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凯旋门

2014-12-06张生

长江文艺 2014年9期
关键词:红头发凯旋门领班

在我开始讲这个故事之前,有几点需要预先说明,首先,因为这个故事涉及到我一个至今仍健在的朋友的个人隐私,所以,我在谈到他时只能含糊其辞,但我自己一定做到开诚布公。谁都知道,作家是没有隐私的,或者说,作家就是靠公开暴露自己的隐私吃饭的,我当然也一样。其次,这个故事的部分内容涉及到性,可能会让人不快,但也不排除使部分读者莞尔一笑的可能。因此,我尽量进行纯物理的描述,希望不致引起大家色情方面的联想。当然,如果你对关系到性的问题有心理障碍,那现在就可以结束对这篇文字的阅读。再次,由于要保护朋友的隐私,我在讲述这个故事时难免会隐掉一些情节,有些地方看起来可能会有点生硬,还请读者原谅。

去年十一月份的时候,杭州的一所大学邀请我去做了个关于大众文化的讲座。我原计划下午讲完后立即返回上海,可接待的人很客气,告诉我晚上的饭都已经订好了,不去吃也浪费了。我想既然这样,有点却之不恭,就推迟了行程,在讲座结束后和他们一起在学校的招待所里吃了顿饭。那天杭州很冷,好像都下雪了,再加上他们也很热情,我在席间就多喝了几杯黄酒。本来说好随便吃点的便饭,一喝酒就变成了一顿大餐,一直拖到晚上九点多才结束。可能是看我喝得有点多,时间也有点晚了,他们就在招待所给我开了个房间,建议我第二天再回去。我想即使这个时间走,等到了上海,再回到家,最快也要半夜了,的确没什么必要,就留了下来。

不过,这个时候回上海有点晚,但直接上床睡觉却又有点早。学校招待所建成的时间可能比较久了,房间很狭小,设施也旧了,还四处泛着霉味和潮气,银白色的墙纸不仅有些发黄,靠近天花板的地方还卷了起来。在昏暗的灯光下,我躺在床上看了会电视,在几个频道间来回跳了一会,可那些肉麻的综艺节目和杀人如麻的抗战剧怎么也吸引不了我。我有点百无聊赖,忽然觉得自己身上开始热了起来。这显然不是个好兆头,以我过去喝黄酒的经验判断,今天我肯定又喝多了。因为黄酒的酒劲不像白酒那么强烈,发作起来不是呕吐就是人事不省,黄酒喝多了人一般不会吐,只会莫名其妙地兴奋。而且这种兴奋会持续很长时间,弄得你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更别说躺在床上睡个安稳觉了。我感觉自己正兴奋起来,就索性打开了手机通讯录,看能否找个杭州的朋友到我这里聊聊天,以转移一下注意力,顺便也消磨一下时间。

但当杭州朋友的名字一个一个地从手机里出现后,我却又觉得有点意兴阑珊了。因为这个时间打电话已经比较晚了,再叫人出来,估计会让人为难。正当我准备关掉手机时,田刚的名字跳了出来,我立即调出了他的号码。可我们已经很多年没有联系了,他的手机号码不知道换了没有。十几年前,我们交往频繁,那时我们都是不折不扣的文学青年,他在杭州的一家文学杂志做编辑,小说写得很好,在当地的文学圈里小有名气,已经被视作浙江小说界的未来之星。可出人意料的是,后来他放弃了写小说,去了一家房地产公司,从此我们就没怎么再联系了。再后来,我偶尔听杭州的朋友讲,他已经发了大财,最明显的标志是,他把以前代步用的助动车换成了奔驰。据说他曾对身边的朋友讲过一句名言,在我们这个时代,要远离毒品,远离文学,因为一旦迷上,这辈子就完蛋了,不是倾家荡产,就是穷困潦倒。不知道这是不是他的肺腑之言,但至少说明他已经对文学没什么兴趣了。不过,我相信,不管他现在在干什么,也不管他变成了亿万富翁还是阶下囚,我们的友谊是不会变的。我决定试试这个十几年前的号码,看能否联系上他,如果联系不上,那我也只好老老实实地洗了睡了。

可没想到,田刚的电话还真通了,而且,我还没开口,就传来了他熟悉的声音。他很惊讶这么多年我的电话号码居然没换,其实,这也是我对他的惊讶,因为他的电话号码同样也没发生变化。我告诉他我现在杭州,话音未落,他就立即表示要来见我。但他要我耐心等一会,因为他正在从绍兴回杭州的路上。我说太晚的话就算了,反正又联系上了,我们下次再找机会见面也一样的。

“那不行,今天你无论如何也要等我过来,多晚我们也要见一面。我们都有那么长时间没见了。”

田刚讲完这句话后,不容分说地挂断了电话。我想他可能正在开车,就没有再拨他的电话。我看了一下表,已经十点多了,要是在平时,这个时间我可能已经哈欠连天了。可现在因为黄酒的作用,再加上田刚要来,我一点倦意也没有。我在窄窄的房间里来回走动,一会喝点茶,一会调调电视节目,甚至,还不时走到洗手间照照镜子。在那个上面有不少小黑点的镜子里,我感到自己的脸好像变大了,变长了。这当然不是酒精让我产生的错觉,而是随着岁月的流逝,我的头发已变得越来越稀疏所导致的结果。我觉得自己真的越来越像当年我所鄙视的那种道貌岸然有气无力的教授了。

我猜现在的田刚肯定也像我一样改变了很多。不知道他是否还像过去那样精力充沛。十几年前,他曾经邀请我们几个朋友一起去天目山住过几天。白天,他领着我们一起爬山,在呼呼的风声中,看漫山遍野的松树,闻松针散发出的香味;晚上,他和我们在旅馆里喝着啤酒,听着山涧溪水哗哗流动的声音,在劣质纸烟呛人的烟雾中聊文学,谈人生。而每次彻夜长谈,田刚都是坚持到最后的一个人。可想到这里,我却忽然担心起来,要是今天晚上,这家伙也像过去那样拉着我谈一把文学,那我可就倒霉了。我倒不是怕身体吃不消,主要是我这么多年来也很少关心文学,那些我为了评教授写下的东西基本上和文学都没有关系。而因为我多年没有写小说,现在大家都把我当成一个学者或评论家来看待,只有田刚这样的老朋友才知道我曾经是个作家,写过不少成功和不成功的小说。

可能是为了缓解我的焦虑,田刚每过一会就给我发条短信,告诉我还有多少时间可以到。其实,我并没有那么焦虑,但的确很想尽快见到他却是真的。所以,我在他说还有半个小时可以到时,就迫不及待地离开房间到大堂等他。因为时间已经不早了,大堂里除了站在服务台后的一对青年男女外没有别人。我看到角落里放了一台自助咖啡机,就走了过去,准备买杯咖啡边喝边等田刚。可我伸手拿钱时,却发现没带皮夹子。我只好回房间拿钱。刚转过身,我就看到一个穿着黑呢子大衣的中年男人从门外走了进来。我几乎是一眼就认出了他,没错,他就是田刚。他还是又高又瘦,还是留着短短的平头,甚至,他就连说话的口气也还是以前那种不紧不慢的节奏。endprint

“张生,这么多年,你怎么一点也没变啊?”

“哪里,你没看出来,我变化很大,你看,我的额头变高了,而且,两边的头发也都白了。”我朝上撸了撸自己的头发。

“当教授嘛,就要变成这样才好,否则,小朋友们会觉得你不像教授。”他调侃了我一下。

“哈哈,那倒也是。不过,你这样子可不像老板喔。”我也开了个玩笑,“我还以为你早就大腹便便了。”

“现在还没有,以后必须有。”他笑了。

“我正要买杯咖啡。怎么样,你也来一杯,到我房间里坐坐。”我指了指旁边的自助咖啡机。

“晚上喝什么咖啡,走,找个地方我们喝点酒好了。”

“那我得上楼拿皮夹子,刚才下来忘拿了,所以,咖啡我还没买成。”我摊了摊手。

“开玩笑,来杭州还让你花钱,那兄弟我这些年就白混了。”田刚不容分说拉着我往门外走。

“不是,我的身份证什么的都在皮夹子里。”我解释了一句。

“放心,有我在,没问题。”

田刚推开招待所的玻璃门,朝门外的一辆亮着车头大灯的白色奔驰招了招手,车子立即开了过来。他拉开后车门,让我先进去,然后自己也坐了进来。

“小王,认识一下,这是我的老朋友,上海的作家,现在是同济大学的教授。”

听到田刚的介绍,司机小王马上转过头对我说了声你好。小王看起来二十多岁,文质彬彬,留着小分头,穿着白衬衫,打着黑领带,像是哪家出租车公司的星级驾驶员。

“去哪里,老板?”

“老地方,就去弗洛伦萨好了。”

小王点点头,立即把车调了个头,从学校的招待所开了出来。

我们很快来到了西湖边。虽然夜已经比较深了,可路上的车却一点也没少,甚至比白天还多了很多,一辆接一辆的,都亮着明晃晃的车灯。靠西湖边的饭店和酒吧也都张灯结彩,路边的行人川流不息,就像过节一样。

“现在西湖快和南京路差不多了。”我感慨了一声。

“是啊,现在到杭州来看西湖,还不如说是来看人挤人。”田刚也感叹了一声,“还好,我们马上就到了。”

他话音刚落,小王就把车靠在了一幢白色的西式楼房前。田刚推开车门下了车。我也下了车,跟着他往大门走去。门口的一个穿着银色旗袍的迎宾小姐显然认识田刚,一见面就叫他田总,然后带着他往大堂里的一个柜台走去。我站在门厅打量了一下四周,这里显然是个比较高级的夜总会。在走进来的一刹那,我觉得好像一脚踏进了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大堂正中的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波提切利的《维纳斯的诞生》的油画,这幅画显然是由中国画家再创作出来的,有一种青出于蓝更胜于蓝的感觉。比真人还高的裸体的维纳斯肌肤如雪,细腻丰腴,有一种强烈的鲁本斯的肉感,而她那一头拖曳下来的金发更是闪闪发光,让人怀疑是否中国画家在重绘这幅画时使用了真的金子做的颜料。而柔和的音乐声就像是从这幅画里流淌出来的一样,低哑回环,绵绵不绝。随着一阵阵香气袭来,不断有穿着吊带衫和超短裙的漂亮姑娘从我们面前走过,让人不免心旌荡漾。我开始还以为田刚真的会带我去个酒吧喝点酒聊个天,没想到他把我带到了这里,搞得这么奢侈。不过,我虽然有点意外,但这些年我也多少见过一些世面,只要我勉强一下自己,这种场合我也还是可以接受和应付的。

很快,我看到田刚快步向我走来,我以为他一切都安排好了,谁知他沮丧地向我摊了摊手,告诉我今天这里居然没包房了。

“看来得换个地方了。”

“没事,我们随便找个地方聊聊天就好了。刚才路上我看见有很多咖啡馆,要不我们找一家去坐坐?”尽管我心里也有点遗憾,可真心觉得朋友见面喝喝咖啡也好。

“那怎么行,我们这么多年没见,不喝一杯怎么行?!”

田刚在大堂里先给小王打了个电话,让他把车开过来,然后又拨了几个电话。我从田刚的问话里听出来,他是在给别的夜总会打电话。小王很快就把车开了过来,他在门口按了按喇叭,田刚忙和我走了出来。刚才那个穿银色旗袍的迎宾小姐很客气,还没忘了抢在前面帮我们把门打开。我向她说了声谢谢。

“怪了,好几个地方都满了。”田刚一上车就自言自语地说。

“老板,你忘了,今天是星期五。再说现在时间也晚了。你常去的那几个地方生意本来就好,这个时候不会有空的包房的。”小王头也不回地提醒了他一下。

“这倒也是。那照你这么说,今天我们就喝不成酒了?”

“那也不会的,杭州这么大,总归能找到地方喝酒的。我知道一个地方应该可以的。不过,环境没有老板你常去的那些地方好。”

“没关系,只要有人陪酒就行。”田刚把手机收起来,已经不准备再乱打电话了,“我们这就去。”

“好的,那个夜总会就在火车站旁边,离这里不远的,几分钟就能到。”

在一个十字路口,我们遇到了红灯,小王把车停了下来。

“叫什么名字?”田刚顺口问。

“凯旋门。”

“这个名字好。我们刚才去的是弗洛伦萨,现在去凯旋门,从意大利一下到法国了。”我开了个玩笑。

“没办法,杭州就这样,没文化,总觉得只有外国的东西才好,才有文化。”田刚摇摇头。

“上海也这样,装外国装得更厉害。”我表示理解,“连水果摊卖个樱桃也非要说卖的是什么车厘子。开始我很奇怪,不知道车厘子是什么玩意,后来才知道,车厘子不过是樱桃的英语Cherry的发音而已。”

“原来是这样啊?我说呢,有次我也看见车厘子这个名字,一直到现在还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小王抬头看了看后视镜,也笑了起来。

果然,就像小王说的那样,车子没几分钟就开到了火车站。很远,我就看到了架在一家宾馆楼顶的“凯旋门夜总会”的巨大的霓虹灯广告。但火车站正在整修,到处都是围墙和脚手架,凯旋门虽然近在咫尺,小王也不得不又绕了一圈才把车停在那幢大楼的门口。我们进去看了标志才知道,凯旋门设在这家宾馆的四楼。大堂似乎有点冷清,长长的服务台里,除了站在一排显示世界各地时间的钟表下两个身着紫色西装的宾馆女服务员之外,甚至连个门童都没有。田刚走上前去,刚开口问那两个服务员凯旋门的电梯在哪里,一个穿着红色呢子大衣的姑娘忽然不知从哪里跑了过来。她的高跟鞋敲击着地面砰砰直响,就像是后面有人拿着刀子在追一样。在确定我们是去凯旋门的客人后,她立即领着我们上了电梯。从她身上,我似乎感觉到了凯旋门的难以抵挡的热情。电梯到四楼停下后,门还没有完全打开,一阵节奏强烈震耳欲聋的音乐就传了过来。那个姑娘伸手挡住了电梯门,请我和田刚出来。我一走出电梯,就在旁边看到了一座不知是用三合板还是石膏板搭建的、正在闪闪发光的金色凯旋门。一个穿着黑色裙装戴着黑塑料框眼镜留着短发的女领班拿着对讲机从里面走了出来。这时电梯门在我们身后重又关上,那个领我们来的姑娘又乘着电梯下楼去了。endprint

女领班殷勤地问我们订了房间没有,田刚摇了摇头。我这才发现,这个女领班戴的并不是真的近视眼镜,而是今年时髦的塑料眼镜框。她问我们有几个人,田刚说三个。话音未落,她立即领着我们穿过凯旋门,原来后面是个很大的酒吧。虽然音乐声很响,可却没多少客人,吧台后面几个穿着白衬衫戴着黑色蝴蝶领结的服务员都在看电视里的足球转播。显然,这里的生意不是太好,估计是火车站维修影响了这里的交通。女领班带着我们向包房走去,走廊两边的包房也有很多是空着的,好像只有几间里面有人。她把我们带到了一个包房前,抬手推开门,打开灯。这个包房不是很大,当然,坐五六个人也足够了。不知道是因为天气潮湿还是没有人来过,房间里的空气似乎有股霉味。田刚可能也发现了,就问她有没有更大的房间,而且最好是临街有窗户的。

“有倒是有,只是价钱要比现在这个贵点。”女领班提醒了田刚一下。

“那就给我最贵的房间。”田刚毫不犹豫地说。

女领班看了看田刚,又看了看我,没说什么,又带着我们往前走了走,推开了另一扇包房的门,揿亮灯,打开了空调。

这间包房里的空气依然有点潮味,可的确很大,感觉上不那么闷,就是坐上十几个人也都没问题。从墙上那扇透明的玻璃窗望出去,可以看见火车站明亮的灯光。

“就这里了。”田刚脱下大衣扔到沙发上,然后转身要领班给我们叫几个姑娘来。领班马上拿着对讲机走出了房间。我也坐到了沙发上。

“这里是不是太大了?”我看了看田刚。

“有什么大的,你没见过更大的,有半个篮球场那么大。”

他话音未落,领班就领着六七个香气扑鼻浓妆艳抹的姑娘依次走了进来。

“不用了吧?”我忽然感到田刚把我们的聚会搞得过于高端了。“我们喝点酒聊聊天就可以了。”

“开玩笑,我们这么多年没见,不找几个美女陪陪怎么行?”田刚对那几个姑娘挥了挥手,让领班再换几个漂亮的。“你看,这几个姑娘我朋友没兴趣。”

我正要说不是这么回事,领班已经挥挥手让那几个姑娘出去了。不过,说实话,这几个姑娘的确不是很漂亮。只有其中一个红色短发的姑娘还算可以,她的眼睛挺亮,脸上似乎没怎么化妆,身材也不错。

没过几分钟,又来了几个穿得更少的姑娘,在我们面前一字排开后,我一眼就认出了刚才来过的那位红发姑娘,而且,其他的几个也都是前面来过的。只不过她们把身上的超短裙拉得更高了,上衣的领口也拉得更低了。田刚也看了出来,他忍不住笑了。

“你们是不是觉得衣服穿少点人就变漂亮了?”

“别耍滑头了,赶紧再换几个人。”小王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到了。

“哦,不好意思,今天各位来得太晚了,别的姑娘都在陪客人,我们这里就这么几个姑娘了。”领班看了看小王,赶紧转头向我们表示歉意,“下次早点来一定给你们留几个漂亮的。”

“好,既然这样,那你们就都留下来吧。”田刚把脚放到茶几上,点上了一支烟,“别耽误时间了,快给我们拿点东西来。对了,那个红头发的,你来陪我的这位朋友。”

显然,田刚也发现只有这个红头发的姑娘还有几分姿色。我正要推托,那个红头发的姑娘就走过来坐在了我旁边的沙发上。她可能是这群女孩当中领头的,看到其余几个女孩还站在那里没动,就冲她们喊了一声,叫她们准备起来。那几个女孩这才如梦初醒,像上足了发条的机器人一样,蹦蹦跳跳地忙碌了起来,有人打开卡拉OK的音乐,有人调了一下空调的温度,有人问田刚要什么酒喝,他说了声随便上就是。这下可好,就像变戏法一样,一箱啤酒,好几瓶不知道什么牌子的葡萄酒,还有两瓶说不出名字的洋酒,连同巨大的水果拼盘,瞬间就摆满了沙发前那张长长的茶几。整个房间突然就充满了一种似是而非的节庆气氛。那几个姑娘犹如众星捧月,紧紧地挨着我和田刚坐在了沙发上,而我和田刚也被那位红头发姑娘隔开了。

“今天晚上好好陪我这位朋友喝点酒。”田刚吩咐了一下坐在我身边的红头发姑娘,然后又转头叫了小王一声。“小王,给我点那首谭咏麟的《像我这样的朋友》。”

小王立即坐到点歌台边找到了这首歌。田刚喝了一大口酒后,拿着麦克风郑重其事地离开了座位,他表示要把这首歌献给我这个老朋友,然后盯着屏幕上的歌词开始不无深情地唱了起来。看来这是田刚的保留节目,而且,他肯定已经把这首歌献给了很多朋友。不过,这首二十多年前的老歌,还是让我再次回想起和田刚的多年友谊。可是,我知道,今天晚上,在这种地方我们无论如何是不可能再重叙友情了。这样的场面我经历过不止一次,每次朋友们说好一起聚聚聊聊天,可只要一到夜总会就成了陪那些姑娘聊天了。果然,田刚在唱完这首号称是献给我其实是献给他自己的歌后,立即在我们的掌声中举起酒杯和大家一起干了一杯,然后就堂而皇之地把我甩到了一边,自己和那些姑娘又是喝酒又是掷骰子玩了起来。我也只好和身边的两个姑娘喝起了酒。可我没想到那个红头发姑娘很能喝,她一口气就和我干了满满一大杯葡萄酒。而其他几个姑娘的酒量也都很厉害,每个人来和我喝酒时都是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所以,没过多久,茶几上和地上都摆满了空空的酒瓶。虽然我觉得自己今天已经喝得有点多了,可为了尽可能地替田刚省点钱,也只好勉为其难,努力喝了起来。为了烘托气氛,接下来,我拿着麦克风,站起来,向田刚表示了谢意,向他和在座的美女们献歌一首。我和那个红头发姑娘合唱了一首上个世纪80年代的台湾流行歌曲《在雨中》。对她这个年龄的姑娘来说,这首歌基本上是闻所未闻,但她很聪明,只跟我唱了第一节的歌词就学会了,第二节我们合作得简直天衣无缝,感觉就像是原唱。一曲终了,田刚带头鼓起了掌。我的情绪也一下高昂起来,坐下来后,和她一连喝了好几杯葡萄酒,以庆祝我们合作成功。

这时,我才忽然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茶几上又多了几瓶葡萄酒和洋酒,而且都打开了。我想这下完蛋了,我要是像现在这样一杯又一杯地喝下去,今天晚上不吐血才怪。实际上,我已经有点不舒服了,房间里的空调开得很热,我看见田刚都脱得只剩下一件圆领衫,我也早把毛衣脱了下来,把衬衫的袖子卷了起来。而我早先喝的那些黄酒再加上刚才又喝的一大堆啤酒葡萄酒和味道很怪的洋酒,已让我渐渐感到有点恶心,似乎随时都可能把它们吐出来。我忽然很想回招待所睡觉,我感觉再在这里待下去,十有八九会失态。因为我唱完那首《在雨中》后,接下来没有人再唱歌,卡拉OK的屏幕上自动跳出一首节奏舒缓的轻音乐。田刚正和身边的姑娘玩骰子赌酒喝,他大呼小叫,似乎兴致正高,其他几个姑娘也在旁边嗲声嗲气地尖声起哄,让人欲罢不能。小王也双手握着瓶矿泉水和一个姑娘坐在沙发的角落里亲热地聊天。我只好准备硬着头皮再坐一会。我发现自己其实是个不愿意扫别人的兴的人,何况来这里也是田刚的一片好意,如果这个时候我走了,我相信不只是田刚,就是小王可能都会对我失望。endprint

忽然,屏幕上柔和的音乐被一支节奏强劲的迪斯科曲子打断了。响声一下子如此之大,我感觉茶几上的玻璃酒杯似乎都被震得跳了起来。我身边的那个红头发姑娘一听到这个音乐,马上站起来要我和她跳上一曲。我感觉有点头晕,就对她摆了摆手,但她反而笑着拉着我的手,把我从沙发上拽了起来。她大声告诉我黑灯时间到了。我还没反应过来,房间里的灯就一下子全灭了。她拉着我的手摇摇晃晃地走到房间中央,然后随着音乐舞动起来。除了刺耳的音乐声和天花板上吊着的激光球发出的刺眼的闪烁不停的光芒外,一切都沉浸在了黑暗之中。我看见田刚,还有小王和姑娘们都在一起手舞足蹈,可我刚挪动了一下脚步,立即觉得有点头晕目眩,我只好停了下来,站在原地象征性地摆动了几下胳膊。就在这时,那几个姑娘尖叫了一声,突然把上衣脱了下来,激光灯闪烁的光芒打在她们裸露的胸脯上,就像是没有生命的塑料制品一样。我看到田刚马上一手搂住一个姑娘跳了起来,小王也和一个姑娘抱在了一起。可能是看到我没有反应,红头发姑娘主动扑过来和我拥抱了起来。或许是我真的有点晕了,或许是她也喝多了,她搂着我跳舞的时候,身体的重量几乎都压在了我身上,我好像怎么也站不稳,好几次都碰到了茶几上。田刚和那几个姑娘估计也是喝多了,跳舞的时候东倒西歪的,不止一次碰到茶几,其余的几个姑娘也是东跌西撞,有两个姑娘甚至踩到了地上的酒瓶,一下子摔倒在地上,然后咯咯咯地狂笑了起来。当音乐声突然结束,那几个姑娘把我们甩开,退到一边忙着穿脱下来的衣服时,我和田刚都一下子倒在了沙发上。过了一会,一个姑娘把灯打开的时候,我才发现,茶几上还有地上摆着的那些酒瓶,不管喝完的还是没喝完的,全都倒了,滚得到处都是,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芬芳的酒味,简直比刚停下来的音乐给人的感觉还强烈。

“我说,是谁让你们这么干的?”小王忽然扯开了自己一直系得整整齐齐的领带,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我看了小王一眼,又看了看正在用餐巾擦着额头上的汗的田刚,不明白他在说什么。那几个姑娘好像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没有一个人回他的话。

“都别装了,这些被你们踢倒的酒值多少钱,你们应该知道。”小王踢了一脚地上的酒瓶,然后把一瓶倒在茶几上的葡萄酒扶了起来。

“你话要讲清楚,这酒又不是我们踢倒的。”刚穿好衣服回到我身边的红头发姑娘回了小王一句。

“那这么多瓶酒是长了翅膀自己飞到地上的?”小王的声音又提高了点。

“要说也是刚才大家一起跳舞撞的,不能只怪我们。”红头发姑娘的声音也变高了。

“你这么讲,这些酒还是我们自己故意打翻的?”一直坐在沙发上没吭声的田刚站了起来,抬手指着坐在我旁边的红头发姑娘大吼了一声,“你以为我们是傻瓜啊,我看,都是你这个不要脸的在捣鬼。”

“我告诉你,你不要随便骂人。”红头发姑娘直起身子抬起头盯着田刚,一点也不示弱。

“咦,邪了,我今天就骂你了怎么了,妈的,你不就是想多赚钱吗?来,让我操一下,你想要多少钱,现在我就可以给你。”

田刚忽然一手按住红头发姑娘的头,一手去解自己的腰带。

他的这个动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房间里一下子鸦雀无声,有一刹那,甚至连卡拉OK的音乐声都消失了,除了大家的呼吸声外,什么声音都没有了。我的酒顿时醒了一半,我想田刚一定是喝多了,可能他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忙站起来使劲抓住他的手,把他推到了一边。

“田刚,你干什么,就几瓶酒,小事情,我来请好了。”

小王大概也觉得田刚失态了,忙扶起歪着身子的田刚重新坐到沙发上,倒了一杯酒递给他。

“他妈的,和我玩这个,也不看看我是谁。”田刚喝了一大口酒,然后砰地把酒杯放在茶几上,小王立即又递给他一支烟,用打火机点上。

我看到一个姑娘悄悄打开门出去了。片刻之后,那个戴黑色眼镜框的领班拿着对讲机来了,后面还跟了一个穿着保安制服的小伙子。

“怎么回事?”她看了看站在角落里的那几个姑娘,又看了看我们。

“瞧瞧地上的这些酒瓶,你不会不明白吧?”小王又踢了一下地板上滚着的一瓶酒。“刚才你手下的几个人说这些酒都是自己摔到地上的。”

“这话是你说的,这些酒是我们刚才跳舞不小心一起撞倒的好不好?”红头发姑娘似乎并未受到田刚刚才那个动作的影响,她抬手捋了捋自己的红头发。

我看到她的眼睛更亮了。

“好了,你就别再说了。”领班看了地上和茶几上的酒瓶,喝令她闭嘴,然后转过头来,“这位大哥,你消消气,是我手下这几个小姑娘不懂事。请各位原谅,我这里给大家赔个不是。”

她从茶几上拿起一只杯子,又找到半瓶没有洒完的酒给自己满上,一口喝了下去。接着,她又倒了一满杯酒,递给红头发姑娘,让她去给田刚道歉。她虽然一声不吭,但还是一口气把杯子里的酒喝掉了。

“刚才打翻的酒算我请客,我再送大家两瓶法国葡萄酒。”

“这还差不多。”田刚把脚放在茶几上,点了点头。

可能是担心再发生冲突,领班把那个红头发姑娘带走了,而且她说到做到,离开包房不久,就让人送上来两瓶法国葡萄酒。

事情就这么解决了。为了让气氛重新热烈起来,田刚叫那几个姑娘每人唱一首歌,然后他起来又把《像我这样的朋友》唱了一遍。在歌声中,他还向我敬了满满的一杯酒。可我已经完全扛不住了,这杯酒喝下去后就不行了。我只记得最后一个镜头好像是我眼前一黑,就倒在了沙发和茶几之间的地板上。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招待所的床上。我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看了看,已经十点多了。我挣扎着起来,感觉还有点恶心,头也比较晕,昨天晚上我是怎么回到招待所的,已经完全记不起来了。估计十有八九,是小王把我送回来的。我强打精神洗漱了一下,拿了一瓶招待所免费赠送的矿泉水,到大堂结了账后,叫了辆出租车去了火车站。因为不想再耽搁时间,我从票贩子那里买了一张最先发车到上海的火车票。在回上海的火车上,我就像一个病人一样有气无力地靠着椅背打盹,感觉很虚弱,车窗外的景色就像是电影布景一样,让人觉得虚假和做作,不能激起我丝毫的反应。endprint

火车到上海后,我在地铁里给田刚发了条短信,对他的热情招待表示感谢。我本以为这家伙还在睡懒觉,没想到他立即回拨了我的电话,但我听到的却是小王的声音。我猜可能是田刚昨天晚上喝多了,就问他田刚是不是还没醒。他说是的。我就让他等田刚醒过来后代我问声好。他说好的。我也谢了谢他,然后向他说了声再见,准备挂掉电话。可小王忽然对我说不知道有件事该不该告诉我。

“怎么了?你说好了。”

“是这样的,田总昨天晚上离开凯旋门的时候,在路上被人扎了好几刀。”

“他人没事吧?”我虽然有些吃惊,可却很奇怪地不感到突然。

“还好,没什么大事,那几刀都扎在了他的大腿和屁股上,所以,现在田总在医院养伤,要过些天才能出院。他让我不要把这个消息告诉你。”

“那就好。”我犹豫了一下,“那你就假装我还不知道吧。等他好了,我再问候他。”

“好的。”小王说出这件事后,好像如释重负,终于挂掉了电话。

我把手机放到衣袋里,我感觉,无论如何,我也不会再给田刚打这个电话了。地铁摇晃着,继续一站又一站地行驶着,似乎没有尽头。我盯着对面的车窗反射出来的抖动的影像,忽然发现有双亮晶晶的眼睛正在看着我,没错,就是那个红头发姑娘的眼睛。这让我觉得自己好像还在杭州,还在昨晚的梦境之中,我又一次感到有点头晕目眩,甚至,还有点恶心。我索性闭上了眼睛。

直到第二天上午,我从自家的床上醒过来,那种醉酒后的眩晕才结束。在明亮的阳光下,当我再次看到马路边两排熟悉的银杏树和间或驶过的公交车时,我才清醒地意识到,这次杭州之行真正结束了。我感觉这次杭州之行就像是一场梦,模糊,混乱,没有逻辑,甚至多少还有点不真实,让人若有所思的同时,也让人若有所失。不过,也许生活本来就是这样的,并不是说杭州之行对我来说很像一场梦,我平时在上海的生活也是一场梦,只不过习惯了这里的场景,不觉得自己是置身梦中而已。

不久,上海接连下了几场小雨,天气不仅变得越来越冷,而且,也越来越潮湿,仿佛忽然间梅雨季节已提前来临,不仅一楼地板总是湿漉漉的,就是电梯里的镜子也雾蒙蒙的。每次我外出的时候,看到人们黏在头上的一绺一绺的头发时,我都觉得雨再这样下可能大家都要发霉了。可没过几天,太阳却又出来了。一切重又恢复正常。当然,这只是我觉得的正常,其实,怎么说呢,前面那些雨天,也是正常的。

责任编辑 向 午endprint

猜你喜欢

红头发凯旋门领班
与众不同的红头发
与众不同的红头发
冠云峰、凯旋门
浑身雪白的士兵
“被包裹的凯旋门”向公众开放
绘颜绘色
红头发
你知道“凯旋门”的来历吗?
摔杯为号
双语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