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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文献考据“回回”一词与唐代粟特人之关系

2014-12-04

贵州民族研究 2014年7期
关键词:回鹘回族中亚

马 晴

(宁夏大学 回族研究院,宁夏·银川 750021)

关于“回回”一词起源问题,学界前辈杨志玖,胡小鹏、杨军等专家学者均有论述,基本观点有两种:一是源自宋代沈括的《梦溪笔谈》,二是出自元代《黑鞑事略》。这两种观点的共同之处是均认为“回回”一词源自“回纥”、“回鹘”的音转,这里不再一一赘述。我认为研究“回回”一词的起源问题,应把该词的出现与当时大的历史背景结合起来分析、推理。

早在民国二十四年(1935年),现代中国伊斯兰教史学家、教育工作者金吉堂先生在他所著的《中国回教史研究》一书中,就对明清大儒顾炎武《日知录》卷二十九吐蕃《回纥》条中“回回者,亦回鹘之转声也”的观点持反对态度。他认为唐代的回纥、回鹘,亦即元代的畏兀儿,现代的维吾尔与回回是两个概念。在“回回”一词起源问题上,他赞同贞观二年说。其所著《中国回教史研究》一书,参阅了大量有关中西文化交流方面具有影响力的书籍,如桑原陟臧的《唐宋元中西交通史》、张星烺的《中西交通史料汇编》、陈垣的《回回教入中国史略》等等。应该说金吉堂先生有关“回回”一词起源的观点比较客观、真实,符合当时唐朝社会实际。

唐朝建立以后,对西域各族采取兼容并蓄的怀柔政策,于是中亚诸国纷纷慕化而来。《流寓长安之西域人》中写道:中国国威及于西陲,以汉唐两代最盛,唐代中亚诸国即以“唐家子”称中国人,李唐声威之煊赫,于是可见也。贞观以来,边裔诸国率子弟入质于唐。[1]“回回”应是这一时期出现的一个名词,有“回归”、“归附”、“回来”、“回去”、或“来回”、“往来”之意。回族民间传说中,有一天(《回回原来》说是唐贞观二年),唐王李世民做了一个梦,梦见一男子头戴缠帽,手持汤瓶……第二天唐王让大臣解梦,大臣答曰:“那是西路来的‘回子’”。这里,“回子”可理解为“回归的子民”,与“唐家子”含义接近。也就是说,在《唐书》及《册府元龟》所载唐永徽二年(651年)大食遣使朝贡之前,至迟在唐贞观年间(627-649年),“回回“一词就已经出现。当时“回回”一词的概念,并非专指伊斯兰教徒,而是有三层含义:一是“回归”、“归附”唐朝的“唐家子”;二是“来回”、“往来”于中国和中亚之间的侨民,也称“蕃客”、“胡商”;三是特指来中土经商的商人。

邱树森先生在《唐宋时期的回族先民》中指出:“蕃客”、“胡商”与穆斯林之间并不能划等号,“蕃客”、“胡商”也不完全等于“回族先民”。当时的中国人把来自西亚、中亚、南亚,甚至欧洲、非洲的商人、工匠、传教士都称为“蕃客”。他们之中虽然绝大多数信奉伊斯兰教,但也有不少人信奉景教、祆教、摩尼教、犹太教和佛教。直到蒙元时“蕃客”、“胡商”正式确定“回回户”之前,在法律上他们是侨民,具有很大的流动性,他们往返于途,是确确实实的商人,做完生意就返回自己的国家去了。[2]

唐代商胡蕃客多指“昭武九姓”人,亦称“九姓胡”,即粟特人(Sogdians)。《隋书》记载:其王本姓温,月氏人也,旧居祁连山北昭武城。因被匈奴所破,西逾葱岭,遂有其国。支庶各分王,故康国左右诸国,并以昭武为姓,示不忘本也……[3]可见粟特人的先祖为月氏人,起初居住于祁连山以北的昭武城。匈奴冒顿单于时,向月氏人发起进攻,月氏人被迫向西迁徙到今新疆伊犁河南部定居,西汉文帝时,月氏人再次遭到匈奴人的致命打击,胜利后的匈奴王拿月氏王的头盖骨作为饮酒的器具。月氏人遭受巨大的耻辱和打击,继续西迁,越过葱岭,到达中亚的锡尔河与阿姆河流域的索格底亚那地区,征服了当地的土著人生存下来。借助富庶的土地和便利的交通,粟特人逐步发展壮大,并建立了九个邦国,分别为康国、安国、曹国、石国、米国、何国、史国、火寻、戊地(《文献统考》中的九国与前者略有不同)。粟特人善经商,商业活动成为他们的主业。丝绸之路开通以后,粟特人成为该条道路上最为活跃的商品转运者。从粟特人的首都撒马尔罕,穿越今天新疆南北、过河西走廊,经甘肃兰州、宁夏固原至陕西长安,一直到河南洛阳,河北邺城,辽宁等地,都留下了粟特人的足迹。河西走廊的武威,即姑藏、凉州,聚集的粟特人最多。来华的粟特人,一般以国名为姓,如康国人姓康,曹国人姓曹。粟特人不仅是东西方商品贸易的中间人,同时也起到了文化使者的作用。

据向达的《唐代长安与西域文明》考证,唐代居住在长安、洛阳的多数胡人为“昭武九姓”,如康国大首领康艳典、肃宗时主管外事机构鸿胪寺卿康谦、贞元中长安琵琶名手康昆仑、唐初善书奇兽奇禽之名书家康萨陀等,皆来自康国;米国人如太和中之米禾稼、米万搥;安国人如洛阳的安神严等。这些昭武九姓胡人,居住于长安城的各个“坊”里。《唐代长安与西域文明》中提到当时长安的坊有:宣阳坊、常乐坊、永崇坊、平康坊、修德坊、崇化坊、嘉会坊、永平坊、长寿坊、礼泉坊等等。粟特人信祆教,也有信摩尼教的,当时长安各种宗教并行。“至唐贞观五年,有传法穆护何禄将祆教旨阙闻奏。勒令长安崇化坊立祆寺,号大秦寺,又名波斯寺。”[1]“长安礼泉坊之波斯胡寺。”[1]“太宗贞观九年景教僧阿罗本至长安,于义宁坊立大秦寺。”[1]“安史之乱”后,蕃坊逐步退出历史舞台,各类教坊以佛教、伊斯兰教坊形式保存。

唐天宝年间“安史之乱”的发起者安禄山和史思明分别为“昭武九姓”中康国人和史国人。安禄山本姓康,因受安国人安波主的扶持改姓安,被称为“营州柳城杂胡”,其长安赐第在亲仁坊。“安史之乱”是“贞观之治”以来强大的唐王朝逐步走向衰落的转折点,居住在两京等地的粟特人也随之遭遇朝廷和民间的排斥,粟特人在中国的地位日趋下降,政府勒令建造的祆教祠堂也逐渐消失。此时的粟特人竭力改变其族属身份。与此相反,由于唐肃宗借回纥、大食兵十五万众,收复两京,回纥、大食人在唐朝的地位与日俱增。粟特人为了生存,一部分汉化,一部分融入到回纥当中,还有一部分改信了“大食法”,即伊斯兰教,成为回族族源之一。伊斯兰化的这部分粟特人依然以“坊”的形式居住在各地,而此时的坊就是清真寺的前身。当代穆斯林仍然称呼清真寺为“坊上”。现今回族当中的米、石、穆、毕等姓氏,当是粟特人的后裔。

魏晋南北朝时期,粟特人大批来华。北魏时流寓洛阳者,“自葱岭以西,至于大秦,附化之民万有余家。”[1]据固原出土的史射勿以及其他各地出土的粟特人墓志所载,说其先祖多“因宦来徙”。史射勿是隋朝人,其祖上可能是魏晋南北朝时期来到中国的,那一时期来华的粟特人,有政治、军事、商贸等原由。到了唐代,东来的粟特人主要是商人、传教士、质子。粟特胡人体格健壮,性格勇猛,从墓志铭文看,定居中国的粟特人得到的头衔主要是军事方面的,从事卫戍工作的较多。史射勿墓道壁画中的执刀武士形象就是对胡人卫士的写真。洛阳出土的康国人康磨伽墓志记载,其曾祖为凉州刺史,祖父为安西都护府果毅,父亲为唐上柱国,他本人以军功授游击将军上柱国。

唐朝建立后,粟特人为了更好地生存或得到商业利益,曾经多次向唐朝政府请求“回归”。由此推理,“回回”起初有“回归”“回来”“来回”之意。第一,是因为粟特人本是生活在今天甘肃张掖一带的月氏人,西迁到粟特地去以后,虽然经济得到发展,但是不断地遭受外族的侵略,长期以来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历经磨难。当唐朝强大之时,粟特人产生了强烈的归属愿望。第二,粟特人希望能回到祖先故地,并且能够得到唐朝政府的认可。向达的《唐代长安与西域文明》记载:按隋末西域杂胡据有伊州,至唐贞观四年群胡幕化,率七城内附。因于其地置西伊州,城主为石万年。[1]

金吉堂的《中国回教史研究》载:大食即灭波斯,益扩地而东。是时界于中国与大食之间有康、安、曹、石、米、何、火寻、戊地、史等所谓昭武九姓各小邦及衰微之西突厥各部落。接触此新兴势力后,纷向中国乞援。《册府元龟》卷九九九收有当时各邦请援语体表文,读之可窥见当时之情形也。中国皇帝颇能高瞻远瞩,不欲轻启兵端,第抚慰有加而已。各小国得从容依违于两大之间,亘数十年。大食课税繁重,则求援中国;及中国待之无礼,又乞师大食。[4]

《中国回族史》载:盛唐时,中国的实力已远达中亚乃至西亚,而阿拉伯兴起后也东扩至中亚。两个强盛的国家首先在波斯问题上发生冲突。随着大食实力的步步逼近,中亚各国纷纷向唐朝求救,康国、安国、俱密在开元七年(719年),吐火罗在开元十五年(727年)均遣使上表求救。[2]

唐代大曲、中曲中有“回波乐”、“回戈子”的曲目,是否与“回回”有关,还得进一步考证。而宋、元史书中的“回回”,是指信奉伊斯兰教的中亚、西亚各族,包括新疆和内地的阿拉伯人、波斯人、回鹘人(维吾尔)、回回人。蒙古文史料中“Sartqul”一词,常用来指中亚一代的穆斯林商人,即“回回”,而“Sartqul”与“粟特(Sogdian)”接近。杨志玖在《“回回”一词的起源和演变》中指明了“回回”一词的来源。他说蒙文史籍中的“撒儿塔”(Sarta’ul)或“撒儿塔黑台”(Sartaqtai)、“撒儿塔黑臣”(Sartaqcin),是元时汉人对中亚、西亚伊斯兰教各族的称呼。“撒儿塔”(Sarta’ul)用于称呼回回国名,“撒儿塔黑台”(Sartaqtai)用以称回回个别男性,“撒儿塔黑臣”(Sartaqcin)用以称回回个别女性。还有很多同类例子,其语根都为“撒儿特” (Sart),而“撒儿特” (Sart)源于梵文“Sartha”,意为“商人”。[5]这里的“撒儿特”(Sart),即“粟特”(Sogdian)、“Soghd”,“商人”,也即“回回”,可以解释为“回归大唐的子民”;“往来于中西丝绸之路上的商人”。可见,“回回”一词的起源与粟特人有关。我们不能说唐代的回纥、回鹘就是回回,但是回鹘中有粟特人的成分,回回中也有回鹘人。按天宝以后,回鹘既代突厥而雄长朔沙,部族中遂杂有不少西域人成分。代宗时常冒回鹘之名杂居长安之九姓胡,桑原氏以为此辈九姓胡人应是昭武九姓苗裔。

虽然唐代史籍中没出现“回回”一词,但至少贞观年间已经有了“回子”、“回回”的称呼。因此,宋、元、辽、金史籍中“回回”、“回回营”、“回回军”、“回回炮”、“回回工匠”等词语出现的频率增多也就不足为怪了。我们回头再看《梦溪笔谈》里有关回回的句子:“旗队浑如锦绣堆,银装背嵬打回回。先教净扫安西路,待向河源饮马来。”这里的“打回回”就是指宋或西夏与中亚当时称为回回国之间的战争。而“先教”指伊斯兰教。金吉堂先生认为“穆士(斯)林一词阿剌(拉)伯字muslim译音,其义为顺服的人。”[1]实际上,穆斯林的含义,不仅指顺从真主,而且还有回归、顺从统治者的意思。

随着考古资料的不断丰富,回族族源中粟特人成分的事实逐渐被学界认可。大唐贞观年间,“回子”、“回回”一词就已经出现,当时主要指慕化、归附唐朝的粟特人,即蒙古史籍中的“Sartaq”或“Sart”人。并非“回鹘”、“回纥”的音转。那么,“回回”一词为什么未能出现于《唐书》等正史中呢?其主要原因是“安史之乱”的发动者安禄山和史思明均为粟特人之故。以往学界普遍认为,回族是由唐宋以来,中亚、西亚等地来华的信仰伊斯兰教的阿拉伯人、波斯人、突厥、回鹘等民族与中国其他民族不断融合形成的一个民族,而忽视了与回回关系密切的粟特人。造成这种现象的主要原因是由于粟特人在中国发起了叛乱。大食、回鹘助唐平息了“安史之乱”,也因此受到朝廷和民间的重视,加之粟特本土曾被波斯人占领,因而在回族族源认识上,粟特人一度被忽视。随着文献资料的丰富和丝绸之路沿线考古资料的发现,尤其是粟特人墓葬的发掘及其文物的出土,给我们提供了回族族源中有一部分是粟特人的重要线索。

中亚学家胡振华先生在《中外民族古籍对回族族源研究的启示——从“考内乌尔根奇”地名说起》一文中谈道:早在中国汉朝时期(206-220年)的书籍中就有了“乌尔根奇”(Urgench)这一地名。具体见班固(32-92年)撰写的《汉书》“西域传”一文。班固所介绍康居时,说其地理位置在中亚西部靠近咸海处,其实就是史书上讲的包括“粟戈”(Soghiona)等地区的一个大国,有五个王国,其中一个王国的都城就设在“乌尔根奇”。[6]接着,他在文章第四部分“古代乌尔根奇与我国回族的族源关系”一节中写道:从波斯文《史集》和突厥文(阿拉伯字母)《突厥世系》等民族古籍记载的大量材料来看,古代“乌尔根奇”与中国回族的族源有着密切关系。

金吉堂先生《中国回教史研究》中所列《中国书上之阿波文名辞表》里的“Sultan”,即《国朝文类》的“梭里檀”、刘郁《西使记》、《元史·郭侃传》里的“算滩”、《元史·郭侃传》里的“算端”、《元史·宪宗本纪》里的“素丹”、《元史·阿而术巴而忒的传》里的“锁潭”、《元使·外夷传》里的“算弹”、陈诚《西域记》里的“锁鲁檀”、《皇明世法录》里的“速鲁檀”、《明史·西域传》里的“速檀”、《西域闻见录》里的“苏尔滩”、《元遗山集》里的“逊丹”、《圣武记》里的“苏勒檀”、《圣元圣武亲征录》里的“速里檀”。[5]应该就是“粟特”的不同音译,亦即蒙古文史料中的Sartqul,《大唐西域记》里的“窣利”。

结 语

早在唐贞观年间“回回”一词就已经出现,并非源自宋、元时期文献中“回纥”、“回鹘”的音转。当时的“回回”,主要指“回归”唐朝或往来于丝绸之路上从事商业活动的粟特人(Sogdians),即“昭武九姓”人,亦称“蕃客”或“商胡”。宋、元史书中的“回回”,特指中亚、西亚信奉伊斯兰教各族。蒙古文史料中称“回回”为“撒儿塔(Sartqul),常指中亚一代的穆斯林商人。而“Sartqul”与“粟特(Sogdian)”接近,其语根都为“撒儿特”(Sart),“撒儿特”(Sart)源于梵文“Sartha”,意为“商人”。因此,“回回”一词与粟特人有关。

[1]向 达.唐代长安与西域文明[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57.

[2]邱树森.中国回族史(上)[M].银川:宁夏人民出版社,1996.

[3]隋书·西域传.卷83,14[M].

[4]金吉堂.中国回教史研究[M].银川:宁夏人民出版社,2000.

[5]杨志玖.回回一词的起源和演变[J].回族研究,1992,(4):9-10.

[6]胡振华.中外民族古籍对回族族源研究的启示—从“考内乌尔根奇”地名说起[J].伊斯兰文化研究,2012,(2、3)合刊: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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