。还有大半年我就实习了,我回辛店,每个礼拜买给您吃。

亚东这次回来,显出了非凡的医药学识。我之所以说是学识,也就是说他身上具备的不仅仅是书本上得来的知识,而纯粹是天赋。他对医药知识的积累,完全是从对爸的观察开始的。他接触了中医,对药的知识一点就通,对药的运用浑然天成。丛山法师一直要收他做徒弟。要是爸有福气,能早点被亚东关注,我觉得中草药还是会很有些功效的。送别了爸,亚东又要走了。这些日子一直在忙,静下来后,妈备了菜,我们三个在一起吃了一顿饭。妈的身体不好,去年做过一次尿结石手术。但是今年去复查,医生说又有了。妈不信,说是上次手术没有做干净。爸把这个事说给亚东听过,当时我也在。亚东说,这是痛风。不能怪医院。爸和我当时很奇怪,亚东怎么会懂医的呢?妈下厨的手艺很一般,爸在的时候,多是爸主理厨房的事。妈准备了火锅,有牛羊肉。妈说都是上好的肉,协作单位自己饲养的。亚东仍旧不怎么说话,还是老样子。给爸守灵的时候,好像把话都说尽了。妈给亚东买了一个新手机,吃完饭,妈把手机递给亚东。亚东坐在那里,低着头,没接。妈把手机给我,示意我给他。我拿过去,放在了台子上。亚东站起来,说道,谢谢妈。他的话,听上去只有谢谢两个字。但谢谢后面有拖音,过后很久,回味过来,谢谢后面,他说的是妈。那个妈喊得很轻很含糊,但是个意思。妈不由自主地站起来,我看见她眼睛红红的。多少年过去了,她又听见亚东喊她妈了。亚东一声妈,喊得她身体一晃,赶紧眼睛一闭,用手撑住了桌子。

我在车站和亚东道别。亚东把妈给他的手机递给我,说,你拿去用吧,我有。我要推。他说不要推了,我们是亲兄弟。他的话让我一怔,这时候我忽然就想起了亚欣。亚欣早成了一个影子,没有形象,但是还在,从来没有消失过。亚东说,我们有过一个我们的爸。我点点头,原来是我们的爸,把亚欣变成了影子。亚东要上车了,他把一把钥匙递给我,药在我厨里,还有药方。这是钥匙。我不解,他说,你妈尿酸严重超标,是痛风。牛肉羊肉嘌呤都高,叫她少吃肉多吃菜。那些药定期吃,过段时间我会再给你寄来的。他临走时说了“你妈”,让我们最后相对时,互为了影子。我知道他一直在找自己的妈,为此不断地在现实生活中一个个地对照着每个人,包括叶腊梅。也许一直以来,他觉得自己没被妈好好疼过。他太想有一个妈了。但与其说他需要一个妈,还不如说他在挑一个妈。他没有找到妈,那是因为他一直在挑一个妈。越挑越艰难,妈最后已成了他一个过不去的坎。亚东走后,我把妈给他买的手机锁了起来。我不能让妈知道,亚东把她买给他的手机给了我。

妈吃了亚东的药,控制了结石的发展。在那段时间里,亚东曾一度露出了一个大银行家的气魄。他大四的时候,毕业论文《论沿海私人银行》受到导师青睐,要免试收他做研究生。他的文章有切身经历,从现实出发,应用性很强。关键是金融风暴后,国家要在私人银行的服务领域出政策,导师在参与相关的政策性调研。导师需要这样的学生。但亚东放弃了。他回到了辛店。他答应过爸回辛店,他就回辛店了。导师卢林申很惋惜,一再说道,你什么时候回来,我都欢迎。

亚东回到辛店,一门心思开始考银行。那几年银行吃香,招10个人,有将近5000人报名,成功的可能简直比登天还难。妈去找唐行长。妈对唐行长有知遇之恩。早些年,唐行长当业务员时,妈把单位里最漂亮的小冯介绍给了他。

亚东不知道妈和小冯这一段。他专心考试,一考二考,都顺利通过,面试过后,就等最后的体检和录取通知了。那段时间,亚东最要好的朋友李健回到了辛店。这些年,李健玩大了。投资、并购等投行业务玩得不过瘾,还建设了黄金和白银的网上交易系统。这一业务的开展,出乎意料地顺利。李健开始招兵买马,他要在全国设立分支机构,代理和分销业务。李健缺人手。他一直在做亚东的工作,希望亚东能帮他把业务挑起来。当时有一个传言,说李健能够迅速做大,靠的是当年叶腊梅留下来的一笔钱。这是我们共同的事业,李健每次劝亚东,就这样说道,当年继娘不就希望我们能做好这件事吗?李健不断地在提叶腊梅。叶腊梅在亚东人生里,不仅仅是往事和记忆。所以他无法回绝李健。endprint

亚东在等录取通知,时间上有个空当。他跟着李健出差,帮他做一点事。他们的配合十分默契。李健魄力大,冲劲足,亚东有理论功底,负责建操作模板。收效十分显著。李健很兴奋,他对亚东说,我们这样下去,继娘的钱我能提前还清了。亚东暗吃一惊,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在替她还钱?李健笑笑,要说你书呆子了吧?抬会在我们这里之所以几百年还能继承下来,靠的就是常人难以想象的信用体系。这样的信用不是靠什么制度和法律,而是良心,还有亲情。继娘死的时候交代过我,她答应过别人的利息,一定要全部还清。亚东没想到,那些利息本来就是非法收入,案件早就审结,人都枪毙了,这钱却还在还?李健说,这是永嘉的规矩,我答应了她。只要我不死,我就一定要做到。

出差回来,亚东很不是滋味。一连几天没出门。有一天,我在路上碰见了亚东的同学小珠。小珠看见我很兴奋,她问我亚东在家吗?看见她,我就想起了亚东中学时的情景,于是我含糊地应道,他出差了。最后小珠给我一张请柬,她告诉我,他们高中同学要聚会了。我原以为,亚东对这种不上路的聚会会嗤之以鼻,不料他很高兴,更没想到他会责怪我,他说,你为什么不让小珠到家里来坐坐呢?

几年过去后,亚东又开始和小珠交往了。现在亚东已经不再像过去,她对小珠不再推却,而是极大程度地迎合。这样的改变很突然,大大超乎我想象。而且伴随着这种情形的出现,我觉得少年时期的亚东只是一个梦,是一个奇怪而模糊的影子。现在我放学回来,经常能看见他们。小珠依然带着电脑,偶尔从他们房间里,还是会传出男欢女叫的声音,但是那已经不再是电脑的发音。发出声响的,正是现实生活中活生生的两个人,他和她。

妈是过了几天后才知道亚东没被银行录取的。其实通知书早在几天前就送来了。当时我不在家,妈开门接了通知,欢天喜地地交给了亚东。妈不知道那是一张不录取的通知书。她把通知书给了亚东后就开始了庆祝。她连着欢庆了三天,直到她邀请小冯和唐行长吃饭,小冯一直不接她电话,她才觉得苗头有些不对。唐行长在星期四的傍晚找到了妈。唐行长低着头,把一个资料袋递给妈说,对不起,我尽力了。妈很镇静。每逢大事来临,妈会变得很镇静。她打开资料袋,里面是一张发黄的立案通知书,还有一张陈旧的照片。照片上,是少年亚东,他正手指着一辆自行车。风吹过亚东当年消瘦的脸颊,他眯着眼睛,故作高深的脸上,难掩年少不更事的神情。妈什么都明白过来了。那泡昔日的鸡屎,随着时间推移,非但没有消失干净,反而发酵了。茅家人没有罢休。他们把战争一直延续到今天。唐行长还在解释,他说,总行和分行都收到了人民来信,他们说不能用一个有污点的人。唐行长话没说完,妈的眼睛刷地放光了。亮得吓人。你尽力了,妈沉缓地说,但请实事求是,不要信口雌黄,我的儿子没有污点。

现在看来,那时候亚东就已经做出了决定。他比妈早知道没被录取的事实。这些日子里,他和小珠如胶似漆,因此他的决定是在甜蜜里做出来的。所以我想他的决定也一定是满意和让他感到甜蜜的。有一次我在街上遇到了亚东和小珠,他们的甜蜜是一种让人羡慕的默契。但是随后,让我震惊的一幕出现了。我发现,莲娜竟然跟在了他们身后。莲娜还是那个样子,基本上没变。尤其是她的面色,依然像一块茶色玻璃那样冷峻和沉着。他们隔着并不远,亚东走得快,莲娜也走得快,亚东慢下来,莲娜也跟着慢下来,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亚东在和小珠说话的过程中,我看见他朝身后看了几次。虽然他不露声色,但我觉得他已经认出莲娜来了。开始下雨的时候,亚东附在小珠耳边说了句什么话,小珠就走开了。亚东继续往前走,但没走多远就站住了。这时候,莲娜也站住了。我隔着马路看着他们。他们在商业广场上相隔着一栋楼房,在细雨中站着。他们都面朝马路,并不对视,脸上有一种特殊的神情。那是一种陈旧的表情,绝对属于一种记忆。我觉得他们又回到了多年以前,我和小伙伴们在楼下玩游戏,他们就这样,在黄昏里站着,一直要站到天黑。等我们游戏散了,他们还久久不肯离去。如果说这是他们的告别,我觉得很诗意。如果说这还是一种留念,那确实,很深情。甚至可以说是一种永恒。这样的永恒,是让人感动的。

亚东加入了李健的公司。自然而然,水到渠成。他迅速把李健的业务带上高速发展的轨道。一时间,公司的发展既迅猛又健康,公司员工的积极性空前高涨,各项业务发展红红火火。到了年底,公司决定,拿出300万来奖励员工。搞个春晚,亚东别出心裁,他说,公司搞个自己的春晚,每个得奖的人都要表演节目,增加凝聚力。

那一年春节,亚东带头表演了节目。他花了近五个小时化妆,重装反串花旦,亮开嗓子唱了一曲《贵妃醉酒》。亚东是马脸,但戴上头钗凤冠,描过眼影醉唇,他的扮相顿时有如春风桃李,让人有恍若隔世之感。他的台步、唱腔更是不可思议。怎么也无法想象,他站上舞台,能够把女性的阴柔媚惑表达得如此酣畅淋漓,叫人荡气回肠。他在表达他理想中的女性,小珠坐在我身旁,她这样对我说道。我说那谁是他理想中的女性呢?小珠说,母亲。她看着他,接着说了那句让我不能忘怀的话。她说,只有缺失母爱的孩子,才能如此传神地表达女性骨子里的这般深情。我在费力地理解小珠的话,小珠又接着说道,亚东一直以为自己没有得到过母爱,所以才自己反串女性,用表演来演绎他理解的母爱。

亚东缺失母爱?!还不如说亚东在缺失母爱的同时还制造了一份母爱,他不就是在一种自己滋润自己的情感环境里长大的吗?惟其如此,他身上至今才还能有着追寻母爱的那种坚持。我想着小珠的话,总觉得这话里有一个导火索,埋在了亚东生活的某个角落里。这样的想法是让人不安的。有一种担心就这样隐隐约约地,在我心间沉淀了下来,让我总觉得亚东要出什么事似的。

在我大学毕业那一年,唐行长叫我进他们银行。我拒绝了。我主动对亚东说,我想加入他们公司。亚东说你去听妈的意见。妈一听,想都没想就说,跟着你哥干。那些年,生活似乎向亚东敞开了一帆风顺的大门,事业顺利,家庭和睦,爱情喜获丰收。小珠还锦上添花,为他生下了一个大胖儿子。可是生活的趣味性,就在于生活的多变性。就在我们期待我们的生活能更上一层楼时,所有的快乐却在瞬间海市蜃楼般消失了。这样的演变梦幻一样快速多变,影响了亚东和家族的未来。endprint

我入职的第二年,世界金融危机爆发。印象里这是亚东最忙的一年,他不断出差,有时候一天飞两三个来回。资金成了最紧要关头的问题。好一阵子,李健人都看不见了。有天深夜,我值班的时候听见李健和亚东发生了激烈的争吵,李健在厉声怒骂唐行长,说唐行长不是人。到了第二天,李健又不见了,亚东脸上也看不出任何吵架的痕迹。那年夏天,小珠的肚子大了。妈欣喜万分,忙前忙后,直到小生命呱呱落地,一直是她开心不已的时刻。亚东和小珠并没有结婚,每次回来,他看着小珠和孩子,都会有一种欲言又止的神情。妈就对亚东说,你忙你的去,孩子不用你管。我奇怪的是小珠。小珠一点也没有了少女时代富家女的任性和黏人的气息,也没有了在他们恋爱时的一往情深。她变了。变得很木。她低着头笑,笑得很木。她那样的笑,不知道是对着旅途劳顿的亚东,还是歌唱的孩子,还是乐开了花的妈。

亚东忙了好一阵了,但没有起色,他更忙了。事实上,事情在那时候已经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联合工作组很快进驻公司,查封了所有账册,带走了亚东和其他业务骨干。只有李健出差,他一个人漏网了。

后来事实表明,是唐行长报的案。可虽说是唐行长报的案,其实那只是根导火索。真正的炸药包,李健早在几年前就埋下了。他继承了叶腊梅的抬会,一直在做高利贷生意。那根导火索是一笔钱。李健在唐行长那里借了最后一笔钱,说好是过桥资金。短期,14天。但过了三个月,李健也没还。形势在恶化,高利贷公司纷纷跑路,唐行长感到了害怕。他不是怕李健不还钱,而是怕李健出事。他把钱贷给李健,然后不断地从李健账上划出来自己从中渔利。他一直想刹车,但巨额利润让他心存侥幸,一直无法停下来。最近资金一紧,永嘉那边抬会又出事了。他看不见李健的人,又有软肋在人家手里,心里特别害怕。他不知道李健已经下了最后的决心。李健要破釜沉舟,暗度陈仓了。李健要为未来留一条后路。

李健早就判断好了局势。亚东和他付出了所有努力后,他知道自己将重蹈覆辙,要走叶腊梅的老路了。但他要把一切都料理好。李健自首那天,天气已经开始回暖了。真正的变暖,其实就在春节那几天。人们就是被春节的人情干扰了,忽略了气候的变化,等到正月十五一过,便陡然感到春天的突然了。拉网行动春节前就开始了,等到李健到案,亚东已经整整被关了一个春节。路过亚东面前时,李健点了点头。辛苦你了。这是李健和亚东说的最后一句话。这句话不是寒暄,不是带着歉意的问候。亚东后来明白过来了,他说,他这句话继往开来,但给了我压力。

李健很爽快,到案后什么都认了。李健说了,我招供了,其他无辜的人都要放出去。他说,我罪该万死,没有从叶腊梅案件里吸取教训,我害了所有人。当时就签字画押,把专案组一直在寻找的账册全部交了出来。亚东和其他人全被放了出来。到了晚上,李健提出上厕所,看押他的人给他上了械具后,跟在他身后。时值半夜,看押他的人正是半睡眠状态,断料不到会有这般惨烈的一幕在眼前发生。一切就在最平常的状态下发生了,直到事情过去了半天,看押他的人都愣在那里,忘记了报警。李健直接跨过了栏杆,楼不高,他跳下去的时候,有个跃身的动作,最后脑袋落地,那是他决意要去死的写照。

清明节快到的时候,亚东收到了两封信。一封信有单位的名签,那是亚东的导师寄来的。另一封有些怪,挂号,但寄信栏里很模糊,看不清写的姓甚名谁。奇怪的还不是姓甚名谁,而是这封信本身。这是一封鸡毛信。鸡毛信本是个正义传说,但此刻却在我和亚东面前散发出让人狐疑的迷雾。鸡毛信让亚东闭门三天,然后在清明时节离家出走。临走前,亚东给我看了两张存单。每张存单的金额,都是人民币三千万。其中一张存单的左上角写着,辛苦你了。我一眼认出来,那是李健的字。亚东说他要到永嘉去,明天就是李健答应给大家付利息的日子。我一惊,我说你也要卷进高利贷漩涡里去了吗?他说,没有什么漩涡,这些钱是用命换来的,是用命换来的信誉。我说,人死了还有信誉吗?亚东想了想,说,人死了,可以见证信誉。

李健坦白后,原来是该退赃的,这笔钱肯定是赃款。但现在李健死了,这钱就留了下来。他留下这笔钱,是要让亚东去替他付利息,就像当年叶腊梅把钱留给了李健一样。这是一种转换。关于生命的转换。李健选择了付利息,保住的是他的声誉,同时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反过来,如果他选择保命,那必须把这些钱交出去,从而不再有钱付给集资给他的人,声誉扫地。这是个等式。这个等式在说,他完全可以活命,代价而且很小,仅仅只得些骂名。可他最后选择了声誉,这样宣示的等式,真的对等吗?尤其是亚东,一个有学识的人,一个聪明的人,难道在看不到底的高利贷面前,会认为六千万就能把声誉维持到底吗?到头来,还不是被人骂。现在骂,只骂李健一个,要是他也卷进去,会连他一起骂。李健的死,加上再之前叶腊梅的死,难道高利贷的结局还看不清楚吗?我送亚东,一路上都是疑虑和难解的困惑。亚东会真看不清这些吗?我们走了很久,亚东最后拍拍我的肩膀,说,你回去吧,总有一天会轮到你的。我在黑暗里感到震惊。他说得那么坚决和自然,好像我就是他在李健之后,要接着他去做这件事的法定继承人,就像李健之于叶腊梅那样?!

亚东出去了一个星期后,他给我打了一个电话。他说有两个医生要到家里来,给小珠和孩子验一个血,要我照应一下。下午,两个医生来了,他们在家里只停留了四五分钟,连我给他们倒的橙汁也没喝就走了。过了两天,我在家里看书,忽然听见孩子在哭。我赶紧跑过去,看见的却是小珠满脸流泪,把电话夹在脸颊和肩膀之间,双手在整理衣服的情景。小珠不说话,任由眼泪在流,孩子在床上哭,她也不去管。我走过去,把孩子抱在手上的时候,看见床的一边有一张亲子鉴定报告。我不敢去细看,一种不祥的预感,通红的铁水一样滚烫地浇上我心头,我觉得气都快透不过来了。只过了几分钟,亚东的电话来了。他说,小珠要带上孩子走了。你把你所有的现金都给她。她家里已经不像原来了,她爸爸受贿被判刑后,家里已经什么也没有了。她要带着孩子生活,今后会很难。我挂下电话就去了银行,把我这几年的积蓄都拿了出来,可回到家,小珠已经走了。我追到汽车站,远远看见小珠了,我喊着追上去,把一包现金递给她。小珠的眼睛已经哭肿了,眼眶里鲜红的血丝很分明。她抿紧了嘴,竭力要做出意气风发,什么事也没发生的样子。她说,谢谢他的好意,我能照顾好自己的孩子。她的眼睛并不看我,说话的时候因为想挤出一丝微笑,脸上的肌肉颤动不已。我忽然很难过,想哭,我忍住眼泪说,这是我的钱,你一个人,还有孩子。小珠打断了我的话,我没说完,我被她的神情镇住了。我从没看见过她这么严厉的神情。她的眼睛眯起来,迎着阳光,却有一道闪电在她眼里放射出来,她是咬着牙齿说话的。她说,你转告他,在这个世界上,他没爱过任何人,他也不会爱任何一个人。他只爱他自己。我诅咒他。小珠说着,头也不回地走了。她肯定是想做出豪迈的样子,不肯留下一点脆弱,但是她太紧张了,没走几步就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我的心像被电击了一样。我站在那里,一动也不会动了。endprint

大约又过了半个月,亚东回家了。小珠走的时候,妈正好跟单位出去旅游。亚东早就和我统一了口径,小珠回娘家去了。妈想孙子,亚东却给她安排了更远的出国旅游。亚东让我对妈说,孙子早晚都是你的。你趁现在好手好脚,先领略领略世界风光。妈高兴了。她在外面又到处在说,我享我儿子的福了。亚东面前,我从来没问起过小珠和孩子的事。但后来永嘉过来的朋友跟我说起了这件事。原来,亚东一直在怀疑小珠和孩子。他算来算去,小珠怀孕的日子和他的计算有出入。在永嘉,有人说起了小珠和李健不止一次来过的情形。小珠和李健去永嘉的那些日子,正是亚东夜以继日,为李健公司发展而在天上一天飞几个地方的时候。李健不在了,亲子鉴定只能到此为止。这个消息犹如一根鱼刺在喉,我不说不快,可我又想,我要是说了,谁又会快意满怀了呢?亚东肯定是知道这些的,可他知道了这些,怎么还会甘心情愿去替李健做那些维护李健声誉的事呢?直到亚东这次回来,我还以为他一直死心塌地在为李健奔波,一心一意要做完高利贷这件事的。可就在他回来那天晚上,我半夜起床上厕所,我看见他的房门半开着,他站在阳台上吸烟。烟气很浓,阳台上的风吹进来,倒灌在客厅里,家里烟熏得呛人。我想走上去和他说说话,都走进他房间了。但一口烟把我呛醒了。当时我当他是为了小珠的事,但没想到他竟然是对女人起了杀心。

第二天,我被楼下一阵敲锣打鼓的声音惊醒。更没料到,那些锣鼓是敲到我们家来的。锣鼓是敲给亚东的,锣鼓声里有一面锦旗,上面写着:勇于担当,责任楷模。落款是,永嘉人民感谢你。带队的是永嘉政协的一个女干部,她拉着亚东的手,她说,叶腊梅没有看错人。亚东感到诧异。这时候女干部拿出了一些发黄的照片说,你看你小时候的照片,在她指点下,那些照片露出了脆弱得马上会四散碎去的风险。照片上,一个孩子抱在叶腊梅手上,撅着嘴,捧着皮球。女干部手指点击照片的频率在加快,她说,这个孩子可能就是你。亚东更加惊异,你是说……女干部果断地接了他的话道,对,你很可能就是叶腊梅的孩子,我们永嘉的儿子。这怎么可能,亚东尖叫起来,我还从没有听见过亚东如此失控的声音。那声音就像一只猫误入了捕鼠器,被夹断了一条腿。女干部这时神情庄肃地说,她后来没有孩子,不能说明她之前没有孩子。大家都知道她在嫁人前有过一个孩子……女干部话还没有说完,亚东忽然一个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家门。那天,敲锣打鼓的队伍在家里等到他天黑,然后在辛店大酒店住下,第二天接着等他。但是亚东忽然就像蒸发了一样。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是女干部的说法也太荒唐了。即便是事实,但当众说亚东是个私生子合适吗?我看看那个女干部,女干部很朴实,朴实得和叶腊梅差不多。这些人为了不错过等到亚东的时机,她们买了饭菜在家里吃。等到了第二天天黑,她们稀里哗啦地吃完了之后,我对她们说,亚东去做行情了。我说行情来了,他要日夜看盘,这几天不会回来了。她们将信将疑,临走的时候,女干部说,他没有忘记永嘉人民,永嘉人民也不会忘记他。

亚东的导师卢林申来到辛店那一天是个太阳落雨的日子。这样的日子在我的记忆里之所以能被记住,是因为这一天是给了我希望的日子。在那些日子里,有时候我被连续遭遇的一连串苦难压迫得实在受不了的时候,我就一个人悄悄地在爸遗像前痛哭一场。哭完后我会给爸说说话,倒掉些心里的苦水。我说为什么这么多苦难都给了我们家呢?爸你要保佑我们啊。可是细想想,这些苦难实际上都是落在亚东一个人身上的。妈整天乐淘淘的,我这几年也赚了不少钱。可是亚东呢?其实从他童年开始,从他被送到我们家开始,他的个人悲伤就已经开始,而且直到现在,还无法看到尽头。我想通之后,每次我都会对爸说,爸啊,你若真有在天之灵的话,你就显显灵,帮帮亚东,帮他从苦海里跳出来吧。我记得从那时候开始,我就每天给爸烧香,还花大钱请来了佛院里最高的供奉菩萨。终于,在李健死后七七四十九天的日子里,一场太阳落雨后,一道彩虹出现了。亚东的老师卢林申穿过彩虹站在我和亚东面前时,我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了。我在心里对自己说,爸爸显灵了。

亚东的导师卢林申是专门来接亚东的,他要带亚东走,去跟他做研究。要是卢林申能把亚东带走,亚东不就可以脱离是非之地,从此摆脱苦难了吗?我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决定要好好款待一番卢林申。在这些年里,即便在最忙的时候,亚东也不忘给老师寄笔记,和老师一起探讨自己遇到的问题。上次老师来信后,亚东就已回复,他愿意跟着卢林申去做研究。

我在家里设宴欢迎卢林申,他们师生两个很尽兴。都醉得喊兄弟了,还不肯罢休。他们坐着,其实都瘫在了沙发上。我给他们沏好了茶,亚东起身喝了一口,咽了口唾沫,把大腿跷了起来说道,我有一个梦想。我要做一个金融家。卢林申躺在沙发上,把手臂举过头顶高呼,我支持,我拥护。亚东轰隆一声跑过去,跪在卢林申面前,双手抓住卢林申胸前的衣襟,我是说,我要开个银行。卢林申浑身抖了一下,侧了脑袋低声重复了一句,银行?亚东花了死劲狠狠地点了点头,咬着牙齿,豆大的眼泪说来就来了,他一字一句说道,私——人——银——行。卢林申想坐起来,但扛不住酒劲,半撑起身子,刚说一句私人银行好,亚东便疯了一样跑进房间,他拿出一个旅行袋,他还想跪在卢林申面前,但是用力大了,人直接摔倒在地,滑过去,被沙发挡住。他把旅行袋里的钱一把一把往外掏,我有钱,我有钱,很多人有钱。为什么就不能让这些钱冠冕堂皇地开个银行?为什么让这些钱要像老鼠一样在地下管道里,在阴沟里做高利贷呢?到底是谁在成就高利贷?那些人,那些高利贷的人,他们也是人,他们也有权利做人做的事,那些借钱还钱的事他们也会做,让他们也去开个银行,给他们规矩,让他们去做,就没有地下钱庄,就不会再死人了啊。为什么就不能呢?你说说,亚东说着又搡了卢林申几把,说,让他们自己开个银行,冠冕堂皇去做有什么不好呢?几百年了,几百年来他们你死了他做,他死了我做,为什么就不能给他们一个私人银行的名分,让他们晃了几百年的游魂也有个安稳的归宿呢?几百年,他们也等了几百年了,也该等到了吧。几百年的血,都可以淌满一条江,一条湖,淹得死太阳地球啦……亚东说得大概太累了,他瘫倒在地。卢林申用手艰难地撑起身子,他撸了撸眼前散乱的纸币,嘴里气短地说道,私人银行,几百年,等到头了。endprint

他们醉得太厉害了。也许醉只是个借口,借口之下,是沉重的心事。第二天,他们起得很晚。起床后,他们余兴未尽。昨天的醉酒并不是一派胡言,反而成了戏的序幕。亚东说,我不想跟你做研究,我要去办一个银行。由于有了昨天的序幕,卢林申没有感到惊奇。他对亚东说,来吧,我虽做不了什么主,但我甘愿当你们年轻人的垫脚石。

第二天,卢林申要离开了,我忽然有些不甘心。我说卢教授你再多留几天,我们这里的好山好水你再看看,我的好酒你再喝掉几瓶。卢林申笑笑说,我要抓紧回去了,他对亚东说,我在那边等你。

十一

卢林申走的那天,我有些失望,他没能把亚东带走,反而让亚东把我带去了永嘉。他介绍我认识了很多人。那些永嘉人,看见他就像看见自己亲人,一个劲地往家里拉他,要留他吃饭。最核心的几次会议他都没让我参加。他们闭门开会,连续了三天。回家的时候,亚东交给了我一个手机。他说这些人你都认识了,这里面是他们的联系号码。我浑身一凉,头皮都麻了,我就这样成了他们抬会的人了吗?

亚东要去找他的导师了,我们又去给爸上了一次坟。在爸坟前,我终于把我的担心说了出来。我说,你还要替李健把钱还下去吗?亚东淡淡一笑,他说,这不是李健的钱。这些钱是一根接力棒,李健只是把它传给了我,我要把这些钱用到正路上去,让每分钱都见到阳光。这样那些为这些钱而死的人就不会白死了。

可你去办私人银行,办不成怎么办呢?

办不成我就还他们的钱。他看着我说道,只要我不死,我还,我死了,接力棒传给你,你还。

我打了一个寒战,我说,我还?我怎么还?

呵呵,我是干什么的?亚东笑了,他说,真到了那时候,我都会安排好的。

亚东下决心了,我知道九头黄牛也无法把他拉回来了。他说话做事犹豫的时候不会笑,笑了,就谁也劝不住了。我在爸的墓前哭了起来,越哭越伤心,越哭越委屈。开始是为亚东,他是个具有现代意识的聪明人,难道真会因为叶腊梅而深陷抬会的泥淖,一发不可自拔了吗?牺牲实实在在,抓了我的心,让我觉得他已无路可逃,让人陡生悲情。可哭着哭着,后来我发现我在为我自己哭了。为什么我也会被无缘无故地拉进去了呢?我既没有准备,也不愿意,可是精神的鸦片已经完全浸染了我,我无路可退。我越想越难过,无论亚东怎么劝也没用。亚东给爸磕完了头,又在劝爸抽烟了。他说爸您抽一根吧,这一走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呢?他在等着香烟自燃,一句话也没有。他就那样,弯腰驼背地跪着,我倒抽一口凉气,一下子感到了他的衰老来。意气风发的青年已经荡然无存。他貌似轻松,其实压力太大,是压力把他压老了。我想起了当年,他大学毕业回来时的满腔热血,就像我现在一样,旗帜鲜明地抵制高利贷,对高利贷不屑一顾。但是压力无孔不入,能从每个毛孔里渗进他的身体,他屈服了。也许他主观上从没屈服过,到死也不会屈服。但现实潜移默化,让他就这样屈服了。那些理想的说法(比如私人银行等等)只是一个幌子,一种自我的安慰。等香烟燃尽,亚东又磕了一遍头。最后,他站起身来说道,爸,今天野山大栗也忘拿了,呵呵我好像老了。他说,以后每个月让小弟给您买野山大栗啦,他长大啦。我们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很晚了。亚东把一张毛笔写的处方递给我说,这是丛山法师最新的药方,那些药我都配全了,放在老地方。我走后,你记得按时煎给妈喝。我大吃一惊,我说,你是什么时候带妈去看法师的啊?亚东说,法师问诊看病,从不坐堂切脉,他是闻风而动,随心所欲。我请他出山,他都是远观病人气息,最多扑面而过,便已拿捏到位。法师说,妈气象更新,神气已大为好转,再加些补气的草药服过就该没大碍了,你也可以放心了。以后,我会定期再请法师出山的。

我多嘴了。我说这些话你亲口对妈说去。亚东看着我,看了半天,说,那是你妈。他说的是“你妈”,他又说你妈了。说得我背脊上一阵寒气透过。他说,我恨她!我一愣,我说,你恨她还帮她配药?他说,我恨她,恨叶腊梅。恨所有的女人。女人让人无路可走。他眺望远处,眼光四散,把话说得云淡风轻,小珠对孩子不负责任,我恨不得杀了她。

在他寻找母爱的心海里,他航行得太久,也许他早已迷航,早已失去信心。既然无法找到,那么有关母爱的一切都是虚幻,甚至是罪恶的。一切应该毁灭。由他构筑的,还应由他亲手毁灭。即便这样的构筑原也是他虚妄的想象。

亚东最后离去的时候要我等。等他给我的信。他说他那边做好后,会叫我也过去。好男儿志在四方,他最后这样说道。我浑身顿时一麻,起了鸡皮疙瘩。可我来不及问他是不是封鸡毛信,他就走开了。我总觉得他确实会给我来信的,但他给我信,不是叫我去随他工作,而是要让我去永嘉为高利贷擦屁股。

每当这样的念头涌起,我就会想起家史。我的出生曾一度改变了亚东的人生态度。但我的出生既不是父母的计划,也没有靠什么科学奇迹。已经寸草无生的荒漠,忽然鲜花盛开,是否那时就已经兆示了亚东一生的坎坷?爸说过,亚东既不是家里的老大,也不是家里最小的。但当年亚东的亲生父母没有送掉大的,也没送掉小的,而是送掉了他这个中间的。也许这就是亚东一辈子最纠结的事。或许他一直要找到自己亲妈,就是要亲口问一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亚东是带着这样的悬念上路的,我觉得他一路上会很心酸。除了心酸,说起来,亚东最后走的时候还带上了我的担忧。无论他说过什么,都无法消除我心里的担忧。多年以后,他临别的话语依然能清晰地在我耳边响起。他说一个人的牺牲是不会白白牺牲的。每一次,每个人的牺牲都是一次激励,会激励更多的人去继续奋斗,然后再去牺牲。所以他的话让我觉得他的行走有了易水风寒的悲壮色彩,揪皱了我的心,让我心酸不已。我有时候真希望他兑现诺言,回来召唤我追随他走向远方。但有时候又十分恐惧,担心有一天早上,真会突然收到一封鸡毛信,要我速去永嘉。每当这时,我就会连夜出门,好几天不回来,并且关闭手机,一连几天不开机。那只手机,还是妈在亚东上大学的时候买给他的。留在我印象里,与亚东有关的不仅仅是这只手机,还有许多他不同时期的样子。中学里他的数理化成绩很出色,大家以为他长大后是个科学家。到了大学里,他写过很多金融研究的文章,特别是他是怎么掌握了那么多的医药知识的?在他提到的那个山里,真有一位得道的法师吗?这真是一个谜。而最后,他与国家银行擦肩而过,成为一时显赫,拥有众多追随者的贵金属操盘手。

我曾经认为6是我和亚东绕不过去的坎,我们相差6岁,按照当地阴历的排算,我们犯冲。我在他六岁那年出生的时候,就打乱了他一帆风顺的生活。

亚东的一生,有太多的坎坷。他的行走一直在让人遐想,他的行走一直是个谜。难道他的人生也因此是个谜程?可以肯定的是,前进的道路崎岖艰辛,但他从不停歇,从不绕路。尽管在别人看来,他的行走好像是麻木的,从来没有过悲伤。亚东曾给我一种稳定有加的感觉,我曾相信他是个能成就大业的人。我对亚东这样的自信,现在确确实实,已转为了一种平安的祝愿。惟有祝愿。他不给我来信,证明他一切都好。他一切都好,世界就好。

责任编辑 何子英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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