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捧一个冰椰子度过漫长夏日

2014-12-06林森

长江文艺 2014年9期
关键词:少陵椰子祠堂

林森

我时常会犯迷糊,当我把一口冰椰子喝下去的时候,

眼睛闭合,深呼吸,会有飘浮起来的错觉。

这个感觉短暂而虚幻,当我试图去体验里面的真切时,却又消失无踪了。

我想,对我来讲,夏天午后的冰椰子,

是致幻剂,能让我在某个瞬间,从眼前的杂乱当中脱离出去,

能让我在逼人发疯的炎热当中,感受到阵阵秋凉。

1

“哟呵!”

——海北公调整好椰子的位置,刀光一闪,切下了一层硬壳,露出薄如蝉翼的乳白色椰子肉。椰子被摆放在我面前,用吸管轻轻一触,冰凉的椰子水在体内流动的路线是能感觉得到的,凉意自喉咙而下,荡漾全身。炎炎夏日里,这样的椰子水足以让我出现幻觉,闭上眼睛,强烈的阳光不存在了,身子已经透明,凉意透彻、翅羽轻盈,风有多高飞多高。要让椰子水冰凉,得先把椰子外层的纤维剥离,露出它坚硬的内壳,再才放进冰箱。那些夏天里,我和少陵昏昏沉沉,我们的白天永远是夏日漫长,我们的晚上,总是结束于一个海北公的挥刀劈开的冰椰子。

毕业之后,我在省外跑了一圈,终于还是回到这个海岛上,我是无法北移的植物,只能被海岛的土壤所滋养,只能在海岛潮湿的空气里才能呼吸。我在供职的报社旁边租了房子,是六层的顶楼,三房两厅,便宜倒是便宜,两百五一个月,每月交租都像是一场自我嘲讽。这么便宜也不是没有原因的:一是偏,周围是一片片菜园,只有一路公交经过,走几步路就到了灯光不及的深黑处,一转身,发现夜里的城市像一颗不断膨胀的光球;另一个原因,则是用水十分不方便,时来时不来,房东也不愿修,抱着你们爱租不租的心态,就这两百五,你们还要租什么样的房?

少陵在内地读完大学后,去一个中专当过老师,工资挺高,却还是回来了海南——他也是无法移植北方的向阳性植物,你能想象一棵椰子移到东北去,还能长出这剑一般的椰子叶?投奔我之后,他有很长一段时间爱在我面前炫耀,之前有一个女学生,总是往他的教师宿舍跑,暗示着要留下过夜,暗示她已经成年,暗示她某些思想不仅属于课堂,也属于客房。少陵手掌一挥,在我面前发誓:“你哥哥我,是有师德的,真没碰过那女生。”斩钉截铁地说完,他又很觉悲伤:“我他妈也年轻啊,我他妈肚子里也有火啊,她那不是来折磨我吗?惨!”他的师德让他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抬不起头,那女生在学校里交了六个男友,其中至少有两个是教师,这六个人都曾隐约听到少陵阳痿的传闻。这传闻到了校领导那里,就变味了,有人到处说他跟学生有一腿,他还被叫去问话,他气得把校长门一踢,拎包走人。少陵讲起往事仍无比沮丧:“早知道把她给办了,便宜别人不说,我还落得一身臭。”

那个夏天我们最大的乐趣,是越过这个城市边缘小村落的阴暗巷子,到一个新建起来的超市里坐按摩椅。我们常常一坐就是半个小时,任由售货员对我们恨得牙酸——这售按摩椅的女孩也是嘴巴紧,我和少陵怎么问,她也不肯透露她的手机号。少陵当时心气很高,说只要有了那手机号码,他有绝对的信心把她泡到。我在怀疑,他想把对那女学生念念不忘的恨意转嫁到别人身上来。超市里的大多东西我们消费不起,大学毕业后,我们已经被抛弃了——我们的自得其乐,是不能与外人道的自我怜惜,是穷酸汉的自我安慰和白日梦。少陵几乎每天一大早,就跑到新建超市对面的一家网吧去投简历——接到叫去面试的电话,他会浑身打了鸡血般跳上公交车,恨不能像传销人员一样卷起衣袖、捏拳高喊“我一定行”。可每次都是灰溜溜回来,不是人家看不上他,就是他嫌工资太低、工作太辛苦。“我靠,就那三千块,还要求研究生学历?这活和扫地差不多,难道要研究怎么扫地?”“妈呀,那办公室就臭,办公环境能好到哪去?不把我当狗使?”“竟然跟我说实习期一个月五百七?日他娘的,这钱够坐公交?……”这些面试回来的牢骚,也让他开始怀疑之前踢校长的门是一个错误的决定,反正他真没动过那女生,理直气壮把胸脯拍得“啪啪”响就是了,何必要立即走人?

沮丧有传染性,我也跟着闷闷不乐。

每个周末,我在下午到一家破茶馆空耗半天,我喝着一杯又一杯冰红茶,也没能把夏天狠毒的阳光抵御住,喝到最后,劣质茶梗煮出的红色茶水让我喉咙越来越痒,在嘴巴处点个打火机,就能表演喷火。我最早是在一个挥汗如雨的下午发现海北公那家卖椰子的小卖部的。租房子的这个村子,还保留着村中祠堂和很多瓦房,很多交错的路成了我无聊时的探寻。而这一回,我显然已经迷失在村中祠堂后面的乱巷中,明明向东的方向,在走了五分钟后,还是绕回了一间老旧的瓦房前——这间瓦房,我分明已经拐过去了三次。瓦房前面有积水,不清楚是哪次夏雨的遗留,繁茂的植物让灰黑的墙壁也散发出某种霉味。番石榴树的叶子从院子里伸出来,喷射出一种腥臭的腐败味。每棵树都是灰黑而潮湿的,连树都长满了青苔?这房子住着人吗?这院子会通向哪里?是不是穿过院门,便可从里头抵达另一个潮湿阴冷梅雨不绝的世界?我感到自己已经走到了荒野,植物遮挡了阳光,我竟然在夏天午后感觉到了寒凉。

再往前走,还是绕回来了。

我的汗已经止不住,所有的力量,都把我往那破败的老瓦房里头推。

我猛甩着头,准备推门。

“哟呵!”有人在喊叫。

我顺着声音跑,在一个拐角处溜了出去,眼前豁然开朗。这是一条做木工的街。钢锯与木头摩擦的声音很刺耳,木屑飞溅;木板在被敲打和刨光,一块块木板,正走在成为木床、沙发和书柜的半途;大妈们在麻将桌上的口角,宣泄着她们体内某种压抑不住的力量……种种凄厉的声音在合奏,为何却传不进祠堂背后那幽深的隐蔽地带?那里竟可以吸光,可以湮没一切声响吗?

我在一家小卖部坐下,店里货架上摆着香烟、啤酒、卫生纸、酱油、食盐等日用品。货架很旧,也很粗糙,实在不该在一条做木工的街上出现——这估计是店家多年前叼着烟头,用斧头随意敲着钉子钉出来的。店家是个又矮又敦实的老人,他正用砍刀剥着椰子,看到他,我就明白为什么货架是那么一副模样了——他长着一副可以敲出那么一个货架的样子。endprint

“给我来一个!”

“黄椰绿椰?”

“绿的!”黄椰子多入药,我他妈又没病,当然喝绿的。

“要冰过的吗?”

“当然。”我才发现上衣全湿了,是刚刚在祠堂后的那块地里绕出来的汗水。日光让我眼前发白,我得深吸三口气才能回过神。三口气后,空气中流淌的锯木头所产生的浓烈灼烧味,也占满了我的鼻孔。我得猛甩头,才能把那油烟味驱逐。我的心跳还没减慢下来,而刚才迷失在祠堂后面的那片荒凉之地,我完全没发现心跳已经无意间加速了。小卖部前堆着小山一般的椰子,每一颗都浑圆而巨大,像杀猪佬的头。我是第一次见到一个小卖部卖的椰子这么均匀,是挑选过的。“哟呵!”店家喊了一声,刀光闪过,椰子被切得只剩一层透明的肉,摆放在我面前。

店家笑了:“你刚刚从那里过来啊?”他嘴巴努努,是我刚才迷失的方向。

“是啊!还得谢谢阿公你。”

“谢?”

“你砍椰子叫的‘哟呵,才让我走出来的。”

“以后你别走那条路了。”

“那里……怎么了?”

“谁能说清怎么了?说不清。我在这附近住了几十年,以前就听说那里怎么样怎么样,能绕着走,我们都不穿过去。以前啊,这一带的平顶房都没建起来,周围都是田啊,有些还是荒地,有些还是坟地,哪像现在,都是楼,只有楼!”

“阿公,你是这里人?”

“不是,我不是海南人,从琼州海峡那边来的——海北爹!呵呵。”

“哪年来的?”

“解放前就来了!四九年来的,我当时只有十来岁,来了一年海南才解放,庆祝那天很热闹,我们都去看了。时间多快,眼睛没眨,几十年就过去了。”

冰镇过的椰子水,被激发出某种隐藏在清澈内里的动力,被日光炙烤得饥渴的肌肤,瞬间就溢满水分,我长长舒了一口气。

不断有人到海北公的小卖部买椰子,他挥舞砍刀:

“哟呵!哟呵!”

“哟呵!”

海北公也在小卖部维修电动车,经常双手油污。和他一起看店的,是他在海南一个农场娶来的老婆,一个瘦瘦的老女人。他四十多才结的婚,生小孩也晚,生了一女一男。他女儿和他老婆一样干瘦,没有一个年轻人该有的精神,有点患肝炎的皮肤涩黄;他儿子更是每天骑着一辆电动车呼啸在这条街上,头发染成奇怪的绿色。少陵说:“什么颜色不好,非得顶着一头绿?”少陵也爱跟我一块去海北公的小卖部喝,除了因为这里有颗颗巨大的椰子,还因为海北公的女儿。海北公女儿的貌似营养不良,对少陵来说竟然是一种诱惑力。她有时会帮忙看店,话头一打开,倒挺能说,让人忽略掉她的肤色暗淡。她说到毕业后到处碰壁,少陵频频拍手——他算是碰到知己了。海北公的女儿说她读完大学后,也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工作,目前正在备考公务员。少陵精神一振:“你也报了公务员?我们是同道中人啊!有机会我们一起复习。”两人的话题,便转移到了那些变态复习题和《申论》上面。而据我所知,少陵根本没报考公务员的打算,他是要找一个套近乎的借口。

海北公女儿的出现,让少陵的心情好转了不少,他刮胡子的次数在翻倍,一条破毛巾时不时往黑色皮鞋尖上甩,以保证其油光可鉴,他对着镜子梳头也越来越精细——已经不能用三七分、四六分之类来形容了,他两侧发量比是百分之三十三比百分之六十七。很显然,他计划在这个夏天把海北公的女儿拿下。我说:“你也不挑人,她那样子,像有病,那么瘦,摸上去都是骨头,感觉很不好吧……”少陵摇头:“你懂什么!我大学时那女朋友,挺胖的,唉,抱一起时,她一动,我就是海上的孤舟啊。瘦有瘦的好,骨感,骨感……你不懂的,我跟你说,有的人看着瘦,一动起来,那完全另外的模样,那种野,那种浪……哎呀,跟你说,你明白?”

租住的顶楼时常缺水,我和少陵只能买来大桶,随时储水。可有时二十四小时也不来水,早上起来,发现水桶是干的,无比痛苦。我们的水龙头基本上不关,凌晨三点多,天地一片寂静,整座城市没人用水了,水终于临幸我们。喷水声让少陵和我都很兴奋,从床上爬起:“水来了,水来了!”接满水桶后,我们梦游般在凌晨四点左右洗澡,再接着睡。有时晚上要急着出门,只能到房东住的三楼洗刷,十分不便。顶楼是有水池的,可房东不愿安装抽水机,水压一小,水就上不来——这就是我们时常断水的罪魁祸首。我们让房东安装抽水机,他拍拍他的大肚子:“安装了,还每个月只收你们两百五?”我们说可以每个月涨三十嘛,他还是没安装,他的兴趣点就是和我们炫耀他在海南建省初期的光辉岁月。旁边一个建筑工地的手摇井,成为我和少陵夏夜的最佳去处——井水清凉,可因为是露天的场所,我们得对周围走过的人不管不顾,得对多扇窗口中扫射着我们身上三角内裤的眼睛表示漠然。

我们不愿搬地方,固然有贪图便宜的原因,可更多地,是为了逃避搬家的兵荒马乱。我从学校带出来的几百本书,成为每次搬家时的梦魇。当时我奔涌着一个虚幻的梦,总以为自己能写出一个旷世的故事。我把正在写着的故事大纲讲给少陵听,他当即断定:“你不可能写完这个故事。”他的坚决映衬出我的眼高手低和内心发虚。而我之所以还在写,是我发现,当我的手指没在电脑键盘上敲击的时候,内心便阵阵抽紧,躺下来后,一直挣扎几个小时也不能入眠,任由眼前由黑变白,而黑全部转移到了眼圈。这当然已经是某种精神方面的病症,可这病要怎么治?我只能把这当成夏天的附属品,等到这个夏天过去,或许便会好了。

这个城市边缘的村子,建筑杂乱无章,为了尽量多占一点空间,每家每户二楼以上,窗户都紧挨着,恨不得只留一张纸的缝隙。挨得太近也让一些隐私不再成为隐私。有一段,我发现少陵在阳台埋伏着,斜眼往楼下瞧,我要过去探究竟,他却跟我摇摇手让我别过去。事后他才说,他选到了一个最佳位置,可以看到对面楼下一个女租客在洗澡间的活动。他比划着:“胸有点垂,但屁股很圆,她把沐浴露往身上一涂……”说着说着,他眼中的欲望再也压不住,当即取出手机给海北公的瘦女儿打电话:“喂,是我啊。你呢?你复习到哪一章了?那么快?你出来教教我吧……好的,我在祠堂门前等你咯。别让我久等啊!一会儿见啊!”挂掉手机他就到行李箱里翻找避孕套,翻出两个不知是何年何月的遗留,他塞到钱包里,急不可耐狂奔下楼。他把楼梯踩得回音不绝,咬牙切齿的声音朝上升:“我发誓,今晚一定要把她放倒。一定!”endprint

他当晚果然没有回来。

之后我在海北公的小卖部见到他女儿,她总是低着头,怕我知道什么心事似的。而我则在观察着她的脸,看看她是不是因为和少陵的激情碰撞而不再那么干枯?

我有意逗她:“那晚……你……”

“什么那晚……你……什么?”她脸色通红,却紧紧瞪着我——她竟然会脸红了!单单凭这一点,少陵就功不可没。久旱逢甘雨总是喜事,久旱逢甘雨能让人从焦渴当中回过神来,让体内的血液流淌更顺畅。我在汗水淋漓的夏日午后喝冰椰子,又何尝不是一次又一次的久旱逢甘雨?

“哦,有一天晚上,在超市门口,好像看到你,又不敢喊,那是不是你啊?”

她把椰子重重地摔在我面前,目光逼人:“不是我。你看错了。瞎狗眼了你!”

我的欲念没有少陵那么直接,没有他的直白高喊,没有他赌气一般要在海北公的女儿身上驰骋,可我也在无数的夜,被折磨得双眼通红,有时只能把欲念射向夜色,想象着漆黑中有亮光闪耀,想象着我射出的欲望能有一个承接的人。我大学时也是交过女朋友的,是班上的一个女同学,我们在便宜的小旅馆当中有过狼狈不堪的第一次,又在不同的便宜旅馆当中有过一次又一次对身体的贪恋。临近毕业之时,女朋友去深圳实习,没到半个月,她就回来提分手,理由是性格不合。“性格不合”是一个万能的理由,可以是嫌弃另一个人丑、没钱或者已经移情别恋。她的所谓“性格不合”的真正涵义,我是在和她一同前去的一个女同学口中知道的,她和公司一个转业军人对上眼了,那人有车有房——至少,他们在深圳开房时,不是五十一晚的破旅馆。再之后,虽然没有正经谈过女朋友,却也在一些场合,和不同的女生发生过关系——我在报社编着、写着社会一片光明的稿子,而身体常常和我所说的南辕北辙,滑向难以说清的暗夜。没有固定女友,在这么炎热的夏天,是难以打发掉体内的火气的。

在少陵和海北公的女儿打得火热的时候,有一个女同学来找过我——当初告诉我女朋友“性格不合”真相的那个女生。少陵知趣地先走了,把六楼留给了我们。我却和她谈着不着边际的话,谈着我心中那浩瀚无边的故事,谈着这个夏天再长下去,冬天就被挤成一个喷嚏的时间了。我的口沫横飞直到她的哭声淹没了整个屋子才停止。

她是湖南人,毕业后一直留在海南,工作却不太顺利,她是来向我告别,要回去了。大学同学在毕业后大多没了联系,内地同学留在海南岛上的不多,她几乎是硕果仅存的一个。在无边的哭泣声中,她说她父亲已经病重,而有精神病的母亲,是没法照顾父亲的,她得回去。以前她不愿回老家,是不愿回去看那让她发疯的现实,能在这座岛屿上躲避一天是一天,可现在……她扬起汪洋般的脸:“我还能来海南吗?”

“你爸病好了,随时可以来啊!”

“说得容易。”

“是啊,说得容易。”懂了说得容易,就说也不愿说了。

长久的沉默后,她靠了过来。她的唇是热的,在我脸上游走。我伸出舌尖,却吻到她脸上咸咸的泪水。这泪水让我没法把体内的欲望释放出来。她的呼吸急促,皮肤开始渗出汗水。她口中发疯的母亲、生病的父亲也交替在我面前闪现;闪烁着的,还有大学的那女朋友——已经成为了一个女孩的母亲的那女朋友。

“这是中午。”我说。

“中午怎么了?管他的。”

这多不像她,大学时的她,是这样的吗?我试图想起她在学校的模样,可脑子一片空白。阳光射进房间,周末的午后,顶楼的风是燥热的,我也开始出汗。我开始回击,把她的衣服瞬间剥下来后,她的身子便窝在我的身体下。淌着汗的身体很腻,一摩擦交错,皮肤就牵扯得有些痛。我准备更进一步,她却忽然间失去了兴趣,用力推着我。我手一松,她趁机把衣服拉过去,盖在身上。

我也从失神中回转过来。

夏天就是这样,一个激灵足以消散我们所有的激情——阳光,是阳光左右了我们的所有欲念与行动,阳光是夏天里所有神智失控的罪魁祸首。

我赶紧说:“你等着,我下楼一下。”

穿好衣服,我跑到海北公那里抱回两个冰椰子。

她低着头接过去,长长地吸了一口,马上又从眼角淌出:“你说,我还有机会再来海南吗?”

她的话中夹着冰凉的水汽。

少陵无论如何不相信我和那女同学没有发生关系。他认为我是不是憋太久,憋坏了?或许,我此时在他眼中,就像当初他有师德时在那女学生眼中一样。我当然没法和他说,想当初,这女同学一直跟在我女朋友身后,她对我过去太一清二楚了——对于一个知道自己底细的人,欲望哪是能召之即来、指哪打哪的?我当然也没法和他说,是我们身上冒涌的汗水,让我们忽然之间兴趣索然。我当然更没法说,欲望上来了,可她病重的父亲、发疯的母亲幻影重重,我所有的动作都在多重目光的注视下。

“你他妈伤了人家!我肯定。”少陵语气坚决。

“怎么又变成伤人了?”

“当然是伤人!”少陵恶狠狠地说,“我算是想通了,当初那女学生想找我,我却装傻拒绝,这是最大的伤害。你说,她会不会因此怀疑自己毫无魅力?她会不会是因为我的拒绝,才疯狂地找所有能找到的男生去放纵?要是我当初没了师德,或许那便是她一段美好的记忆。你那同学来找你,无非是因为她害怕面对她家里不是病就是疯的惨状,无非是想跟你在一次亲热中彻底放松,好有勇气去面对家里的事,你竟拒绝了,你说你不伤人?她或许还抱着一丝留在海南岛的希望,所以才来找你,若是你给了她机会,她以后就有借口再来这个岛,你却屁没干,你这不是堵了人家后路?你还有脸说你没伤人?”

少陵恨铁不成钢,而我的恶人不当也不行了。

“浪费。”少陵十分沮丧,“你那同学……唉,真……浪费。”

2

敲门声很轻,很羞涩。

我开门的时候,海北公的女儿拎着一袋橙子:“少陵呢?”

“他出去了。你没他手机号吗?”endprint

“他不接我电话。”

“哦?”

“你们是住这里吗?”问完这句话,她都觉得问题比较无聊,探头观察我们的房间,笑了笑,“这是送给少陵的,帮我转给他。”

“你们……闹矛盾了?”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算是吧。”她把袋子挂在门把手上,转身下楼。

我正要掩门,却听到楼梯里传来少陵尖利的喊叫:“你来这里干吗?”

“我……送点橙子……给你。”

“我需要你送吗?”

“我……”

“你怎么知道我住这里?你跟着我是吧?是不是我回来的时候,你跟着我?”

“我……”

“你什么?你以后不要来找我了,我不想再见你了。在电话里讲得很清楚了,你为什么还要过来,你脸皮能不能不要这么厚?”

“我……”她的声音带着哭腔。

“走!滚啊!”少陵跑上来,摘掉挂在门把手上的袋子,往楼梯下扔,同时喊道,“你的东西,拿回去。别他妈来惹我!”少陵用尽全力,把门摔得整栋楼都为之一震。摔门声之后,是长久的声音空白,是比喧闹还要拥堵的寂静。少陵脸色狰狞,我想要问什么话,却不知从何问起。在我印象中,他们好起来闪电一般快,没想到闹起来也这么雷厉风行。少陵脸红脖子粗,靠着房门直喘气。

敲门声再次打破寂静。少陵几乎疯了:“你他妈想怎么样?”他狠狠把门拉开,就要冲出去,我赶紧过去,拉住他的手臂。他没有冲出去,是房东黑着脸站在门前,少陵要是收脚慢一些,已经撞到他身上。房东没说话,轻轻地摸着他的门,把门摸完,又摸摸门框,自言自语:“材料比较好。”我和少陵尴尬地看着他,他也不正眼看我们,只轻轻地甩出一句:“真摔坏了,你们赔?”他转身就下楼了,没再谈其他事——而正是他留下了这空白,更让我们觉得他高深莫测,更让我们觉得他还有厉害的招数没施展。房门再次关上,楼下的哭泣声也若有若无地传上来,让少陵的烟一根接一根。

哭声在我们这栋楼响了有半个小时才消失。

少陵一直没解释他为何跟海北公的女儿闹掰了,他好多天沉浸在某种不稳定的情绪中,有时甚至半夜忽然爬起,在大厅里转圈,自顾自念着:“去他妈的,去他妈的,去他妈的。”我被吵醒,看着他发红的双眼,丢给他一根烟和火柴盒。烟抽到一半,他的情绪才渐渐缓和下来。夏天的夜,一直到了这后半夜,热气才有消散的迹象——今年的闷热无边无际,老是给我错觉,要再这么下去,路边的房子也得晒化掉。少陵丢掉烟头:“你是不是觉得我对她太狠了?”

“跟我没关。我倒是担心以后不敢去她那喝椰子水了。”

“我也说不清为什么。原来都好好的,也出去了好几回,一直没事,说不清是怎么就一下子这样。”

“年轻男女,都这样。”

“我倒觉得和那天有关系。”

“什么?”

“那天,我们吃完消夜后,要去找旅馆的。我想走近路,要从祠堂后面穿过去,她不肯,说那里太暗了,还说她爸说过好多回,祠堂后面不太吉利。我心急,哪管那么多,就钻进去了,她也只好跟着走。一直绕了二十多分钟才找到出口。那天晚上,在旅馆也很没情绪,后来就再也不想见她了。不瞒你,我刚刚还梦到祠堂后面那破房子了。我在想,是不是真的像她说的,那条路鬼怪多,我进去后,撞邪了?”

少陵的脸在灯光下,散发着某种灰白气,我也有些发寒,想起第一次发现海北公的小卖部前,也曾迷失在祠堂后面。那地方不是荒地,可那里生长着茂密的植被,在这生长速度奇快的水泥钢筋面前,那些树与杂草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产物,散发着某种颓败、潮湿、阴冷的气息。那间老旧的瓦房,在白天也阴森森的,谁晓得那里面藏着什么?少陵显然也被自己所说的吓到了,只能再点燃一根烟,可手还是抖的。夜终于起风了,风是凉的,带着水汽。憋了那么久的水,终于要溢一些了!

我不愿关窗,让风更大一些吧。

一场热带风暴持续了好几天。天地成了一张嘴,吼叫着,暴雨是嘴中喷出的唾沫。少陵在暴雨之中整天闷着头睡觉。大雨喷射的第三天,我在清晨反应过来,雨水已经从窗缝渗透墙壁,靠着墙壁摆放的书,已经吸水吸得满满胀胀。我和少陵把一本本书在大厅敞开来晾,心情败坏到极点。这些书一直没能找到一个摆放的好位置,跟随着我挪了几个地方,常常是落满灰尘后,被我抖掉;再落满灰尘,再抖掉。可现在吸了水,抖不掉了。天好之后,在阳台上晾晒,它们却都歪歪扭扭,变成另外一副面孔。雨水之后,我只能买来厚麻袋把书都装进去,眼不见为净。

房东一直没来和我们算摔门的账,并非他对此事不在乎,而在于他也陷入了很大的麻烦。在好多天里,经常有五六个年轻仔堵在他门口,高喊着要见他。这几个年轻人要么头发颜色怪异,要么根本没有头发。他们在楼下不断地踢门,地上丢满果皮和纸屑,他们甚至在墙上贴纸,上面用红色油漆写着“欠债还钱”之类的话。为了表达他们的愤怒程度,一楼的墙壁已经被喷射了几个大大的“X”。这个代表未知数的符号,一直让房东躲着不出现。女房东从菜园挑着水桶回来,扑上去就拿扁担追打那几个年轻人。他们也不逃,抢过扁担,在墙角那狠狠一砸,断成了两截。女房东愣了好一会儿,才知道反应不能太慢,立即蹲下来大哭。年轻仔被这哭声扰得心烦,就踱步到巷口去啃甘蔗,眼睛瞪着我们这座楼,口中喷出甘蔗渣,希望守到房东。

女房东猛地想起什么,跑上楼来找我们借手机。拨通房东电话后,她喊着:“那些死路头的又来了,你别回来,你回来,人家打死你……”为了显得强势,她迅速跑下楼,直奔巷口而去。我们在阳台上纳闷她要干吗,她已经搂住一个小年轻的大腿,嚎哭不止。那年轻人也有些傻了,对着她的震天哭声,实在是不好下手,反过来求她:“你放手,你放手啊!我要回去了。”她却抱得更紧,哭得更撕心裂肺,不知情的人越来越多,都盯着这几个年轻人看。年轻人摇头晃脑,很想从人群中钻出去,却被堵在中间。被抱着大腿的那小年轻更加惊恐了:“快放了我吧,我保证不再来了,真的,保证……”他不断挣扎,趁女房东手一松,跳了出去,从一个人缝隙中钻了出去。其他人见势不妙,也顾不得了,纷纷跟在他后面跑了。女房东则立即收拾了哭声,身上的灰尘也来不及拍,立即回到楼下,去撕贴墙壁上火红的字,还拿出铁丝网洗刷墙壁上的“X”,可由于没有喷上香蕉水,红色的痕迹一直没散,反倒像是消融进了墙壁里。endprint

那几个年轻人连续来一个星期,房东就在外头躲了一个星期。房东再次出现时,红光满面,不像出去躲灾,倒像是享受了几天。而我在一个午后和海北公说起房东时,他手指一摇:“你说的,是不是那个圆肚子?”房东浑身其他部位不胖,就让他的肚子十分晃眼,尤其他爱扎腰带,肚子更是显得气象万千。

“就是他。”

“那小子,脑子精。吃吃喝喝骗了多少人?人家来找他要债呗!”

“他爱骗人?”我的兴趣被调起来了。

海北公劈开一个椰子递给我,嘿嘿地笑了笑:“这附近上、中、下三个村,哪个人不清楚他?看他都跟瘟神一样。”

“怎么说?”

“海南建省那时候,房地产跟什么一样疯狂,有的家伙昨晚还是睡垃圾堆的,第二天已经身家几十万了。那圆肚子当时是个浪子,他当中间人,帮人买地卖地,赚疯了。那时我也是胆子小,屁也不敢放,不然也不像今天这样。有老板想买地,却不是本地人,不熟悉,他就介绍,收中介费;没两三年,据说他就赚了两百多万。他在这几个村里,出名得很,是最早富起来的人。有些人想发财想得眼红,争着要卖地,没门路,也得找圆肚子——他是既赚买家,也赚卖家啊,这中间人两头赚啊。你说他肚子怎么大的?那些年里,他每天吃喝玩乐,能不大?以前还更大,村里人都传说他总有一天,会像气球一样炸掉。”

“他也是很有脑子啊?”

“脑子是有了,但有时也转得快了点,村里被他坑了的人,不在少数。当时他财大气粗,可不管这些,在外面养了几个小老婆,整天不回来,他老婆要问一句,难免被拳打脚踢。他卖的地多了,认识的老板多,现在他那房子的建材,都是直接从那些大老板的工地上拉过来的,一分材料钱不花,就把几层楼改建起来了。唉……”海北公说着,就苦着脸望着小卖部斜对面的一个工地。那是他近期在开工当中的房子,地是早些年就买下来的,却一直没钱修建,近来传闻说城市规划已经到了这里,再不建,若是拆迁队来了,什么也赔不到,难免落得两手空空;当然,还有另一个原因,是他那绿头发儿子已经在外面带着女孩子玩,修房娶亲已经是迫在眉睫的事了——据说他女朋友肚子大过一回,因为绿头发没婚房,她硬是不肯去登记,借钱把胎儿打掉了。海北公钱不足,房子便修得慢,时停时建的,成为他永远挂在心头的事。

“你说他那么有钱,怎么现在还整天被人家追债?”

“像他那么花,印钞厂也不够用。他在外面养的几个娘儿们,哪是省油的灯?都得拿钱去换。何况,也没折腾几年,房地产死了一大片,好多老板上吊投海,他欠人家钱有什么奇怪?不过,我也怀疑啊,那圆肚子不是没钱,是有钱,但就赖着不还。我跟你讲,越是有钱人,越是欠钱多;越是欠钱的人,越是有钱花。我们这勤勤恳恳的,说得好听是老实,说得难听是傻子。”他又说得有些激动,拿刀狠狠地劈着面前残剩的椰子壳。

在他的刀光闪闪中,我有些迷糊。我时常会犯迷糊,当我把一口冰椰子喝下去的时候,眼睛闭合,深呼吸,会有飘浮起来的错觉。这个感觉短暂而虚幻,当我试图去体验里面的真切时,却又消失无踪了。我想,对我来讲,夏天午后的冰椰子,是致幻剂,能让我在某个瞬间,从眼前的杂乱当中脱离出去,能让我在逼人发疯的炎热当中,感受到阵阵秋凉。由于和海北公的女儿相处又闹腾,少陵也不敢跟我一起来到这个小卖部了,甚至在他面前谈到椰子、椰子糖甚至槟榔,也得小心翼翼。在小卖部经常可以看到海北公的女儿,她见到我,不闪躲,甚至还会问我:“他怎么样?”

“还好。”

“他是不是有女朋友了?”

“我没发现,应该没有。”

她又低下头,去翻看那些厚厚的备考公务员的书本。在她安静地翻书时,我又狠狠地喝了一口冰椰子水,眼前浮现那个回老家之前前来看我的大学女同学,回忆我们因为汗水而无法完成的亲热。有时我也想,是不是因为没有完成,才会让我一遍又一遍想起?但,有时我还是避免不了内心那最真切的想法——若是当时进入了她,若是当时我们在夏日午后互相撕扯出彼此的声嘶力竭,这个无聊的夏日,会不会有一些改变呢?辰光无聊,我总是忍不住希望有改变,但改变是什么,谁知道呢?她若是在我身子下面浑身颤抖,然后哭出声来,那不也是一幅我手足无措又渴求已久的画面?

她前几天给我发来短信,说她的父亲已经救过来了,可她的母亲——那有精神病的母亲,却在一次热风中狂奔向村子外的孤山,等到被村人找回时,已经成为了一具僵硬的尸体。她说,她失去了母亲,可她竟觉得轻松,终于摆脱了,那是长达十数年的梦魇——她的复杂感受,我能从理智上理解,我知道一个精神病人对所有家庭都是难以释怀的捆绑,她母亲的死去,给了家里其他人重新去生活的机会。理智上的理解,不代表我能体会到那种纠缠与痛苦,不代表我能分担一丁点。我唯一能安慰她的,就是说节哀,说还有更好的日子在前头。她倒没有表现出某种情绪失控,只是在一个深夜,她拨打了我的电话,没有说话,只是在手机里抽泣,悲伤穿山越海而来。她哭了有半个小时,才轻轻地说:“你说,我妈是不是想让我们再活过来,所以才去山里的?”

——我给不了她答案。

某一个瞬间,我甚至已经脱口而出:“你还……”后面的话是“来不来海南岛”,可我却忽然停顿。她在那头等着我把话说完,我尝试好多回,也没法把话接下去,直接把手机挂了。

海北公的女儿合上书本,闷着头走出小卖部。在喷火一般的午后,她的步子好像不沾地,漂浮在滚烫的地面。海北公猛地把刀一甩:“喂,你别从那条路走!”她好像没听到,海北公站起来,高喊一声:“我说的,你没听到啊!”他女儿才回过神来,一转身,消失在一个拐角处。海北公慢慢坐下:“我这女儿啊,最近不知道是怎么了,老是没魂。还老是要往祠堂后面跑,告诉过她那里不干净,不能去,她闷着头就要去。唉,衰起来,打喷嚏也要掉两颗牙。”我不敢跟他说他女儿和少陵的事,不然很难说他不会提着他砍椰子的大头刀冲上我们所住的六楼,对着少陵展开一番生死要挟。endprint

喝完最后一口椰子水,我再次闭上眼睛,祠堂后面那片不是荒野又貌似荒野的所在迎面扑来。

3

房东回家第二天,便是他老婆和他没完没了的争吵。缘由是她在洗衣服时发现了他口袋中竟然藏着安全套,竟然还是连成一串的三个。不是一个,是三个。鬼知道他在之前还用过多少个?这还不算,和套套在一起的,还有一瓶药丸子,她扣留下来,去问了药店后才知道,那是壮阳用的。她骂人的话层出不穷,但大意就是,她守着这栋房子,一个人对付着那帮上门的讨债者,可他竟然那么不要脸,竟然在外头只顾和他的老相好风流;那死鬼,多少年没碰她了,可竟吃了药去养外面的妖精;风流也就罢了,还把痕迹带回来被她发现。

噼里啪啦,是碗筷破碎的声音;乒乒乓乓,是铝锅摔到地板的声音。

少陵在阳台那探头往楼下看,边看还边预告:

“鞋子丢出来了!”

“靠,现在是水桶。”

“哇,手机也丢了。”

……

战事升级的后果,是房东不敢马上出门,以免落入又去见妖精的口舌。他只能到六楼来,把门紧紧关住,以便阻挡他老婆摧枯拉朽的哭声。他还替我们考虑:“这六楼又没水,还整天有人在门口闹事,我老婆又吵,你们还能住得下?真服了你们!你们还是搬吧,找好地方就搬吧。”虽然刚刚经历过一场不能反抗的伏击,房东却没有任何风度的减损,他的衬衫还是扎在裤腰带里,皮鞋是尖头的,光亮如新,发型纹丝不乱,蚊子踩上去会摔断腿。少陵对他的临危不惧表示佩服,连忙递烟上去讨好。房东也不客气,还让少陵帮他点着,他吐了一口烟气,伸出手指用力地敲着屋门:“这声音够清脆吧。那天你这小子那么用力还摔不坏,你以为这是随便什么垃圾门?告诉你们,我这栋楼,都是最好的材料盖的。”

“是,是,房东你有钱,肯定买了最好的材料。”少陵笑着说。

“我还用买材料?跟你们说,你俩小屁孩,没见识。我当年,帮多少老板买过地?这些建筑材料,我一分钱没花,都是从那些工地上直接拉回来的。这些材料都是检测过的,最好的,我没花材料钱,只花了工钱就把这房子修起来了。我对我老婆还不够好?村里几个人有这么好的房子住?我早跟她讲过,让她别种菜,坐着收些房租过日子,她偏不肯,整天泡得跟个泥人一样,身上都是浇菜的猪尿猪屎味,能跟我出去见人?你们看看,我这身衣服,我老婆那样,和我在一起,还搭配?她爱苦命,我也没办法,她不让我有面子,我也只能找别的女人啦!”房东说得激动了,把烟头随手丢了,两只手交叉着抚摸着他气息饱满的肚子。

“是,是,是!”少陵完全赞同。

虽然还叫“村”,村委会配套干部也一应俱全,但无疑这个村子已经淹没在高楼之中。上、中、下,是相邻的三个村子,三个村子多年前是一个宗族三兄弟分枝散叶开来的,有同样的祖先,公用着一座祠堂,便也有了相同的向心力。在全岛各地翻修祠堂的风气里,这一座并不恢弘,墙体也有些年头了。邻接着城市边缘,村里人脑子都很灵活,大多都在城里有着生意,祠堂里拜神的香烛便没断绝过。每家每户对财神的敬拜时间也不一样,有人说了:“别人都在初二和十六拜,我们也跟着,有什么意思?在别人不拜的时候我们拜,才是虔诚。”祠堂前面的鞭炮灰不曾断绝过,随时都是红红如血。我和少陵在祠堂前徘徊许久,也没想好要不要去祠堂后面那片荒凉之地探个究竟。

我们也已经在村里打听了好久,知道那片地有着一些不太干净的过往。那要追溯到几十年前了,村里大多数人也说不太清楚。大概是解放前,有日本人追捕的革命者逃到这片地方,村里有人告密,日本人进村之后,由于无法确认哪一个才是追捕对象,杀了一大批无辜村民。这些被杀的人,被集中掩埋在现在祠堂后面这块地的一个大坑里。时过境迁之后,各家各户想来迁坟去单独安葬,却已然没法在那堆枯骨中认出各自家人,在八音队的吹吹打打中,各自认领了一些枯骨。也有一些没人认领,就又重新就地掩埋。后来便有人说这个地方很玄,而之后几十年,村里人口剧增,原先的宅基地安置不下,这块地也成为住房的用地——可谁愿意住这里?只能抽签,有些倒霉蛋抽到下下签,只能接受上天的安排。海南建省初期,村里不少人发了财,决定重修祠堂,选址时竟选中了这里。村人分成两派,反对派说修祠堂要选风水宝地,怎么能选这种阴森的所在?赞成派则说,正因为祠堂气旺,修在这片地方,可以镇邪,住旁边的人也可以不用整天担惊受怕了。请来风水先生选址,他则在这片“邪地”边上选了一个地方,算是给了双方都有台阶下。可祠堂修好之后,其后面的住户,有能力的都已经迁出,在新的宅基地上建房——谁也不愿和村神、境主当邻居。剩下的两三户,被吸光血气一般,显得愈加破败了,他们的瓦房和院落在周围五六层的平顶房掩映下,又成了村人绕行的角落。

“管他娘的,走吧!”趁着日头正旺,少陵率先闯进祠堂后面。

我只能跟过去。

强烈的阳光让一切都无所遁形,树影摇曳之下,闷热之中透着丝丝凉爽。上回有些泥泞的小路,已被晒得发白。各种草在疯狂地长,好像要拼命长到苦楝树上头去。那三间被我们想象得阴森的瓦房,在这个中午散发出某种安静的气息。有一间瓦房还修了院墙,我们凑到院墙边往里看,里面洁净干爽,四棵番石榴树的枝叶把院子遮盖了一般。屋里应该是有人住的。少陵有些失望,他想来寻找的那种说不清的东西,连一点痕迹都没有。他说不清那晚他和海北公的女儿绕在这里到底遇见了什么,而眼前的一切,或许和强烈的日光有关——这么猛烈的日光下,有什么经得起晒呢?

可我第一次在这里迷失,又是为何?

“走吧,去喝椰子。”少陵有些失望,却又双眼放光。

“你还敢去人家店里?”

“为什么不敢?”

后来,少陵才说,和海北公的女儿闹腾后,他有时欲望来了,无处可泄,在夏夜里无比折磨,翻来覆去翻来覆去,翻出一身的汗水津津。他需要到祠堂后面把那迷惑他的东西找出来,然后丢掉。他得再去找海北公的女儿来耗散身上无穷的精力——夏日那么漫长,何时才能秋风起啊?endprint

少陵的自信,再次得到了海北公女儿的回应。他们有时也不去开房了,就在我们租住的房间里,或者压抑着声音,或者放开来叫,完事之后,再每人端着一个椰子喝。那段时间里,他们天天在房间里做爱,不觉疲倦。少陵房间里那种腥味,门都掩不住,简直是在破墙而出。

他们快活的时候,我却在那些夏夜里难以入眠。偶尔睡着了,却被无边无际的梦纠缠不休。在那些梦里,有一部分是和祠堂后面的有关的。我总是长时间陷入那走不出的小道中,无论如何也走不出来。到了最后,我总是放弃走出来的希望,盯着那个院子的大门,盯着从院内伸出的番石榴树枝叶——我想翻墙进去。我就翻了,墙上插满了碎玻璃,我坐在上面,觉得很柔软,好像那是草,温润清新。碎玻璃让我在墙上流连好久,我还是准备往院子里跳。这一跳让我一直下坠,没有尽头,坠落到我绝望时,一声“哟呵”才把我唤回来——我躺在床上。后半夜的房间,黑得没有一点光。也是此时,我才想起来,我是不是已经丢失了自己?在夏天里,我一遍又一遍说着别人,却没发现,自己像是在中午的阳光下,影子消失了,只是空无,是一个没有灵魂、无所事事的无聊汉。孤独潮水一般涌动,我再次陷入梦中的那个绝望深渊,可,现实里再也没有一声“哟呵”把我唤醒。

4

房东在一次夜行中,被一群人以麻袋套头,拳打脚踢外加棍棒,他鼻青脸肿不说,右脚踝还被硬生生打折。那群人临走前丢下一句狠话,下次就不是这样了,他们已经准备好刀子,下次要挑断脚筋。据房东后来说,他掏出手机准备报警,发现手机已经四分五裂,就没有报。他很清楚是谁来找他的麻烦,可是没有任何证据,他也不敢把事情挑大,毕竟,他还欠着人家很大一笔账没还。房东老婆在中医院看到他双腿已经夹着厚厚的木板,立即报了警。警察到医院问了一些话,房东顾左右而言他。警察走后,房东一巴掌扇到他老婆脸上。“废物,狗屁都不懂……”——房东拄着拐杖,在我们面前恨恨地说。在他看来,他和对手的争斗,才刚刚开始。

而少陵和我,则要考虑另找地方住了——我们是租客,可房东的对手不一定清楚,难说他们不把我们当成房东的儿子、侄子或某个远房亲戚?我们有看热闹的心,却没有参与到热闹当中去的胆。

房东被打折了腿的事,迅速在村里传扬,海北公也在我去喝椰子时,悄悄拉我到一边问个究竟。证实之后,他冷冷地笑:

“他也有今天!”

“阿公,你跟他……”

“我跟他?”海北公摇摇手,“他早该这样,他做了多少坏事,早该被打死。”

听他口气不平,我也不好多问,可他却自己忍不住了,他指着祠堂后面的那片掩盖在绿色当中的地方:“你走过那里的是吧?你看过那里有间院子?”

我点点头。

“建省之前,那里人气挺旺。后来,就是你那房东,带着人来买村里的地。买卖嘛,总有赔有赚,这也正常,可他带着的人,常常在合同上作假,村里种田的人抠文字能跟那些人比?有些人不知轻重,合同一签,吃了很大的亏,钱没拿到多少不说,有些人去打官司,却被判得倾家荡产。好多人是祖屋都卖了啊!你那房东不帮村里人,帮着外人来骗,他那张嘴又会说,把胸脯拍得震天响,多少人上当啊!”

我对这个村太陌生,这里不是我的故土,可我知道人从土地上被连根拔起的苦痛。我只能等着海北公继续往下讲——我知道他话匣子一开,肯定就会倾泻完。他从小卖部门前堆着的椰子山中拎起一个,砍刀一斜,开始剥皮,发出一声“哟呵”后,继续讲:“后来,有老板看中了这块地,想圈下来盖一个练车场,在你房东的穿针引线下,大多人都签了合同,就有一家没签。没签的那家是村里一个种菜的,母亲很老了,只有一个脑子发木的儿子,两人哪懂一个字,就认死理,说那是他们生的地方,卖了还怎么过活?就是不卖。这事闹了一两年也没停歇,签了合同的人,恨她母子恨得要死。在那两年里,也是怪,那地方经常有人见鬼什么的,晚上还有人在那哭。那只会闷着头给菜地挑水的儿子,整天被一帮年轻人围堵在菜园之外又是打又是嘲笑,终于有一天,他一咬牙,吊死在院门之外的那丛竹子上。那竹子后来烧了,谁还敢留着?死了人,那可就是大事了,你那房东也不敢逼紧这事了,听说他族里人也在酒桌上给他脸上泼过酒,说做得太过分,以后族里祭拜,他就别回去了。也有些风言风语传出来,说闹鬼的事,是他叫人装扮的,为的是吓那老女人;那打笨儿子的那群人,也是他的安排。你说可恶不?……人家死了人,他却发了财,这世道啊,就这样。”

海北公拉开冰箱,把削好的椰子放进去冰冻:“人一死,村里有些年轻人就开始闹了,再加上准备买地的老板周转不顺,这事就搁了一段时间。后来形势不好,搞房地产的老板死了一批,听说准备买地那老板也在其中,他在西海岸投海的,捞上来时,胀得像一头肥猪。你那房东的中介日子也做到头了,当然,他也赚饱了,他的钱多着呢,欠账却不还,不把他的腿砸了,砸谁的?那个祠堂,是建省后,村里一些人赚到钱后修的,把祠堂选在那里,好啊,你也知道,祠堂一修,可就不能随便拆了,村人都得拜着这地方,把这村子拆光了,祠堂还得留着。要把祠堂也拆掉,花的工夫太多,很多老板不愿意耗进去,往往祠堂边的地,也没人看得上,这下,那种菜的老女人,也就有一份保障了,至少到现在为止,再没人来问那地卖不卖,再过几年她死了,村委会再卖,也跟她没关了。”

海北公摇摇手,让我凑近,他压低声音:“谁都不知道,祠堂选在那,是我的主意。我是海北过来的,在这不能随便说话,会惹祸,可那风水先生是我介绍给村里的,他选在那位置,其实是我的一份私心——要是祠堂不修起来,什么时候有人看中那块地,那老女人不得跟她儿子一样吊死?”他把头抬起,嗓门变大,“那块地,说鬼怪也鬼怪,不鬼怪的话,住在那的人怎么都没个好结局?走过的人都难免流冷汗,我都得绕道走。但是呢,也不是地坏,是人心坏了——你那房东就是。你们还是早点另找地方住吧,再住那,难免会惹祸啊!”

5

这一年的闷热一直持续到晚秋。endprint

随着秋意终于抵达,海北公的女儿在我们宿舍出现的时间次数越来越少。当长袖衬衫套到身上后,她终于不再出现。少陵也没有多少焦虑,好像他体内的躁动,已经随着闷热的消减而消减。而天气一凉,有着些许迷幻作用的冰椰子水对我的诱惑也变得微弱了,我不再在海北公的小卖部露脸。才上班没多久,少陵在办公室待的时间越来越多,说是下半年了,公司里忙得很,都在赶业绩。有一天他在墙角翻到两本书,呆呆望了一会儿,就丢到垃圾桶里去了——那是公务员考试复习书。我问:“怎么把书丢了?你不准备考了?”

“从来就没打算考过。当时为了追她嘛,装装样子……”

“现在不需要装了?”

“她要找真正的公务员,我这装装的,就算了吧!”

也是在我的好奇心追问之下,他才简单地透露了几句。大意是,海北公的女儿曾跟海北公说,谈了个朋友,是在公司上班的。海北公则表示强烈的反对,说他这些年见人见多了,多少大老板,腰缠万贯,却不得好死,最占便宜的还是公务员,她不谈就罢了,要谈就得找个公务员。“我一没兴趣考,二是大半考不上,那就不谈了呗……”少陵头有些低,“她说是她爸想让她找公务员,谁知道是不是她自己的意思?她怎么想,谁知道?”少陵对此事的无所谓,倒并非是他不介怀,而是他公司人力资源部的一个女的,已经同意和他出去喝茶、唱歌。少陵进这公司,当初就是那人力资源部的女的最先面试的他。在同一个屋顶下上班,那就好办了,虽然办公室的人对人力资源部那女的都不大愿多谈,都觉得她有些刻板,可少陵还是打听到了,她单身。其实,单身与否也是不太重要的,少陵目前心里开始觉得,貌似刻板的人,若是疯起来,那是谁也挡不住的。他想去试一试。而没过多久,他证实了他的猜测,那女的,果然疯。按照少陵的理论,在夏天里,他需要有发泄的对象,凉风渐起,当然也得有人抱着取暖。

听说少陵和海北公的女儿散伙后,最兴奋的却是到六楼抽烟的房东。他哈哈地笑:“散得好,散得好,以前我是不想讲,现在既然散伙了,我也不妨说说,真跟那个白骨精,你不得衰死?”少陵却容不得别人说他的前任,声调高了起来:“你说谁白骨精,你说谁?”他就要去夺房东手中的拐杖,我只好拉住他。房东的脸也顿时黑沉沉起来:“我也是好心,话听不听,是你的事。我讲的就是那个排骨精,那个海北贼的女儿。”少陵把我一推,抢过房东手中的拐杖:“你他妈骂谁贼啊?你他妈骂谁啊?”房东摇摇晃晃了几回,扶住墙壁才站住,他黑沉的脸散开了,嘴角讥诮:“那砍椰子的不是贼,还有谁?”少陵把那拐杖挥舞得风声呼呼,也没能把房东的嘴巴唬住。

房东等拐杖慢下来后,缓缓说:“建省那些年,我帮过这个村里多少人?有些人生病,缺钱,想卖地,求我帮忙;有的生意周转不灵,也找我帮忙救急,我也帮忙了,可换来什么?你们小屁孩懂个鸡巴,你们懂屁!我换来的,是臭不可闻的名声。就是那海北贼,当年他见我赚了钱,想跟着我一块干,求了我两个月,我都不愿带他,我知道,有些事介入的人太多,就坏了。后来他说他确实缺钱,家里什么人在医院等着救,让我务必带带他,我也是心软,喝了两口酒,就答应了他,给他赚了几回钱。那贼子不感激也罢了,后来还想撇开我们自己做——那就撇吧,他也脑子不笨,还真给他谈成了几回。但他妈的也太不像话了,当初有老板看中了现在村里祠堂后面那块地,我带着老板去看了,双方谈得好好的,他却暗中作梗,说有别人出了更高的价,硬是把这事坏掉了。他妈的,他不是贼,还是雷锋哦?他出了高价,要真的卖了也没啥,他那是胡吹牛皮,后来那地不一直拖着?硬是要破坏我的生意。”

他面红耳赤,言语中有一股喷涌而出的愤怒,少陵反而静下来了——毕竟,房东现在骂的,并不是少陵睡过的那女人,只是那砍椰子的糟老头。房东见声势占了上风,立即乘胜追击:“要不是海北贼的使坏,那块地也不至于变成现在那个样子,路都没人敢走。要是当初卖了,这个村子也不是这个鸟样了。人家那大老板后来因为这事拖着,一下周转不灵,后来倒霉,垮掉了,投海死的;我还没死,现在腿不也坏了一条?这都跟当年那事有关,我不骂他骂谁?这些年他蹲在小卖部里跟孙子一样,那他活该,就他那德行,就活该没起色,谁还敢跟他做生意?他活生生把他自己的名声搞臭,他还在这一带装好人呢,你们知道他名声多臭?后来祠堂后面那个女人来找过我,因为她的傻儿子伤重,缺钱救济,还不是我出了钱,海北贼出过一分?后来那傻子没救活,但我是出了钱的!海北贼到处说为了保住那块地,暗中叫风水先生把祠堂建在那什么的——他真当自己菩萨了?我跟你们讲,那贼人就是他妈的心里嫉妒,觉得他没法舔到,别人也别想吃成。你说,我不骂他是贼,我骂谁?你这小子,你和他女儿分开了,是好事,就他那心理,能看上你这样的?”

或许是最后一句话刺激到了少陵,让他不得不想起了海北公的女儿因为他不是公务员而提出分手。他猛地爆发了,把手中的拐杖往墙面丢去,咕咚,反弹回来,在地板上蹦跳着。也是因为他这一掷,我才知道,有些事并非貌似不在乎就真不在乎,海北公的女儿先开口还是少陵先开口,意义是完全不一样的。

房东缓缓捡起那根拐杖,狠狠地敲了敲地板,转身下楼,从楼梯间丢上来一句话:

“你们,搬家吧。明天就得搬,后天无论这房间里有什么,我都清掉。”

6

“我父亲已经过世,冬天来了,老人一个接着一个,抵不住。我离开了村里。我父母都不在了,这里对我来说,是空荡荡的。我只能离开。”

——我的大学女同学,没有给我打电话,没有给我发短信,只往我的电子邮箱里发了这么一封没前没后的邮件,就彻底消失了。看到这封邮件时,我立即拨打了她的号码,那边已经传来提示空号的声音。连续拨了十三回,我才彻底死心,手机里的声音永远不会急躁、永远充满真诚的耐心,以至于我在一瞬间怀疑起,这个人有没有存在过?我试图想起她的名字,可二十分钟后,才发觉这是徒劳。我问了少陵,他也是在我的提示下,想了十几分钟后,猛地一拍脑袋:“哦!是她啊!”再没下文。后来,在一个偶然的场合,我遇见大学时的班长,问起那女生的消息,那班长眼睛瞪得老圆,说我们班有过这么一个人吗?记忆就是这么操蛋,她的消失,让很多事情都变得不是很确定。她当年和我女友什么关系?她真的有一个发疯的母亲与生病的父亲吗?她为何在离开海南岛之前找到我而不是别人?她给我的一封邮件,是不是寄错了,她需要跟我说明这些事吗?endprint

唯一确定的,是她真的彻底消失了,之后再回想起,心中则只剩下一个念头:我他妈当时多傻逼,为什么不跟她来一回?当然,随着冬日愈深,这种欲念也往往被寒风逼得不敢露脸——我们,也都把头缩进衣领中。经过一个无比炎热的夏天后,海岛的天气来了一个大的颠覆,要报复我们一般。我和少陵搬的新住处,离原来的房子不远——被房东逼走的我们,来不及细想,只在隔了几间房子的地方,租了一个单间,很拥挤,但冬天里正好互相取暖。

也就在春节前的一个月,原来的大肚子房东,在一家茶馆喝下午茶时,被一群年轻人冲进去打倒,他的左手无名指,被一把铁钳当场剪掉,惨叫声传出好远。有人报警后,警车开到现场,房东已被送去医院包扎,茶馆里只留下一摊血,刺激着茶客的脸。茶馆老板往自己脸上扇巴掌,说每个月的初二和十六,都记得拜财神爷的,只有上个月他去别处吃酒,忘了,立即摊上这倒霉事。他妈的,在他的店里流了那么多血,他的生意还怎么做?茶馆老板不得不休了两天生意,请来附近法力最强的人到店里驱邪。

据说警察问了大肚房东不少事后,大肚房东把一些事供了出来,他很清楚袭击他的人是谁。对方也没逃,等警察找上门后,他直认不讳,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一切处罚。可是,他同时也写好了诉状,把大肚房东欠钱未还的所有证据列在其后,准备把房东告上法庭。大肚房东的那根断指,成为这个村子冬日中最被热议的话题。女房东显然已经被吓得神经兮兮,整天拎着一个竹筐到祠堂里祭拜。随着年底的到来,祠堂也显得比以往更加热闹,外头永远都有鞭炮响,永远都散落着一地红色的纸屑。

祠堂显得热闹除了因为春节的临近,还有一个原因。据说祠堂后面出了一位婆祖,就是当年那个死了呆笨儿子的那个老太婆。这位婆祖也是最近才显出法力来的,她曾教给一个买彩票者四个号码,那人把一些街道卖彩票的都横扫了一遍,中了有六十多万,成为一件天大的新闻,中奖者也给婆祖包了一个大红包。后面就陆续有人去找她求号码,她却不再说了,她把理由说得很坚决:“我告诉你们号码,那些卖彩票的不就得败家破产了?”她越是不说,越是引起一些人的好奇,以为她不过是嫌弃胃口太大,都许诺要给她什么什么的。她一概不理。她倒是更愿意给一些人占卜算卦,教人怎么躲避灾祸。

这个老太婆如何变成了一个通晓天地的神婆,成为一个谜。在很多人印象中,她是大字不识一个的,可眼前她甚至还会掐指算卦,还会在红纸上写下你的运程,还会画出一个符,让你带回家安在某个角落或者烧灰泡水喝下去。总之,她是忽然之间,就成为被供奉的人的。甚至有一度,她门前的香客,比进祠堂祭拜的更多。常常发生的事情是,祠堂前刚刚吊起一挂鞭炮,祠堂后面的那座院子,已经噼里啪啦轰炸了起来,让吊鞭炮的人吓得后退两步。村里很多人固然是半信半疑,却也开始有人拎着菜肉、捏着红包前去探访了。对于村人的问询,据说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可一个人除外。

——大肚房东的老婆也知道她老公以前和这神婆有过节,可眼前的形势,不得不去求人——求神了。她买了一只大猪头,包着够她一个月伙食费的红包,前去请求指点迷津。可刚刚进院子,那个大猪头就被丢出门外,女房东只得怏怏地捡起沾满土灰的猪头,默默地走了,她也不敢咒骂,她对有神力的,都心惧万分。

少陵也想去问问这个神婆,他的运势什么时候到来?

我笑着说:“你也信?”

“试试看嘛!”

他买了一箱饼干,拉着我一起去。

绕过祠堂,眼前却已经是完全不同的一幅景象。冬日阴沉,那些树都病怏怏的,可由于最近来的人多,阳气很旺,杂草已经显出退却的迹象。有风吹过,却不再是阴风,而是夹杂着丝丝缕缕的香烛味。跨进院门,里头的番石榴树依然在招摇。院子里还站着四个人,都是从这个城市的某个角落赶来的,他们已经聊得很熟。神婆模样的人,并不在其中。很显然,还有人在屋里问询神婆。我只能继续打量这个院子,这院子里竟然有着某种奇异的洁净,木叶不沾地,水泥地板不染尘。少陵已经和那等着的四个人聊成了一块,他们互相打听着从何处听来的这位神婆的神迹,讲着他们不得不来到这里的理由。

不一会,屋里已经有个大妈出来,满脸通红,少陵和那四个人要围聚上去问点什么,那大妈摇摇手,闪身出了院子。有一个秃顶男人立即进门去了。神婆接见竟然还有规律,每人大概只见了十分钟,在这四十分钟里,我坐在一棵番石榴树下,猛然涌出某种奇异的悲伤。这悲伤没有来由,更不知朝何处去。我眼前不断闪现着那个给我发邮件后就消失的同学,她竟然和我记忆中的前女友的脸重合了。她们竟然有着一张脸吗?我又想起,毕业后,到底是什么力量推着我,让我住到这个城市边缘的村子来?又是什么力量让我浑浑噩噩,像一个飘荡的幽魂?我看着这棵番石榴树,眼前一个恍惚,竟然看到上面结着一颗硕大的椰子——我浑身一颤,那颗椰子没了。

少陵拉着我进入屋内。在我们后面,又来了两个等候的人。屋内很简单地摆设着一张有靠背的老椅子,神婆就坐在那儿。她身边的地上,已经摆满了人家送来的礼品。她面前还有一个香炉,边上还有烛台。少陵把那箱饼干放在地上,说:“我想问问我春节后的运势。这一年我说不上衰,但也谈不上好,我想知道,春节后,我会不会有转变?”神婆盘腿坐着,头发梳理得纹丝不乱,面目安详,完全不像一个困顿多年的孤寡老人——是不是多年前呆笨儿子在家门口的吊死,也让她顿悟了某些东西?神婆拿出一对占卜的木片,让少陵丢了三回,少陵丢了。神婆淡淡地看着,等少陵把木片交回原处,她让少陵把生辰八字都告诉她,她掐指算了好一会儿,淡淡地说:“你春节后,事业会有起色,但男女的事,可能不太顺。”

少陵脸色一下子就黑了。神婆还是淡淡地:“也不是春节后,你现在就遇到男女问题了是不是?”少陵更是一下子紧张了,双手摩擦着裤腿,他是想起了海北公的女儿,还是想起了单位里那个人力资源部的女同事?少陵赶紧说:“你说的事业有起色,怎么说?”神婆说:“你适合自己出来做事,不适合在人家下面打工。”神婆说完,就闭上眼睛,再也不搭理他。少陵便掏了二十块钱,塞到神婆左手边的一个功德箱里,招呼我出去。“等等。”神婆又睁眼了,她竟然指着我,有什么话要破口而出,可她终于压制住了。我想要问她,她却又闭上了眼睛,我的话也就缩回肚子里。我只能把她的手指当做某种暗暗的提醒,把那当成她对我的好意,我也掏出二十块,塞进那个功德箱。她的神色一直是淡淡的,既不欢迎,也不排斥。她闭合的眼睛没有再睁开的意思,我们只能离去。endprint

又有一个人进屋来。

老实讲,神婆最后的那句“等等”,确实让我好多天内十分忐忑。我不知道将会有什么祸事,正快马加鞭朝我奔来。一周之后的一个深夜,一场雨不期而遇。冬天本该是梅雨,可这场雨却离奇地大,让我和少陵不得不几次醒来。第二天,我才发现雨水从没有关紧的窗户吹了进来,滴进了我放在窗边的电脑主机。进水的主机在我摁动开机后,噗地响了一声,接着便是烧焦的味道——电脑报废了。我抱着主机跑下楼,打的直奔电脑城。维修店的人闻着那还没散尽的臭味,检查了机箱:“主板烧了,硬盘也坏了。”

我顿时陷入绝望,这意味着我写了将近一年的那个故事,终将成为一片虚无。那个幻想中的故事能不能旷世已经不重要了,关键是这个故事陪着我长途跋涉了整整一年,是我一年来没有虚度的唯一见证,可它在一瞬间就化为了虚无。这一年的时光,没有留下任何印记。这不是手写稿,手写稿着火了,至少还能存些灰,这电脑一坏,灰都没有。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就是那神婆所指的事,但这事,确实能把我摧毁。之后的好多天,少陵一直对我很愧疚,他说,要是当初他不说那句“你不可能写完这个故事”,或许不会这么衰。

雨中的冬日真冷啊。

7

春节之后,少陵从那个公司离开了。离开的理由他也不讳言,和他睡过好多次的人力资源部女孩,在私下和经理也有一腿——其实不是有一腿那么简单,在少陵进那公司之前,她就是经理的小三。经理找少陵谈过一次,少陵就识趣地从那公司离开了。他和那女的吃了一次散伙饭,据说那女生在咖啡馆里涕泪横流。少陵很快找到一个合伙人,一起合办了一家印刷厂,合伙人出钱,少陵负责拉业务。正如神婆所言,这竟成了少陵事业的转折点,他竟开始顺风顺水。而由于印刷厂离我们租房的地方太远,少陵很快在厂房附近租了另一套房,搬离了。

春色萌发的季节,我成了孤家寡人。

春节后不久,天又渐渐变得燥热,这个村子则到处宣扬着各种消息,说是政府规划已经下达,这个村子将要整体搬迁。几乎在一瞬间,村子里布满烟尘,到处都赶着加盖楼层,也有挖土机进来了,开始挖地基,盖新楼。与此同时,则是一些戴着眼镜的人,左手拿着本子右手拿着笔走在村子里,他们是在记录房子原来的层数,为以后的拆迁赔偿存档。而有两个记录人员被莫名其妙的石头砸伤后,村子里的气氛很快就紧张了起来。按照传说中的规划,这里将会成为一个大型社区,高端奢华。村里那些有头面的人物,天天在茶馆里泡着,商量应对之策,大肚房东作为对房地产深有研究之人,也参与其中——但很显然,此时的他和多年前已经不一样了,他的房子将是被拆的对象,和他多年前靠此赚钱的心境完全不同了。他凝重的神情、一摆一晃的身子,是茶馆里最让人印象深刻的画面。

我所在的报社,由于在春节期间报了某些官员收礼现象,被上头一个匿名电话打来,说是那些文章里有影射现实里的某个人,对某个在位领导的声誉造成了无端影响,一批编辑被处理了,我恰好也在其中。对于丢失掉这个工作,我好像也不是那么焦虑——可能我也觉得目前温吞水般的日子需要一个推力来让我做出改变。我重新走进人才市场去投简历,在折腾了将近一个月后,找到一份网站编辑的工作,那工作有时要上夜班——也就是在办公室的电脑上删掉一些敏感的帖子。我也准备在新公司的附近找房子,避免整天赶在路上。那几百册图书,再次刺痛我,要论斤卖掉,实在不值几个钱,刚好我即将去上班的那个网站上,有人发出帖子,给山村孩子捐书什么的活动,我按照上面的地址,把所有的书寄了出去。物流的车停在楼下,一袋一袋的书被丢到车上,激起阵阵灰尘——而我终于轻松了。

那个电脑,我也论斤卖了。我去年一年,就值八块三。

收拾妥当,已经是三月底,这个海岛已经热了。我忽然想起海北公的小卖部,就踱步到了那里。海北公并不在,只有他的女儿在守着店铺,周围仍然是木工店里传来的锯木声,尖锐凄厉。他女儿看到我,愣了好久,也不说话,默默地从冰箱里拿出一个椰子,刀一劈,摆放在我面前。我闭上眼睛,椰子水通过吸管流淌进我体内,某种幻觉性的画面又再次浮现,夏天又要来了。

“他怎么样了?”她终于还是问了。

“早搬离这里了,也有一段没联系了,也不清楚怎么样。”我交给她早就准备好的答案。

她好久才说:“也是,没有谁,是完全离不开的。”

小卖部好像布满了灰尘,应该是很长时间没打扫了。我随口问:

“你爸呢?”

“回老家了。”

“哦?都现在了,还没过来?春节过了好久了。”

“他不会来了。他回老家了——死了。”

“你说什么?”我手中的冰椰子顿时着火了,从手掌中滚落地面,椰子水洒在地面上,椰子身上滚上一圈沙尘。

“他身体很硬朗啊!”

“是啊,很硬朗,可一摔,就再也不硬朗了。”她仍旧面无表情,手指一横,指着她家正在修建的房子,竹架还没拆,那房子还是没有竣工,“那房子修修停停,我爸在上楼监工时摔了一跤,从楼梯滚下来。也不见得摔得多重,可他心急,说他打听清楚了,说人家看中这村子了,要赶紧建好,不建好,到时拆迁了,屁都没赔到,一辈子的积蓄就打水漂了。他一心急,伤也没法养,后来就说胡话。我们劝也没用,他说有知道消息的朋友传话出来了,这村子的规划快完成了,他急得整天上火,又发愁去哪借钱把剩下的房子收尾,他这么一着急,哪受得了,后来……春节前就走了,当时挺冷的。”

“没想到……”

“我们也没想到。我爸快死时,竟然让扶他去祠堂后面那神婆家看看。他以前老是说那里不吉利,让我们不要从那走路,这一次也是鬼怪,主动去。我妈为这事,闹得要上吊,可气都快断的我爸,却坚持要去。最后,我妈认输了,她亲自推着三轮车把我爸送去那神婆家。神婆看了后,也没见好,我爸倒是看开了,说人各有命,说这一回死也好,活也好,都是注定的。他还是说他自己早该死了,有些事错得太离谱,能不死?……反正,从神婆那回来,最后那几天,没一句话正常的。我妈为此气得不再理我爸,我爸死后,她也不哭,只生气,还咒那神婆,总有一天也不得好死。都是神人,都鬼鬼怪怪……”endprint

她呆呆地坐在我对面。

又过了好久,她才问:“你还住这里?”

“快搬了,换了新的地方工作。今天才把我那些书处理掉,可能后天就搬。”

“都走了。”

“都走了!”

“晚上,我去找你?”

“我不住那大肚家里了……”

“我知道你住哪,晚上,你在?”

我不能不在。

她在十点刚过时,拎着两颗冰椰子来到我的房间。几乎没有任何过渡,我和她就纠缠到了一起。收拾得一片狼藉的房间,根本不适合两个人躺下来,可我们用某种奇怪的姿势,完成了暴烈的燃烧。在那一刻,海北公的女儿,和那个消失的女同学,和我的前女友融为一体,我分不清。其实,怎么分得清呢?她们急促的叫喊、呻吟和呼吸,都差不多;她们身体的扭动,眼神的无望,差不多。当然,在海北公女儿的眼里,我是不是也跟少陵差不多呢?行军到后面,她已经彻底失控,脸上全是泪水,哭喊不绝,好像要趁着这个机会,把所有的积郁倾泻而出。一次倾泻不完,那就第二回、第三回。

本就狼藉的房间,更加乱了。我们每人捧着一个冰椰子,任由椰水中的致幻剂在体内游动。

夜空中却有人凄厉地喊道:

“起火了!”

我们从窗口探头去看时,楼下已经有人陆续朝着火的地方跑去。

根据深夜里的目测,着火的,竟然是村里的那座祠堂。我说:“我们去看看。”她却拉住我,扯掉我准备穿上的衣裤,把我按在墙角:“管他的,去他妈的,烧光光了才好!”外头的呼喊声越来越大,她也扯开嗓子,把自己的嘶喊融入救火的队伍当中去。我们不管外头消防车的声音,不管外头救护车的声音。她一副准备战死沙场的模样。少陵当初说得没错,她瘦是瘦,可是……一直厮混到午夜一点,她才起身回去了。我不无疲惫地下楼,混迹在拥挤的村人中。

消防车已经把火压了下去,可祠堂东南角也倒了一块,由于火势过大,里面摆放的神像,也烧了好几尊——没烧的,也被强烈的冲水枪冲得七零八落。村人已经出离愤怒,他们面前摆着的水桶大多已被摔坏,有人不断喊着一定要把纵火犯揪出来什么的。在他们的七嘴八舌中,我知道,祠堂边上神婆的那座院子已经被烧塌了,从废墟里被送上救护车的神婆,还不知道能不能救过来。有人则在哭笑不得,那神婆到处给人看命,能算到自己是这个模样?

我挤过人群,走到祠堂后面,刺鼻的烟气仍很呛,让人涕泪难止。那座院子已经烧毁,墙壁倒塌,周围打过来的手电筒的光,一遍又一遍从那已成废墟的屋子上扫过。院子里的番石榴树也烧得不剩什么了,零星的枝叶从坍塌的墙壁中伸出手,像在呼救。我心中涌起的,又是一种自我怀疑,我是否真的在这后面的巷道中迷失过?我和少陵是否真的拜访过里面的婆祖?村里很多人都是看见这块地方就要绕道而行的,可眼前的惨景,激起他们的阵阵悲伤和愤怒,激起他们某些沉睡的记忆。有人说起那婆祖的好,说起她不是婆祖时,曾于何时在河边救过一位落水的小孩,曾怎么把一个受了腿伤的人从路中央移走,躲过一辆呼啸的大货车。以前那形同死去的老女人,随着屋子的烧毁,在人们心中跳跃,她的面孔清晰、亲切,充满祥和,她那阴气森森的房屋,也变成了温和的所在,变成了福地。村里的女人们都很担心,都在议论着,那辆驰往医院的救火车,能否把村里这个近乎完美的女人救过来?

有些脑子灵活的人已经信誓旦旦地说,是不是看上这块地的开发商叫人来纵火的,目的是先把祠堂端掉——祠堂端掉了,根也就断了,后面的工作,就很好做了。当然,这也只是怀疑,甚至连这个村子已经被政府规划好,也还是捕风捉影的事,那个传说中的“开发商”,又哪里露过脸?

村人在猜疑的同时,也都盯着一个人——大肚房东。他少了无名指的左手握紧拐杖,站在已经熄灭了火的祠堂边,站在所有村人的注视里,他的脸色不能不陷入某种难以言说的沉重。他心里是不是想起了多年前帮别人买这块地未果的往事?或者,他想起了他和那院子里的婆祖曾有过的谁都不曾知晓的过往?他握着拐杖的手在发抖,手背青筋暴起。

——所有人都在等着他说出今晚第一句话。

在一个人缝里,我看到海北公的女儿朝着我笑,她左手捧着一个新砍好的冰椰子,右手在招,我闭上眼睛,某种幻觉又出现了。

夏天已提前到来,哟呵!

责任编辑 吴佳燕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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