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洗澡

2014-12-06伊北

长江文艺 2014年9期
关键词:娟娟小姜澡堂

伊北

管自民是一定要去澡堂洗澡的。十八岁进机床厂做工,是车工,因为是农民占地上来的,每天被人使唤,累,真累,基本一进大车间就忙到天黑,唯一令管自民满意的,就是单位的大澡堂。机床厂少说有万名职工,洗澡需求量也大,所以澡堂也盖得大,是苏联风格,房顶足有七八米高,在一号车间后头,一大块长方形的地界,全留着盖澡堂了。澡堂是长方形的,乍一看有点像礼堂,因为有院子,院子里还种了竹子、梧桐树。院门是厚铁板制的,刷了红漆,与革命氛围十分贴合,门下有两个轱辘。除了运煤,平日这门是不大开的,门上开了个活动的小门,平时职工们下了班,就拎着小篮子,或者是抱着那种橡胶的玫瑰红色的脸盆或是脚盆过来。篮或盆里面摆着毛巾、肥皂,通常是芳草牌的,有门路的,则放上上海硫磺皂,再放上丝瓜络子,搓背用的,还有洗发膏,高档点就是香波,通常是女职工爱用,显摆。下午五点半,一大群人堵在红铁门外,也不排队,乍一看还以为是上访、闹事,时间一到,个个都急了,开始有人砸门,看澡堂子门的阿姨这才懒洋洋地,掏出钥匙,把那锁呱嗒一下打开,拉开门,在门口摆上一只顶上带洞的售票箱,绿色的。人一下拥进来,不是鱼贯而入,而是蜂拥,看澡堂子的就喊,都他妈文明点!都交票!交票!管自民一般不是第一个进的,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他混在群众当中,溜进澡堂子,心中感到庆幸,劳动了一天,能洗个热水澡。他还庆幸自己是个男的,因为女澡堂,是没有池子的,只有淋浴,理由是,女士妇科病多,不宜在公共澡堂泡池子。男士就不同了,男澡堂既有淋浴,也有池子,任君选择。管自民进了更衣室,通常会迅速抢占一个离内间近的柜子,三下五除二脱光,用小锁把柜子锁好,然后,光着脚,端着洗漱用品,半跑着,冲向水量最大的那个淋浴头,占住。先洗头,狠劲冲冲身子,皮烫热了,再迅速进入池子,泡。真是舒服啊,四五十度(甚至更高)的热水四面八方涌过来,包裹住全身的每一处毛孔,一天的疲劳仿佛也被水溶解了。管自民闭上眼,长长地舒一口气。偶尔人不多的时候,他会把头搁在贴了白瓷砖的池沿子上,放松,浮力作用,他的整个身子会慢慢漂起,又落下。他吸气,再漂起,他的头则成为一个支点,牢牢控制着整个局面。管自民比较讨厌小孩子在池子里玩水,还带游泳圈,腿乱扑腾,水花四溅,常迸到他脸上。还有那种在池子里打肥皂洗头的,也不好,污染了大众空间。当然管自民不满意,也不会说,他是厂里的小辈,这种维持公共秩序的事,轮不到他。他就安心工作,工作完了洗澡,这就是他的舒服日子。可突然有一天,一次意外扭转了管自民天下太平式的洗澡观。那是个冬天,农历新年前,厂里人人都想赶在年初一到来前,把自己洗洗干净,还有厂外的,多半是厂里人的亲戚朋友,也千方百计弄了票,来厂里澡堂洗澡,所以这天澡堂子里人之多,跟下饺子似的。管自民当然也不落后,他也去洗澡,而且照例,他抢到了最好的更衣柜,冲了淋浴,然后下池子,泡着,等皮软了再搓灰。人越来越多,个个都想下水,池子里几乎没空地了。

嘿,来洗澡啊,有人打招呼。管自民扭脖子一看,赤身裸体走来一个老头,皮都松了,若不是他鼻子上架着的那副褐色塑料眼镜,他恐怕还认不出是朱工。朱工,朱工程师,在厂里也算个大人物了,管技术的头,哈工大毕业生,在厂里干了几十年,名望、资历都不必说了,所以他一进来,人人都跟他打招呼。朱工没孩子,老婆两年前去世,他退了休,一个人在厂里住宅区住着,虽然不做重体力活,出汗不多,每个礼拜,他仍会来洗一次澡。知识分子就是知识分子,爱干净。朱工是一定要泡池子的,用他的话说就是,烫烫皮。朱工,你来我这,我这还有地方,有人向朱工发出邀请。跟他拉拉关系是有好处的,不知啥时他跟上头领导美言几句,没准就能升官,最不济也能调离艰苦的岗位,去个舒服的部门待待。朱工,我洗好了,你来我这泡,又有人发出邀请。管自民年纪虽然不大,可这个心眼子还有,他离朱工最近,忙起身,哗啦一下,好像一匹马从水里跃起,朱工,我去冲淋浴,你坐我这吧。朱工看了管自民一眼,呵呵笑笑,也不客气,慢慢爬上一级台阶,站在沿子上,再试探着入了水。管自民呢,便去冲淋浴了。这天水头很大,不泡澡,管自民索性就多冲一会淋浴,头洗过了,再洗一遍,肥皂打过了,再打一遍。他还不忘刷了个牙,甚至于他把内裤也带进来洗了,所以这天洗澡耗费的时间便格外长。水哗啦啦从龙头里冲下来,打在管自民头顶,像按摩,水顺着他的耳朵边流到脸颊,哗啦啦,很像他小时候家乡的那条小河发出来的声音。突然,管自民听到砰的一声,不,也可能是啪的一声响,整个澡堂都被这声音震动了,因为空间大,所以还有回声,一唱三叹,余音袅袅,跟着便是池子那边人群的轰嚷。职工们纷纷从池子里跃起,管自民水都忘了关,连忙也跟着跑过去看,是朱工,他看到朱工整个人趴在地上,只有一只左脚弯折着,搭在池子的第一层台阶边上,褐色的眼镜摔出老远,在流水沟边上,一只镜片碎了,四分五裂散着。一霎间,没人敢动,缓缓地朱工身子底下开始出血了,这才有人喊,都他妈愣着干吗,扶啊!扶也来不及了,当场流血那是鼻子被磕破了,后来拉去医院,医生给出的诊断是,脑溢血,导致昏迷,朱工很快就去世了。这还是年里面的事,所以显得特别凄凉。厂里也展开了调查,调查的结果是,纯属意外。可因为是亲历者,这一幕还是给管自民长久震撼。厂子里又说开了,唉,都是因为没人陪,老人去澡堂怎么可以没人陪?也怪他自己,无儿无女。管自民这时候也才二十出头,风华正茂,谈老年,为时尚早,可这一句解释性的断语,他偏偏记住了。他琢磨着,自己老年时,去澡堂洗澡,一定要有人陪才行。

朱工摔了,别人日子还是要过,管自民还是去澡堂洗澡,只不过,他变谨慎了。他不赤脚了,买了那种防滑的拖鞋,老费劲,托人从上海带的。在澡堂,他走路也变慢了,一步是一步,步步为营,所以他也就从来没摔倒过。又过了几年,管自民该结婚了,跟厂里大多数男青年一样,他是靠介绍跟老婆认识的。他长得不算英俊,学历嘛没有,又不是本地人,自然没有什么特别出挑的姑娘介绍给他。好在,他不挑,厂里的媒婆(一个老资格会计)给他说了一个外地来做工的姑娘,姓李,比他还大三岁,长得圆不棱登的,不美,人人都叫她大梅,他也同意了。他识时务,我就这样,找这样的可以了,女大三,还抱金砖呢。媒人一听大喜,吃饭,见面,不出半年,谈婚论嫁,管自民就这么结婚了。结了婚,就在单位宿舍筒子楼里住着。过了两三年,厂里分房子,管自民虽然打分不高,但加上大梅的分数,两人竟然分了一套两居室,虽然在顶层,六楼,可总算有自己的窝了。大梅是个讲究人,因为是农村上来的,所以格外爱跟人比,一比,就更讲究,吃穿用度,她是样样要拔尖。可管自民不,他各方面都是随大流,没要求,唯独一件事,洗澡,他讲究——他一定要去澡堂子洗澡,而且一定要泡池子,洗澡几乎成了他人生中的一项艺术。随着年纪的增长,他洗澡的速度也越来越慢,不是因为手脚慢了,而是他故意追求慢,每一个细节,每一寸肌肤,他都要照顾到。当然,这是后话。就说大梅和管自民结婚后两年,没出意外,有孩子了。别人问他想要男孩还是女孩,他总笑嘻嘻,说都行都行。其实私心想着,他是想要男孩的,不是重男轻女,而是他琢磨着,若是个儿子,等他老了,可以陪他洗澡,他就安全了。当然,这种念头他对谁都不会说,只有他自己知道。按部就班,大梅要生了,产房门口,管自民像所有的丈夫般,站着,抽烟,耐心又焦灼地等待,哇的一声脆亮,是哭声,护士推开门,走出来,恭喜管自民:是个千金。管自民一听,脸耷拉下来了,他其实想要个公子,儿子。不过管自民是不会表现出来的,他还是满心欢喜,破天荒地亲吻大梅的额头,说,你辛苦了。孩子满月,他也满厂散红鸡蛋。他是一名合格的丈夫,称职的爸爸,管自民的家庭也像千千万万个家庭一样,过着自己的小日子,他也从车工熬成了车间副主任,不用没早没晚地干了。可他去厂里澡堂洗澡的习惯,没有改,只不过,厂里效益不好,澡堂不再每天开——煤价钱可不低,隔天开,后来又变成一周一开——每周五下午开,管自民一百个不愿意,可政策比人强,他只能将就。好在不干重活,不出那么多汗,他回家,就粗略在洗手间擦擦身子。大梅看他爱洗澡,也存心做个好媳妇,她请人在家里洗手间安了个水箱,铁打的那种,吊得高高的,水箱下面开个洞,套个软皮管子,再装个小阀门,烧了水,站在板凳上,倒进水箱里,阀门一开,水汩汩从软管子里流出来,跟淋浴似的。刚弄好那天是周四,下班到了家,大梅就跟管自民说,我打算送件礼物给你。管自民波澜不惊,问什么。大梅把他拉到洗手间,嘴巴里模拟着魔术开场或奖品开奖时常搭配的音乐,当当当当,她手一挥,说看,这是什么。管自民没多兴奋,说你弄这干吗?大梅说,你那么爱洗澡,这个送你。管自民说,多此一举。大梅说,你试试。管自民说,这哪能跟澡堂比,这能泡么?大梅不高兴了,她的心血,怎能白费,她嚷嚷着,你不懂什么叫因地制宜吗?你这种资产阶级浮夸可是要不得,你到底洗不洗?管自民说,我不洗,我明天去澡堂洗。大梅把毛巾一扯,说你走走走,你不洗,我洗!女儿娟娟才六岁,凑过来说,我洗我洗。大梅给管自民一个冷眼,哼,你不识货,有识货的,孩子都比你懂事。管自民也不理会,第二天,又拎着小竹篮子,去澡堂洗澡去了。endprint

又过了几年,厂子竟不行了。工人下岗,干部也有被裁的,管自民两口子是双职工,按照厂里的规定,双职工,必须下一个,两人商量来商量去,决定自民下岗,保大梅。厂子里工作稳定,大梅又要照顾孩子,她上班,最合适,而管自民,好在年纪不算大,可以出外打拼打拼。不像其他工友,对下岗如临大敌,管自民下岗了,可他却没觉得多忧伤,反倒是因为厂子不行,澡堂不再开了,废弃着,没多久就荒烟蔓草,他为此惆怅。在家耗了两个月,管自民总是去亲戚朋友的厂子里借浴,那地方没有池子,他浑身不自在。第三个月,管自民决定下海,去东莞,有亲戚在那,在一个机械厂做管理,他有技术,亲戚愿意介绍他去做事。管自民也洒脱,打包打包行李,就上路了。大梅哭,孩子也哭,自民倒没那么多离愁别绪,他只叮嘱般问,那个搓灰布给我带了吧?大梅嗔道,你就知道搓灰布。管自民就这么南下了。很难得的,他有技术,一切很快上手,车间里,他穿着统一的蓝布工装,胸口用红线绣着“管自民”,可神奇。工资也高,改革开放的窗口就是好,管自民月月朝家里汇钱,日子过得波澜不惊。大梅对丈夫外出做工也满意,他主外,她就主内,孩子带得好好的,茁壮成长,就是成绩不太好,可大梅也不说,她跟管自民,一般都是报喜不报忧。管自民到了东莞,操心的还是洗澡问题,东莞澡堂子多,叫洗浴中心,也有叫桑拿房的,管自民跟着工友去了几次,被吓出来,有些竟是黄的,有特殊服务。他不要这个。管自民在男女关系上一向老实,他胆小,也怕得病。所以,分辨黄白场也成了一个问题,好在世上无难事,管自民有心,不出三月,他便摸到了两处白场,正规洗浴的,有池子,有搓背按摩的,都是男搓澡工,他放心,也乐得出点钱享受享受。泡澡,搓澡,后期还带喝茶,悠哉乐哉。洗澡这件事做足了,管自民就觉得自己跟神仙似的。他跟搓澡工也聊天,还是他心心念念的老话题,他问,你说这人老了,怎么来洗澡?搓澡工说,那还不是一样洗。管自民说,你不知道,澡堂子滑,人老了,骨头脆,血压高,一摔可了不得。搓澡工嘿嘿笑,说,那就只能自己注意了。管自民说,怎么注意,老了行动能力就是差,万一走不动了呢,可澡还是要洗啊。搓澡工说,那在家洗。自民说,在家哪能洗干净洗舒坦?搓澡工被逼得没辙,只好说,那不洗。管自民哼了一声,道,不洗?不洗还能叫人?人之所以是人,不是动物,就因为他爱干净。搓澡工说,也是,那大哥你说怎搞。自民笑道,让儿子陪你洗。搓澡工说,这个好,转而又问,那要没儿子呢?管自民说,让女婿陪啊。搓澡工恍然大悟,哦了一声。管自民哈哈大笑,翻了个身。

管自民爱洗澡,很快就在东莞的务工圈传开了,没多久,有话传到大梅耳朵里,说管自民去桑拿房找小姐。大梅不高兴,说不可能,我们家老管不是那样人。传话的人说得也真切,说哎呀,资本主义的腐蚀力,不可小觑。大梅也开始犯嘀咕了。的确电视新闻偶尔也在放,洗头房、桑拿房抓小姐和嫖客的,大梅想,这长期两地分居,保不齐出问题,她开始给管自民打电话,拐着弯地劝管自民回来。管自民正在改革开放的前沿干得舒服,怎么可能回去,再说,东莞的澡堂,远远要比老家的澡堂好,他乐不思蜀。就这么又过了几年。有天大梅突然接到电话,说管自民出事了,厂里老吊车吊钢板,没吊稳,砸下来,管自民刚好在下头,万幸,没砸到头,可砸到胳膊了。大梅千里万里急匆匆赶到东莞的医院,冲进病房,看到躺在那儿的管自民,就哭。骨头后来当然是接好了,只不过,管自民的胳膊,不能出大力了,在工厂继续干,不合适,大梅也要求他回家乡。厂子还规矩,赔了笔钱,算工伤,管自民也认命,拿了钱,跟着大梅就回去了。娟娟一天大似一天,她还算懂事,只是成绩还是不好,管自民回来她上初二,自民想着,这丫头以后可能是没大出息了,就让她考卫生学校,以后呢,就做个护士。女孩子,在小城,能做个护士相当不错了。大梅还在厂里混着,一个礼拜充其量去两次,点卯,工资那么点,饿不死,吃不饱,自民弄了个残疾证,月月领个几百,一家三口,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但管自民洗澡的“嗜好”还是没改,小城也有洗浴中心了,再难再穷,每个礼拜,他风雨无阻,定要去“九龙湾”泡澡。就这么泡了三年, 管自民竟然见老了,头上有了白发,好在面皮不算松。这一年,娟娟卫校毕业,要找工作,得求人,求人就要打点,花了不少钱,好歹在医院谋了个职,聘用制的,钱不多。娟娟爱美,讲面子,花销不少。管自民看这么下去不是办法,现学现卖,去学了驾驶,开起了出租,虽然赚不了大钱,但也好歹能贴补家用。开出租还有个好处,行路方便,生意做到晚上,管自民会把车开去九龙湾,泡澡,十块钱一个人,在小城算很贵了,可他重新工作,有了收入,也能承受。九龙湾近一二年改造,池子小了,跟机床厂那池子不能比,但好歹也算有个池子吧。管自民坐在里面,还是闭上眼,一池青绿,水汽慢慢往上蒸腾,烟波浩渺的样子,全身的毛孔放开,迎接热水的洗礼。管自民觉着,这就是天堂。有个胖小子进来,肩膀上搭着毛巾,把香皂盒放在池沿子上,管自民眯缝着眼,也不是特意看他,只是胖小子硬闯入他视野。胖小子要下水了,他胖,人就蠢一些,也不论水冷热,一下就跳进池子,瞬间,嗷,他像触了电一般跳起来,甚至像飞。水太烫了!他受不了。他是一只脚先迈出来的,另一只脚跟上,可池沿子上大概有肥皂水,他一脚踩下去,整个人跐溜直蹿出去,两百斤一个人,竟瞬间横着飞出。他的脸先着陆的,也不能说着陆,是撞墙,他的右脸撞到了墙,飞出的身子这才停下。胖小子肉多,皮实,他嗷嗷叫了几声,捂着脸,竟然站起身,走了出去。年轻就是好,肉多也是保护。可这一幕,又一次震撼了管自民,他想,幸亏是年轻的,又胖,要是个老人,不死,半条命也没了。此后,好多天,管自民都没去洗澡,后来实在憋不住,不烫皮痒,他又去了,不过他更小心了。

娟娟在人民医院待了两年,工作稳定,终身大事不能不考虑,她开始谈恋爱了。大梅当然高兴,女儿终于成人,开花,马上要结果。而且,大梅的恋爱对象,姓姜,都叫他小姜,据说还是大学生,分配来院里当儿科医生的,一米七六的个子,人长得也不错,就是瘦。不过这年头,瘦也不是什么坏事,年轻时候瘦,到了中年,刚刚好。娟娟和小姜谈了半年,这日,领他来家见父母,打算“定下来”。是个礼拜六,大梅特别指示管自民,今天不要开车了,在家等着见姑爷。管自民说,还没见呢,怎么就成姑爷了。大梅不高兴,说,你也不看看你女儿那小鬼样子,要啥,没啥,能找到这么个人才,顶好了。管自民说,什么人才,能带我洗澡么?大梅说,什么,你说什么?管自民连忙住嘴,他可不想自己的心事被人知道。娟娟和小姜进门,小姜满手提着东西,什么富硒康,太太口服液,中老年奶粉,大梅忙接过来,说坐坐,准备吃饭了。小姜杵在门口,管自民屁股对着他,管娟娟拉小姜进来,说随便一些,跟自家一样。小姜叫了声叔叔,坐下。其实一进门,管自民眼眯缝着,早把小姜全身上下扫了一遍:得出结论,很简单,这个小姜,根本不能担负重任,那么瘦,竹竿儿,又白,血气不足,还是医生?能令人信服么?管自民私心想着,过了六十,他老了,体重没准要长,小姜肯定没法陪他去洗澡,就算他摔了,小姜有那么大力气扶么?管自民乜斜着眼,抽烟,不动筷子,小姜和娟娟坐在他对面,手放在膝盖上,排排坐吃果果的感觉,也不敢动。大梅端西红柿蛋汤过来,见都不动,诧异,说吃啊,别客气。小姜还是不敢动,娟娟夹了一块鸡腿肉放入管自民的碗中,管自民也不吃,脸阴着,杂七杂八问了一通,什么哪里人啦,什么专业啦,对工作有什么想法啦,未来怎么打算啦,问题是寻常问题,只是,口气不好。小姜丝毫不怠慢,仔仔细细答了。大梅不耐烦,说行了,问那么多,饭也堵不住你的嘴。管自民听罢,把碗朝桌子上一蹾,筷子一拍,不吃了。大梅骂,这个老东西,又笑对小姜,你别介意。还好小姜心宽,这事也没放在心里,不然,以管娟娟的条件,小姜完全可以弃之不理,另起炉灶,他在人民医院,不大不小算个红人。可自那后,管自民就坚决反对娟娟和小姜的婚事,他的理由也很冠冕堂皇,娟娟文化低,找这么个人,肯定玩不过,以后吃苦的还是娟娟。别人说,文化低不要紧,女的要往高了找。管自民讲,往高了找?扒高望上,摔下来疼自己身上。可是,谁听他的呢?大梅喜欢这个女婿,娟娟中意这个夫婿,小姜铁定了是要进入管家。管自民无比惆怅,他也努力过,他听说九龙湾老板家的儿子正值婚配年纪,他要说给娟娟,结果被大梅知晓,一顿臭骂:什么,你要把女儿嫁给一个开澡堂子的?你做梦!除非我死了!管自民只能闭嘴。娟娟结婚了,天作之合,天造地设,一个医生,一个护士,大家都说,他们俩站一块,直接开一诊所都不费力。又过了一年,娟娟生孩子了,是个女孩,管自民哀叹,但又窃喜,他心想,这个小姜,以后老了,也没人陪他洗澡。endprint

六十岁,管自民退休了,因为三高——血压、血糖、血脂,他也不再开出租车,安安分分在家,锻炼锻炼身体,跟楼下的几个老头吹吹牛皮。他们最喜欢谈天下大事,什么朝核问题啦,俄罗斯与欧盟的关系啦,中东又有事啦,美国的玉米卖掉啦。当然,管自民还是要泡澡,一周一次。机床厂越来越衰败,几十年过去,这里竟沦为了城乡接合部,一墙之隔,就是村镇,这厂成了孤岛。不过管自民却有他的乐趣。绕过围墙,是条小街——鑫海最繁华的地段,街上有修皮带的、卖扣子的,有卖衣服的、理发的,还有做蛋糕的、卖包子的,它的面目跟中国大多数破败的乡镇商业区没什么太大区别。管自民就沿着这条路朝里走,经过一处菜市,两座幼儿园,一座诊所,路边竟然出现一个招牌,上书四个又红又大的字:大众浴池。浴池门口有张课桌,木头的那种,面子是黑的,腿是红的,用久了,斑斑驳驳,掉漆了,桌子上摆着小袋的洗发水,多半是拉芳牌,还有肥皂,舒肤佳的,搓灰布有红的黄的蓝的,还有毛巾,清一色白的,织得很薄。这些都是待出售的商品。有个臃肥的中年妇女在门口坐着,她手边有个小圆盒,放满了一块钱钢镚。再往里看,不远处有个锅炉,炉上有个棚子,遮风挡雨用,一个黑黑的精壮小伙拿着铁锹,一抄一下,在往锅炉里送煤。据说这是老板娘的儿子。男澡堂里蓦地传出一声喊,不要烧了!太烫了!小伙子停了手,站在煤堆旁擦汗。老管一听水烫,立刻得其所哉,他就喜欢烫,烫烫皮,舒服。老管掏出十块钱,交给老板娘,说,两个。今天是小姜陪他来洗澡,算破天荒头一回。小姜做惯了医生,多少有些洁癖,他站在老管后头,皱眉。老板娘找了两个钢镚给老管。老管回头对小姜说,进去吧。小姜不语,跟着走。这是个乡村澡堂,更衣室不小,就是脏,水泥地,黑糊糊的,十几个床榻,铺着长条毛巾,毛巾一律发乌。更衣室的一角,几个年轻小伙子在玩赌博机,狂拍着按钮,时不时爆笑。老管努嘴,对小姜说,就这吧。小姜不情愿地脱掉衣服,站在那,等岳父脱,脱完一起下去。管自民说,你去你去,不用等我,先下去吧。小姜拎着洗漱用品钻进浴池。一池碧绿,泛着烟岚,小姜把脚探进水里,嚯,杀猪么,皮都会被烫掉。果断放弃,冲淋浴去了。管自民慢吞吞进来了,一见小姜不肯下池,他就不高兴,说,下来,烫烫就适应了。小姜说,爸,你这种身体情况,根本不适合这种温度的洗浴,硬烫,血压受不了的。管自民冷笑,说,血压高?我要你来干吗的?小姜吞声。管自民再也不让小姜陪他来洗澡了。

他觉得自己是那么寂寞。过了六十岁,就已经是老年了,他从二十出头就开始担心的问题——老了没人带他洗澡,终于逼到眼前。不过,不是小姜不愿意,他也没办法陪他的岳父,因为三两年后,小姜就因为业务优秀,被调入省立医院工作,娟娟作为家属,一起走。大梅十分高兴,女儿女婿如此本事,她有面子,光彩,可管自民却一味怅然。他还是去那家大众浴池洗澡,门票慢慢贵了,从前是四块,后来变成五块、六块,他不管,他就要泡池子,一周一次,风雨无阻。有一段时间,他有了个洗澡搭子,是跟他一起锻炼、吹牛的老头,姓赵,两个人一到周五下午,就晃荡着去大众浴池,吹牛,泡汤,请人搓背。谁知过了一冬,老赵消失了。管自民从冬天打听到春天,才大概知道,老赵是被他女儿接到上海去了,他诧然,即便去上海,也不至于不说一声。他有老赵的电话,打过去,是停机。也有人说老赵没了,下雪天摔了一跤。反正管自民的泡池子搭档是没了。没了就没了吧,管自民自己坚持,还是周五去大众浴池泡澡。大梅有时候也跟他一起去,一个进男宾房,一个进女宾房,不过大梅洗得快,她洗完就走,不等管自民。管自民还有一个坐在床榻上抽烟的流程,一边抽,他一边想,他好怀念机床厂的大澡堂,有池子,有淋浴,池子那么大,小孩都能在里面游泳。他也有些怀念东莞的澡堂,如此雕琢,有茶,有烟,有按摩,有电视,如果你愿意,特殊服务,偶尔也可以来一次。他从未跟大梅说过,估计这世上谁都不知道,他在东莞,其实是找过的。那小姐口音听不出来是哪里人,有点像南方,又有点像北方,本来,异乡人跑的地方多了,口音也是东南西北,五味杂陈。可他那时候觉着,这小姐身上特别有一点纯,日本有个饭岛爱,他看这小姐也跟饭岛爱差不多。他问她叫什么,她说叫子云。当然是艺名,便不深问。她说他就信。他不敢相信的是,那天晚上自己和子云竟然没发生什么。就按摩,纯粹的按摩,聊聊天,硬是聊出乡愁来,子云还给他剪指甲,手指甲剪,脚指甲也剪。上次别人给他剪指甲,是多少年前了,他上中学得了甲沟炎,他妈举着王麻子剪刀,剜掉他长进大脚趾沟里的指甲边缘。子云问他,大哥,喜欢我么?管自民说,喜欢。真是柏拉图式的恋爱。这个秘密当然是千埋万埋,不能见天日,可现在回想起来,如此温柔,在他的洗澡史里,算是一阙绝句。

日子不知不觉过着。最近,管自民看了一档电视节目,是讲扬州人的生活方式的,十个字,“早上皮包水,下午水包皮”,就是说,早晨喝茶,下午洗澡,管自民一想,他不就是这样么,皮包水水包皮,乐似神仙。人生那么短,有这一点沉溺,无妨,他为自己庆幸,他老了,尽管没人带他洗澡,他还是自给自足着。七十岁生日这天,是冬天了,管自民是摩羯座,这是他外孙女告诉他的,管娟娟和小姜带着女儿回到小城,定了蛋糕,大梅也从自己的私房钱里掏出一笔,给管自民买了一套西装——他一辈子没穿过正装。管自民高兴,一大早,就打算去大众浴池泡泡,泡回来好过寿。这天有点小雨,如今温室效应,冬天也很少下雪了,管自民小心翼翼,付了钱,走入大众浴池,换上防滑拖鞋,冲了一下淋浴,然后进入池子泡,水汽朝上蒸腾,他整颗头都开始冒汗,晶晶莹莹的。泡了一会,他请了个最得力的搓澡工,正面反面上头下头,来来回回搓干净了——连耳朵后头都搓了。搓完再泡,泡完再冲淋浴,冲完擦干净。这天他特地带了一杯茶,装在富光塑料杯里,他就躺在床榻上,伸着脚,喝茶。喝完了,穿好衣服,晃晃悠悠朝外走。老板娘在门口,笑道,老爷子,舒服哦。管自民笑眯眯的,唔了一声。一辈子洗澡没摔过跤,谁能说不是个大胜利?管自民私心想着,突然仰天哈哈大笑,不知怎的,他竟然想起一句诗来,叫什么,“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也不知应景不应,反正有仰天大笑四个字就是了。小心!老板娘的儿子喊。管自民没反应过来,小心,什么小心,他扭过头去,脚下却不吃劲儿,一滑,一百好几十斤的身子,重重摔下去,跐溜蹿了老远。该死的雨,竟然落在地上结了一层薄冰!endprint

管自民的生日没过成,就被送去了医院。医生说,髋骨摔裂了,需要卧床休息,还说,这个年纪的老人,要特别安慰,免得情绪不好,不利于治疗。大梅、娟娟、小姜,唯唯称是。小姜和娟娟本身就是医院的,虽然不看骨科,但也认识人,所以给管自民看病的都是最好的医生,用的药,也都是最恰当的。可管自民就是不痛快,他不能下床了,一天,两天,三天,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更谈不上去泡澡。他长了褥疮,刚开始是大梅护理,擦,端屎倒尿,后来小姜和娟娟把他接到省城去,请专人护理,还是不行。因为本身就三高,管自民有了许多并发症,他也治,配合着,但就是有气无力。就这么熬了两年,管自民不愿在省城待了,他要回老家,回机床厂。管娟娟和小姜只能遵命,久病床前无孝子,他们做到这样,也算是孝顺的孩子了。管自民被拉回家,又是冬天了,他快过生日了,他躺在床上,床边放着手机,手机里飘出音乐,竟然是那首陈星唱的《流浪歌》,凄凄惨惨的调子,这是他在外打工时常听的,不知为何,现在他就爱听这首。大梅趴在他耳朵边问,你又过生日了,想吃点什么?管自民淡淡的,说我想泡澡。大梅说,你这样,怎么泡?管自民哭了,无声地,眼泪从眼角涌出来,滴在枕头上,湿了一大片。我就是想泡个澡,他说。大梅一狠心,泡就泡吧,说行,我把家里浴缸放满水,你泡吧。管自民说,我不要浴缸,浴缸太浅。大梅这下可发愁了。浴缸还不行,去大众浴池,人家让进吗?后来还是娟娟给出了主意,她去淘宝网买了个大木桶,圆形的,要最大号,有一米五高,人坐进去,没问题。七十三岁生日这天,管自民要泡澡了,大梅把家里空调开到最大,暖烘烘的。她帮管自民脱掉衣服,只留一只宽松的四角裤在身上。小姜则做搬运工,他负责横抱起管自民——人到中年,小姜胖了些,力量虽然不大,但抱起一个病人,还是没问题的。管娟娟把大木桶拖到客厅,然后和女儿一起,一同朝里面加凉水。加到三分之一,又用家里那只铝制茶炊烧热水,烧完一壶倒一壶。水没过半个桶身,水温刚好,管自民准备下水了。水里有个小木板凳,小姜抱着管自民,一点一点把他放入水中,仿佛是朝佛龛里置入一尊佛。管自民坐进去了,很奇异的,他髋骨一直没好,居然能坐。烫不烫,大梅问。管自民闭着眼,说,加热水。娟娟赶忙去厨房再烧,烧完立刻放进去,一壶,两壶,大木桶里水温渐渐高了,少说也有四五十度,管自民整个身子浸在水里,只露一颗头,他的面容慢慢舒展开,他的皱纹似乎也没了,像一朵花被撑开,不再拘束。管自民说,再放。娟娟害怕,说爸,水都这么热了,不要放了吧。管自民说,放。娟娟只好一点一点朝里加,加一点,用手试一下,生怕烫坏了管自民。水渐渐高了,水位眼看齐至桶边沿。管自民仿佛一名高僧,这只大桶,便是他的讲坛。水面热气蒸腾,婷婷袅袅,管自民一颗头位于中央,眼睛一会睁,一会闭,成仙成魔似的。娟娟的女儿有些害怕,她抱住妈妈的腰腿,咬着手指。管自民的眼又睁开了,他说,你们都别走。大梅忙说,都在,都在。管自民闭上眼,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说,舒服啊。此后就再没动静。娟娟叫了声爸,没人应,小姜伸出手指探在岳父的鼻子下,摇了摇头。管自民仙去了。

责任编辑 鄢 莉endprint

猜你喜欢

娟娟小姜澡堂
上澡堂
话剧小品:出征
“大胃王”小姜
“大胃王”小姜
红手绢
没领证的夕阳婚分手后财产如何处理
电信局长进澡堂
娟娟乘船
搓背
王大爷趣事 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