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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音

2014-12-06夏凯

长江文艺 2014年9期
关键词:老叶

夏凯

这家伙眼里根本没有我,只有审讯室的天花板。我是他面前一团看不见的空气。天花板长年失修,墙皮剥落,布满了因楼顶漏水侵蚀而成的污渍。他扶了扶镜框,仰头看着那片或浓或淡的污渍,像在惬意地欣赏一幅水墨画。我装作没看见,低头用手机翻看新闻。然而我的注意力无法集中在那条娱乐圈的花边消息上。低头的瞬间,我看见他用脚尖轻轻拍打着水泥地面,仿佛心里在唱歌,那双沾满泥浆的红跑鞋格外刺眼。

姓名?我问。话刚出口我便开始后悔。我突然想到这种常规审讯方式在他身上不管用。之前已经有三个人轮番审过他,这家伙始终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老叶气得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偏偏拍中一枚不知道是哪个嫌疑犯放上去的钉子,将大拇指根部扎了个洞。老叶一边包扎,一边将目光落到我身上。我知道我是麻烦的制造者——是我亲手将这家伙抓回来的。我在分不清老叶的目光是责备还是求助的情况下,打心底里泛起一层得意的涟漪,这层涟漪沿我的神经纤维开始荡漾,一直荡到控制语言表达的大脑左半球。于是我脱口而出,说了句一个年轻警察不该说的话,说完才意识到这话又是在自找麻烦。我说这种人外表装得像个心怀苍生的学究,实则是个畜牲,他一翘尾巴我就知道他要拉什么屎。老叶听了淡然一笑。他过去是个法医,成天干着开膛破肚的活儿,平常不苟言笑,来到派出所后才有了笑容。我没去琢磨老叶短暂的笑意里隐藏着什么,爽快地接过他递到我眼前的那叠空白讯问笔录。

我抛出第一个问题后,这家伙脚尖抖动的频率明显加大。我知道他在用这个动作逼迫我承认一个事实:在僵持半个小时后,我终于开口说话了。我这样表述并不夸张。他已经恣意放肆到了可以颠倒角色的地步。说真的,我很想找根钢钎将他的脚尖牢牢地钉在水泥地面。我当然不会这样做。我要是这样做了,三万块钱的犯罪心理学学费就算是打了水漂。于是我强压怒火,装作满不在乎地向他抛去一支烟。香烟在桌面打了个滚,落到他的脚边。我等待他俯身拾起来向我求个火苗。然而他无动于衷,继续保持蜡像般的坐姿,身子后仰,双手揖在胸前,生怕别人看不见他手腕上那副闪亮的手铐似的。我重新掏出一支烟塞到他的手上,顺势摁燃打火机。他的高傲终究没能抵挡住我谦卑的进攻。他欠了欠身子,对着火苗吸了口烟,用一个资深烟草鉴定专家的口吻说道,十七块的黄鹤楼,民工最喜欢了。

他显然想“入室行窃”我的尊严。我理解他为什么会说这番话。他是个贼精,入室行窃是他的专长,三年来,他在我们辖区作案三十五起,总是逮不着。他也是个人精。我的香烟是用一个铁皮盒子装的,盒子外层有镀金花纹,看上去很精美,装的烟讲究性价比,满满当当,如同“大奔”里载着一排带着泥土气息的七大姑八大姨,不乏人气。他自以为“踩点”踩到了一个外表威严的警察的内心薄弱处,试图发起攻击。事实上他错了。我身上还有一包烟,他攻击我的尊严时,我会想起右边裤袋里的那包大中华。我并不觉得看人给烟是种虚伪的行为,这和看天气穿衣服是一回事。

以后你会在里面想念这种烟的。我边说边将烟盒玩得滴溜溜转,向他暗示我不在乎他的讥讽。你看你,一米七八的个子,长得白白净净斯斯文文,戴副眼镜,拎个公文包,走在路上的确骗过很多双眼睛。但是贼有贼相,相由心生,心灵不纯的人,行为举止迟早会露端倪。辖区住户一千四百家,三千六百多人,我为什么偏偏注意上你?我们第一次相遇,是在路口的小卖部,那天你的动作太麻利了,掏包,递钱,接烟,几秒钟内完成,眼睛的余光还不忘扫视每个靠近你的人。常言做贼心虚,你内心的龌龊令你伪装得近乎完美的外表成为一种徒劳。

有点意思。他说。走了个武夫来了个书生,你们应该换个警花试试。

你错了。我说。我不审你。我对审讯不感兴趣。

我低头重新玩起了手机。而他,继续仰头看着天花板,欣赏着他想象中的那幅水墨画。我暗暗将手机调成待机状态,这样一来,我无需抬头,就可以在黑色手机屏幕上清晰地观察他的一举一动。半小时后,我看见他抖动脚尖的节拍有所减慢,继而时断时续。他戴手铐的双手似乎举累了,往下挪了挪,搁在腹部的位置。他的眼镜片不再映着天花板,而是一会儿映着我,一会儿映着那叠讯问笔录。我猜测他在搜寻另一种东西,譬如一支钢笔。桌上没有钢笔。我故意将钢笔藏了起来,向他暗示我有足够的耐心等待他开口。又过了几分钟,他后仰的身子往前躬了躬,屁股开始左右摇晃。我知道时机到了,不慌不忙为自己点上一支烟。这回我掏出的是大中华。我故意用这种方式打击他的嚣张气焰,让他接受一个事实,我和他不一样,我们之间有差距。

假姓名假年龄假籍贯假身份证假工作证。我像念绕口令似的说道。即便如此,我仍然能够像玩找茬游戏一样,准确地把你从人群中找出来。

他的鼻孔里哼了一声。找茬?弱智网游你也懂?

我像个小学生似的点点头,对他说,我知道你是个网游高手,英雄联盟、三国杀和魔兽世界对你来说都是小CASE,但这些只是熟能生巧而已。换作别的,你就蒙了,譬如——我顿了顿,开始抛出诱饵——譬如心理游戏,这方面你不是我的对手。

他的嘴角动了动,欲言又止,一脸的不服输。我看出他的内心正在蠢蠢欲动,这印证了我最初的判断——这家伙是个自大狂。这种人傲慢狂妄,幻想自己有至高无上的能力,为了迎合幻想,他的行为方式会变得怪异和出人意料,譬如恣意地挑衅和狂躁地冲动。而这恰恰是我所期待的。

我趁机讲起了游戏规则。当然是临时编造的。我说这个游戏叫猜猜看,规则嘛,我猜测你的情况,猜对了,你就如实回答我的一个问题,反之也一样。他默不作声,眼镜片折射出两股来自瞳孔的渴望。他在权衡得失。我在张弓以待。我提醒自己要沉住气,我正在捕猎一只狐狸,能否成功,不仅要看我的陷阱设置得多完美,还要看狐狸有多饥饿。

我的等待很快有了结果。他清了清喉咙,对我说道,我需要一支烟。我爽快地再次为他点燃一支烟。我这次递上的不再是他眼里的民工烟,而是支和我手中一样的大中华。他深吸一口烟,仿佛吸进一肚子的尊严,满意地抬起头来看着我。这是个应战的信号。我连忙启动“游戏程序”。endprint

你很寂寞。我抛出我的第一个判断。我的这个判断来自他的通讯录。在我们查获他的手机里,通讯录上一片空白,没有任何人的号码。我们还调取过他的通话记录,近三个月只打过一个电话,是打给114查号台的。这种情况很少见,一个连环杀手也不至于谨慎到如此地步,何况一个小偷,除非他真的没几个亲朋好友。

你可以提问了。他用发号施令的方式认可了我的判断。

姓名?我重新抛出刚开始失败过的那个问题。

刘青华。他答。该我了,你是个“兵”。

我禁不住笑了起来。我的笑里不止有一种被他言中的无奈,还有嘲笑之意。我嘲笑他用贼眼看世界。在一个贼的眼里,这个世界上只有两种警察,兵和官。之前老叶告诉过我,全所二十五个民警即便烧成二十五堆灰,他也能够一一分辨出来,所以只会栽在我这个新手手上。他的结论应该是这样得出来的:他知道我是新来的,所以会关注我的警号。我的警号是机关序列,警衔是一杠三,一个年轻机关民警不在领导身边舞文弄墨,跑到派出所来捉贼,自然身无一官半职,这是个一加一等于二的判断。我想这家伙真是精明至极,尽拣四平八稳的便宜话说,他要是继续作出诸如“你是个男的”或者“你脸上长了颗黑痣”之类的判断,我就扬起巴掌替老叶搧他一脸的鼻血。

不错。我坦然地说。我是个“兵”。你也可以提问了。

为什么穿警服?

喜欢。

他的鼻孔里哼了下,轻蔑随之笼罩整张清瘦的脸庞。我张嘴用一团烟雾进行反击。烟雾袅袅,我们之间很快扯起一层朦胧的纱缦。我并非故意用烟雾遮挡我的不自在的表情。我没说谎。我问心无愧喜欢我的职业。小时候我用过小孩惯用的伎俩,将压岁钱交给马路交警,谎称捡来的,目的只想借机摸一下那颗闪亮的帽徽。

你是个左撇子。我抛出了第二个判断。

话音刚落,我看见他夹烟的左手在空中停顿了几秒,然后连着手铐垂了下来,如同我在监控录像里看到的那样——他用左手夹着香烟,举在空中,机警地打量四周,然后又垂下来贴在裤缝边来回地晃动。

看来他不打算反驳。我乘机紧追不舍。年龄?我问。

二十九。他答。接着他又迅速地补充一句——你有强迫症。

坦率地说我有点震惊。我自恃懂心理学,没想到碰到一个同样的对手,难怪经验丰富的老叶感到棘手。我正在琢磨哪里露了破绽,这家伙却喋喋不休主动说起来。需要解释吗?你玩弄烟盒时总将漂亮花纹的一面朝上,如果说这是你的虚荣心在作怪,那么,风吹笔录时,哪怕没有吹乱,你仍然要按照原来的顺序将纸张一一地复位。你清楚这样做没有任何意义,但是你克服不了这个毛病。我甚至在想,你会不会经常认为某个订书针订歪了,将装订很好的材料拆开重订;你在敲领导房门时,会不会琢磨一番敲两下还是三下。

他边说边将那双细小的眼睛放大到我可以清楚地看见我自己就在里面。

我不再震惊。我开始讨厌他了。这家伙在短时间内展现出一个优秀预审员的水平。这种水平将导致我们的较量难分伯仲,这让我感到些许不安和不悦。我用一丝勉强的浅笑掩盖心中的不悦。这家伙立即用一个眉毛上扬的动作回敬了我,嘴里飘出他的第二个问题——我究竟暴露了什么,让你在人群中认准了是我?

我暗暗松了口气。一个笨贼。我想。我差点儿高看了他。原来他的心理学只是半桶水。他不该在这时候抛出这种灭自己威风长对方志气的问题。我于是装作犹豫不决地吸着烟,脑海里整理着词汇,决意将他的心理枷锁拧得更紧一些,直到他喊痛为止。

强迫症。我说,你有比我更严重的强迫症。我的强迫症令一些光阴付诸东流,而你的强迫症更麻烦,让你露了马脚,而且即将攫取你人生中最宝贵的一段自由。

红跑鞋脚尖终于完全停止了抖动。我乘机继续向他施压。你每抽完一口烟总要将烟杆捋直,即使戴着手铐也不忘做这个动作。你开锁时,总是用右手将同一个品牌的口香糖塞进锁孔,然而你是个左撇子,这说明你的病态严重到了逾越你的生理特征的程度。你踩点时从来只走右边,你明明知道罗湾小区有个出口的摄像头装在右边,却仍然从右边走出来,给我们留下一段唯一可以看清楚你面目的影像资料。任何一个侦察员都可以根据那段资料从人群中认出你。可惜他们从来没有和你碰过面,因为你认识他们中的每个人,你隔老远就躲开了。只有我这个新来的认出了你,对你起了疑心。我们有同样的弱点,都是因为过于认真和追求完美。但你的认真是恶的,我的认真是善的,这个世界的规则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我说这番话时,一直在竭力掩饰自己的厌恶情绪。我厌恶和这种人同病相怜,因为共同的强迫症,他就像一面镜子,把我照得通体透彻。但我是警察,他是窃贼,我们之间注定势不两立,就像一对相互排斥的磁场,一正一负,一南一北。

他的鼻孔里又一次哼了一下,仿佛在质疑我最后几句的善恶论。但这无关紧要,我只需要他认可我的判断,至于信不信我的解释,是另一码事。

家庭住址?我抛出我的第三个问题。

他蹙了蹙眉,满脸凝重。很显然他不愿回答这个问题。但我必须知道答案。到目前为止他没占上风,我赌的依然是他的自大和高傲。伴随着我的话音停止,他手中的烟蒂也落在地上,这样一来,他两手空空,除了那副锃亮的手铐。他的两根指头依然张成一个V形的夹烟动作。我于是为他点燃第三支烟放上去。他没有立即吸它,垂下眼睑看着地面,如同思考一盘下到局中的围棋究竟该如何落子。

那么,游戏结束了?我用得意的口气提醒他必须做出回答。

岳飞路,九号。他嗫嚅着,仿佛费了很大的劲。

我颇感意外。这家伙操一口标准的普通话,竟然是本市人。

午餐时间到了。我边说边开始收拾笔录。我想没必要继续下去了。

他对我说停就停的做法显然不满意,鄙夷地看了我一眼,高傲重新爬上脸庞。

我回到休息室。老叶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朝我竖着那根缠着绷带的大拇指,一脸的怪笑。我装作没看见。自从告别解剖刀后,老叶变了,动不动就展露出一副捉摸不透的笑脸。我理解他此刻怪笑的含义。之前我和他打了个赌,我要是撬开这家伙的嘴,老叶就沿派出所的外墙裸奔三圈。我假想着葫芦体型的老叶在电视新闻里裸奔的样子,私处还打了马赛克,禁不住扑哧笑出了声。然而老叶毕竟是老叶,只字不提打赌的事,而是将一张纸条递给我。我不用看就知道纸条的内容。刘青华。二十九岁。本市人。后台监听的老叶完全可以根据这三项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信息,在电脑上将这家伙的情况查个底朝天。endprint

初犯。老叶说。没有案底。

见鬼,初犯就偷了二十七台电脑九部手机。我说。

中午吃饭我请客。老叶边说边用那根白色的拇指朝对面餐馆摇了摇。

不用了,留点钱退休后用来买旅游景点的门票吧。

老叶再过三个月就要退休了。这次审讯是他的绝唱。他当了四十年警察,和不同类型的人打过交道,从妇孺到老头,从富翁到高官,从扒手到杀手,不一而足,区别在于打交道的工具,前二十年用解剖刀,后二十年用记录笔。他在后二十年的审讯工作中,像个金刚钻无坚不摧,荣誉证书一拨接一拨。只是他从未上台领奖。巧得很,每次颁奖时他都在外地办案,由助手小董帮他代领。由于经常上报纸,替身小董的微博粉丝已经超过五万。我打心眼里敬仰老叶,觉得他是个真正淡泊名利的好警察。我知道这次审讯对老叶来说意味着什么,是他饥渴不安的眼神泄了密。因为敬仰,我不敢想象老叶带着满腹遗憾告别警察生涯的情景,如同我不敢面对一个我喜爱的运动员带伤离场一样。

老叶不愧为审讯老手,见我心神不宁,一眼看穿我的心思,冲我大手一挥,说了声走。我说去哪儿。他说岳飞路啊。说话间他已跳上汽车。我也跟着上了车。他将那辆早该报废的富康车开得仿佛没装刹车系统,哐啷哐啷直奔岳飞路九号。

这条以民族英雄命名的街道,如今是遐迩闻名的发廊一条街,大腿和酥胸充塞眼球。汽车在小巷里七拐八弯,最后停在一间小屋门前。我们下了车,径直走进屋子。屋子很小,只有十几平米。光线很暗。一段音乐不缓不急地在空气中流淌,闭上眼,我会怀疑自己进了某个异国情调的咖啡馆。但这里不是咖啡馆。空气中没有咖啡馆里特有的浓香,只有一股霉味。也没有侍者,一个中年女子坐在窗前吸烟。窗户是半开着的。中午的光线洒进来,照在她那张五官分明但衰老已现的脸上,烟雾在光线中升腾,构成一幕艺术家们喜欢的镜头。那首英文歌曲是从搁在桌子上的一部手机里发出来的。老叶向她出示了警官证。她瞟了一眼,对着警官证喷出一股浓浓的烟雾。

我老了,你们不会感兴趣的。她说。

我们只对刘青华感兴趣。老叶答。

她听见“刘青华”三个字,表情立即紧绷起来,像块坚硬的大理石。阳光将她眼神里的愤怒镀成了两柄闪光的利剑。旋即,她扔掉手中的烟蒂,嘴里冷冷地吐出一句本地粗话。

婊子养的!料到他迟早会有今天。她骂道。

接下来她告诉我们,她叫胡晓翠,祖籍河南,四十九岁。老叶说你儿子在外面犯了事。她说你放屁,老娘我没有儿子,那个混蛋是我的一个姐妹的儿子。老叶问,你那个姐妹呢?她答,早就死了,青春一死,她就跟着死了。老叶说,可是刘青华亲口招供岳飞路九号是他的家。她愣了一下,怒气潮水般隐退,换成满脸的疑惑。老叶便将手机里审讯录音的最后几句放给她听。她听完后打了个哈哈,然后半笑半骂起来。

婊子养的终究还是认了我这个养母。她说。

我们的调查进展得并不顺利。胡晓翠不停地骂粗口,骂完本地话又骂河南话,中间还夹杂着京腔、广东话、湖南话、东北话、四川话和闽南话,似乎在向我们炫耀她掌握了全中国的恶俗方言。她骂完半盒中南海烟后,又开一盒白沙烟骂起来。这时候我便听明白了个大概。我朝老叶使了个眼色示意撤退。老叶似乎心有不甘,临走时塞给她一张警民联系卡,叮嘱她想说什么就打上面的电话。她摇摇头说,没了,然后将卡片还给老叶。

回来的路上,老叶一言不发。我知道这次调查空手而归,对老叶的名声不利,他是在担心这件事传出去遭同事笑话。老叶办案子从不空手而归。五年前他追抓一个逃犯追到云南边陲,落空了,不甘心,便千里迢迢从当地拎了个扒手回来。这种扒窃案跨省不好办,取证不便,他又私自掏钱将那个扒手好吃好喝养了七天,然后帮他买了回云南的火车票。此后他才重新展露笑容。

老叶在车上憋了半晌后,最终还是没憋住,突然问我,你觉得那家伙身上还有可以深挖的价值吗?我想了想说,也许有,也许没有。老叶说你小子莫玩文字游戏,给老子来句爽快的。我说凭感觉应该有。老叶哂笑,凭感觉我还觉得所里全部的笔录纸张不够写呢。说完后猛蹬油门,汽车跐溜过了长江大桥。

我和刘青华像两头要斗架的公牛似的,再次相向而坐。我故意打了个饱嗝,向他暗示中午我吃了顿饕餮大餐。他似乎坐累了,弯着腰,将手铐塞进裤裆,藏在镜片后面的眼珠子却往上翻,戒备地看着我。老叶继续在后台监听。刘青华见我两手空空,目光里充满疑惑。是的,这次我没带讯问笔录。我将笔录交给了老叶。我希望在上级眼里,这次审讯彻头彻尾是老叶的工作,我只是个充满好奇心的配角。

继续游戏?刘青华率先开口。

不。我说。游戏结束了。我只想讲个故事。

刘青华一言不发。裤裆下面传来手铐摩擦的声音。看来他准备好了聆听。

我根据胡晓翠的谩骂开始编起故事。有个男婴,他出生那天生母就自杀了,是他现在的养母收养了他。但是他的养母经济拮据,没办法将他抚养成人,便把他送给一户人家当儿子。小男孩性格孤僻,行为极端,不合群,不是在家里大吵大闹,就是在幼儿园摔坏别的小朋友的玩具。这家主人忍无可忍,又把他送了回来。那时候他七岁。都说上帝为某人关上一扇门时,也会打开一页窗,看来这话不假,上帝为这个小男孩也打开了一页窗,赋予他超强的记忆力。可惜他记住的每个细节都是仇恨,譬如遭遗弃,被讥笑,挨骂,挨打,挨饿,和无数的白眼。他仇恨女巫般的养母,更仇恨他的生父。虽然他不知道他的生父是谁,但他知道生父强奸了他母亲,他是强奸犯的儿子,是一枚恶果,是母亲眼中的一根刺,他不该来到这个世界,招惹母亲自杀。他的青春期充满了一系列报复行动。养母后来送他上了大学,但他觉得这是养母故意羞辱他,让他感受外界更多的白眼。他于是将养母一辈子的积蓄偷个精光逃之夭夭。

说到这里,我故意停顿下来,假装掏烟,观察他的反应,藉此判断我的故事里有多少真实的成分。我看见他的脸色如同三月的天气,一会儿阴,一会儿晴,一会儿静如死水,一会儿愠色漫溢。我讲完最后一句话时,他再次将表情复原为我熟悉的那种自傲,冷冷地说,你骗我,你去找过她,你们警察个个是骗子王八蛋。我反驳说,我们警察个个可恶,是恶人眼里的恶人。他仿佛在漂浮的海洋中突然抓住一块木板,坐直身子说,又来了,善恶论吗?那么我也讲个故事。我说好啊。我大方地将整盒烟抛给他以示鼓励。但他这次对我的中华烟不感兴趣。他将目光从我的一杠三警衔移到胸前的警号上,又从警号移到我脸上,如同一个演讲者正在从听众身上搜寻激发他演说的灵感。他必定是找到了那种灵感,一口气讲完下面的一段话。endprint

罗湾小区有二十个治安探头,这些探头像二十只不知疲倦的眼睛,将小区几千个居民的日常活动一览无余地记录下来。你们为了捕捉百分之一的有用镜头,录下百分之九十九的私密生活。你们甚至将其中一个探头装在一家住户三楼卧室的对面,我猜测你们的夜班民警每晚都在监控室里观看现场直播。当然,你们看到的不止这个,还有每个人进出小区的穿着打扮,走路的姿势,电动车的牌照,甚至会放大研究手提包的品牌型号。至于流浪乞讨者,你们会将这类镜头过滤掉。也有不过滤的时候,譬如那个遭遗弃的小女孩睡在冰天雪地的垃圾堆旁,第二天清早死了,是冻死的,尸体差点儿被铲进垃圾车。你们保留了整个录像,并以此为据,向上面汇报小女孩并非他杀,不构成案件。

我打断他的讲述。我警告他不许贫嘴,警察的职责是打击违法犯罪,干不了别的活。他说那就讲个不算贫嘴的。我猜测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接着讲的可能比刚才的还无聊,于是转身将审讯室虚掩的铁门合上。他笑了笑,仿佛在笑我表现得比他更做贼心虚。笑完后他俯身将那张猥琐讨厌的脸凑过来,娴熟地跟我算起一笔账。二十个探头,每个探头每天记录二十四小时,以一个月计算,总共记录了一万四千四百个小时的画面。如果让一个民警一天看八个小时,需要花费一千八百天也就是五年才能看完。所以我断定有些镜头你们会错过。我说错过了又怎么样,我们甚至会错过和家人的生死离别。他说没那么严重,只是觉得某个镜头你不该错过。我估摸着他的话里有话,说不定他打算用“某个镜头”招供他的犯罪事实。我问他是哪天的镜头。他将双手高高地举在我眼前,狡黠地说,我不喜欢这副手铐。我毫不犹豫地替他打开手铐。他活动了几下筋骨,嘴里说出一个我熟悉的日子。

为了防止他逃跑,我将他带入一间狭窄到刚好能够蹲下的禁闭室,叮嘱他必须呆在那里。他进门的瞬间,显得格外紧张,目光打量着四壁,如同一只羔羊打量屠夫手中的刀具。我并没在意他的反常情绪。这个疏忽让我接下来为此付出了代价。我急于知道那个日子里发生了什么。我要彻底摧毁他,像摧毁一个坚固的路障一样摧毁他,让我的审讯工作畅通无阻地奔驰起来。

我回到监控室开始查看录像。六月七日,这是我来派出所报到的日子。我清楚地记得,那天上午,领导在大会上传达了党委的会议精神,然后说,局里要选派一名民警协助相关派出所处理压发案,由于名额有限,人选要符合三个条件,一是高学历,二是无基层工作经验,三是年龄在三十五岁以内的男性。大家热烈鼓掌。我也跟着鼓掌,边鼓掌边放眼四周,发现我们处同时符合三个条件的只有一个人。这个人就是我。会后领导拍了拍我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小宋哪,这是个难得的锻炼机会,要好好把握。我嘴里连连称是,心里却有些发毛,觉得领导是在委婉地批评我过去五次下派没干出成绩来。

这时候禁闭室突然传来尖叫声,伴随着某类东西撞击墙壁的声音。我连忙起身往外奔。老叶早已像根弹簧似的蹿到禁闭室门口。我理解老叶急切的心情。刘青华是他最后的战利品,他不容许他的人生丰碑上出现错别字。老叶问我怎么回事。我摇摇头,通过监视窗口朝里面观望。那家伙可能是把墙上的电源插头蹬掉了,屋里一片漆黑。老叶打开铁门。一片光线扑进屋里。我看见刘青华像个疯子,双手扯着头发,红跑鞋狠命地蹬踏墙壁,那副黑边眼镜已经破裂,碎片散落一地。他一边尖叫一边大口喘气,全身汗如雨下,模样近乎晕厥。老叶的第一反应是,这家伙吞食了异物。但我不以为然。我想起他刚才进入禁闭室时惊恐不安的样子,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幽闭恐惧症。我告诉老叶。一种心理疾病,害怕狭小封闭的空间,害怕黑暗,甚至害怕坐电梯,把门敞开一会儿他就没事了。老叶将信将疑地看着我。为了让老叶放心,我又补充一句,给他放一段音乐,最好是轻音乐。老叶说所里只有重音乐,没有轻音乐。说到这里他似乎想起什么,从裤袋里掏出手机,按下播放键。一段音乐随即响起。我熟悉这段旋律。两个小时之前我在胡晓翠的屋里反复听过。我不由得佩服老叶心细如丝,为了填满那份笔录,他录下胡晓翠的谩骂的同时,也录下了那首英文歌。

尖叫声随即停止。刘青华似乎喊累了,闭上眼,背倚墙壁开始休息。

我重新坐到监控室。老叶也回到值班室里继续整理笔录。派出所恢复了周末应有的宁静。我一边继续查阅录像,一边心中暗自庆幸,总算发现了这家伙身上最脆弱最不堪一击的地方,和他的脆弱比起来,我的强迫症简直是一种引以自豪的荣耀。等会儿我要做的,就是将犀利的语言化作手术刀,一刀一刀慢慢地割他。

老叶再次愤怒地出现在我面前时,我正在盯着一段录像发愣。老叶将他单眼皮下的两颗眼珠子瞪成了牛卵。我也将我的牛卵似的眼珠子瞪成更大的牛卵。老叶盯着我。我盯着屏幕。我压根儿没听见老叶朝我吼叫些什么。我的全部注意力集中在屏幕上。那家伙当天晚上踩点时,可能是担心被录下,转动了探头。探头本来对着拐弯的出口,这下好了,对准了辖区一家KTV的大门。我看见屏幕上有个熟悉的身影摇摇晃晃从KTV大门走出来,那只当天亲切拍过我的肩膀的手掌,正贴在一个衣着暴露的年轻女子的臀部上。夜风撩起女子的短裙,露出一条三角裤。录像资料是黑白的,我看不出三角裤的颜色,但我猜它是红色的,它和旁边汽车上插着的一面五星旗子的颜色相近。我认识那辆汽车,除了牌照很陌生。他们很快钻进汽车里。汽车刚开始抖了几下,然后开走了。我看了看屏幕左上角记录的时间,二十二点差五分,将这个时间倒退两个小时,刚才的那个身影还在欢送会上向全体下派民警宣扬五条禁令八项规定。

我想说点什么,话到嘴边又换成了咳嗽。我感觉喉咙里有只苍蝇,哽得我说不出话来。我厌恶刘青华,厌恶到忍无可忍的程度。这家伙为了做个成功的窃贼,下的工夫不少,不仅研究基层民警,还研究机关的领导。我上了他的当。他要我看这段录像,并非招供案情,而是要羞辱我。原来他一直在和我打心理战,从没打算认输。我一直在寻找某个开口撕裂他,而他,已经在撕裂着我,撕得哗啦啦响。我的学问,我的理想,我的荣耀,我的正义感,还有我的尊严,全部被他撕成碎片,包在一块叫作羞辱的纱布里。endprint

我彻底愤怒了。我站起身要去禁闭室,却被老叶一把按住。

继续关他。我吼道。把灯也熄了。

还关(尸求)!老叶的怒吼声比我的更大。那家伙跑了!

我万万没有想到,那个混蛋装作听音乐迷惑我们,乘周末所里人手少,跑了。那时候老叶急于整理出一份满意的审讯笔录,而我,一心惦记着寻找他的人性弱点,逼迫他彻底招供,却忽略了他的狡诈。这真是打狗不成反被狗咬。

我一筹莫展。老叶很快镇定下来,将我一把拉开,自己坐在监控台前。他将二十个探头同时调了出来。刘青华柳条似的身影立即出现在其中一个屏幕里。老叶用那根缠着绷带的大拇指在屏幕上使劲地按他,似乎按住屏幕上的刘青华,便是按住了现实中奔跑的刘青华。但那家伙在画面里跳来跳去,忽隐忽现,迫使老叶的动作东一下西一下,像在玩砸地鼠游戏。老叶边按边骂,你小子跑啊,往出租房跑啊,往藏赃物的地方跑啊。我一言不发。我知道刘青华没那么傻,或者说我们没那么幸运。

刘青华的身影很快从最后一个屏幕中消失了。我们俩面面相觑。老叶手机里的音乐还在流淌。我听着那段音乐,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我对老叶说,音乐里藏着什么。老叶气愤地说,藏着个鸡巴,所以那个老妓女喜欢。说完他在监控台上拍了一巴掌。我知道那一巴掌本来应该拍在我身上,是监控台替我承担了。我说老叶你说得对,音乐里的确藏着个——我改口用另外两个字代替鸡巴——男人,所以她才反反复复地播放它。老叶愣了愣,转怒为笑打起了哈哈。我们俩不约而同地冲出派出所大门。

刘青华比我们先到岳飞路九号。我们进屋时,看见他背对我们跪在地上,红跑鞋的鞋底朝外,成为暗淡的屋子里唯一的亮色。胡晓翠坐在一把木椅上,垂着头,一动不动,仿佛要将跪在她脚边的这个男青年看个仔细。窗帘是拉上的,露出一条缝,一线吝啬的阳光勉强地挤进来,打在地面几颗散落的药片上,也打在胡晓翠发白的脸上,使得她的脸庞看起来干干净净,像张无字白纸。还是上午见到的那部国产手机,搁在她身旁的桌子上。还是那首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英文歌曲,不缓不急,不轻不重。刘青华低着头,屁股高高撅起。我不知道他是否在哭泣,舒缓的音乐盖住了屋内的一切声音,但我看见他脚下的地面湿了一大片。

她死了?老叶问道。我猜想他在问刘青华。但他的表情更像在问自己。他伸出两个指头在胡晓翠的鼻孔下探了探,似乎还不放心,又摸了一下她的脉搏,最后捡起一颗药片看了看。她真的死了。老叶回过头来确切地向我宣布他的鉴定结论。自杀。服药严重过量。

我充分相信法医出身的老叶做出的结论。我盯着刘青华的背影不知所措。此刻他弓着腰,背影抖得厉害,他的脑袋要是再尖一些就可以插进水泥地面了。我在来时的路上想好了,抓到这个家伙时,我一定搧他几个耳光,替我自己搧,替老叶搧,替所有专案组成员搧,搧得他哭爹喊娘跪地求饶才罢休。这下好了,他正在跪地喊娘,省得我动手。

傍晚,我和刘青华第三次相向而坐。刘青华依旧仰着头,只是不再看天花板。事实上他什么也没看,眼皮是合上的,两行泪水顺着眼角滑落。他脸上哀伤叠加哀伤,之前的那种高傲荡然无存。老叶这次格外小心,找来两副手铐,将他的两只胳膊分开锁在椅子两侧的扶手上,这样一来,刘青华仰头挺胸的坐姿不失为一种识时务的选择。

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要问。他率先开口。你想知道我为什么不逃跑。你还想知道,事情为什么来得这么突然,上午你们去见了她一面,下午她就自杀了。你更想知道,我隐瞒了些什么,还有哪些没招供的犯罪事实。

我没有回答。他的这番话令我觉得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了。我将目光对准他的目光。他失去了眼镜,我可以清晰地看到,如果没有那层晨雾一般淡淡的忧伤,他的目光其实很清澈,也很明亮。我琢磨着他会先说哪个问题。我想他一定会按照刚才的逻辑顺序一一作出解释。然而出乎我意料,他话锋一转,向我提出另一个问题。

你有死亡的经历吗?他问。

我继续沉默。我的脑海里浮现出参警七年见到的各种场面,枪杀的,车祸的,服毒的,溺水的,爆炸的,火灾的,还有百年难遇的空难,每每想起那些场面,死亡气息就会雾霾似的笼罩在我头上,经久不衰,我甚至可以触摸到死亡的颗粒感。

他见我没吭声,便不搭理我,继续自言自语起来。我三岁生日那天,我娘第一次给我买了个礼物,是个皇冠头套,金黄色的,上面镶着一排水钻。我打记事那天起就害怕我娘。她将它戴在我头上时,我怕得哭了起来。我觉得那东西像个紧箍咒,我娘要将我牢牢地套住。我娘说莫哭莫哭,我们去江边玩。我听见这句话立即止住了哭声。我一直想去看长江。我三岁时憧憬的长江是这样的:船比我家的屋子大,水里有鱼,成群结队地游来游去,王八爬到岸上来晒太阳,岸上有很多小朋友,他们无拘无束地奔跑,手上牵着一根线,顺着那根线我会看见天上有风筝,老鹰的,燕子的,金鱼的,蜈蚣的,熊猫的,小狗的,总之地上跑的水里游的都在天上飞。我高高兴兴牵着我娘的手来到江边。那是个秋天的傍晚,风很大,吹得我睁不开眼。但我努力地要睁开它,因为我要看长江。我失望地发现,长江边上什么也没有。我娘说水里有鱼,我们去抓鱼。我于是将唯一的希望寄托在一条鱼身上。我娘抱着我朝水里走啊走,一直走到江水快要淹到我的脖子。我娘没看我,她的眼睛盯着前方,耳朵里听着音乐。我现在想起来了,音乐是从她口袋里一个巴掌大的小录音机里发出的,涛声很大,我听不清。我顺着我娘的目光看去,觉得要抓到鱼还有很远很远的路要走。我突然感到一阵恐惧。我迸发出一股超乎我的年龄的力量,挣脱我娘的怀抱,跌落在水里。我娘送给我的那个皇冠头箍也落到水里,正在向远方漂去,我拼命地去抓它。一个浪头打过来,我抓住了我的礼物,我瘦小的身子也被卷入水中。我娘见状,突然发疯似的扑上去,将我从水里捞起来,又发疯似的抱着我爬上岸,沿江边狂奔不止,直到跑不动累倒在淤泥里。我娘倒下去的那一刻,才真正是我恐惧的开始。我明白了我娘之前是要杀死我和她自己。我没有哭出声来,全身战栗不已。你不会理解那种恐惧,直到今天我娘死了,它还没死,继续活在我的记忆中。endprint

刘青华讲述时,目光从我的头顶直直地穿过去,不知道落在何方。我猜想它应该是落在长江里,那里江水翻涌,风大浪急,岸边有一串奔跑的脚印。那里诞生了他的恐惧,是经历死亡的恐惧,比死亡的恐惧更可怕。

我想我该提问了,否则他会继续没完没了地讲下去。我想起他刚才最后一句话里提到“今天我娘死了”,令我迷惑不已。我于是问他,胡晓翠究竟是你的什么人?他答,我娘,我生母,不是养母,是那个曾经想杀死我的人。我摇摇头表示他在说谎。但他并不在乎我的质疑。他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了,幽幽地说,我的故事还没讲完,你莫打岔。然后继续说了起来。

二十九年前的秋天,我娘没听那个男人的话,将我生了下来。我的生日后来被她当成遭抛弃的日子。从那天开始我娘就恨我。她认为我毁掉了她的爱情甚至一生,在别人面前从不承认我是她的儿子。那次她没杀死我,也就没杀死她自己,于是变本加厉地厌恶我。她不高兴时将我关在那间黑暗的小屋里,任凭我哭干眼泪哭哑嗓子,似乎这样她才解恨。我因此有了幽闭恐惧症。好几次我被她送给别人,但每次送人后,她又亲手把我接回了家。那时候她还年轻,为了养活我,送我上学,她做起了妓女。她一边用南来北往的男人们的脏钱养我,一边将他们骂她的方言脏话转骂到我身上。我十八岁上大学那天,她说了一大堆好听的话,这很反常,导致我在火车站台上徘徊不前,最后没去学校报到,而是返回家里。我进门时,看见她一个人坐在窗前,边听音乐边像嚼豆子似的嚼着一捧安眠药。对了,就是你们听到的那段音乐。我现在总算明白了,从我三岁生日那天开始,她随时都在准备了结自己。

如此看来,你逃跑是为了阻止她自杀。我说。

是的。他答。她若是活着,这个世界上至少还有人惦记着骂我。

你怎么确定她要自杀,仅凭推测吗?

他摇了摇头。当然不是。他说。他的目光终于开始落在我的脸上。我们的目光互不相让。我看见他的目光里除了悲伤,还在滋长愤怒。我想,悲伤是给他自己的,而愤怒,应该是给我的。

那段音乐。他说。它告诉我的。

音乐? 那首英文歌?

是的。它叫《I Will》,翻译过来就是《我愿意》。我从小讨厌它,仿佛中了魔咒,它只要一响起,我就有种以头撞墙的冲动。有一次我小心翼翼地对我娘说,我不想听,它老是给我带来错觉,以为身处殡仪馆。那次我娘的反应是我从没见过的,她那张骂起人来流畅伶俐的嘴巴突然失了灵,张开后半天也没合拢。你们将音乐放给我听时,我幡然醒悟,我娘前两次自杀都在听它,仿佛我娘也中了它的魔咒,还有,都发生在我过生日时。这是不是构成一个逻辑推理的链条呢?

她有抑郁症。我说。

没错。我上大学后才明白。为了帮助她,我才自学心理学。你也懂心理学,你中午就看出我娘有严重的抑郁症,但你不关心她,你只关心你的任务,在你眼里她是个无关紧要的人。

你对警察并不了解,我打断他的讲述。你没资格指责我。你毕竟是个贼。你的丑陋货真价实。

贼?我不是贼。我讨厌小偷小摸。我偷东西是为了找到那个男人。我要杀了他。

狡辩。

你懂个屁!他忽然暴躁地叫起来,胳膊一使劲,椅子两侧的手铐链条哗啦啦作响。你知道长江的水流有多深多长吗?你将它放大一万倍,就是我的仇恨了。我娘恨我。我恨谁去?恨我娘吗?不!她是个受害者。但是我天生不是来挨骂受气的。我的仇恨需要找个出口,好比雪山崩塌了雪水需要奔涌。那个男人便是出口,他结束了,我的仇恨才能结束。

他不过是生下你而已。他有错吗?

他骗了我娘。骗子算什么东西!骗点钱财也就算了,要是骗感情,这比杀人还罪恶,这种人就该千刀万剐下油锅煎。我这种观点并不偏激。我想你应该理解的,就拿你来说吧,我诱导你看那段视频,就那么一点不足挂齿的欺骗,你就暴跳如雷,还要用我最害怕的方式来惩罚我。你那叫受骗一时,我娘叫受骗一生。怎么说呢,那个男人答应我娘要娶她的,其实,他当时是一个有家室的男人,他还没有离婚。仅仅因为我娘没听他的话,生下了我,他就违背承诺将我娘抛弃了。我不是在信口胡诌。我娘这辈子没有结婚,每次见到电视里的婚礼场面,她就痴痴地发呆。我家有很多婚庆喜帖,都是她收藏的,仿古的,卡通的,剪纸的,缀花的,烫金的,单页的,对开的,信封式的,应有尽有。我曾经怀疑她会将喜帖上的名字改成她和那个男人的名字,每张都偷偷查看了。可惜她没那样做。她要是那样做了,我就知道那个男人是谁了,也就不会挨家挨户寻找线索。

偏题了。我说。谈谈你入室盗窃的事情。

没偏题。他答。我对那个男人的情况一无所知,我娘守口如瓶,很多年来她只用两种方式和我交流,一种是谩骂,另一种是沉默。她生气了就说,那个男人是个强奸犯,不值得去找他。有一次她骂漏了嘴,我才知道那个男人住在罗湾小区。于是我在小区租住下来,希望听到某些传闻,从中找出他是谁。一年后我发现这个办法不管用,便开始撬门翻窗入室。我只要电脑和手机,因为这两样东西里储存着个人的信息资料,我希望从中发现线索。我这个办法很笨,说出来很多人不相信,但是我要告诉你,莫说是个三千多人的小区,即便是一个千万人口的城市,我也会继续找下去。

你找到他了吗?

是的,我找到他了。我知道他是谁了。那个晚上我进入他家,抬头看见墙上挂着他的一幅大尺寸的照片,禁不住吓了一跳——我和他长得很像。我甚至差点儿把那幅照片看作一面镜子。回来后我立刻检查他的手机,发现他手机里也有那首可恶的英文歌。

然后呢?你复仇了吗?我迫切地追问。

他似乎有些渴了,喉结滑动了几下。我这才意识到他不能喝水,他的双手是铐在椅子上的。我连忙起身将他面前的那杯白开水端到他嘴边。他一口气将那杯水喝个精光。我的友好似乎起了作用。他开始用一种不急不躁的语气继续说起来。

那一刻我的心脏狂跳不止。我甚至想立即返回去掐死他。但是我迈不开步伐,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情五味杂陈。我从第二天开始关注他,经常隔老远观察他。我希望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恶棍,流氓,色鬼,骗子,贪官,奸商,刁民,这样一来我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干掉他。偏偏他是个先进模范,电视和报纸上经常宣扬他的好人好事。我亲眼看见他给自闭症儿童买玩具,和艾滋病人共餐,寄衣物给山区儿童。那段时间我反复跟自己对话,就像你审问我一样,我不断地问自己,杀还是不杀?我犹豫不决时,上天替我做了一个决定——他死了。他是因为长年劳累得癌症去世的。那天很多人赶到殡仪馆参加他的追悼会。我没去。我在电视机前面守了一个上午。电视里哀乐响起时,我突然哭了,丧父一样地哭。我哭那个我敬仰的人,也哭那个我仇恨的人,他们一并死了,我的恨和爱一并死了,这令我感到不知所措,惶惶不安。我后来一次又一次潜入他生前的家里,抚摸他的每一样东西。但我发誓,我没拿其中任何一样,只是看看。你是知道的,最近一段时间辖区内没发生过入室盗窃案,这就是原因。偏偏我放弃作案时,你把我抓住了。endprint

这件事你告诉过你娘吗?

没有。我猜我娘已经在电视新闻里得知了他的死讯。今天我跪在我娘的遗体旁时,耳边一直响着那段音乐,我娘设置了单曲反复播放。《I Will》,《我愿意》,我相信它一定和婚礼有关,说不定那个男人当初答应过我娘,在他们俩的婚礼上播放它。我听音乐时心里没有仇恨,只有悲伤。我听着听着,突然明白了一切。我不敢大叫,更不敢大哭,我怕我的哭喊被我娘听见后,她会在天堂发笑。

你听明白了什么?

他们深爱着对方。我不是强奸犯的儿子。我娘骗我的。他爱我娘。他若想从记忆中删除我娘,不会把那首歌存在手机里随身带着。我娘也爱他,她忍受着一切痛苦在保护他的声誉,到死也不说出他的名字。她也从未被抛弃,而是主动离开了他,隐姓埋名。他当时前程似绵,我娘怕毁了他。我娘接连搬了五次家之后,他再也找不到我们了。

你说得没错。我长吁一口气。你娘不只爱他,也爱你,她不想让你知道太多,是在保护你,不想让你伤得太深。

他没吭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脸色随之柔和起来。我看见他右手的指尖不经意地碰了碰裤袋。我知道他的裤袋里有一样东西。是张纸条,准确地说是胡晓翠留给他的遗书,上面写着“生日快乐”四个字。

老叶用一条手机短信告诉我一切OK。六十岁的老叶用英文单词发短信,足见他的心情不错。我连忙起身走进值班室。老叶捧着一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张,正在逐字逐句地检查,见我进来,他叫我猜猜那家伙会不会在上面摁手印。我说你拿去试试就知道了。他说不行,还有一项重要内容没写上去。我不解其意。他一脸认真地说,凶器。

老叶果然神机妙算。半小时后,我们从刘青华的租房里不仅查获大量电脑和手机,还有一枚自制炸弹。老叶看着那枚炸弹,如同收藏家看着一件古董,眉宇之间透露出一丝没能藏住的惊喜。我立即赶写了一篇材料,标题是《六旬警察宝刀未老 审贼审出爆炸嫌犯》。我写完材料后又在标题上琢磨了一番,毕竟刘青华的生父已经死了,“爆炸嫌犯”这个说法值得斟酌。但我最终没作修改,将材料交给老叶。老叶边看材料边叹气,小宋你在机关写材料真是浪费了。老叶的话有两种理解,一种是我写材料的水平还欠火候,另一种是我应该到基层来写材料。我不知道属于哪一种理解,便岔开话题,跟他说了声对不起,我今天差点儿犯下大错。老叶说不碍事,来来来,抽支烟。说完他打开抽屉四处找烟,感激之情溢于言表,竟然错误地将一根电子假烟递过来。

晚上,月色很好。老叶买来两箱啤酒和几袋花生米,我们俩坐在派出所的院子里开始喝酒聊天。我问老叶什么是犯罪心理学。老叶摇摇头,仰起脖子将手中的一瓶啤酒喝个底朝天。喝完酒后,老叶反过来问我什么是法医。我说法医是司法机关中运用医学技术对与案件有关的人身、尸体、物品或物质进行鉴别并作出鉴定的专门人员。老叶吃惊地看着我,问我究竟是学过心理学还是解剖学。我说我答对了你就该喝酒。老叶左右开弓又喝了两瓶。就这样边喝边聊,我们俩很快醉意蒙眬。喝到夜深时分,老叶看着最后一瓶酒,抛出他的最后一个问题,要我猜猜他为什么不当法医而要到派出所当预审员。我说因为你喜欢审讯。他说错错错,最后一瓶归你。我说不行,你先说答案,证明我错了。他沉默片刻,说道,我用解剖刀在一个受害者身上开出一颗跳动的心脏,这之前,他居然还没有死!这件事我隐瞒了二十年,直到现在快要退休了才告诉你,那个凶手刚满十八岁,后来以故意杀人罪被枪决了,第二天我就申请调到派出所。说到这里,老叶将最后那瓶应该罚给我喝的啤酒一饮而尽。

我突然感觉好累,加上不胜酒力,我的眼前开始模糊。恍惚中我看见老叶脱掉警服,光着膀子仰面八叉躺下来,葫芦体型在月光下一览无遗。他手机里的那段音乐也在这个时候响起,不急不缓,不轻不重,像微风掠过一片竹林,像溪流漫过一叠岩石。我不知道即将光荣退休的老叶为什么突然播放这首歌。毕竟我们都听不懂这首歌里藏着什么。我没去细想,抬头仰望天空。月光如水,洒在老叶的脸上,也洒在他的瞳孔上,他的瞳孔便蒙上了一层闪亮的水状物质。对面KTV的喧闹声从早到晚丝毫未减。倒是刘青华的呼噜声越来越安详,这个强奸犯的儿子,哦不,这个先进模范的儿子,几个小时内判若两人,竟然在禁闭室里熟睡了。难道白天他的幽闭恐惧症是装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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