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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眼里满是飞蚊

2014-12-06詹政伟

长江文艺 2014年9期
关键词:兰花爸爸妈妈

詹政伟

国兴,你不要讲这种大话,你虽然是个诗人,

但官场那一套,你也学得差不多了,那是你作为诗人的悲哀。

你不要以为自己了不起,人生是没有意义的,

像你我,终究会灰飞烟灭的,写什么,图的就是一个乐子,

你在意细节干什么?

初夏的一个下午,爸爸午睡醒了,懒洋洋对我捻了一个响指,走,丽莎,跟爸爸决斗去!

我半眯着眼,躺在沙发上,做梦。梦被爸爸搅了,有点不乐意。

哦,顺便去见你妈妈。爸爸摸了摸我的头。

我的瞌睡就这么一下没了。想到要去见妈妈,我想我的梦暂时不做也罢。

我有多久没见到妈妈了?仔细想想,其实也不过半个多月,但好像很遥远了。我两岁半那年,妈妈搬离了龙渊湾小区,当时,我急得团团转,当然,我也哭了,可没人理会我,爸爸还踢了我一脚,吼,滚,让她滚!

妈妈一手叉在腰里,一手跷着兰花指,手指上汽车钥匙不停地旋转,她指挥着几个粗壮的男人搬皮箱,一只,一只,又一只……箱子到了皮卡上后,她冲着爸爸笑了笑,一扭一扭,走向了停在皮卡边的宝马730。

爸爸蹲在地上,双手蒙脸,不敢看妈妈离去。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爸爸,只好蹲在他身边陪他。

我知道,妈妈要搬到普罗旺斯庄园去了,和一个叫毛兰花的人住到一起,据说是嫁给他了,因为她肚子里有了他的孩子。后来证明这是假的,是她哄他的。

妈妈走后,爸爸老在背后唠叨:

“你妈妈要吃亏了,毛兰花是只老狐狸。”

“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她就认定我翻不了身了?”

“唉,这个鸟世道,一切都颠倒了!”

……

爸爸要决斗去,他骂骂咧咧,别以为老子怕你,老子什么都不怕!

决斗这个词,爸爸不是第一次说,也不会是最后一次说,他一烦恼,就爱把它放在嘴巴上。

老子一个勾拳把你放倒,你信不信?你信不信!

我偷偷笑了,我喜欢爸爸这副雄猛的样子,他握紧拳头的时候,我总觉得世界在他手里。

妈妈那儿,我一次也没去过。

妈妈在搬离龙渊湾小区后大约五个月左右,又悄悄和爸爸接触了。他们像以前那样,在床上肉搏战,演戏一样热闹。

原本,我很想问问妈妈,她在那边过得好不好?我是不是可以过去看一下?但妈妈好像没这份心思和我交流,她总是匆忙地来。去。

我郁闷。

好在爸爸还是很疼我的,经常搂着我睡觉,但我睡着睡着就会觉得不对劲,因为我的身上老是湿湿的,那是他的眼泪。我为爸爸难过。

可怜的爸爸,自从妈妈搬离后,他的心情一直不好,他想让自己的心情好一点,就不断地喝酒,喝到一定的时候,会把桌上的酒瓶、杯子、盘子、碗全都撸到地上,然后笨拙地爬上去,脱下自己的一只皮鞋,用右手握着,当作话筒,慢慢上升到胸口,左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叠人民币,抽出其中的一张,开始朗诵诗,他激情四射,念完,丢下,又念一张,又丢下,最后,把手里的人民币全都抛光以后,他把皮鞋也丢了,随后,趴在桌子上号啕大哭……

当然,这样的日子不是很多,更多的是,他会喝得酩酊大醉回家,身边带着一两个陌生女人,她们同样喝得七倒八歪,然后一起疯狂……我一点都不喜欢她们,觉得爸爸不应该这样,他是一个诗人啊!哦,是的,我可以比较自豪地告诉大家,我的爸爸是个诗人,大名鼎鼎,得过无数的奖项。

可我无力阻止爸爸,我所能做的,就是把他丢得乱七八糟的东西一一归正,默默地看着他,眼里充满了哀伤。

然后,听爸爸长一声短一声地哀叹。

“老子卫国兴,19岁就参加青春诗会!”

“北岛、顾城、舒婷,老子全都见过,我的笔记本里,还有顾城的赠言!”

“钱有什么了不起?比起诗,就是一堆粪!”

……

每当他这样长叹短吁的时候,我会在边上呼应,是的,是的,是的。

爸爸露出了满足的微笑。然后,沉沉睡去。

……爸爸喝醉了,他就看不到我所做的努力了,有时候,他还会对我拳打脚踢。听到我委屈的哭叫,他又会心疼地把我抱在怀里,不住地检讨,宝贝,爸爸错了,不该打你,我罚打我自己行不行?他噼噼啪啪地搧自己的耳光。

我温顺地抱着爸爸的脖子,一动不动,内心充满理解,爸爸,我不怨你,谁叫我们俩相依为命呢?

丽莎,来,认识一下,这是毛兰花伯伯。爸爸指着一个剃着光头、额头上有一条疤痕的老头说。

我皱了皱眉头,这个人怎么可能是我的伯伯呢?他那么老了,完全可以做我的爷爷了,他好像小中风过,右手无法动弹,干什么都用左手。他替我们沏茶时,一个保姆模样的中年妇女人跑过来说,毛总,我来。

毛兰花似乎有些怒意,瞪眼说,阿崔,你到一边去,国兴是我兄弟,今天他第一次带女儿来我家,我要亲自给他泡茶。

阿崔讪讪然走开了。

想到妈妈嫁给了这么一个又老又丑的家伙,我有点替妈妈抱屈,妈妈虽然37岁了,但看上去一点不像半老徐娘,经常会像小姑娘一样吐舌头,她发嗲的声音,我听了,身子也会酥一下的。

因为偷听过爸爸妈妈关于毛兰花的对话,所以我对他略知一二,毛兰花当然不是真名,只是因为他画兰花多了,所以成了毛兰花,他的真名毛湖根倒让人忘记了。

“老毛一幅兰花,就可以抵得上你写几年诗!他画一幅,不到一小时。”

“他也就画画小品,画花鸟的一群人里,他算老几?”

“他要不中风,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

爸爸说起毛兰花,一脸的不屑,妈妈却不像爸爸那么偏激,她实事求是地替毛兰花辩解,临了,她伸出玉臂,在爸爸的背上摩挲,你啊,得了便宜还卖乖,他要不是那场病,轮得到你现在这样得意?endprint

一谈到类似的问题,爸爸就有些心虚气短,会气恼地嚷,你是我老婆!

妈妈吃吃吃地笑,我是你前妻,现在是毛湖根的老婆。

你放屁!爸爸吼叫。

妈妈一指头戳到了他的额角上,你还想怎么样,天天开荤?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要不是我自谋生路,我现在就跟着你喝西北风了。

你走后,我的日子是怎么过的?爸爸的鼻息重了。

妈妈搂了搂爸爸,你看你看,又来了,你的日子怎么样,我当然一清二楚,说到底,我还不是放心不下你!好了,好了,我们不说这个好不好?我们说点开心的。来,念首诗给我听听。

爸爸凝视着妈妈,摇摇头。

真的不念?妈妈猩红的嘴张大了,同样猩红的舌头伸出来了。

爸爸沉着脸不说话。

妈妈突然伸出手,在爸爸的两腿间摸了一下,念不念?

爸爸的脸涨红了,整个身子缩到地上,讨饶说,我念,我念还不行么?

妈妈搓了搓鼻子,狡黠地笑了。

爸爸念诗的时候,妈妈双手托住下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看着看着,她的眼泪成串成串地掉下来,接着,她像个疯子一样捶打爸爸,卫国兴,你个王八蛋,你把我搞哭了,你为啥要把我搞哭?!

这时候的爸爸,特别地温柔,他将妈妈像一把吉它一样横在胸前,手指插入她的头发,一遍接一遍地捋,程洁,对不起,对不起。

后来,他们抱成一团,长时间不说话,就像两尊雕塑。

但妈妈离开以后,爸爸又会故态重萌——酗酒。嫖娼。发呆。无所事事。然后,呼呼大睡……

眼下,我不大满意爸爸的做法,既然是来决斗的,就应该拿点决斗者的勇气出来,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又是喝茶,又是客套的,搞得有点像走亲访友了。

毛兰花在爸爸面前很谦卑,不大像一个亿万富翁的作派。爸爸非常享受这种待遇,也可能是这种享受让他丧失了决斗的意志。

他开始吞云吐雾,顺带着一大口、一大口地喝茶。

毛兰花丢在茶几上的香烟牌子,我认得,上面有只胖乎乎的熊猫,奇怪的是这只熊猫不啃竹子,却在扮萌。滑稽!爸爸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

说心里话,我在来之前,是充满了期盼的,我希望看到爸爸把毛兰花痛打一顿。

可是,我的想象是那么匮乏,我想看到的什么都没发生,能看到的是爸爸跷着二郎腿和毛兰花谈笑风生。

爸爸带我来见妈妈,我却见不到妈妈。

毛兰花告诉我们,听说你们要来,程洁一大早就出门去了。

“程洁什么都讲究,在吃上面尤其,她说吃到肚里的东西,首先要对得起自己的眼睛。”

“她特别喜欢野生的,甲鱼、鲫鱼、黄鳝如此,一把芹菜也如此,非要开车去乡下采购,一时半刻回不来。”

毛兰花说我妈妈的时候,一脸的幸福,额头上的那条疤痕极大程度地凸出来,看上去像条血蜈蚣,一扭一扭要朝我爬过来。

可能毛兰花也察觉到我爸爸的情绪有些失落,他装作不在意地说,晚上,还请了黄少伯,那个红得发紫的画家。

妈妈不在,我不免无聊。

爸爸和毛兰花在书房里聊天,毛兰花的书房有点大,可以睡得下一个班的幼儿园小朋友,一半以上都堆放着字画和书籍,卷着的、打开的,还有半遮半掩的。我呆了一会儿,就呆不下去了,因为书房里的气味实在熏人,养了一盆又一盆的花草不说,还点起了香,毛兰花说是印度香,那香若有若无地飘过来,搞得我鼻子难受,于是,我就跑到外面去了。

到了外面,再来看毛兰花的别墅,我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难怪妈妈每次来爸爸和我这里,都会用不耐烦的口吻说,哎,真不知道以前是怎么过来的,放个屁,三天都散不掉!

爸爸小声辩解,你现在不要什么都看不惯。

妈妈冷笑一声,我跑这里来干吗?还不是可怜你!

爸爸捉住她一只胳膊,知道我的好了吧。

妈妈一声叹息,嗨,卫国兴,你也就哄我这点本事了,你不是说你是国内著名诗人吗?怎么就写不出著名的诗来?你有毛兰花的十分之一,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爸爸沮丧地松开手,又不是我的错,大环境不行,诗边缘化了……他比划着跟她解释,她摆摆手,阻止他说下去。

一圈兜下来,我喜欢上了毛兰花家的院子,院子空落落的,有一个硕大的水池,有假山和池水,水很浅,零星地开着几朵叫不出名字的花,像荷花,也像睡莲。

那个叫阿崔的,拎着一根皮管,往池里注水。她干得有些潦草,好多水都注到墙外去了,一个在院子外摆水果摊的人来敲门,说水浇到他头上了。

阿崔不认错,还笑,给你点清凉不好?

那人说,没见过你这么横的。

阿崔翻翻白眼,连幽默都不懂,没文化!

小贩骂骂咧咧摔门走了。

阿崔对着水池自言自语,程洁啊,你这个败家子,修这池子干啥?天天漏水,毛老板的家产总有一天会被你败光的。

我阴冷地看着阿崔,我不大喜欢在背后说人坏话的人,特别是她在说我妈妈的坏话。本来我想给她一点厉害瞧瞧,考虑到我在做客,得给她留点面子,所以我没有发作。爸爸说过,小不忍则乱大谋。

我对阿崔客气,阿崔却一点也不把我放在眼里,她自顾自注着水,注了一会,丢下皮管,跑到葡萄架下。那里有一些葡萄熟了,她摘了几颗,剥了皮,丢进嘴里,程洁,你怎么还不回来?

她掏出手机,打电话,我不知道是不是打给妈妈的?放下电话,她重新拿皮管注水,嘴巴翘得老高。

这个时候,我听到书房那边传来了“砰”的一声响。

我和阿崔都吓了一跳,赶紧跑了过去。

书房里,一只彩盆被砸得粉身碎骨地躺在地上。

爸爸双手叉在腰间,双目圆瞪地说着什么,毛兰花蜷坐在花梨木座椅上,愕然地看着爸爸,好像被吓坏了。endprint

我熟悉爸爸的这副样子,每次他这样,我就清楚他要发脾气了,好的,爸爸,我喜欢你,我终于等来了爸爸此行的目的。我无来由地兴奋起来,屏息凝神地看着他,等待着他打出漂亮的组合拳。

爸爸全身颤抖着,嚷,老毛,不许你毁坏老子的形象,你没这个权利。

毛兰花心平气和地劝他,国兴,你这个人就是这点不好,太冲动,看在我们是老朋友的份上,我不计较,反正你摔碎的也是赝品,不值钱。我问你一句,当年麻脚腰里挂一把菜刀,手里抓一把菜刀,要劈死你,是真的还是假的?

爸爸抹抹额头汗水,这个我承认,我不是为这个细节计较。

当年你在厂里当锅炉工,本来那天你当值,因为陪我去看电影,跟人调班,结果别人顶替你飞上了天,是不是真的?

爸爸点点头。

我额头上的刀疤是不是因为你引起的?

爸爸还是点点头。

我纳闷,爸爸平时很少点头的,他喜欢摇头,喜欢说NO!

那你计较个屁,我说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也没错!毛兰花露出满口的黄牙笑得开心。

你不能事无巨细,全都写进去。爸爸义正词严说,你如果这样写,我就告你侵犯我的隐私。

得了得了,我的卫大诗人,我看你就是嫉妒我,当年你确实比我厉害,著名诗人的帽子,你一戴就是几十年,吃香的喝辣的!你威风凛凛的时候,我在干什么?老子在刨食——像头猪,拱着地皮寻食。我吃的苦,我不说了,反正苍天看我可怜,让我挣了一点钱,现在可以做点自己喜欢做的事,我喜欢什么?当然是画画,画兰花。

我办广告公司那阵子,你还找我拉赞助,我亏欠过你吗?没有。你要什么给什么。为啥我重新画画后,你就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你懂的!我今天和你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之所以找你修改润色这篇序,主要是看在程洁的面上,她劝我和你不要像冤家一样老死不相往来。

程洁说,你让卫国兴看看,现在的画集都兴请作家诗人作序,像何水法的,就请了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莫言作序!毕竟卫国兴也是这方面的一个权威,你让他把把关,别人都会觉得你姿态高,有气度。

爸爸一拳擂在茶几上,把两杯茶震得叮当作响,毛湖根,你少提程洁,我们俩之间的恩恩怨怨,跟程洁半毛钱关系也没有。

毛湖根站起来,右手僵着,左手慢慢移到爸爸肩胛那里,碰了碰,国兴,你不要讲这种大话,你虽然是个诗人,但官场那一套,你也学得差不多了,那是你作为诗人的悲哀。你不要以为自己了不起,人生是没有意义的,像你我,终究会灰飞烟灭的,写什么,图的就是一个乐子,你在意细节干什么?

爸爸全身打摆子一样抖着,你奚落我,我无所谓,但你不能这么写程洁,程洁决不会追求你的,是你设局把她罩了进去……

毛兰花抹抹嘴,对着爸爸吹了口气,国兴,和女人打交道,在乎目的,不在乎手段。这和做生意一样的,追求的是利润。你没做过生意,对这方面体会不深。还有,程洁是我老婆,我愿意怎么写她,是我的事,跟你没关系。她皇帝不急,你这个太监急什么?

爸爸的拳头握紧了。

我紧张地看着他,我在猜测他是不是会像只豹子一样跳起来?然后用他常说的一记勾拳,将毛兰花打倒在地。

但没有,很长时间都没有。

爸爸似乎有些虚弱。

你如果真以为和程洁一点关系也没有,那我就不说了。毛兰花的声音冷冷的。

爸爸的眼光一点点暗淡下去,他痛苦地一咬牙,重新坐回到椅子上。

国兴,不要纠结了,你要向前看,今天请你来,不是来吵架的,是来谈你以后出路的,程洁几次和我说,卫国兴,也是你兄弟,你要拉他一把。毛兰花替爸爸续上水,慢悠悠地说。

一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清楚毛兰花邀请爸爸来的目的,一是澄清毛兰花画册序言中我爸爸认为的不实之词——毛兰花即将成立一个工作室,想出一本画册装点门面;二是帮爸爸认识黄少伯这个新朋友,想撮合他们合作;三是请爸爸在他画的一幅兰花上题上一行字,派个急用。

我心里堵堵的,爸爸好像越来越喜欢夸大其词了,明明是来办事,怎么能说是来决斗?搞得像真的一样。我真想冲着他喊一声,爸爸,打啊!

黄少伯是个忙人,他答应来,但得等到吃饭时分。毛兰花酸溜溜说。

卫兄啊,我们俩年纪都长在狗身上了,人家黄少伯,以前我的小跟班,一个外地人,普通的中学画图老师,我帮他牵了一下线,认识了一个老板,那老板说起来你也认识的,就是以前建行大港分行的行长老丁,老丁仕途不顺,下海帮朋友搞铜矿,朋友圈里爱互赠礼物,有一次,他送上海一个退休官员一幅画,那人特别喜欢,嘱再来几幅。那幅花鸟就出自小黄之手,当然不署他的名,是帮一位名家老周画的,他做枪手嘛。小黄人小胆大,得知此信息,撇开老丁、老周,直接跑到退休官员那里去了。

你想想,敢于这样的人,还有什么事做不好?接下去他就顺风顺水了,画作进画廊,进拍卖行。他现在的行情是多少?毛兰花伸出肉嘟嘟的手,张开,上下连翻了9个跟头,才慢慢停住,我的妈啊,四万五一平尺,比他先前的东家都高3倍,老周气坏了……

卫兄,这年头,需要表演,我这个人不喜欢用炒作,炒作太难听,用表演就比较好,比如你是写诗的,需要文字来表演,我画画的,需要用画来表演,但这个是表面的,内里还有一种表演你是看不到的……小黄为什么成功?因为表演得比较出色。我给你透个信息,这小子现在狂到什么程度,居然要我做他的枪手,我画的兰花,署他的名,然后放到画廊、拍卖行……他发我钱,1万一平尺!我靠,把老子当猴耍啊!不过,老实说,1万1平尺,确实不错了,我画画从来没有上过这个价位。

毛兰花唾沫四溅说这些的时候,我发现爸爸的嘴越张越大,好像口水都要流下来了,眼睛里也蒙起了一层雾。

我心里也挺难过的,爸爸和我的生活一直很拮据。爸爸老是喜欢说,自从程洁走后,我的生活一落千丈。其实不是这样的,在妈妈走前,我们的生活就差强人意了。爸爸虽然是个著名诗人,但挣的钱实在有限,他在艺研所当专业作家,一个月才几千元钱,他的花销又大,朋友多得像候鸟,一群来,一群去,喝下的酒,可以用卡车来装。他常常捉襟见肘。endprint

妈妈隔三岔五来和爸爸幽会,更多的是给他带来数额不等的钱。

每次,爸爸都会拒绝,妈妈通常不说话,把钱塞在枕头底下。

爸爸装作没看见,反复说,钱你带走,我无所谓。

妈妈笑笑,你无所谓,我有所谓。我怕下次来,只见一具僵尸。

爸爸摸一下妈妈的屁股,僵尸的手,像不像上帝的手?

爸爸的口水终于掉下来了,我不知道毛兰花有没有看到。爸爸却没意识到,自顾拿起熊猫牌烟盒,抽出一支,点燃,默默地听着毛兰花说话。

毛兰花的情绪愈发饱满,在爸爸面前踱着方步,国兴,实话和你说,小黄想和你合作。

怎么合作?爸爸向前欠了欠身子。

你不是诗人么?小黄有个创意,要画唐宋元明清的有名文人,请你每幅上都配一首现代诗。毛兰花笑容满面。他当时一说这个创意,我就觉得有意思,一下便想到了你,国兴,你有用武之地了。

爸爸垂下头,深深叹了口气,毛湖根,说你没文化,你还不承认,这诗我能写?唐代以来的那些有名文人,哪一个不是名垂青史,用得着我去画蛇添足?我这不是自取其辱?

错,你是用现代诗写,人家能奈何你什么?你啊,前怕狼后怕虎,怎么挣钱?钱对你来讲是当务之急。毛兰花坚决地说。

我发现,他一直僵硬的右手也动弹了一下。

我是缺钱,可不能昧着良心挣钱。爸爸有点难为情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国兴,你什么时候能现实一点?不要老是生活在梦中,诗人也是人,也需要吃喝拉撒。我先跟你通个气,等会儿小黄来了,你们再具体谈价格。

我一平尺收多少钱?爸爸在心里踌躇了半天问。

毛兰花眼泪也笑出来了,说你不懂,你还真不懂,你一首诗的位置,能有多少平尺呢?你的诗是补白用的,给画作点缀。用平尺算,亏死你!你得照每首诗算。在我看来,你就收2万元一首。

爸爸的屁股挪离了座位,好像不相信那是真的,用可怜巴巴的眼光看着毛兰花,你不是跟我说笑吧?

毛兰花把他按回到座位上,来来来,喝茶,行不行,我说了不算,得等小黄拍板,我只不过给你提个参考价。你如果觉得不行,还可以讨价还价。

爸爸这时把一大杯茶全都喝进了肚里,抹抹嘴唇上的渍水,轻轻说,毛湖根,你算是活出点人样来了。

我在书房里坐得有点累了,就赶紧出去松散一下。我先去了院子,水池里的水老是注不满,看来阿崔讲的是对的。水池的确漏了。几朵花在水里倒是高兴了,因为不管怎么样,水满了好多。皮管还在咔咔咔地响着。

墙角,挂着一只鸟笼,里面有一只虎皮鹦鹉,在闭目养神,我过去,它只张了张眼,又闭上了,我懒得理这小家伙,乳臭未干,一点都不懂礼貌,怎么都应该和我打个招呼,毕竟我是著名诗人卫国兴的女儿!

我又跑到了厨房里,看到阿崔在剥大蒜,边剥边打喷嚏,我的鼻子也痒痒的,我赶紧逃开了。我怕打喷嚏,唾沫会把我的身子弄脏的。

溜达了一圈,还是不见妈妈回来。

我只得又回到了书房。我心里挺想妈妈的,这会儿,她该把晚上吃的东西都采购好了吧,不知道有没有我最喜欢吃的?

书房里烟雾缭绕,爸爸和毛兰花像是泊着的两条船,头挨着头在说什么。看见我进去,他们分开了,毛兰花站起身,走到了硕大的红木书桌前,那里铺着厚厚的毛毯,上面文房四宝一应俱全。

卫兄,你请!毛兰花诚惶诚恐的样子,他这个样子,自我走进他家的门,还从来没有看到过。

爸爸气宇轩昂地走到书桌前,问,画呢?

在在在。毛兰花一叠声说,他在书桌边的一只大缸里拿出一轴画,小心翼翼地在毛毯上展开,画上是几朵兰花。我还没见过毛兰花画的兰花,我不大懂画,但画得像不像还是能看明白的,他画的,哦,逼真,有点像摄影。

毛兰花弯着腰给爸爸解释,你看看,那花骨朵,那枝叶,连上面的绒毛都可以看到,我就是这样往细处画。

爸爸拿起了笔,啊,我惊得差点尖叫起来,爸爸,你要写字了?可是毛兰花怎么知道你会写字呢?这个秘密你从来没有跟别人说,只有我才知道啊。

妈妈走后没多久,爸爸就对着我发誓,丽莎,请你监督我,爸爸从今天起开始练书法了,老子卫国兴就不相信比不过毛兰花,他以为他画画能挣大钱,我写书法照样挣大钱,挣得比他多!

爸爸写字很刻苦,我半夜醒来,看到他还在报纸上练。有时候,他就在客厅的水泥地上蘸着清水练,但他从不声张。

有一次,他喝醉酒呕吐了,我用他前一夜练过字的报纸擦地板,他看到了,把我一顿好打,我连哭声都不敢发出来,只能把泪水往肚子里流,我知道我做错了,把他的信念给践踏了。爸爸的信念是:总有一天,老子要让他们看到,卫国兴不单单是诗人!

爸爸气定神闲地说,我的是文人字,不是书法家,你不要见笑,

毛兰花有些崇敬地搓着手皮,卫兄,这年头,吃香的就是文人字,书法家的字不稀罕。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爸爸把毛笔摁进了砚台里。

爸爸在那幅兰花的右上角,题上了两句话,一句是:简单到不值一提。另一句是:复杂到一言难尽。他在上面留下了自己的大名,还变戏法一样从双排纽对襟衣服里取出了两枚章和一盒印泥,一一盖上。然后,擦干净章,包好,和印泥盒一同放进袋里。

毛兰花的激动还在继续,卫兄,都在传你的书法别具一格,我还不相信,今日得以相见,我算是开眼了。

爸爸做了个抽烟的姿势,毛兰花赶紧替他拿来了熊猫烟,点上。

爸爸深吸了一口,吐一串烟圈,小case(小意思),对于我卫国兴来讲,纯属雕虫小技。

毛兰花的眼皮跳了几下,他不吭声,从衣架上拿过自己的皮包,找出支票簿,开了一张,递给爸爸。

爸爸的手哆嗦了一下,湖……湖根,是不是有点多?

区区3万块钱,何足挂齿,请笑纳。以后我们还有很多合作的机会。这兰花,给包市的,包市你知道吧,包玉明。我做生意时,对我关照不少。现在关在芙东监狱。弄幅画送人,争取减点刑。中人说,书画家的作品赝品多,不靠谱,要文人书画,要有点名气的……endprint

坦白讲,我没有想到爸爸的字这么值钱,那两句话,是他的口头禅,动不动放在嘴边,他也老说自己就是这样一个人。爸爸将毛兰花开的现金支票揣进袋里,还拍了拍。我忍不住笑了,这也是他的一个惯常动作,妈妈偷偷塞在他枕头底下的钱,在她走后,会被他取出来,放进口袋后,他喜欢去拍一下。

忙完了这些,毛兰花好像松了一口气,他热邀爸爸去参观他的别墅,说你还没好好看呢,看一下,给点意见。

爸爸愉快地答应了。他的整个身子也松弛下来,完全没有了刚来时的咄咄逼人和火药味。

毛兰花带爸爸一个楼层、一个楼层地参观,他介绍得很详细,当参观到他藏画的一个小房间时,毛兰花口气凝重起来,我的多半家产都在这里,他打开玻璃橱,拿出一幅画说,这是徐悲鸿弟子的,据说此兄的画已经飙升到每平尺30万。

画上是一个仕女,拿了一把扇子在顾影自怜。

爸爸突然说,毛湖根,你说像不像程洁?

毛兰花对着画看了看,摇摇头,不像。

爸爸肯定地说,像,你看,这腿的长度、弧度,还有腰间那一把,整个地陷进去。

爸爸说的时候,眼睛一直没有离开那幅画,好像要把它吸进去一样。

毛兰花抿着嘴,也细细地看,你说像就像,反正我说不像。

像!

不像!

两个男人像是要吵起来。

毛兰花说,你懂个屁,我老婆,天天看的,怎么会不知道?

爸爸急红了脸,迟疑了片刻,恨恨地说,我知道她的时候,你还在天上飞!

毛兰花嘿嘿嘿地笑起来,我们两个人就不要争了,你眼里的是过去的程洁,我眼里的是现在的程洁。你知道的是过去,我知道的是现在。

我看到爸爸的声音率先低了下去,像是给自己找台阶下地说,以前的程洁就是这个样子的。

毛兰花把画收起来,现在的程洁比以前的更好。

爸爸欲言又止。

他们参观完,重新回到书房,阿崔进来替他们重泡了一杯茶。

毛兰花问她,程洁什么时候回来?

阿崔说,老板娘说了,下午4点可以回到家。

下午的太阳懒洋洋地照进书房,我都有点困了。可他们两个还兴头十足。后来,我听到他们又谈到妈妈了,嘁嘁促促的,他们聊妈妈的胸,妈妈的屁股,妈妈的肚脐眼,妈妈的毛毛……我都有点听不下去了,这两个臭男人,怎么可以这样肆无忌惮地说我妈妈呢?不要脸!

说过了妈妈,他们突然把话题转到了我身上,我一阵紧张,我想,天哪,他们怎么这么无聊?

爸爸不停地夸我,说他喝醉了酒,我怎么在边上伺候他;他练书法了,我又怎么在边上陪伴他;他晚上冷清了,我又怎么翻跟头给他解闷……爸爸说的都是事实,爸爸说着说着,把我的眼泪都唤出来了,爸爸这些年不容易,我也不容易。我早就说过,谁叫我们父女俩相依为命呢?

国兴,把丽……哦,对了,是叫丽莎,把丽莎给我吧。

你不要做梦,丽莎是我的宝贝,我怎么可以给你呢?你看看,丽莎多乖,脾气温顺,会照顾人,是我的小跟班,我到哪里,她就到哪里。我是他爸爸。

我也可以做他的爸爸。

你这人怎么回事?我喜欢的,你为什么老跟着喜欢?

我也不知道,反正我喜欢丽莎,看她的眼睛,听她的声音,看她的腔调,我就迷上了。怎么样,你出个价吧。

我心里紧张极了,不知道爸爸会怎么样。

爸爸笑得牙床都露出来了,见你的大头鬼去吧,丽莎是我女儿,我怎么可以卖女儿?

我松了一口气,爸爸就是爸爸,怎么会见钱眼开呢?

毛兰花不乐意了,他狠狠地盯着爸爸,如果我一定要呢。

不可能。

一切皆有可能,你出个价。

爸爸恼了,除非你用刚才那幅仕女画换!

毛兰花似乎惊呆了,一时,他不置可否。

爸爸洋洋自得地看着毛兰花。

毛兰花的汗涔涔下,后来,他重重地一顿茶杯,茶杯碎了,那可是一只紫砂茶壶。他咬牙切齿地嚷,换就换。别以为老子不敢,老子看中的东西,休想逃过我的手!

爸爸瞥了我一眼,那眼里有我看不懂的东西。

不知是被毛兰花的话吓住了,还是爸爸的那一眼,我忍不住了,一泡热尿滋滋滋地撒在我坐的那只大缸上……

现在我想说说我撒过尿后的情况。

我在妈妈回来以前就逃离了,我不想吃她的野兔肉,也不想吃她的野生芹菜了。是的,我出家了。在我看来,离开家并且不想再回来就是出家了。

我被这些鸟人伤透了心。

首先是爸爸,我会一直记恨你的,不要以为你是我的爸爸,就可以为所欲为,也不要以为你是全国著名诗人,就可以不尊重我的感受,就可以出卖你的女儿。从你开口要那幅仕女画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你的心有多么肮脏,你口口声声为了文学,为了艺术,但在金钱面前,你可以把灵魂也卖掉;

第二是毛兰花,请你放尊重点,你可以做你的富翁,但不可以做我的主人,我不尿你那一壶,你口蜜腹剑,嘴尖皮厚腹中空,说到底就是一头大蠢驴;

第三是妈妈,你以为你八面玲珑啊,天真地以为傍了大款就可以高枕无忧?我给你一个忠告,只要你还在背着毛兰花干偷人的勾当,他总有一天会丢弃你的,多行不义必自毙;

第四是黄少伯,我不想见你,你充其量就是一个挂羊头卖狗肉的角色……

当然,我自己也要检讨,我现在没有必要再掩掩遮遮了,我之所以喜欢生活在这个家庭里,主要是我喜欢自己有点文化,我想在一个充满文化氛围的家庭里成长,肯定会大有帮助。谁知,正是因为文化,我迷失了方向。丽莎的名字害了我,以为自己真的是蒙娜丽莎的化身。

我不想再做披着人衣的狗了,我得找回我自己,做一条真正的狗,重新学会吠叫,学会咬人,学会生存。

行啦,我不多啰嗦了,我要去流浪了,虽然前途艰险,但我相信我会活得好好的,祝福我吧。

责任编辑 楚 风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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