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水面馆
2014-12-06曹军庆
曹军庆
这个夜晚是谢坚强从监狱出来的第一个晚上。他在里边度过了七年光阴。七年时间对度日如年的囚犯来说实在太漫长了。尤其是这个男人还曾经做过副县长,真无法想象他是怎样熬过来的。作为一个倒台的贪官,谢坚强交出赃款赃物后依然被判了九年。算算也还是比较重。办完手续,刚走出监狱大门,谢坚强明显还有些不太适应。他呼吸到的第一口空气像烟雾、沙子,像针。外面的空气和监狱里面的空气不一样。那些像针一样的空气扎着他的肺,烟雾呛着他的喉咙。牢狱生涯让他身体的各个器官一下子出现了短暂性休克。他的眼睛里一片橘黄,阳光飘荡过来,打上他的脸,令他有一瞬间站立不稳。
宋春秀打的过来接他。这也是事前就做好的安排,谢坚强不要任何人来接。按他的想法,宋春秀也可以不来,他自己能回去。但宋春秀还是来了,的士停靠在路边。她看到老公走出来,又看到他摇晃了好几下。他还局促地抬起手来,遮在眼前,像是怕光。谢坚强那样子就像是一个盲人害怕过马路,他怕有什么东西碾压他。宋春秀好一阵心酸,时光已经完全改变了她的男人。谢坚强曾经那样强势、自信和霸道。她并不知道刚才的踉跄只是汹涌的阳光把他拍打成这样了,接下来他还将呕吐。谢坚强果真蹲在地上,勾着脑袋瓜子没命地吐。外面的空气怎么了?他把在监狱里最后一餐吃进去的所有食物全都吐出来了。他的身子在呕吐的时候一伸一缩,就像是路面上正在施工的一截黑乎乎的打桩机。因为他穿着深色衣服,整个人蹲在地上就是个黑乎乎的家伙。宋春秀赶紧走过去,一下一下捶着他的背。
她说,“没事的,回家就好了。”
谢坚强仰起头来,他看到了宋春秀。这个女人看上去不陌生。她脸上含着笑,是那种不甘心却又老谋深算的笑。此时他不再呕吐,嘴角黏着泡沫和秽物。坐进的士,他脑袋上没有宋春秀假想中的满头白发。腰板也没有塌下去。瞅着谢坚强只是比先前瘦了些,却更结实。或许是吃过苦,受过折磨,经过太多体力劳动的缘故吧。这都是宋春秀自个儿的猜测,她想伸出手来,把谢坚强搂进怀里。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车内弥漫着酸腐气息,漂浮着很容易就能捕捉到的敌意和冷漠。后来宋春秀一直在寻找根源。酸腐的气息容易理解,谢坚强刚刚呕吐过。他嘴角的秽物在空气里发酵,于是飘浮出浊气。敌意和冷漠则是从他的坐姿和表情里透出来的。只需看上谢坚强一眼就能知道,他不想说话,懒得开口。司机的眼睛在后视镜里狐疑而狡黠,他一边开车一边瞟着后视镜。宋春秀对谢坚强说,“你累了,不如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养养神也好。”听了这话,谢坚强像是得到了特赦,僵硬的坐姿慢慢变软。他终是闭了眼,很快就从椅背上传出轻微的鼾声。
到了家,谢坚强仍然不说话。他洗过澡,刮了胡子,端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他拿过遥控器,摁了一通,最后锁定在戏曲频道上。宋春秀忙着做饭,中间她小声地接听过两次电话。看得出来她尽量把声音压到很低,她的眼神有些慌乱,谢坚强并没有注意到。
晚饭的气氛显得诡异,不像是正常的家庭晚餐。他们的孩子在一所寄宿学校里读初中,平时不回家。空旷的房间里只有两个人。宋春秀拉灭了电灯,餐桌上燃着两根高脚蜡烛。电视里还在唱戏,是很边远地方的小戏种,可能是西部的戏。演员底气很足,嘎嘣嘎嘣,每一句唱腔都像是吵架。宋春秀从厨房里往外端菜,她的影子横在天花板上。“过来吧。”她这样轻声喊着谢坚强,“今天给你接风,我陪你喝一杯。”
谢坚强应声而起,往这边走过来,却没有答话。他在沉默中迈着坚实的步子。映着烛光,他的影子掠过墙壁,很像是天幕上巨大的轰炸机正在扑向地面。宋春秀发了一下呆,巨大的影子让她的内心惶恐不安。她本来打算弄出一点情调,可是却没有一丝温馨,弄来弄去倒更像是弄成了某一处犯罪现场。如果谢坚强突然从怀里掏出一把手枪或螺丝刀,丝毫不会让她惊讶。他的沉默太不合适宜。是不是因为他刚从监狱出来,所以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暴徒或抢劫犯?他像是憋着满腔的仇恨跟愤怒。他在扮酷?或是他讨厌回到家里,对出狱这件事他根本就不以为然?他不在乎有没有人给他接风?宋春秀寒心地想,谢坚强和从前不一样,监狱把他变成了另一个人。
“你现在不是囚犯,你回家了,求求你活泼点好不好?”宋春秀叫道。她依然在努力,努力把气氛往亲情这方面扭转。她想营造出和谐。拿亲情、家庭以及久别重逢的理由来说服自己,也说服他。
说话时宋春秀正端着汤盆。因为激动,她在走向餐桌时不小心滑了一跤,差点摔倒在地。她不得不把腰肢摆了好几下,摆动腰肢是为了保持平衡,她并没有摔倒。滑跤、倾斜,快摔倒时又及时稳住了。但是盆里的汤却泼出来了。汤水沾在她的袖管上,它们可恶地洇在衣服面料里面,又脏又油腻。
“活泼是什么意思?”谢坚强问道。他已经坐到餐桌的上首,双手平放在桌上。
“没什么意思,就想你多说说话活跃一下气氛。你这样子太沉闷了,家还是应该像个家,我不想把你接回来了还那么悲伤。你回来了,为什么不能高兴一点。”
“回来不回来,”谢坚强说,“这不是一件多么像样的事情,根本说不上体面。也不值得烛光晚餐,不值得庆祝。”
宋春秀被呛着了。他的话里有火药,一点就着。她忍着,不让自己流出泪水。
“我做错了吗?”她问道。
“不是荣归故里,也不是衣锦还乡。我不过是刑满释放而已,那边的罪卸下了。回来后我还会戴上另外的枷锁,我还有另外的罪。”
监狱是不是让谢坚强呆傻了?他在想什么?宋春秀听不明白。他毕竟回来了,回来就能开始新生活。
“你没罪,谁说你还有罪。”宋春秀坐到谢坚强对面。她拿出湿纸巾擦拭着袖管上的油渍,纸屑碎在油污里面,袖管因此变得更脏。她想了想便放弃擦拭,不再管它。“看来,你还是没有放下。”她说,“坐牢算不得什么,坐牢的人多着呢。贪官也算不得什么,贪官也多着呢。你算什么,小巫见大巫,你只是小巫。放下吧,你得把这事放下。”
“谁真能放下?谁又放不下?”谢坚强已经开始喝酒了,他喝下一大口红酒。他喝得太猛,禁不住咳了一下。这一咳,引发了一长串咳嗽。他咳呛的声音像是锁着囚徒的铁链子在响。endprint
等到止住了咳嗽,谢坚强指着高脚蜡烛说,“你为什么要弄这些调调?小孩子把戏,合适吗?”
“没什么不合适。就我们两个人,没人看见。就算你不在乎出狱这件事,就算你刻意轻看我为你接风这件事。可是今天还是另一个很特别的日子。”
“什么日子?”
“我就知道你不会记得。”宋春秀终于哭出来了,她说,“你什么也记不得了。”
谢坚强又喝了一大口酒,这回他适应了酒精的刺激,再没有咳呛。他望着宋春秀。关于今天,他一无所知。记忆没有给他任何提示。今天怎么了?他说,“你想说就说吧。”
“结婚纪念日。”宋春秀羞愧难当地说,此刻她非常后悔自己居然还记得这么一个日子。如果和他一样遗忘殆尽,是不是至少还能给自己保留一点点颜面?“十五年前的今天,我们在一所小房子里结婚了。”宋春秀接着说,“那时候我们一无所有。”
今天是八月十八日,果然是。
监狱为什么要选择这一天释放我?是巧合还是刻意?谢坚强坚信是巧合,监狱才不会把谁的结婚纪念日当回事。纪念日有意义吗?没意义也已经十五年了。时光过得真快。结婚的时候的确一无所有,可是那时候有爱情,有情欲。可以不吃不喝,关在小屋子里不停地做爱。床板的吱呀声、叫唤声终日不散。而且有幻想、有干劲、有指望。现在有什么?
“我就想不明白,你怎么不和我离婚呢?”谢坚强把酒瓶搁下,眼睛又红又肿。
“你想离婚?难道你走出监狱的第一件事就是和我离婚?”
“不是我想离婚,是你守着个囚犯有什么意思?我在里面的时候就等着你离,你为什么不离?”
“我不选择和你离婚,并不是我能宽容你做过的那些破事。不是。你贪污你捞钱我能容忍,可是我不能原谅你搞女人。你那些破事早就公开了。可是我不离婚,因为我相信你一定还能东山再起。”
“哦,原来你还这么想。你指望我重新变好是吧?你以为监狱能改造我,进监狱之前那些漫长的双规也能改造我是吧?所以在我落难的时候,在我倒霉的时候,你还不计前嫌地守着我。这也是一种投资,就像赌博。你以为我还能翻本是吧,还能再站起来。共过患难之后,我一定会感激涕零。只要能够再次发达,我不能不也不得不感恩于你。是吧,宋春秀?”
“别这么说坚强,”宋春秀说,“我吃过的苦头你应该想象得到。你进去以后,好多人都在戳我脊梁骨。人们喜欢看到别人倒霉,尤其是贪官倒霉。贪官越倒霉,越大快人心。我尽被人戳。人们讲你的故事,装作是在窃窃私语,却又故意在我路过的时候让我听见。”
“那又怎么样?你仍然挺着,不和我离婚。”
“我不想故事在这个地方结束,这不是结束故事的地方。你还有未来。”
“跟我说什么未来,可我不想再站起来。我被打倒了,我就想躺在地上。”
“你不会。”宋春秀说,“你要么被打死。如果没死掉,你不会躺在地上装死。”
“谁说的?躺在地上就是装死吗?不装死就不能躺在地上?躺在地上很舒服啊。”
谢坚强突然哈哈大笑。笑着,他猛地抓住一根高脚蜡烛,使劲折断之后扔在地上,又高高地跳起双脚乱跺乱踩。电视里还在唱戏。念对白,打打闹闹。饭厅这里看不见电视机,只能听到唱戏的声音。客厅因此成了舞台,有一伙人躲在墙壁后面唱念做打。谢坚强又抓住另一根高脚蜡烛,也扭断了扔在地上。蜡烛熄灭了,烛油滴落,很快凝结于地。屋子里没了光,一下子坠入黑暗中。也不是完全黑暗,客厅那边还开着电视。屏幕上浅淡的光散落开去,半明不暗。谢坚强发作了一回,又坐回桌边,他不再喝酒,专夹碗里的肉吃。他把肉塞进嘴里,塞得太快,腮帮上鼓出两个大包。宋春秀开了灯,突然亮起白光。她眼里含着泪水。谢坚强刚才的行为显然侮辱了她。他不光不领情,甚至还践踏了她的尊严。她的脸于是浮肿起来,就这么一会工夫浮肿得厉害,上面透出铁青。但是宋春秀隐忍着。她没有发火,也没有哭出声来,沉默着弯下腰去,捡拾地上断掉的蜡烛。她把一截一截的碎块归拢来,还用指甲刮着地板上的烛油。现在她再次扮演了受害者的角色,隐忍着的受害者。一个人趴在地上收拾残局,谢坚强则在大嚼食物。
这时手机响了。一部新手机摆在沙发面前的茶几上,它的响声还很陌生。一开始他们都以为是电视里的声音,没有谁理睬。直到铃声停止,宋春秀才抬起头来。她记起来了,刚才响着的正是谢坚强的手机。
“你的电话在响。”她望着谢坚强说。
谢坚强停下咀嚼,脸颊上的包像是长在上面了。“我哪来的手机?”他问。
“我买给你的,你出来后用得着,方便。下午就给你上过号了。”
谢坚强皱了下眉头,“奇怪,下午才上号,怎么现在就有人打进电话,谁知道我的号码?”说着,他又继续嚼着嘴里的东西。脸上的包于是上下滑动。他的舌头一定在搅拌,牙齿像是由螺丝固定着的齿轮,在里面切割撕扯。他为什么那么喜欢吃肉?他吃肉的样子看着非常吓人。
“上完号我发给了两个人。通知他们你回来了,也告诉他们这是你要使用的手机号码。”
“哪两个人?”
“你母亲和段瑞松。”
“你疯了吗?为什么要告诉这两个人?”愤怒再一次涌上谢坚强的胸膛。他又想发作,想要一把掀掉餐桌,把杯盘碗碟摔个粉碎。宋春秀仍然趴在地上收拾。谢坚强忍住了,他没掀餐桌,胸口却堵得生疼。她为什么要提母亲?母亲在他十五岁时嫁给了他的杀父仇人,这种行为在谢坚强的意识里比乱伦还要丑陋,他如此定义这件事,怎么也不能原谅她。在谢坚强两岁那年,父亲的好友苏振邦残暴地杀害了父亲。他将一枚长钉子从脑门心钉入父亲的脑袋。用砖头砸烂他的脸。然后他气定神闲地向警方自首。警察来到现场,见惯了各类极端凶杀场景的警察们,看到父亲的尸体后也一个个捂住了眼睛。父亲的惨状不忍卒睹。苏振邦为此坐牢。但是凶手的律师出示了一张父亲的遗书——或者叫授权书。那张荒唐的授权书足以证明,苏振邦的所作所为源于父亲的请求。这怎么可能?但专家确认那正是父亲的笔迹。因此苏振邦免除了死罪。如此凶暴的残杀,他却只领了个死缓,后又改为有期,最终服刑十三年。endprint
苏振邦出狱后,开了一家早点铺子。母亲居然搬过去和仇人住在一起。十五岁的少年谢坚强怎么也不能明白,她真是太不要脸了。刚好这一年谢坚强初中毕业,他本来考上了重点中学县一中,但是他放弃了。谢坚强离家出走,独自来到乡下投奔祖父。从此与母亲反目成仇,他选择了父亲的父亲,并在白龙镇中学念了三年高中。在那里,他认识了后来成为他妻子的宋春秀和段瑞松。母亲是谢坚强的仇人,她对父亲的背叛,既毁掉了从前夫妻间的爱,也亵渎了谢坚强的血统。他回到白龙镇,就再也没有和母亲联系过。即使考上大学和结婚,他都坚持不让母亲出现。至于段瑞松,他和谢坚强之间也有过节,他同样不是谢坚强想见的人。这些事情宋春秀比谁都清楚,为什么单单要把电话号码告诉他们呢?
铃声停了一会儿,又响起来了。宋春秀抬起头来望着谢坚强。“你还是接一下吧。”她说。
谢坚强没理她。宋春秀走过去拿起手机,她说,“是母亲。”说着,她递给谢坚强。谢坚强也没接,他说,“不听。”手机仍然响着,宋春秀把它搁在餐桌上。铃声急骤,兼有震动。就像一只还没有完全死去的鸟儿,正在餐桌上扑棱。
“我以为是段瑞松,”宋春秀说,“他明天可能要来拜访你。”
“你安排的吗?我不想见他。”
“他是好意,他会有一些很好的想法。”宋春秀没有说他有计划,他有计划要帮你。男人都有自尊心,尤其是失败的男人更需要自尊作遮羞布。所以她只是说到想法。她本能地觉得,如果那样说,可能又要激怒谢坚强。
他们交谈着,气氛偏向于和解。这期间手机不再响,鸟儿彻底死掉了,也不震动。宋春秀之所以想到和解这个词儿,是因为谢坚强终归没有掀掉餐桌。交谈也能够正常进行,至少谢坚强在倾听,他在保持克制。
“段瑞松能帮你,让你东山再起。”
“他能帮我吗?”
“你们见面时再详谈吧。”
“他也是我的仇人。”
宋春秀坚定地说,“他不是。”
说完,宋春秀头也不回地走进洗手间洗澡。谢坚强听着哗哗的水声,他在水声中回忆她的身体。宋春秀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是个美人了,她发育早,十四五岁时胸脯已经有模有样。走起路来摇摆出无限风情,嘴唇像熟透的石榴一样咧着。谢坚强回到白龙中学刚好和宋春秀在一个班上。段瑞松也在。段瑞松跟宋春秀都是镇上的孩子,他们两个还是邻居。谢坚强祖父的家则在乡下,在一个名叫烟灯村的村子里。来到白龙中学不久,谢坚强成了明星学生。他各门功课都好,人也长得高大英俊。高一时学校已经把他当作高考苗子,这棵苗子从天而降,突然从城里跑过来。他身上因此既有光环,又有一股子莫名的优越感。与他恰成对照的正是段瑞松,他们俩互为镜子。段瑞松成绩差到极点,人也长得贼眉鼠眼,矮小瘦削。他父亲却是镇上有名的铁匠,终日兢兢业业地打铁。铁匠铺归属于手工业社。人们路过那里总能听到沉闷的锻打声。段铁匠似乎有使不完的劲,他唯一的休息便是坐在火炉旁吸上一支烟。吸烟的时候段铁匠泥塑似的沉默不语,沉默带给他更深沉的休息。每个月里他还会出去一趟。白龙镇靠着铁路,在京广线上。镇子就像是一只小葫芦挂在京广线这根藤子上。镇里有个很小很小的火车站。段铁匠出行时多半会选择晚上。他从白龙镇坐上火车去广水镇,再远一点去往信阳。或者往相反的方向走,到汉口去。第二天早上再回来。段铁匠出行就跟干部或供销社的采购员出差一样。但他却不是出差,一个铁匠出什么差?他之所以要到火车上去走一遭,其实是为了偷窃。段铁匠长得五大三粗,做惯了重活,居然也精通扒窃这门手艺。他选择晚上登车,那时候旅客们大都昏昏欲睡。段铁匠悠闲地从一个车厢踱到另一个车厢。几圈踱下来,他的口袋里便塞满了钞票。人们一般都信奉穷家富外的原则,在家穷一点可以,出门了总得多带点钱。于是坐火车的人不会让自己的口袋空着,段铁匠也因此每一次都有收获。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段铁匠靠铁路也就吃铁路。但他不贪,一个月也就出门一次,顶多搞上两次。回来后段铁匠经常请人吃饭,他还屡屡接济邻居。宋春秀母亲多病,也经常收到段铁匠的资助。镇上的人都知道他在干这种营生,可是段铁匠从来没有失手过。
这样的父亲养出段瑞松这种儿子,不知内在的逻辑在哪里。或许血缘关系并不一定都有逻辑,肯定也有非理性的一面。段瑞松虽长得贼眉鼠眼,却老早就把宋春秀视为嘴里的肉。从天而降的谢坚强自然成了他的天敌。他搞不过谢坚强。听说谢坚强的祖父还在教他武功。祖父种田之余,精研武学。他打算在死之前,把毕生修为悉数传于孙子。谢坚强悟性高,又勤勉,学习如此紧张还坚持每天站桩。他闭着眼睛,一站就是个把小时。一边站桩,还一边背诵英语。段瑞松明知搞不过他,却从来没有在心里认过输。
中午去食堂吃饭,宋春秀走在前面。段瑞松突然蹿上来,他搭着谢坚强的肩头。在他耳边说,“你看她那小腰扭得!再看她那小屁股。我跟你说谢坚强,我早晚要强奸她。我有机会,我们是邻居。瞅准机会我就要干她。”
段瑞松有哮喘病,冬天容易发作。那些话在谢坚强听来断断续续,并伴有嘶嘶的杂音,就像是一台信号不好的破收音机在响。谢坚强那时候根本就不曾对男女之事上心。他全部的心事就是考上好大学,以此来报复或抵消对母亲的仇恨。他没在意宋春秀,更不会在意段瑞松。他对段瑞松只是本能地厌恶,无法理解他竟然说出强奸这样邪恶的话来。听到这种话,血液往谢坚强的脸上冲。段瑞松并没有停止,他仍然在说,“谢坚强你相不相信,我一定能强奸她。”
真不要脸。谢坚强一下子拧住他的胳膊,段瑞松的脑袋和腰立马弯垂下去。
“段瑞松你信不信,我马上就能把你的胳膊当麻秆一样折成十截。”
打饭的同学都看到了这一幕,段瑞松颜面尽失。
“我信,”他哀叹着说,“你就饶了我吧。”
段瑞松这一次在同学们面前丢了脸。不过,他不会放弃挑衅谢坚强。在谢坚强站桩的时候,段瑞松也站到他对面。他右手拿着一把折叠刀,左手举着一根香蕉。他刷地一刀挥过去,香蕉断掉一截。刷地又一刀过去,香蕉又断掉一截。刀片锋利,闪着寒光,段瑞松狞笑着。谢坚强纹丝不动,嘴里低声咕咕噜噜地背诵英语单词。他眼睛似闭非闭,也不知道他看见没有。香蕉砍完了,段瑞松又从口袋里摸出一只苹果。他还在玩刀子。刷的一刀,苹果断为两半。半只苹果掉落地上,另半只苹果还举在他手上。再一下,那半只苹果又断为两半。这时谢坚强的手像练太极那样轻轻划拉了一下,不知怎么回事,刀子就到了他手上。他站桩的身形未变,如钟如松。但是他把刀子塞进嘴里了,谢坚强叼着刀子,含着刀背。他的神态有些调皮。然后他的嘴巴蠕动着,像是在咀嚼食物。段瑞松听到了咔吧咔吧的声音。那把折叠刀转瞬间就碎了,如同满嘴的碎铁块,被他一张嘴吐掉了。段瑞松像是见到鬼魂似的逃开去。那之后他再也没招惹谢坚强。段瑞松读到高三,却没有参加高考,他提前混社会去了。混到现在,居然混成了全县最大的富商。endprint
宋春秀考上财贸学校,毕业后在银行就职。谢坚强读完大学也回到县里,在县一中教书。宋春秀如愿以偿地嫁给了谢坚强。中学时代的校花终归落到他手里。结婚那天晚上,宋春秀大哭了一场。谢坚强从来不曾怀疑过宋春秀,可是坐牢之后,回想自己的新婚之夜,谢坚强忽然间疑窦丛生。人在牢房里会有大段大段的时间想事情,脑子因此格外清闲空灵,很容易对一些往事起疑心。宋春秀激动不已,说得过去,但没理由大哭一场啊。至于吗?更不可思议的是谢坚强一上床就迫不及待地做爱,做完爱一转身就睡着了。婚礼上他喝了点酒没错,做完爱因为辛苦会犯困也没错,可是不至于那么困哦。谢坚强记得他当时实在困得不行,一个呵欠连着一个呵欠,呵欠打得他鼻涕眼泪都流出来了。宋春秀还在轻声唤他,凑过头来等着他亲吻,谢坚强顾不上碰他的新婚妻子。他的头沉得像石块,一挨着枕头就睡去了。那时候他头昏,像是失去了意识,视线模糊。当他猛地激灵一下醒过来时,已是凌晨三点多了。他浑身疲乏又口干舌燥,爬起来到处找水喝。这时候他看到宋春秀正在搓洗床单。谢坚强说你半夜里不睡觉洗什么呀?宋春秀说上面都是血,太脏,怕你睡着不舒服,就洗了。谢坚强说明天早晨洗也来得及啊。说着,他往盆里瞅了一眼。盆里全是白色的泡沫,他并没有看到血迹。既然宋春秀说有血,肯定就有。已经搓洗掉了,或者隐藏在白色的泡沫下面。洗床单是在暗示宋春秀她还是个处女。谢坚强于是感动了,他俯下身去拥抱她。这一抱,宋春秀放声大哭。这便是宋春秀新婚之夜的那一场哭。谢坚强在牢房里开始疑心自己喝下了不该喝的东西,比如安眠药或迷幻剂。它们混在酒液里面,也可以混在水里面。贪官之所以倒台,一定会有很多不寻常处。有了这种经历,他开始怀疑一切。不能不怀疑,他个头大,体量重。宋春秀那么娇小,在他沉睡时她是如何翻转他,然后从他身体下面抽走床单的呢?只能证明他确实睡得死沉死沉。她有必要费那么大的劲吗?费那么大劲是要遮掩什么呢?或许她根本就没有流血,床单上也没有血迹。她洗的原本就是一张干净的新床单。她煞有介事地在盆里洗出一堆泡沫,其实那上面什么也没有。洗床单只是为了给别人看,企图以此证明什么。谢坚强看到了结果,却没看到过程。他坐牢期间怀疑自己当时被迫或无意间服用了安眠类药物。药效迅速发作。但是他强撑着,坚持做完爱。一旦松弛下来,他完全被药物控制,怎么弄也弄不醒他。这么想清楚了,那么宋春秀一边洗床单一边大哭就有了另外的可能。她那样哭并不是因为嫁给他而激动,不是。更可能是对她的设局终于涉险过关的一种庆幸——或后怕。
谢坚强这样解读当年的新婚之夜。宋春秀却还在洗手间里洗澡,哗哗的水声让人心灰意冷。这时手机又响了,谢坚强坚决不理。他知道还是母亲。他不想接听母亲的电话,母亲不可原谅。女人可以淫乱,甚至更加放宽尺度,她还可以去做娼妓。但是,她绝不可以和杀死自己丈夫的男人搞到一起。她厚颜无耻到主动去上杀夫仇人的床,唱的究竟是哪一出?谢坚强无法理解,他痛恨自己的母亲。世界在一开始就被母亲扭曲了。洗手间里的水声停歇下来,宋春秀可能在身上涂抹洗浴液。手机再一次响起。宋春秀不失时机地打开水龙头,她在冲刷自己。谢坚强鬼使神差地伸出手,他为自己摁下了接听键而羞愧。或许坐牢让他的心变软了,他不再像之前那么硬。一个不再硬的男人,就连自己都会瞧不起。母亲的声音清晰地传过来,从声音里丝毫听不出她是个绝症病人。
母亲说,“你在听吗坚强?”谢坚强没做声,他不会做声。一直到母亲说完,他都没有吱一下。“我知道是你坚强。听说你今天出来了,出来就好。你恨我,这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这我也知道。可是我牵挂你,哪有母亲不牵挂儿的呢?你坐了七年牢,我一次也没去看你。不是不想看,是怕你不见我。我想总会有见的时候。可是我想错了坚强,人不知道他一下子就会出什么问题。天有不测风云这话一点不假。这不,我哪知道我会得上绝症呢?”说到这儿,母亲苦笑了一下。“长话短说,我是肝癌晚期,没几天活头了。如果不是等着你出来,我可能早就走了。我熬着,就是想见上你一面。我们母子这一面一定得见坚强,不见不行。我在家里,医院已经放弃治疗了。你苏叔——哦对了,你不会叫他苏叔。苏振邦的下水面馆也还开着,你要找我一问就能问到。”
谢坚强右边的半边身子发麻,就像脑梗过后的偏瘫,毫无知觉。因为他正是用右手举着手机。母亲的话说完了,他还举着。他和母亲几十年的恩怨,很可能要以死亡来勾销了。书页打开,写满了仇恨愤怒,却总有一只手将书本合上。
宋春秀从洗手间里出来了。她是什么时候出来的,谢坚强竟然没有注意到。她披着白色的浴袍,头发湿漉漉地散开去,脸庞也不再浮肿,洇着浅淡的红。
“你接了母亲的电话?”宋春秀惊讶地挑了挑眉毛。
谢坚强沮丧地扔掉电话。
“她说什么了?”
“你说!”
“好吧,”宋春秀叹了口气,“早点休息。”
她在前面进了卧室。谢坚强不想进去,可是他又不得不进去。相隔七年,他将再一次和这个女人同房。
卧室里一片黑暗,床头灯也熄灭了。谢坚强记得从前的床头灯是温软的红光,光晕里透着肉欲气息。宋春秀喷了香水,若有若无的味道像炊烟沁人心脾。谢坚强摸索着上了床,他在自己的床上变得胆怯。宋春秀把他的手拉向自己,但是他缩回了。她又拉,他又缩,如此重复了好几次。
“和我想象的不一样。”
“你想象什么了?”
“你都饿了七年了,我想象你是一匹饿坏了的狼,一定会在床上把我撕碎。”
谢坚强喘着气,挣扎着打开床头灯。灯亮了,却是乳白色的光。“我记得以前是浅红的光,怎么现在变成白光了呢?”
“先前的灯坏了,这是后来换的。”宋春秀迟疑了一下,“你喜欢红的,还可以再换回来。”
“是谁帮你换的?”问题突然冒出来,不请自到。以前家里的小玩意坏了,都是他的司机或秘书过来张罗。既然他坐牢去了,坏了的床头灯谁来帮她弄?
“哦,这个呀,段瑞松派人来弄的。”endprint
“又是段瑞松。”
“他手下跑腿的人。”
“我想问问,结婚那天夜里你急着洗的床单,上面真有血迹吗?”
谢坚强的提问饱含恶意,宋春秀不是听不出来。
“当然有,我怕你睡着不舒服,就洗了。”
“我没看见。”
“你睡得那么死,当然看不见。”
“我为什么睡得那么死?”
“我哪知道,你喝了酒,又辛辛苦苦做了一场爱。”
“这不是理由,我怀疑我喝了什么。”
“喝了什么?”
“不知道。”
“你现在问这些是什么意思?你不相信我的贞洁。”
“贞洁或者不贞洁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里面有没有隐情,我有没有被蒙在鼓里。我害怕我就是一个大傻瓜。表面上看我什么都知道,说到底却什么都不知道。”
“你这是在清算吗谢坚强?我们之间的账你哪算得清楚。坐完牢你开始追问我们的新婚之夜,之前你怎么不追问?有什么好追问的。你双规时自己都承认了外面有三个女人。两个是你的下级,第三个林小红还是公共情人,一只破鞋。我忍气吞声没计较你,你计较我什么?”
谢坚强哑口无言,宋春秀说的全是实情。人要变坏真是太容易了。谢坚强从什么时候开始沉沦的,想想都觉得他妈的扯淡。他自己坏透了,还有什么资格清算宋春秀。林小红是他栽倒的原因之一。她曾给他的肉体带来过欲仙欲死的快乐,他在床上叫她小心肝。事实上小心肝却是射死他最显眼的一只弹孔。
“好吧,我不计较。”谢坚强说。
“我也不计较。”
宋春秀以为和解再一次降临。他们也终于完成了久别之后的肉体结合。它像是一个仪式,重新将两人锁定在一起。但谢坚强不认为这里面存在着和解,他仅仅是妥协于自己的本能。妥协让人不好受,任由本能控制,证明自己的意志已相当薄弱。宋春秀则躲在被子里悄悄抽泣,她的肩头一味地耸动着。
谢坚强说,“你怎么又哭了?”
宋春秀说,“不要你管。”
听到谢坚强细微的鼾声,宋春秀确认他睡去了。这会儿,她获得了一丝宽慰。刚才的性爱,她自己身体方面的呼应都是假装出来的。她没有那种需要。但是她相信男人只要能做,就意味着他还没有完全垮掉。这只是第一步,谢坚强一定要站起来。她不愿意他被摧毁,她要以自己的力量拯救他。谢坚强不是一个随便就可以垮掉的人。当谢坚强来到白龙中学,宋春秀一下子就误打误撞地爱上了他。这份爱既无辜又虔诚,它深切地植根于她的内心。谢坚强高大硬朗、聪慧忧郁。这之前宋春秀还从未见过这样的男生。他悲伤的面容令她心碎,他都承受了什么样的苦难啊。宋春秀的成绩并不好,如果谢坚强没有来到这里,宋春秀也会像段瑞松一样提前混入社会。她和段瑞松是邻居。段铁匠定时外出,到火车上走一走,其实也还是为了接济宋家。每次外出归来,段铁匠都会送一些钱给宋春秀的母亲。宋春秀的父亲体弱多病,家境十分困难。段家的日子没有那么悲惨,段瑞松的母亲早已过世,父子俩的生活靠着铁匠打铁是能够过下去的。段铁匠外出偷窃,当然另有目的。为了掩人耳目,段铁匠在给宋春秀母亲钱的同时,还会给其他邻居一点。他还在饭馆里请他们吃饭。不过,段铁匠的这些伎俩邻居们全都心知肚明。人们只是不去说破而已,他一直对宋春秀的母亲存着一份心。宋春秀的父亲因为实在无能为力,只能极不情愿地吃着老婆的软饭。
段瑞松很早就玩世不恭。本来他以为对宋春秀有天然的优越感,又青梅竹马。鸟儿最终能归巢,鸭子肯定能煮熟。可是谢坚强到来之后,彻底打破了他的幻想。宋春秀从此不正眼瞅他一下。段瑞松正是在那时候和谢坚强结下了冤仇。可是在学校里他又斗不过他。学习不是他的对手,打架也不行。段瑞松后来提前混入社会,一方面固然是他明白自己高考无望,另一方面也确实想逃离那样一个令人绝望的环境。宋春秀不一样,为了追随谢坚强,她刻苦学习,并好歹考上了一所财贸专科学校。
高考前夕,为了让考生们放松,学校在操场上放映了一场电影。白龙中学是一所军民共建单位,当地有驻军。电影也是部队提供的,大约一个连队的解放军士兵和同学们一起看电影。他们排着整齐的队形,坐着自己携带的马扎。马扎是X型的木头架子,上面绷着三道皮带。坐的时候张开,不坐合上。电影看到一半,一个新兵蛋子趁着夜色摸了宋春秀的脸。也有同学说还摸了她的乳房,当然她的原话是“还摸了她那里”。宋春秀并没有辩解,她只记着哭哭啼啼。那个新兵蛋子是从某省城入伍的,据说他入伍之后就不幸失恋了。以宋春秀为圆心出现了一阵骚乱。她的哭声被放大。电影于是停止放映,竹竿上的那只大灯让整个操场亮如白昼。谁也不清楚谢坚强是怎么插入到那个圈子里去的,他身形飘忽。人们只看到他在拼命殴打那个新兵蛋子。同学们也包括士兵们纷纷避让。那次殴打变成了谢坚强一个人的表演。他先后砸烂了三只马扎。所有的人都惊呆了,不知如何收场。谢坚强当时并没有爱上宋春秀,也不是为了保护她。他根本没想那些。电影放映时他正闷闷不乐,他在思念他的父亲,完全没注意银幕上的画面。思念让他愈加仇恨苏振邦。当事件发生时,他并不认为他在殴打一个士兵。他当时把那个倒霉透顶的人当成了苏振邦。这能够解释他的行为,他把那个人往死里打。
就像谢坚强身形飘忽一样,另一个人也同样身形飘忽。他钻入圈子并制服了谢坚强。他恰好是镇派出所的胡特派。胡特派的老婆是白龙中学的老师,他就住在学校里。那天他下班后还没来得及回家,也在这儿看电影。他还穿着制服。
胡特派抓住谢坚强,高声叫着,“我是公安局的,大家都不要乱动。我马上带他回派出所,电影继续,继续!”
到了派出所,胡特派打开柜子上的锁,从里面拿出一把手枪。他说,“我有枪。”谢坚强多少年也没弄明白他这句话的准确含义。胡特派锁了大门,又锁小门。他把手枪掖在腰上。然后他去厨房下了一碗面条,面条里埋着五个鸡蛋。
“现在,”胡特派说,“你的任务就是好好吃面条,吃完面条好好睡觉,明天再好好给我高考。别的什么事都不许想。”说完,胡特派还对着他眨了眨眼睛。endprint
谢坚强想,被派出所抓了就是这样子啊。尽管面条很咸,他还是狼吞虎咽全吃了下去。吃完又美美地睡了一觉。醒来后发现他睡在置留室里,那是犯人待的地方。里面好像只有一张床,胡特派趴在桌子上对付了一夜。
胡特派睡眼惺忪,他说,“走吧,我送你去高考。”
走进考场,谢坚强觉得自己就像是个被押着的犯人。这种感觉在他成为贪官之后变成现实。可是殴打新兵蛋子这件事却不了了之,部队那边风平浪静。谢坚强考上了武汉最好的大学。入学时,居然是部队的一辆军用吉普车把他送到学校。谢坚强对此很是不解,校长笑眯眯地对他说,“我们是军民共建单位嘛。”
但是在路上,司机一言不发。谢坚强好几次想逗他说话,他就是不吭声。谢坚强于是放弃了,大概他和那个被打的人私交不错,毕竟他们是战友。
谢坚强既是学习上的明星,又被视作英雄。宋春秀主动跟他示好,频频向他发起攻势。一来,高中毕业后可以恋爱了。二来呢,英雄救美的故事又为她提供了一个恰当的契机。谢坚强也不是很快就范,他内心有双重阴影。母亲的行为是一种邪恶的示范和暗示,女人会不会都是她那样的?另外,段瑞松反复在他耳边强调过,他一定要强奸她。这个男人的誓言是否可以忽略?然而他们还是走到一起了。约会的第一个晚上,他们在东湖的磨山顶上待了一整夜。
宋春秀记得那是夏天。他们在山坡上铺了几张报纸,两人就躺在报纸上。谢坚强头一回亲吻了她,他的舌头羞怯柔软。但是没有做爱。他们脱光了衣服。宋春秀记得磨山有很多蚊子。她的皮肤一向对蚊子叮咬过敏。蚊子成群结队地叮在她身上,她居然忍受过来了。随后几天,宋春秀的身体出现了大面积溃烂。她知道皮肤溃烂是磨山的蚊子惹的祸,可是她一点也不怪罪它们。相反她认为值得,那恰恰是证据,证明她和谢坚强真的在一起待过。
早上醒来,宋春秀还在想着磨山的蚊子。她不明白,当时她怎么就听不见蚊子的嗡嗡声呢?谢坚强穿上衣服,在洗手间里弄出很响的声音。她告诉谢坚强,段瑞松今天要来拜访他。
谢坚强说,“我昨天已经说过了,我不想见他。”
宋春秀说,“见一见又有什么关系呢?”
“如果你坚持要我见他,我干脆出去。”
“不是我坚持,是段瑞松他自己要来。”
谢坚强果然一摔门出去了,他没带手机,也没吃早点。出门后想顺便找点东西吃。谢坚强随意溜达着,无意间走到下水街。这条街以前没有名称,现有的名字也是因一家面馆而得名。那家面馆就叫下水面馆,专做猪下水早点。猪下水不是什么金贵东西,说起来也不大好听。面馆天长日久地做,居然做出名堂来了。都说干净,好吃。有人吃上瘾了,隔老远还要每天专门跑过来吃。这地方一出去就是环城路。下水面馆夹在城管大队和酒厂中间。是一条荒僻的巷子。以前算不上街道,杂货铺子渐渐多了之后才有了街道模样。谢坚强做副县长时分管城建,有一年请当地的文化人给还没有名称的地方命名。走到这里,那帮文化人异口同声地说,就叫下水街吧。
下水面馆的主人正是苏振邦,那年他从监狱出来就在这里落了脚。选择这里其实也挺随意。门脸虽破败,却很便宜。这里偏僻,人少,流动人口更少。没人相信在这里能把早点铺子做下去。况且苏振邦没有舌头,他不能吆喝,也从不招徕顾客。租下门脸,苏振邦不装修,也不在门上挂招牌。所谓下水面馆,只是人们后来口口相传的一个名号。他在头一天买回猪下水,蹲在大门口头也不抬地清洗。清洗完了,夜里便搁在炉子上炖熟。早晨端出来下面条。苏振邦不会说话,谁能知道这里突然间冒出了一家面馆?第一天他炖了一大盆猪下水,却没有一个人来吃。苏振邦默然无声地守着。下午,他把一大盆炖好的猪下水倒进下水道里。这里是一条烂街巷子,下水道没有全都覆盖上水泥盖板,有些地方敞开着。倒掉没卖出去的猪下水,苏振邦再买来新鲜猪下水,又头也不抬地蹲在大门口清洗。第二天仍然没有一个人来吃,苏振邦不得不再一次倒掉。连续十好几天,他固执地坚持这么做。下水道里整日流淌着醇香的猪下水。那条街巷先是飘荡着香气,香气混合在风里钻入人的口鼻。行人不得不停下脚步,张大嘴巴吸气。但是随后就变得恶臭了。下水道很少清淤,流速迟缓,里面的食物没过几天就会变质。苏振邦以这种方式让全城人都知道他开了面馆,比电视里的广告还厉害。陆陆续续有人来吃。这一吃不打紧,吃过的人都会上瘾。好吃啊。苏振邦的猪下水味道暧昧。有香喷喷的肉味,也有浓酽的的臭豆腐味。面馆品种单一,只做猪下水面条。顾客进来都不说话,默不作声地吃面条,吃完面条再默不作声地付账。
谢坚强走进面馆,他第一次进来。他知道这是杀父仇人经营的地盘,知道母亲在这儿,也经常听到关于这家面馆的传闻。但他从未来过,从未在此现身。
面馆里悄无声息。这是一家没有人说话的面馆,果然名不虚传。不说话源于约定俗成,以至于变成了规则。若是规则,可能还会有人突破,因此更准确地说应该是一种禁忌。特有的禁忌。唯有禁忌,更能遵守。苏振邦冷着脸子,刻板地做事。在清水里煮面,面条煮熟后,再将猪下水浇盖在上面。旁边有个纸盒子,吃早点的人自己把钱丢在盒子里,自己端面条。谢坚强瞅了瞅室内,正如传说的那样,这么多年过去了仍然没有装修。光秃秃的墙壁。有个人丢了一百块钱,纸盒里的钱显然不够他找零。他僵硬地站在那儿,等着后面的人交钱,他便接在手里。可能还不够,凑不够整数。那人耐心不好,索性将手上的钱都扔进盒子里,端着面条去吃。吃完了面条又去那里找钱。没有人管,苏振邦没瞅他一眼。
他杀了我父亲,正是他。我父亲早死了,他却还活着。看着苏振邦,谢坚强头晕目眩,像是喝醉了酒。他曾无数次在梦里手刃仇敌,揪下他的脑袋。可是这等好事只能发生在梦里。现实中他甚至不能动他一下。因为他服过刑了,那一页政府替他翻过去了。真是可恶。那么谢坚强为什么要来这里呢?为什么要第一次踏进面馆?唯一的解释是母亲昨天的电话。母亲将不久于人世,很快就会死去。他相信母亲不会骗他。设想一下:如果母亲在她和苏振邦没有任何瓜葛之前就死掉了,那会怎样?谢坚强为自己屡次这样想而内心刺痛。那样的话他将会无比痛苦。但是痛苦也有高贵和下贱之分。长时间无耻地苟活着只能让儿子蒙羞。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还要来呢?endprint
谢坚强举头望去,面馆里不知何时又来了一个老者。老者坐在轮椅上。对上一眼,谢坚强觉得他很面熟。老者也像是认识他,点头和他示意。老者身边有两个女护工照顾他。进来了一张轮椅,面馆顿时显得狭窄。人们走动时,都得偏着身子挤来挤去。护工穿着白色套装,年龄不大。老者的每一个手指头上都缠着纱布。谢坚强坐在最角落的桌子旁。这时,苏振邦端来一碗面条放在他面前。他面无表情地走过来,放下碗又面无表情地走回去做事。整个过程流畅而荒谬。谢坚强待了这么久,还是第一个由苏振邦亲自送来面条的顾客。可是我并没有要吃啊,我只不过是坐在这里罢了,苏振邦为什么要给我端来?既然端来就吃吧。味道真是不错。下水面馆能成为全城的名吃,看来是有原因的。
吃完面条,身心通透。谢坚强挪开碗,发现碗底下还压着一张纸条。他本能地把纸条团在掌心,见没人注意才小心展开。原来画着示意图。出面馆左拐经过城管大队,从胖三杂货铺旁进入螃蟹巷。直走,穿过化肥厂宿舍区。出护城河,上环城路,马路对面是县第二人民医院。从二医院围墙右侧进入付家巷,花坛处左拐,周小芬超市正对面那栋楼。右单元二楼,左侧。线路标注得很详细,谢坚强明白,一定是母亲在那儿等着他。
谢坚强像旁人一样丢了八块钱在纸盒里。偏着身子经过老者,老者又对他深深地示意了一下。看来老者不光认识他,还想和他说话。两个护工一人端面条,另一人端着盆清水。端面条的喂给老人吃。每喂一筷子面条和猪下水,都要先在清水盆里涮一通。谢坚强也对老者点了点头,算是回复。
母亲的门虚掩着,门上有缝。谢坚强习惯性地敲了敲门,里头有虚弱的声音回道,“进来吧,没锁。”
吱呀一声,谢坚强推门而入,一个衰败的老年女人躺在床上。屋子里大白天还开着灯,光线里飘荡着医院才有的药水气味。四周虽清贫寒酸,却干净整洁。破旧的家具上没有尘埃,地上连一根头发丝也见不着。母亲试图爬起身,或者至少支起半个身子斜倚在床头上。她失败了,很明显她已力不从心。只是简单动弹了这么几下,就已经喘得不行了。
“看来只能这样。”母亲艰难地笑着,“我还是得躺着,很没礼貌啊,这样子见面真要请你原谅。”
谢坚强搬一把椅子坐在床边,他对母亲的怨恨并没有在这一刻化解。但是生命正在远离这具躺着的躯体。怨也好,恨也好,没有什么能让死亡松开它的刀柄。我是在这具躯体里孕育出来的,我曾经是那里面的一块肉。现在即使她很快就将离去,我们仍然如此生分。我们多么陌生啊,她枕畔的发丝像不像父亲坟头的枯草?
“你能坐在床沿上吗?”母亲为自己提出这样的问题而脸红。谢坚强犹豫了一下,然后他挪过屁股坐上床沿。
母亲摩挲着谢坚强的衣服下摆,一直在说话。她的叙述缓慢低沉。声音里充满压抑。临终的声音。后来谢坚强坚持认为,母亲不是在讲述秘密,也不是在讲述事实。把母亲的话当作秘密未免太轻浮了。尽管它就是事实,可如果把它当事实看待肯定也不恰当。世上会有这样的事实吗?那么,母亲摩挲着谢坚强的衣服下摆到底讲述了什么?沉浸在母亲的声音里,谢坚强仿佛回到了童年。母亲的讲述就像是在对着他催眠。因此他后来牢牢记住了催眠这种假想,当时他也真像是睡着了。
我到底等到你出来了,她说。我以为我熬不过它,癌症很讨厌,医生说它随时能要了我的命。终于见到你了。你读大学的时候,你结婚的时候都不让我去。我也不敢去,怕搅了你的好事。不能参加你的庆典,不能去吃喜宴。实际上每次我都去了,我守在街边,躲在不起眼的地方。谢坚强想到他做新郎官时,眼睛始终在四处张望。他心慌意乱是否也有直觉?
母亲在乾坤大酒店对面摔坏了两只花盆,一只芦荟,一只仙人球。花店老板厉声呵斥,“瞎眼了你,挤什么挤!”母亲一点也不生气。“没事的,没事的,我赔你就是。”说着掏出百元钞票递出去,“够不够?不够我再给。”“撞见鬼了。”老板说。“不是不是,你知道不?今天我儿子结婚。对面的车队看见了吗?那就是。”老板朝对面望去,稀稀拉拉几辆破车,的确扎着婚纱。
谢坚强和宋春秀的婚礼说不上体面。他们没有钱,花不起。不过请了些亲朋好友在乾坤大酒店喝了顿喜酒。母亲被排斥在外,她提过要求,想来,但遭到谢坚强残酷的拒绝。进酒店之前他悲伤地四处张望,也并未看见母亲躲在对面的花店里。母亲说她后半生过得安静而幸福。她别无所求,和苏振邦一起过了二十余年令她满足。她必须把这一点告诉她的儿子。没有苏振邦,她无法活下去。他们过着最原始也最简单的生活,做好猪下水,然后相爱。苏振邦没有舌头,他身边的女人通过他的口形变化和他交谈。他有他的语言。他的语言没有声音,可是女人能够辨识。她说话,他应答。或者他说话,她应答。女人只需抬头看他一眼就能明白。聋哑人有手语,需要做手势。他们不需要。苏振邦能听到她说话,于是他也开口呼应。尽管没有声音,看到他的嘴形一张一合女人也就明白了他在说什么。他们之间的沟通并非技巧,只是一种天长地久的默契。到了夜间,他们彻夜长谈。他们睡得很少,夜间的谈话对他们必不可少。这时候他们使用另一套语言。躺在被子里,他们的手指在对方的掌心里戳点、划拉。戳点和划拉即是他们在对话。他们说着相互都能明白的语言,通宵达旦地交谈。她也不知道他们哪有那么多话要说。说那么多话夹杂着叹息,有时候还会泪水长流。
谈论她和苏振邦之间的语言,母亲显然是在绕弯子。谢坚强相信无论弯子绕到哪里,她还是要说到父亲。苏振邦算什么?父亲才是隐藏着的主角。
谢海生和苏振邦是一对密友,他们形影不离。两人都擅饮酒,酒后常结伴外出。又都喜好植物,经常胡乱地给他们不认识的植物命名。或许那些植物早有了自己的名称,可是没关系,既然他们不认识,当然可以冠以自己给出的名字。他们乐此不疲。谢海生是农业局副局长,苏振邦是供销社副主任。两人意气风发,年轻有为,堪称县里的政坛新锐。有传言说,谢海生很快要调到供销社去担任主任。那天,在一棵名叫刀把子的树底下,谢海生乞求苏振邦弄死他。
那棵树长得伟岸,因为不知道它的名字,有一次喝过酒之后,他们一边撒尿一边商量着叫它刀把子。endprint
“你弄死我吧,”谢海生说,“振邦求求你,你就弄死我吧。”
苏振邦当他在开玩笑,或是在说醉话。
“你想死啊?”
“不死不行呀。”
谢海生紧抓住他的手,苏振邦被抓得生疼。回过头来,他突然发现谢海生的脸色惨白。
“别吓我,你怎么了?”
“我没别的路走,只有死路一条。”
面对刀把子,谢海生竹筒里倒豆子,把一切都告诉了苏振邦。谢海生有个女邻居,名叫于芬芳。于芬芳的老公在武汉,在武汉钢铁公司工作。武钢是大单位,工资福利都不错。但是老公常年在外,好几个星期才能坐一趟火车回来。他们有个小女儿,玲玲还只有七岁,比强强——也就是谢坚强大五岁。玲玲上小学了,每次回来强强都要追在她屁股后头跟着她玩。问题不在这儿。问题是谢海生和于芬芳搞上了,他们如火如荼地偷情。邻居带给他们诸多便利。谢海生有时候回来一闪身便进了另一个门。于芬芳给了他钥匙。这段恋情在一开始全是欢乐。欢乐源自身体的潜能,源于对道德的践踏。但是欢乐渐渐变得沉重。它不会永远那么简单,它还将发酵,会有另外的东西加入进去。于芬芳嫉妒邻居家的女主人。嫉妒来得那么迅猛。她不想再要武钢的工人,她一心一意想要嫁给谢海生。于芬芳在县供销社工作,她比谁都明白谢海生是一个有前途的男人。可是谢海生明确告诉她,他不会娶她。男人的铁石心肠令她齿寒。他只想脚踩两只船,暗中拥有两个家两个女人。两个女人都是他的,相安无事比邻而居。他不能为了其中一个女人而离异,而再婚,那将是灾难性的丑闻。僵持让于芬芳无比痛苦,她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到武汉去看病,被诊断为植物性神经衰弱。她大把大把地吞食谷维素,入睡前还要服用安定。于芬芳因此对谢海生有了怨恨,每次见面都要翻来覆去地抱怨。由爱生恨的事比比皆是。对谢海生而言,最初的欢乐已然逝去。于芬芳变成了一根鸡肋。谢海生内心打定主意,打算抛弃她。结局其实大家都已明白,可是于芬芳却不甘心。谢海生喝醉了酒,他打开于芬芳的房门。但这时候于芬芳不在家。谢海生做下了该遭天杀的事情:他强暴了玲玲。玲玲当时熟睡在床上。看着她小小的身体,谢海生起了歹心。他拿枕头捂住小姑娘的脑袋,在睡梦中强暴了她。玲玲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知道。她拼死挣扎,像是有刀子在割她。于芬芳回来了,她看到了这一幕。她因为失眠在外游荡。实际上所谓游荡只不过是借口,她更像是在监视谢海生。谢海生摇晃着身体,一看就是喝醉了。他走进院子,并没有看见暗处的于芬芳。于芬芳尾随着他。谢海生上到五楼,于芬芳还在三楼拐角处。听到啪嗒一声门开了,她以为谢海生回了他自己家。嫉妒之火再一次折磨着她。她停留在原处,想象他和他老婆在床上翻腾。想到绝望,她不愿上去。如果上去了,她还来得及阻止接下来的罪恶。没有这种可能了,她在原地自怨自艾。然后,她一回到家里就看到了。于芬芳扑了上去。玲玲大出血,昏死过去了。于芬芳没有大喊大叫,没有惊动楼道里的人。她甚至失去了本能。女人面对如此惨状,最低限度的本能也会喊叫。如果她叫了,施暴者谢海生将无处遁形。但是她没有叫,她完全傻掉了。谢海生酒醒了大半,他跪在地上给于芬芳磕头,求她原谅。他发誓,明天他就离婚。他要娶她,好好对她,好好对他们的女儿。
于芬芳没听到他的话。她抱着玲玲走向医院。在她怀里,玲玲像是一具小小的尸体。谢海生跟着她。玲玲在医院得到抢救,她又活过来了。医生必须询问细节。可是于芬芳回答不了,她的眼神直着。谢海生替她回答了所有的问题。他告诉医生,强暴玲玲的是一名入室抢劫犯。他不仅偷了东西,还加害了这孩子。他的证言被医生采信了,后来也被警方采信。于芬芳绷得直直的眼神在玲玲抢救过来之后,便突然间崩散了。简单点说吧,于芬芳疯掉了,成了一个疯子。她不可能提供任何有价值的说法。真正的罪犯谢海生毫无悬念地逃脱了。于芬芳长期失眠,其实是早期精神分裂症状。她在受到超强刺激时没能收住,只会崩溃。
接下来的事情居然是谢海生博得了好名声。他事无巨细地关心帮助邻居,被传为佳话。那样的日子谢海生受尽煎熬。他内心怀着无人知晓的恐惧。在他帮助那对可怜的母女时,他害怕于芬芳随时会苏醒过来,一转身指认他。他害怕穿帮。于芬芳疯得愈厉害对他愈安全。理论上是这样,可是他的良心受不了。现在睡不着觉的是谢海生。那两个人——那对母女恰恰是他活生生的罪证。罪啊。外人不了解这些曲里拐弯的内情,他们只看到表象。因此一致赞美谢海生,说他是这县里少有的好人。遭此打击,武钢的工人准备调回县城。人们听说谢海生在帮他活动,计划安置在轻工系统。
调动还没有眉目,紧跟着又出了更大的事。于芬芳果然清醒了一会儿。在片刻清醒里,她没有去指认告发谢海生。她没这么做,相反她紧紧抱着玲玲,从府河大桥上跳了下去。母女俩消失在湍流里,她们的尸体几天后在下游的云梦被发现。
这件事苏振邦也知道,全城人尽皆知,他怎么会不知道。疯子母亲挟持着幼女自杀,一桩无以复加的悲剧啊。但是他没想到谢海生陷得这么深,没想到真正的作孽者竟是他。真让人恐惧,他做下的罪再怎么也赎不回来。在刀把子下面,他再也不认识谢海生了。这个书生模样的人到底是谁啊?
“你弄死我吧。”谢海生哀求着。
苏振邦明白他的朋友不是在开玩笑。他不光偷情,强奸幼女。同时他还背负着两条人命。他的内心不得安宁,罪孽深重活不下去。苏振邦真希望他没有耳朵,真想他没有听到所有这一切。谁这么不要脸,愿意知道这些呀!
“为什么不去自首?自首吧,自然会有一个结果。”
苏振邦与其说在劝导他,不如说想脱掉干系。交给法律吧,跟他无关。
“想过,可是我不想坏了我一世的名声。我一死百了,老婆怎么活,儿子又怎么活?”
“我懂了,”苏振邦冷笑着说,“你想伏法,想得到应有的处决。却又不想公开你的罪,是吧?你想结束自己的生命,对惨死的母女俩有个交代,又不想让人知道你对她们做过的事情。”
“我就是想死。”endprint
“那么,你自行了断吧。”
“但是我下不了手。我想过各种办法,就是下不了手。我对自己没办法那么狠。”
“所以你就求我了。”
“你放心,我写好了一封信。在信里我写清楚了,是我自己心甘情愿想死。”
说着,谢海生把一张写满字的纸交到苏振邦手上。苏振邦看了上面的内容。谢海生在信上说,他得了一种无法言说的隐疾,不想再活在世上。他反复强调,死亡是他自己的选择。只不过他自己下不了手,才请了苏振邦帮忙。苏振邦如果能答应,是出于友谊,是对他的慈悲,而绝不是谋害。谢海生在信的末尾签了名,还盖上了血手印。
谢海生跪在他脚下。苏振邦脑海里猛地浮现出另一幅画面:他也曾跪在于芬芳脚下。血往上涌,愤怒一下子扼住了苏振邦的咽喉。他蹲下去,抓起一块砖头狠命砸向谢海生。谢海生软软地歪倒在地。苏振邦继续砸向他的脸。他的脸血肉模糊,就像是还在微笑。苏振邦从没有打过人,更不曾杀人。可是施暴居然带给他意想不到的快感。于芬芳的遭遇广为人知。女儿那么小竟遭劫匪强暴,她自己为此疯掉。病情稍有好转,却又抱着亲生骨肉同赴阴间。这桩案子石沉大海,始终没有告破。现在苏振邦应该算是破了这个案子。他在刀把子下面伸张正义,他是一个行刑者。暴力得到暗示和鼓励,他干得更起劲了。地上有一块木板,木板上面竖着一根长长的锈铁钉子。苏振邦不小心一脚踩上它,木板翘起来,敲到了他的前额。愤怒的苏振邦顺手抄起,猛地抡向谢海生。锈铁钉子正好钉入了谢海生的脑门心里,苏振邦把它一寸寸地往里砸。
有关这根钉子,后来一直是谢坚强挥之不去的心结,它是苏振邦足够残暴的证明。但是当时,对于杀起了性、杀红了眼的苏振邦来说,钉入钉子却是令他兴奋不已的灵感。他要把他的罪恶把他的耻辱钉进去。谢海生并没有死,每钉一下钉子,他都要闷哼一声。苏振邦一边行刑,一边想着谢海生的供述。他所供出的罪,只能这样来终结。苏振邦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当砖头砸向他的脸,当钉子钉入他的脑门心,苏振邦的内心真是荡漾着慈悲。如果没有那么深的友情,他才不会帮谢海生解脱。
后来许多人都在说,苏振邦是供销社副主任,也想当主任。既然传说谢海生要过来做主任,所以苏振邦就要除掉他。它也是公安局的破案线索。但是苏振邦什么也没说,作为朋友他保守着谢海生的秘密。在法庭上,苏振邦只是拿出了谢海生的信件。为了防止自己不小心说出什么,他当场咬掉自己的舌头。他鼓着嘴巴,断掉的舌头可能还在里面跳动,腮帮的每一次鼓胀都清晰可见。憋了好大一会,苏振邦才张开嘴。他的舌头像青蛙一样跳出来,落在地上。现场就是这样,从那以后,苏振邦变成哑巴。他嘴里没有舌头。不是从来就没有,而是被自己咬掉了。他作为哑巴去监狱服刑,出狱了又作为哑巴开着一家面馆。
苏振邦曾经认为自己是个行刑者,这种感觉让他在刀把子下面满怀正义。施暴的过程从而有了说法,并获得了终于讨还血债的快意。可是杀人时的想法和杀完人之后的感受完全不同。望着朋友的尸体,当时所谓的正义彻底消解掉了。即使谢海生有罪,那么,杀死一个罪人你就没罪吗?不可能,绝对不是。他想起了谢海生之前种种的好,想起他们一起胡乱给植物命名。然后他呜呜地哭着,他确信自己也成了杀人凶手。事实再清楚不过,杀人没有任何意义。一切都密闭着。他在被子里和谢坚强的母亲彻夜长谈。在她掌心里戳戳点点着划拉着,或者也在她肚皮上戳戳点点。他们有默契,那是他们的语言。他用那种语言,在每一个夜里告诉她:他同样有罪!杀人凶手!
谢坚强从母亲屋子里出来,几次差点跌倒。母亲对他进行了一场催眠。不是催眠又是什么?或许只有濒死的人才有这等功力。谢坚强昏昏沉沉。从他有记忆开始他就被告知,父亲是个好人。父亲的正派善良有口皆碑。祖父让他以父亲为榜样,叮嘱他上进,要他做一个好官。双规的时候,谢坚强觉得最对不起的人就是死去的父亲。他一直把父亲当作动力。父亲英年早逝,在他人生的繁茂之际被他最好的朋友谋害了。但是现在突然有了另外的结论。这结论外人无从知晓,只密闭在一个极小的圈子里。死去和活着的人,都仅仅只有极为有限的几个人知道。那么,母亲为什么要告诉我呢?这世界到底是怎么回事?
正如宋春秀提醒的那样,段瑞松来过了。或者他们早就约定好了,但他没能等着谢坚强。他太忙,有事要办就又走了。临走时段瑞松跟宋春秀说,他还会再来。
“别让他来。”谢坚强说。
“他怎么能不来呢?”宋春秀说。
“我不需要他。”
“不要这么早就下结论,行吗?”
谢坚强做过副县长,当时他分管城建。这可是个肥缺,瞅着的人多着哪。以他的本意,谢坚强并不想管这个。他更想管一管科教文卫那一块。管好文化人他有一套。对他们你只要有足够的尊重,只要多恭维他们的作品,他们就会屁颠屁颠地跟着你跑。管城建则风险太大了。可见在就任之前,谢坚强已经给自己打过防疫针了,他是清醒的。即使这样,他的免疫力仍然不够。他还是栽倒了。房产商们争先恐后地巴结他,他们巴结的方法你想都想不出来。只要愿意,谢坚强可以小便的时候都不用自己动手。自有人猫着腰拉他裆里的拉链,再小心地帮他牵出小弟弟。他只需站在便池旁,一边口若悬河地打电话,一边小解。解完之后,人家还会体贴地把小弟弟送回去,再将他裤子的拉链锁好。这当然极端,谢坚强想起来却并不觉着好笑。确实没什么好笑的。那回段瑞松找他批地,在办公室堵他,上车的时候堵他。谢坚强为了躲避,假装电话来了,举着手机喂喂着进了厕所。段瑞松也跟了进来,他弯下腰去替谢坚强扯拉链。谢坚强本无尿意,这时问了句:“你干什么?”
段瑞松讪笑着,从下面仰起头来,“领导太忙了,帮你处理点小事情。”
谢坚强退后一步,从段瑞松脸上丝毫看不出羞耻。
“你先出去。”他说。
如果谢坚强不让段瑞松出去,如果他接着讲电话,段瑞松一定会帮他扯拉链,帮他牵小弟弟。段瑞松当时弯着腰,就打算干这个。谢坚强没站一会儿就出来了。他压根尿不了,膀胱里也没有尿。可是到了外面,段瑞松却说,“领导尿的声音真好听,像一股激流。叮叮咚咚清脆激扬。响亮,真响亮。听尿听声音,从尿的声音能听出男人的肾能力。呵呵,领导果然很棒。”endprint
“我没尿。”谢坚强淡然说道。
“没尿没关系,”段瑞松没想到马屁拍得不是地方,但他没觉得难为情,很快就巧妙地转了个弯子,“我说的是读高中时的回忆,那时候的事我也记得,我们经常一起上厕所。”
段瑞松扯到读书,意思再明白不过了,他们以前同过学。可是谢坚强从来不给他好脸色,也没给过他好处。如此说来,段瑞松是怎么发达起来的呢?肯定有理由。他现在是县里最大的富翁,腾达公司也是县里唯一的上市公司。做到这么大,段瑞松自有他的手段。县里要建一条步行街,拆掉一大片旧城区。十几亿的大工程,当时它是谢坚强手里的事。想拿下步行街的人太多了。段瑞松正面强攻。他还请了省里的领导打招呼。有在任领导,也有卸任老领导。有人直截了当,也有人闪烁其词。谢坚强偏不给他。他信不过段瑞松,此人太有争议,在他眼里段瑞松就是个瞎搞的商人。他听说过很多段瑞松的事情,白道黑道皆有。这个工程不能交给他做。经过比较,谢坚强比较倾向于潘绍发。作为段瑞松的竞争对手,潘绍发虽实力比他弱,但名声上比他干净多了。潘绍发是一个低调的企业家,他在家乡建有希望小学和慈善医院。很早以前谢坚强就和他认识,他们之间也有过合作。段瑞松老辣得很,他提要求归提要求,竞标归竞标,却一分钱的礼也没送。他尽量做到滴水不漏,我就不行贿!谢坚强好生奇怪,这么大的事他为什么按兵不动。但是潘绍发给了他三百万。三百万是谢坚强收到过的最大一笔钱。他想到过退回去。没有这三百万,之前那些零零碎碎的事哪一件也扳不倒他谢坚强。三百万太多,若是出自段瑞松的手他更不会收,碰都不碰。然而送的人是潘绍发,他那么忠厚,有钱了还像是个农民。看他一眼,你就会无条件地信赖他。谢坚强仔细权衡,就收下这最后一笔钱吧。把它当最后一次,潘绍发绝不会出卖我。谢坚强有能力把工程交给他做。办事收钱,有何不可?
但是纸终归包不住火。事情真正败露却又不能怪潘绍发。因为举报者是林小红。那时候谢坚强和林小红正打得火热,她一翻脸一转身就把谢坚强卖了。事后,他才知道林小红是公共情人,她和谢坚强鬼混唯一的目的就是举报他。她扳倒的贪官不止谢坚强一个。可是他们在一起的时候,谢坚强认为她是爱着他的。她和宋春秀不同,她是一个知性而温婉的女子。在凶险无比的官场能够得到这么一个奇女子,谢坚强曾经觉得庆幸。事实上林小红在她多年的鬼混生涯里,也只对谢坚强情有独钟。谢坚强沉稳、智慧而且结实。结实是男人身上极为稀缺的品质,尤其是官场里的男人,他们大都腆着大肚皮,像泡桐树一样松松垮垮。酒精烟草鱼肉以及无止境地开会熬夜早已败坏了他们的身体,西装衬衣皮鞋包裹着的肉体并没有多大用处。谢坚强不同,他似乎还坚守着男人最后的阵地。在床上他是英勇的。但林小红是一个有信念的女人。谢坚强是她特地选定的对象,是她的对手。与其说她选定谢坚强,倒不如说是她选定了分管城建的副县长这个职位。她本来不想告发他,因为她迷恋他。女人可以迷恋男人,甚至仅仅只是迷恋他的身体。这个没有错。林小红敢于和自己过不去,摧毁自己。告发自己迷恋并深爱着的男人,会让她更有荣誉感。
告发谢坚强之后,林小红得了一种罕见的疾病。她的头部经常晕眩。当晕眩到来时,整个世界全都颠倒了。地上的道路河流房屋车辆全到了天上,天上的东西则到了地上。林小红必须就地躺下,遇哪儿是哪儿。如果不躺下去,她怀疑自己也会飞起来。晕眩长期折磨着林小红,不过这已经是后话了。
进入双规程序,谢坚强一开始还想抵赖。办案人员把视频调出来给他看,他立刻崩溃了。双规真让人恐惧,他们掌握的东西你永远也想不到。坦白交代吧,都说出来。双规那会儿,谢坚强觉得交代实在是解脱。每次交代都带给他由衷的喜悦。然而他不明白,潘绍发为什么要录像。他不光录了这一次,以前也多次录过。他们之间的交往基本上都录上了。办案人员手上的视频资料无比齐全,他们要看什么就能调出什么。全都有据可查。可是潘绍发看上去那么忠厚。关键是谢坚强收了钱愿意替他办事,也办到了,他有必要录下这些玩意吗?
步行街这块大蛋糕,在谢坚强倒台之时顺理成章地砸到段瑞松的头上。段瑞松公开宣称,他走正常程序,阳光操作,经得起审计,经得起调查。很久以后谢坚强才知道,潘绍发其实和段瑞松是一伙的。潘绍发是段瑞松的马仔。如此浅显的道理,谢坚强必须进了牢房才能想通。在他做副县长的时候,他在台上。他们两个不过是在演戏,演戏给他看。作为正反两方他们势不两立,谢坚强把他们当作两颗棋子摆在桌子上。他要么选择这个,要么选择另一个。选择一个意味着放弃另一个。实际上无论选择谁都选了段瑞松。也就是说谢坚强没得选择,段瑞松拿下步行街没有悬念。所谓选择无非是在陪着他玩,给他一个说得过去的面子。玩吧,既然想玩就由着你玩。往更前面说,还有更多内情谢坚强同样不知道。步行街完全是为段瑞松量身订做的一项工程,潘绍发一直在给段瑞松打工。
他们就是这种关系。谢坚强无师自通地想明白了这个道理,并且也从林小红那儿得到了证实。林小红在谢坚强坐牢期间来探过监。据她说,在所有被她扳倒的贪官中,她只探望过谢坚强。在反复诱惑和告发贪官的拉锯战中,林小红自己也受到了牵连。她不可能独善其身,不可能不中枪。林小红也有罪,她判了一年刑期,缓刑两年。如此轻判更像是一个象征或暗示。林小红不想再折腾了,她对贪官的告发终结在谢坚强身上。望着这个女人,谢坚强发现他一点也不恨她。她也不是太憔悴,只略显疲惫。他告诉林小红说,“我想通了:段瑞松和潘绍发很可能是一伙的。”
林小红挑了挑眉毛,“想通了是什么意思?他们当然是一伙的。谁都知道的事我以为你早就知道了。”
“没人告诉我,我也不知道。这会儿我没事做,串在一起想才想明白。”谢坚强有些显摆地说。他在监狱里尽琢磨从前的事。
“想吧,还有很多事你慢慢都能想明白。你时间多着呢。”林小红说,“我倒是没什么可想的。不过,我打算不干了。”
“不干什么?”谢坚强颇为意外地说,“你又没工作?”
“退出江湖,不再干那个事。我懒得再和贪官们缠斗。老实说我确实厌倦了,没意思。我必须得放弃。”endprint
“为什么?”
“实际上这不是我的事,我已经弄倒了七个贪官。”林小红苦笑着,“嘿嘿,这七个中间当然包括你。”
“我知道包括我。”
“可是没用,一切照旧。别人只当我是破鞋、娼妓。”
“壮士退隐,刀剑入鞘。”
“你在笑话我吗?”林小红很认真地问道。
“没笑话你。我现在还能笑话谁?你从前的想法我并不知道,可见坏女人也有大志向。但是你的事情不由你说了算。你知道吗?人们都叫你公共情人。”
“知道,也就是破鞋,人人都能穿。”
“你说得形象,好像是这样。我也穿过你。”
“我喜欢让你穿。”
话说到这份上,都有些语塞。穿与被穿,其中的含义分毫不差地都记起来了,身体难免泛起阵阵惊悸。如今一个身陷囹圄,另一个正在探监。只是身份实难确定。他们是曾经的情侣?抑或只是受害人和告发者?
想了想,谢坚强没话找话说,“不干这个,你会干什么呢?”
“写作。”林小红简短地说。
谢坚强不知道她所说的写作是指什么,他想起了县城里那些寒酸的文人。那些人活得特别累,没一个有出息。她想写什么?想写回忆录吗?把她经历过的那些事情用文字记下来?果真如此,我也会是其中的一个章节啊。
“我可以问一下吗?你想写什么?”
“写作是另一项黑暗的事业,它同样看不到一丝光亮。对写作而言,黑暗是最为恒久的状态。”
这样的回答不着边际,明显是答非所问。
“好像是这样。”
“我就喜欢干那些黑暗的没有光亮的事情。我以后干的事情和以前干的事情估计差不多。”林小红有些羞涩地说。
那次会面,谢坚强一次又一次地回味过。他真的不恨她,恨她干什么呢?没有她,还会有别人。贪官倒不倒台,仅仅只是中彩。这世上中彩毫无逻辑,靠的全是运气。
谢坚强没运气,或者说他的运气耗尽了,因此倒下是必然的。
但是段瑞松太有运气了,运气始终在他那里。步行街是一道巨大的坎。迈过这道坎子,做下这个工程,段瑞松的财富呈几何级迅速膨胀。他是神话。人们见证了神话在自己身边诞生。两个人的运气和命运比对,谢坚强处于下风,他进了监狱。
自从丈夫进了监狱,宋春秀就开始思考一个问题:那就是如何营救谢坚强。
所谓营救,更准确地说应该是拯救。她没有能力让谢坚强不被双规,也没有能力让他不入狱。前面这些事情她都束手无策,做不到。但是宋春秀关心谢坚强出来之后,从监狱出来这个时间节点太重要了。他以往是个骄傲的男人。她爱他,从来都爱。她不能让他一出来就垮掉。他不能输,他永远不是一个可以输的男人。她要让他更成功,比从前当副县长更光鲜。做官当然好,但是做官不是唯一的道路。既然做官的路已经堵死了,他还可以走别的路。宋春秀不想拿他和别人比,段瑞松就是现成的例子。段瑞松算什么?宋春秀再清楚不过。她知道他们所有的底细。就算他给谢坚强舔屁股都不够格,可是他竟然出人头地了,他走到哪儿也不比一个副县长差。宋春秀相信,只要谢坚强放下身段,他肯定能比段瑞松做得更好。不过谢坚强和从前不同了,他也需要平台,需要有人拉他一把。他没办法平步青云,没办法扯着自己的头发飞起来。左想右想,只有段瑞松能为他提供帮助,问题在于谢坚强怎么可能去求他!所以宋春秀就得在他出狱之前做好铺垫。七年来她始终在和段瑞松纠缠,纠缠的目的就是要得到他的承诺,这是另一场持久的拉锯战。
宋春秀多次找过段瑞松,要他在谢坚强出来后拉他一把。段瑞松却跟她打哈哈,不说拉也不说不拉。他在谢坚强面前说过,一定要强奸宋春秀,这个他没做到。盘点这一生,所有的事情他都做到了,就是这个没做到。谢坚强横刀夺爱,拿走了铁定属于他的女人。如果谢坚强不回到白龙中学读书,他们不可能相识,宋春秀又哪会嫁给他。谢坚强高不可攀,段瑞松跟他比就是个小瘪三。曾几何时,世道轮回,现在宋春秀也要来求他了。段瑞松先给她点甜头,邀她到腾达公司做了财务总监。只是挂个名,核心账目不要她管。职位印在名片上,并付给她相当可观的年薪。宋春秀还在自己单位做着,这边只是做个兼职。
段瑞松说,“你已经不是县长夫人了,这么安排,谁也不能说是变相行贿。”
宋春秀接受下来了,她并非在乎这点钱。她也是见过钱的人,接受下来只是为了有更多机会留在段瑞松身边。他们经常把同学这层关系放在嘴上说,边说边怀旧。并且还扯出旧话,说两家曾经是世交。他们一起怀念读书时谢坚强多么优秀,怀念他看电影时殴打过一名解放军战士。派出所的胡特派抓捕他正是为了保护他。他一身正气,怎么看怎么有英雄气概,没想到日后也会跌跤。说到这些段瑞松总要自嘲一番,他称自己当时就是一反派形象。人的一生反差很重要,张力就在这里。段瑞松如果先前破败,现在依然破败,那么他一定羞于提及从前。可是正好相反,他从前破败不堪,现在却飞黄腾达,因此便要屡屡提到从前的失意。宋春秀也明白,这样的交谈不过是泥沼。段瑞松哪是自嘲,他根本就是在炫耀。同时,更是在羞辱不在现场的谢坚强。宋春秀忍受着,以此满足他奇怪的嗜好。所谓叙旧,所谓同学关系,都是他妈的隔靴搔痒,是搔的姿态。有一天段瑞松直接告诉她,“我发过誓要强奸你。”
段瑞松说,“有好几年我都在想着强奸你,你知道吗?”
这样赤裸裸的问话宋春秀无法回答。她说知道不好,说不知道也不好,只能不语。
既然说开了,不妨说下去,不妨说明白。他段瑞松可以帮助谢坚强,没问题。他可以拉他一把,但是要有条件。这是什么时代,没有任何事情是平白无故的。不可能!更何况涉及到真金白银。他开出的条件很简单,“就是你和我上床。”他说。
“我现在不缺女人,要什么样的女人都能要到。要你是想圆我少年时代的梦。你是我的梦。”
“不光是梦,”宋春秀补充说,“你还想赢了谢坚强。赢了他别的还不够,你还想赢他的女人。你一直在谋划输赢,尤其是对谢坚强。你就是想赢他,赢他就那么重要?”endprint
“还是你懂我宋春秀,真不亏是我的红颜知己。”段瑞松说,“条件我开出来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宋春秀不愿付出自己,这样的缠斗贯穿谢坚强七年的牢狱时光。到了八月十七日,明天谢坚强就要出狱了。宋春秀被逼到最后的角落,退无可退。她必须在谢坚强出来的时候得到段瑞松的承诺,获得他的授权。他要帮他。但是段瑞松的条件从未更改,他拒绝讨价还价。最初的条件也是最后的条件。没有人逼着宋春秀这样做,包括段瑞松。完全是她自己的决定。宋春秀答应了。她在最后关头放弃抵抗,脱光自己上了他的床。那就是一场交易,彻头彻尾的交易。为了心爱的男人——为了谢坚强,哪怕上了断头台又何妨。她把他的床当作断头台,始终闭着眼睛,忍着泪水。她想他可以宰了她,她能够忍受世上最残暴的刑罚。她甚至暗自希望段瑞松能对她的肉体造成伤害。肉体上的伤害或许能稍稍减轻精神上的痛楚。她闭着眼睛,脑子里浮现出这样的疑问:如此丑陋的性行为能不能残害肢体?应该可以吧,比如折断一支胳膊或瘸掉一条腿。
但是结束时,她什么也没残缺。
宋春秀强调说,“我必须告诉你,我还爱着谢坚强。”
“正因为你还爱着他,”段瑞松说,“这件事才有意义。”
段瑞松的话宋春秀听不懂。如果她爱慕钱财权势屈服于他,他不会觉着好玩。这类女人太多了。他要的恰恰就是这种效果:她爱着谢坚强,却又在爱人出狱前夜投靠了段瑞松。段瑞松终于给谢坚强戴上了绿帽子,而且是在这样一个时候扣在他头上的。段瑞松拍打着宋春秀的脸蛋说,“放心吧,我会对他负责的。”
听了这话,宋春秀肝肠寸断,偏又极不争气地有了几分心安。
宋春秀企图拯救谢坚强,谢坚强既不知情也不领情。他坚决不和段瑞松见面。不接他电话,在他们约定好的时间里离家出走。他到下水面馆去吃面,在那里消磨掉大片时光。
谢坚强后来想起来了。那个老者,坐着轮椅在下水面馆里由护工推着吃面的人,他认出来了。他是段瑞松的父亲,也就是从前白龙镇上的段铁匠。
段瑞松终归是有钱了,钱多到不知道怎么花才好。有一段时间他到处买房,在武汉东湖也给父亲买了一栋别墅。段铁匠单独住,不和段瑞松住一起,有人专门照顾他的生活起居。他在武汉在县城在镇子上都有房子。段铁匠本来住在东湖养尊处优,安享晚年。奇怪的是,过一段时间他就会犯一回偷窃的瘾,偷窃和吸毒的瘾差不多,经常容易复发。段铁匠实在忍不住了,就会重操旧业。他不再上火车,现在他去医院。同济和协和医院都在汉口解放大道上,相距不远。段铁匠就在这两家医院轮流作案。在医院偷窃真是太容易得手了。那些病人和病人家属对扒手们完全敞开着门户,一点也不设防。他们就像是待宰的羔羊,温顺地等着厄运。段铁匠行窃时把自己装扮成病人,他不用化妆看上去就像极了。尽管养尊处优,段铁匠还是老得不成样子。装扮成病人活动起来更不惹眼。他选择的地点也没有错。过去坐在火车上的人才会怀揣着钞票,现在则是去医院的人带着大把大把的钱。段铁匠偷窃并非为了金钱。他就是玩,客串。他把偷来的钱一转手又交给在街上随便遇到的哪个乞丐。那些得到钱的乞丐想不明白,他们怎么会遇到这样豪爽的人。天上掉馅饼,也能掉钞票。把钱交给乞丐让段铁匠有了片刻满足。他因此获得了劫富济贫的感觉。在医院偷窃,让段铁匠找回了职业荣誉和自尊。再把不义之财散给街上可怜的乞丐,又满足了他行侠仗义的虚荣心。
段铁匠偶尔跑一下汉口,就像当年在镇子上偶尔跑一下火车。过着这样的日子也蛮不错。警方不久就破案了。医院毕竟和从前的火车不同,里面安装了大量监控探头。案子破了无所谓,段瑞松有钱将父亲搞定。他到派出所去缴罚款,一个劲儿为父亲的荒唐行为赔罪认错。他告诉警察,他的父亲就是好玩。他在娱乐,搞笑搞怪。不是流行这个吗?他父亲也不例外。听了段总的陈述,又收到那么多罚款,加上段铁匠年岁过大,警察就放了他一马,没追究刑事责任。警方也意外,似乎逮着了冤大头。事倒是过了,可这事的后遗症没过。因为警方提供的事实反过来让段铁匠受不了了。原来段铁匠搞笑搞怪做下的那些事并非行侠仗义,恰恰相反,他是在伤天害理。警察说他偷了好多人的救命钱,然后又把那些钱送给了职业乞丐。乞丐都是些流氓地痞。他们以乞讨为职业,吸附在街巷里。警察还举出一些例子。某些乡下人因为身上的钱被盗,无钱医治,病人的病情延误,竟丢了性命。也就是说段铁匠不光谋了财,同时他还害了命。得着那些救命钱的乞丐们却并不可怜,他们躲在背地里过着奢华享乐的生活。
这事干得!段铁匠被彻底打蒙了。他是个好心肠的老人,根本无法宽恕自己做下的罪孽。救济乞丐本来有他自己的动机。一个是过几把偷窃的瘾,再一个还是想多行点善积点德。段铁匠老觉得儿子钱是有了,却不干净。他自己多行善积德或许还能替儿子还些债。想法是对的,没想到搞反了。没替他还债不说,反倒给他罪上加罪了。段铁匠在武汉再也住不下去了,段瑞松从东湖接他回来,安排他住进县城里的名波苑小区。
段铁匠为了惩戒自己,更为了彻底戒掉偷窃的瘾,他在名波苑把自己手指上的指甲壳全都敲掉了。那天,他告诉两个护工他要睡上一会儿,叫她们自己出去玩。
“你们不要回来。”他说。
两个护工都出去了。一个回家给儿子做饭,另一个去娘家伺候瘫痪在床的母亲。她们都乐得有半天空闲。段铁匠一向安静,想不到他竟会自残。段铁匠先敲打每个指头,敲到指甲松开了之后,再拿手去剥。就像吃基围虾剥那上面的硬壳。满手都是鲜红的血。指甲壳上沾着丝丝缕缕的筋筋绊绊,段铁匠硬生生地将它扯掉。做这件事时段铁匠一丝不苟。其间的惨叫声不绝于耳,仿佛有十个人在同时受着古代的酷刑。他住在深宅大院,房屋紧闭,隔音效果奇好。他的惨叫声因此就像是深埋在坟墓里,传不出去。段铁匠在家里给自己施刑。他的刑罚主要在于疼痛。敲打并剥去指甲壳是他所能想到的最为疼痛的折磨,他希望以此来减轻另外的东西。另外的东西是什么呢?段铁匠心里清楚得很。
段瑞松辞去了那两名护工,怪罪她们擅离岗位。如果她们还有一个人在身边,父亲也做不了这种事。他怀疑父亲神志出了毛病,一定是脑子坏了。有赌徒剁手,段瑞松能够理解,实为恨自己太深,却也是逞一时之快。没人会像父亲这样折磨自己的肉体。想想他做下的事都觉得恐怖,汗毛直竖。敲掉十个指甲他该有怎样的耐心啊!段瑞松另请了两个新护工,命令她们须臾不得离开他的父亲。谢坚强看到的正是新护工,他看到段铁匠的每个指头上都缠着纱布。护工天天推着段铁匠去医院消毒换药,却从不见好。纱布上总能看到斑斑血迹和痂壳。护工之间有时会交头接耳,她们怀疑老爷子睡觉的时候并没有停止捣鬼。他并不像表面上那么听话,很可能睡到半夜又要抠挖自己。不过她们并没有把这事报告给段瑞松,因为她们没有证据,仅仅只是猜测。endprint
好长时间了,即使在一座县城,也没办法把谢坚强和段瑞松弄到一起。宋春秀恼火极了,她想出的所有办法到头来都显得拙劣。段瑞松确实也忙,别人见他都要提前一个星期预约。这不是理由,责任不在他这一方。他向宋春秀表态,他可以无条件地见谢坚强。偏偏是谢坚强不尿他这一壶,就是不打照面。我他妈的干吗要见他?宋春秀只好把底牌亮给他。她告诉谢坚强,段瑞松有两个方案。一个是谢坚强到腾达去,做他的副总。另一个是谢坚强自己做,段瑞松给他一个项目,一块地,并在资金上支持他。由着他做一个独立的公司,就像当年的潘绍发那样。
“我估计你会选第二个,自己做。”宋春秀说,“不需要你做什么,都替你安排好了。没什么丢人的,不会让你低三下四。放心好了,只是见个面。见个面就行了,总不能不见面吧?”
宋春秀循循善诱。
“在我头上怎么会有这等好事?”谢坚强偏着脑袋问道。
“你和别人不一样,你是做过副县长的人。你有能力。只要你想做,你肯定比段瑞松强一百倍。”
“又是段瑞松,离了他不能活吗?”
“暂时的,”宋春秀信誓旦旦地说,“你是一架飞机,这会儿你就把他当作你的机场跑道吧。”
“跑道?”谢坚强冷笑着,“你还跟我提到潘绍发。正是他向我行贿送钱,然后林小红告发,段瑞松在后台坐收渔利。整个链条一清二楚,这故事你也知道,他们都是一伙的。现在你却说像潘绍发那样。哪样?做段瑞松的马仔吗?”
“何必当真!谢坚强你何必这么计较个人恩怨。这么说吧,你能不能把你自己当作一个国家呢?把段瑞松也当作一个国家。现在网上不是一直在讨论国与国的关系吗?网上说只有永远的利益,没有永远的朋友。”
“谢坚强国和段瑞松国。”谢坚强哈哈大笑。
“这么想一点也不好笑。”
“既是国与国的关系,必然有地缘政治和核心利益。他国为何对我国如此慷慨?我仔细回想过。我并没有给过他好处啊。段瑞松他凭什么?他不可能再从我这儿得到什么了。”谢坚强摊着手,甩来甩去,他绝望地说,“我不再是副县长了,什么也没有。”
“如果你这么颓丧打不起精神,又不想大动干戈,不妨到腾达去先做一段时间副总。”
宋春秀往后退却,她不想被逼到死角去。
“你是他的财务总监,我再去做他的副总。我们夫妇俩一块去给段瑞松打工啊。”谢坚强凄凉地笑着,“是这意思吗?”
“临时性委屈一下你,有什么不行!”宋春秀说,“你睁开眼睛看看四周吧,谁在乎你做过什么,谁管你做什么。人们只看结果,只管你最后是什么样子。至于过程怎么样,全他妈的扯淡。”
“你在说服我吗?”谢坚强说。
“没用的。我知道没用。”
“我不懂,就算段瑞松要羞辱我,也不会这样不惜血本。商人嘛,按你的方案毕竟要拿出一大笔钱来,他舍得吗?告诉我,你一定是给过他什么。”
“你还在怀疑我。”
“我到了监狱才开始琢磨事儿,琢磨不通的地方肯定有问题。”
“琢磨吧。”
“比如我们新婚之夜,你半夜起来洗床单。”
“多久了啊。是的我洗过,哪儿不对?”
“我怀疑你根本就是在洗一张干净床单。那张床单上面什么也没有。”
“但是你相信我爱你吗?”
“你让我相信什么呢?”
“好吧,那么我把一切都告诉你,绝不隐瞒。”
宋春秀太爱谢坚强了,从她十五岁就爱上他了。卑微的爱,绝望的爱,她从来只管付出。害怕那爱里面有一点点瑕疵。新婚之夜,宋春秀本是把自己无比贞洁地奉献出来了。可是谢坚强沉睡之后,宋春秀却没看见本应出现的血迹。她惊呆了,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她真的害怕,害怕谢坚强醒过来质问她。她无法回答,拼命回想书上看到的答案,没一个靠谱。宋春秀相信自己是干净的,绝对是处女之身,所以她觉得撒一个善意的小谎无关紧要。于是她抽出床单在那儿搓洗。正洗着,谢坚强醒来了。她为自己不得不在新婚之夜玩这种小聪明大哭过一场。那是她撒下的第一个谎,一旦撒谎,往往就必须用新的谎言去圆过去的谎。第二天夜里,谢坚强和宋春秀做完爱后居然再次出血了。谢坚强问怎么又有血?宋春秀不得已撒了第二个谎,她说是月经来了。事实应该是前一天夜里他们的性行为并没有完成,谢坚强喝醉了,又迷迷糊糊,没能进入她的身体。两个人却都不知道,他们以为他们做了。这一次才是真的,又被宋春秀说成是月经。她把它叫作大姨妈。她说不巧得很,大姨妈来了。既然说到这里,不如什么都说了吧。她说到了七年来和段瑞松的拉锯纠缠,说到了八月十七日那一天的自我堕落。八月十七日是谢坚强出狱的前一天,也是他们结婚纪念日的前一天。她承认那一天她背叛了谢坚强。她也不想那样。人生不由你想不想,有些事必须去做。她和段瑞松之间有一本账,她需要支付自己。那是她这一生唯一的污点,却是为了谢坚强。
结局原来是这样,这样才有逻辑。谢坚强就像在听别人的故事。他冷酷地问道,“八月十七日会不会是你的第三个谎言?如果是,你以后还得再用第四个谎言来圆这个谎。是不是啊?”
“再没有谎言了,我出卖自己也是为了你。”
“别往我身上扯,那是你的事情,跟我没关系。出卖也好,交易也好,好处还是留着你自己得着吧,我不要。与其这样,我还不如去找林小红。”
“她太无耻了,你不会的。”
“为什么?”
“谁都知道她是破鞋。”
“破鞋没错,可是现在还有干净东西吗?”
“你要那样做没人拦你,但是更为伤天害理。”宋春秀嘴角的细纹聚拢来,仿佛刚说出一句恶毒的咒语。
正说着话,谢坚强的手机上收到一条短信。屏幕上只有几个字:“你母亲安详地走了。”
短信是从母亲的手机上发来的,落款苏振邦。谢坚强担心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母亲不会再熬下去,她见了谢坚强一面,放心地走她自己的路去了。endprint
在殡仪馆,谢坚强看着母亲的遗容。她已化过淡妆,看上去有些鲜艳。苏振邦在另一侧望着谢坚强。他们站在死者两旁,是一种奇怪的和解,和解在这一刻涌上心头。是他陪伴了母亲。谢坚强视线模糊,几乎要哽咽。他看着这个没有舌头的男人,看着他的嘴唇正在悄悄蠕动。于是他想起了母亲说过的话,母亲说从他嘴上能看出他在说什么。苏振邦蠕动着嘴唇一定是有话要对我说。谢坚强试着去解读他的唇语。他紧盯着他的嘴唇,看到了他的唇线,上面的裂纹在错动。这会儿他像母亲那样毫不费劲地看明白了。是的,明白无误。他看到苏振邦在说,“等安排好你母亲的后事,我也会随她去的。”
谢坚强点了点头,表示听懂了他的话。
苏振邦又说,“放心,没人能找着我。”
母亲曾经和苏振邦有过默契,谢坚强此时也有了这默契,他无师自通地读懂了苏振邦的唇语。
如此说来,母亲和苏振邦是相爱着的。他陪着母亲度过了安宁祥和的后半生。此时在母亲没有火化之前,他们仍然在一起。仿佛电光石火,谢坚强脑子里猛一下照亮了。或许母亲的讲述也只是选择性的讲述,她一定有另外更隐秘的事情没有告诉我。谢坚强往更远处追溯。在苏振邦和父亲还是好朋友的时候,事实上母亲已经和他好上了,他们背着父亲私通。但是父亲并不知情,他始终把苏振邦当成知己。于是所有事情都有了合理的解释。当父亲对他坦陈自己的犯罪事实时,苏振邦在愤怒的同时,内心还存有私情。他为母亲不值,痛恨她摊上了这么一个禽兽不如的丈夫。而且正好有了一个机会,可以除掉父亲。那是一次激情杀人。杀过了,因为知道自己潜在的动机,苏振邦自认和父亲一样罪孽深重,所以他用余生赎罪。咬舌自虐,既是害怕泄漏父亲的罪,也是害怕泄漏自己的罪。父亲为他的罪恶支付了生命。苏振邦若想获得相同的解脱,则需要更长时间。
谢坚强再一次审视母亲,审视苏振邦,想从他们那里得到求证。但是苏振邦不再使用唇语,沉默在他脸上坚硬如铁。相较而言,母亲死亡中的沉默更像是沉思或怀想。
仪式从简。送走了母亲,谢坚强这天晚上却没有回家。他径直去了名波苑,林小红也住在那儿。回家让他恶心。他跟宋春秀说要去找林小红,本以为是争吵时的气话,其实早就是心里的决定。名波苑小区中央的喷泉旁边,段铁匠正坐在轮椅上。他举起手,指着月亮,两个护工无所事事地陪站着。她们对天上的月亮熟视无睹。看到谢坚强进来,段铁匠木然地说,“终于还是来了。”
谢坚强说,“你在等我吗?”
“没有啊,”段铁匠奇怪地反问,“我等你干什么?”
“你说我终于来了。”
“那是你的事。”
“好像你早就料到了。”
段铁匠异常神秘地说,“我能和你说说我的手指头吗?”他讨好地望了望护工,她们并没有躲开的意思。
“说吧。”
“他们说我剥自己的指甲壳,是为了戒除偷瘾。其实不是,我没那么大的瘾。”
“那是什么?”
“为了我儿子,段瑞松。”他压低嗓音,像是在对着谢坚强耳语,“我多受点罪,日后他少得点报应。”说完,段铁匠还眨了眨眼睛。谢坚强看到那眼睛里变得湿润。
“你真这么想?”
一个护工赶紧说,“老爷子脑子有毛病,说话不清楚。”
另一个也说,“老糊涂了,当不得真。”
“切!”段铁匠坚持对谢坚强眨眼睛。“当然这么想。我现在没指甲壳剥了,等有空了,我再想办法扯头发。我把她们全支开,一根一根扯。反正我多受点罪,我儿子就能少得点报应。我受得住,要来都对着我来吧。”
谢坚强走过去了,段铁匠还在指认天上的月亮。他和林小红住在同一个小区。他脑子真不清楚吗?
他屈起指头敲门,林小红不开。再敲,还是不开。当谢坚强准备离开的时候,门却开了。林小红站在门里边,全身穿着黑衣服,眼睛红肿。她也在奔丧么?看见进来的人是谢坚强,林小红一扭身进了里屋。她一点也不惊讶,就像这是必然要发生的事情。
“你好不要脸啊,我害过你告发过你,你为什么还要来呢?”林小红说。
谢坚强扳过林小红的肩头,她转过来了。手在黑暗中抚摸她的脖子,抚摸她的眼睛。他抹下她的泪水,一手温热一手冰凉。“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原因。”谢坚强叹息着。
“如果重新选择,我还会告发你。”
“会的,你肯定会这样。”
“也不一定,”林小红突然说,“你恨我吗?”
“我还能恨谁。”
“没有恨,人生还有什么意思?”
“没意思。”
“找点有意思的事吧,求求你!我他妈的颓废极了,无聊乏味极了,真是没意思啊。我操!什么事才会有意思呢?”林小红有些歇斯底里,死命揪着谢坚强的头发。谢坚强任由她揪着,头往后仰,大口喘着气。
“你不会和我同归于尽吧?”
“不会。”林小红松开他。
他们开始做爱。谢坚强细致地碾压她。林小红吞没他,由着他侵占。由着他长驱直入。打开自己。咬合。两个人无非是两只齿轮,彼此镶嵌。如同刚刚消逝了一场海啸,他们裸露自己,甘愿当作对方的海滩。
林小红再一次揪住他,她抽泣着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不知道,我哪知道。”
“我姓母亲的姓。”
“这个重要吗?跟母亲姓的人很多呀。”
“可我的父亲是苏振邦。”
“这不是真的。”谢坚强猛地掰开她的手。“你在跟我开玩笑,怎么会这样。不可能,连这种事都是真的那也太虚假了。我相信,相信没有比这个更虚假的了。”
“是真的。”林小红小声说,“母亲怀了我挺着大肚子,在苏振邦入狱之前和他离了婚。原因是苏振邦杀了人,母亲以为他会获死刑。苏振邦杀人的时候他妻子已经怀孕六七个月了,那肚子里的婴儿就是我。我姓了母亲的姓,在外地长大。”
夜一下子就深了,深到骨髓里。明白了所有原委,谢坚强和林小红顿时像两个孤儿。他们相拥而卧,很快沉入到睡梦里。
天还没亮,但是快亮了。谢坚强从梦中惊醒,懵懂中打开林小红的房门。他有些恍惚,像是谁刚敲过门。栩栩如生的梦境这会儿什么也想不起来。他倚着门框发呆,不知道为什么要开门。谢坚强看上去脸色苍白。林小红从身后走来,双手环扣在他腰上,她的长发从他肩背那里一泻而下。
“我刚做了一个梦。”林小红说,她的声音有点温暖,有点磁性,听着软软糯糯的,像是还没睡醒。
“奇怪,你也做梦了。”
“我梦见你正在做梦,”林小红说,“我梦到你的梦境了,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你所做的梦。我看见你梦到宋春秀。宋春秀在你梦里悔罪,她要杀了段瑞松求得你的原谅。她果真杀了他,拎着他的人头来敲你的门。咚咚咚,我看见你从梦中惊醒了。”
是这个梦,谢坚强记起来了。因为听到有人敲门,他便一骨碌起床开了门。开了门却又不知何故,于是倚在门上怅然若失。
林小红接着说,“我的梦还在继续。宋春秀没杀段瑞松,可是她在伪造杀人现场。她把红色油漆泼在地上,溅上墙壁,并且也泼满自己全身。红油漆像极了鲜血,宋春秀恐怖狰狞。然后我也醒来了。”
“梦中有梦,你在讲一部电影吗?”谢坚强拉了拉她的手,像是在腰间紧了紧绳索。
林小红认真地说,“我一醒来就到门口来找你。”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在这儿。”
“你靠在门上。”
晨光正降临名波苑小区,天色发白。两个护工推着段铁匠往小区外面走。段铁匠睡不着,一向起得早。谢坚强和林小红的目光落在他们身上,他们慢腾腾地往外走。这个时间,他们大概像往常那样,要去下水面馆吃早点。但是从今天开始下水面馆将不复存在。是啊,母亲去世了,苏振邦也将注定不知所终。谢坚强从苏振邦的唇语中读到过,他知道结果。城里再也找不着一个没有招牌——却又人人都知道它叫下水面馆的地方了。他们会去哪里吃早点呢?这虽然不是一个问题,可是既然谢坚强想到了,它的确就是一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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