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教思想的旅行:阿富汗尼“伊斯兰新教”思想探析
2014-12-04马彩砾冯璐璐
马彩砾,冯璐璐
(宁夏大学 政法学院,宁夏 银川 750021)
赛义德·哲马鲁丁·阿富汗尼(1838—1897)是近代穆斯林世界最负盛名的思想家、哲学家,是一位具有深刻见解和胆识的伊斯兰改革家。1838年阿富汗尼出生在伊朗西北部哈马丹市附近的阿斯达巴的一个小镇。他的父亲赛义德·赛夫达尔出生名门,是著名逊尼派六大圣训学家之一赛义德·提尔密济的后裔。阿富汗尼从他父亲那里接受了早期的伊斯兰教育,包括阿拉伯语、《古兰经》、穆斯林律法,同时他在加兹温、德黑兰和什叶派圣城伊拉克也接受了伊朗什叶派教育,这对他以后在伊朗推行伊斯兰宗教改革奠定了一定的思想文化基础。
19世纪末是欧洲殖民势力在穆斯林世界达到最繁盛的时期,西方帝国主义的入侵给伊斯兰世界的政治、经济和宗教文化等各个方面带来了巨大冲击,所以许多伊斯兰思想改革家试图通过各种方式的改革来回归到传统的伊斯兰宗教文化中。哲马鲁丁·阿富汗尼就是试图重新解释传统的伊斯兰思想,来应对由于西方殖民势力的入侵给伊斯兰世界带来挑战的改革家之一。阿富汗尼抵制纯粹的传统主义和彻底无批判地接受西方基督教文化,这种宗教改革思想被那些强调在现代世界中更需要单纯传统价值的穆斯林现代主义者所接受。尽管阿富汗尼抵制无批判的接受西方基督教文化,但是这种批判不是盲目的排外,不是抵制西方先进的科学和文化,而是对西方帝国主义入侵的抵制。16世纪马丁·路德的基督教新教改革对阿富汗尼的影响是非常大的,由于深受路德新教改革思想的影响,阿富汗尼呼吁伊朗从新教改革中获取有益的成分以便在伊朗实行相同的宗教改革,所以从19世纪末到伊朗的现在,由此进行的宗教改革思想被称为“伊斯兰新教”思想,而阿富汗尼也被认为是伊朗早期的路德派学者之一,许多西方学者称其为“东方的路德”[1]。马丁·路德及其对宗教改革作出的努力已经成为伊朗路德派学者们最喜欢探讨的主题之一,这一思想体系最初由阿富汗尼发起,随着伊斯兰世界改革思潮的兴起,之后被阿里·沙里亚提、哈希姆·阿加贾里等伊朗思想家所采用并系统地发展和完善。
一、重温与回归:对经典绝对权威的肯定
19世纪,面对文化侵略和西化思想的侵蚀,伊斯兰世界对西方殖民统治所带来的意识形态、价值观念和政治法律制度等方面的冲击不是一种被动“承袭”和“同化”,而是一种对自身文化和文明的一种回归和维护,对外来文化和文明的一种抵制和借鉴。由此诸多伊斯兰知识分子和伊斯兰理论家积极作出了回应,阿富汗尼就是其中非常重要的一位。面对伊斯兰世界存在的挑战与困境,阿富汗尼相信伊斯兰教的出路在于宗教改革。所以他提出伊斯兰教的改革如同路德呼吁回到《圣经》中一样,也呼吁伊斯兰改革回到《古兰经》、“圣训”中,并把《古兰经》作为一种进步的经书,是一种绝对经典的经书,穆斯林应以《古兰经》为标准,否则穆斯林必定会陷入迷误。路德对《圣经》的绝对权威给予了充分肯定,他主要以基督中心论的立场解释《圣经》中的历史文句和先知文句。而且路德对《圣经》的解释认为“信仰是个人对上帝之道的响应”[2],他把对《圣经》的解释看作是一个私人事件,圣经是上帝启示自身的产物,所以只须参考《圣经》就能获得信仰的知识。伽达默尔对此评价是“《圣经》自身解释自身(Sui ipsius interpres)”[3],保罗·蒂利希也讲道,“宗教改革重新树立了《圣经》的无条件的范畴”[4]。所以,阿富汗尼提倡伊斯兰教的改革也必须以伊斯兰教原理和《古兰经》精神为基础,根据推理,以进步和文明的方式解释《古兰经》,依据演绎法则从中挖掘出伊斯兰教真正的精神,并且需要站在时代的高度,用发展、进步、辩证的观点进一步解释伊斯兰教,消除绝大多数穆斯林对伊斯兰教的误解,文明地引导伊朗以及伊斯兰世界进行一场“伊斯兰式的新教”[5]。
阿富汗尼的伊斯兰新教改革思想倡导一种理性主义的方式来唤醒伊斯兰教,主要由于阿富汗尼早期生活在传统的伊朗什叶派环境中,深受阿维森纳理性主义哲学思想的影响,而且他很重视伊斯兰哲学的地位,把伊斯兰哲学当作通向理性主义的途径,认为伊斯兰教、理性与现代科技可能会走向融合。阿富汗尼认为对哲学理性地位的轻视是伊斯兰国家衰落的一个根源之一。哲学的地位相当于“全体灵魂”,它能保存各种科学思想,并予以应用,以促进各种科学思想的进步,一个民族若没有哲学而只有具体的科学,那么这些科学就不会历久不衰;反之,一个有科学精神的民族即使暂时落后,也一定会有发达的科学思想。阿富汗尼对于伊斯兰教、哲学、科学三者的关系,在1883年发表的一篇题为《对勒南的回复》的文章中,就此问题与勒南争论过。他反驳勒南提出的“早期的伊斯兰以及对科学和哲学精神持敌对态度的阿拉伯人,认为科学和哲学通过一种非阿拉伯的方式已经融入到穆斯林世界”[6]和“早期伊斯兰对科学主要持敌对态度的偏见;以及根本不存在阿拉伯文明,伊斯兰不鼓励人们自由的研究和学习科学和哲学的内容”[7]的观点。实际上,阿富汗尼认为:“不能否认的是,正是这种宗教教育,无论是穆斯林,基督徒,或是异教徒,所有国家都出现了从野蛮走向一个更先进的文明……”[8]他认为社会和文明的进步程度这不是穆斯林宗教的原因,而是数百万注定生活在野蛮和无知中人们的原因。阿富汗尼把伊斯兰和伊斯兰信徒们作为一个从无知和野蛮到更为进步和文明的动态的历史实体,所以他驳斥勒南的种族主义假设认为:毫无疑问,阿拉伯国家的人们仍然处在一种野蛮状态中,但是它却以一种几乎相当于其征服的速度快速地进入到知识和科学技术进步的行列中,所以,在一个世纪的时间里,阿拉伯国家的人们几乎获取并掌握希腊和波斯在其民族土壤中缓慢发展的所有科学,这些科学知识扩大了阿拉伯国家从阿拉伯半岛到喜马拉雅山和比利牛斯山峰之间疆域的统治。勒南始终把阿富汗尼视为一位理性主义者,当然阿富汗尼的确也被许多学者称为是一位伊斯兰教的理性捍卫者,对理性的无限信赖也是阿富汗尼新教改革思想的一个特点。他把伊斯兰哲学作为一种知识结构,使伊斯兰社会实现从一种野蛮到一种文明进步,从黑暗到光明的转变。
二、借鉴与批判:对宗教阶层的一种姿态
阿富汗尼对路德新教改革的影响给予了充分的肯定,他认为路德的新教改革作为一种重要的突破形式引导欧洲朝物质文明和社会进步的方向发展,他说:“如果我们回顾欧洲从野蛮到文明状态的原因,我们会发现那仅是一场由路德发起和传播的宗教运动。”[9]路德对以教阶制度为神秘方式而运行的教会是持批判态度的,路德不接受教皇是绝对统治者的教廷至上和教廷大公会议至上的理论,他认为教皇和大公会议都是由人组成的,都可能会陷入错误,教皇要求以神权进行统治,并将他们自己看成教会中的绝对人物,而神的要求是绝对的和无条件的,它涉及每个人,每个人均可为祭司,因为每个基督徒都有能力宣讲上帝的道和主持圣事,都凭借信能称义。
阿富汗尼不断地向路德学习以便实现伊斯兰文明的增值,阿富汗尼认为就像神职人员是西方基督教衰落的原因一样,保守的宗教阶层(乌莱玛①)也已经成为几个世纪以来伊斯兰文明衰落的一个原因之一,阿富汗尼对那些自诩为伊斯兰教正统权威却因循守旧地搬弄宗教教条主义而把伊斯兰教引向停滞僵化,结果导致伊斯兰世界积弱积贫、穆斯林受欺凌挨打和那些假借伊斯兰教正统派的名义而大行教条主义以确保个人既得利益的宗教学者的伪善面目给予了淋漓尽致的揭露。他认为传统的宗教阶层越来越依附于世俗的统治者,伊斯兰的政治性和社会性被沉浸在冗长繁琐的教法条文、固定不变的习俗礼仪和浩繁呆滞的典籍中了,乌莱玛的非道德化已经偏离了伊斯兰正道,而发展伊斯兰教正确的方式是要以一种充分的证明和有效的证据作为基础的,而不是去承认这种“乌莱玛”的权威,不是去依赖幻想来接受任何事物的。所以阿富汗尼主张根据推理、进步、文明的方式解释《古兰经》,以独立、实证的方式思考伊斯兰问题,如果这种“乌莱玛”仍推行他们保守的看法,在伊斯兰教中继续推行这种物质性的改革,伊斯兰教的进步将不会被实现的。
同时,阿富汗尼反对伊斯兰教中那些保守看法、宗教滞后和盲目模仿的观点,他认为这才是伊斯兰真正的敌人。阿富汗尼已经从公开的不服从宗教权威的马丁·路德那里学到了许多,由于在伊斯兰世界教条主义者声称“演绎之门自数世纪前已经关闭”,也就是自从四大教法学家的教法学成就形成权威之后,没有人具有资格对伊斯兰中出现的新问题和新情况作出教法创制和演绎了,作为思想家,阿富汗尼认为伊斯兰中的演绎之门不可能被关闭,因为伊斯兰教法判断根据时代的变化而发展,而且由于理性理解伊斯兰教的大门还没有被打开,宗教权威和理性之间在一些问题上还存在强烈的争论,所以他提出合理的解释《古兰经》的大门应该被打开,伊斯兰改革必须与时俱进,用一种理性、发展和进步的视角重新理解《古兰经》的真正精神,相反不是乌莱玛给予静止和宿命论的解释,而他把伊斯兰看作是那种可以领导一种新型的伊斯兰改革的理性、进步的信念。
三、吸收与发展:阿富汗尼“伊斯兰新教”思想的贡献
与安萨里、伊本·泰米叶、伊本·西那等大师比起来,阿富汗尼算不上严格意义的思想家和宗教学家,对阿富汗尼的评价也可以说是褒贬不一,但就其所处的时代背景来看,他却是一位百年不遇的维新家和改革家,他的主要贡献在于:这位伊朗路德派学者被认为是伊朗思想历史上倡导“演讲交流”的开创者。他通过演讲、发传单、社会活动、创办刊物、著书论述宣传他的改革思想,阿富汗尼在公共场合中用强有力的语言和演讲,成功地吸引了大批听众和支持者,并且也发挥了他作为知识分子在改革运动中传播思想的作用,他的思想通过印刷媒介被广泛地印刷和传播。伊斯兰学者库兹曼、艾凯尔曼等认为改革运动最主要的媒介就是印刷媒体,阿富汗尼包括其后的伊朗路德派学者们已经感受到传播印刷媒介在他们传播改革思想中所发挥的巨大作用。
德国东方学家康普曼这样评价:“哲马鲁丁·阿富汗尼对埃及的影响是巨大的。他和他的学生穆罕默德·阿布杜把复兴的种子播撒在那片土地上。现在它们结出了果实,它们的东西又逐渐遍及其他地区。所有宗教思潮、社会思潮和政治思潮都从阿富汗尼的思想中吸收养分,阿富汗尼在他的杂志的各期上总结了自己的思想,即伊斯兰不只是一种信仰和功课的制度,而是一种完美的文明。因此,阿富汗尼的宣传与伊斯兰的正确内涵相联系,对穆斯林的觉醒产生了影响。”[10]西方许多学者认为“伊斯兰新教”思想是被阿富汗尼发起,并不断发展、传播,这种思想潮流对阿富汗尼其后的许多伊斯兰改革家和思想家产生深刻影响,他们极力支持阿富汗尼的“新教”思想,如穆罕默德·阿布杜、阿里·沙里亚提、哈希姆·阿加贾等,在他们大量演讲中多次创意性的借用阿富汗尼的思想来支持自己的观点,也主张呼吁回到“真正的伊斯兰教”中。如沙里亚提在他的大量的公共演讲和著作中似乎都在支持阿富汗尼呼吁伊斯兰新型宗教改革的思想,并在此基础上详细地阐释了“伊斯兰新教”、“传统伊斯兰”、“核心伊斯兰”等概念。在20世纪70年代,沙里亚提在伊尔沙德学院的公共演讲中公开赞赏阿富汗尼是兴起和传播伊斯兰新教的进步知识分子。当然这种借用是在结合阿富汗尼所处的特定的时代背景并不断发展的,但其思想来源还是在一定程度上受到路德的新教改革的影响,与19世纪末阿富汗尼提出的观点相比较,这种伊斯兰改革思想已经在阿富汗尼之后的伊朗伊斯兰思想家那里逐渐变成一种清晰、明确的论述,他们开始为伊斯兰新教介绍新的思想和运动,以便它能成为一种世界意识的、政治的、合理的和改革的伊斯兰新教。
对于“新教”思想的旅行,正如爱德华所说的理论“首先,有一个起点,或类似起点的一个发轫环境,使观念得以产生或进入话语”[11]。而伊斯兰新教思想的传播,这一思想的起点始于阿富汗尼的宗教思想,并不断传播。确切地说,他不是直接使用“伊斯兰新教改革”这种说法的,但是,即使这样,阿富汗尼也是一位深深折服于马丁·路德及其新教改革思想的伊朗早期的思想改革家。他把马丁·路德视为一位伟大的英雄,他把自己也看作是从路德宗教改革中学习到伊斯兰改革潜力的伊朗伊斯兰路德派学者。著名中东史专家阿尔伯特·胡拉尼曾提到“伊斯兰教需要一位路德”,这是阿富汗尼最喜爱的观点,也许他能在其中看到自己的影子。阿富汗尼的这种新型伊斯兰改革的思想因此被看作是“起点”,这种思想相应地在19世纪末进入公共话语中,逐渐影响了一大批伊朗的伊斯兰学者。比如阿富汗尼花费了他的大量时间在伊斯坦布尔与一些门徒和追随者去讨论路德的一些主要思想,包括马丁·路德的新教改革思想、理性与进步的思想、西方文明和伊朗的新型伊斯兰改革。路德的新教改革思想对阿富汗尼伊斯兰改革思想的影响,没有在社会历史的真空中“从一个人向另一个人、从一种情境向另一情境、从此时向彼时、从一种文化向另一种文化的运动的思考和把握”[12]中去传播,它的传播,是一种对特殊历史和社会变化的回应。的确,我们必须铭记一点,这位伊朗路德派学者处在特定的时期面对的是特定时代的挑战。阿富汗尼居住的时代是欧洲国家的殖民势力在穆斯林世界达到最繁盛的时期,因此,他的伊斯兰改革思想,特别是伊斯兰宗教改革思想的发展是对一种双重挑战的回应:巩固穆斯林世界和反抗帝国主义,一方面,他呼吁穆斯林团结并鼓励穆斯林为了美好未来去相信这种理性和进步的信念;另一方面,他的思想也是一种穆斯林世界作为一种反对殖民主义和帝国主义的政治和宗教斗争的先进手段。这种新型的伊斯兰改革思想的诞生是对阿富汗尼的团结穆斯林世界的力量和打败欧洲殖民统治和帝国主义的宗教观念的回应。
注释:
①乌莱玛一词在阿拉伯语中,通常泛指所有得到承认的、有权威性的穆斯林教法学家和宗教学者。
[1]沙宗平.伊斯兰哲学[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115.
[2]张仕颖.马丁·路德称义哲学思想[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87.
[3]伽达默尔.真理与方法[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9:227.
[4]保罗·蒂利希.基督教思想史[M].北京:东方出版社,2008:209.
[5]J.L.埃斯波西托,著.伊斯兰威胁:神话还是现实[M].东方晓,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9:69.
[6]Sukidi.The Traveling Idea of Islamic Protestantism:a Study of Iranian Luthers[J].Islam and Christian-Muslim Relation,Vol.16,No.4,October 2005.
[7]蔡德贵.东方著名哲学家评传:西亚北非卷[M].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00:573.
[8]Keddie,N R.An Islamic Response to Imperialism:Political and Religious Writings of Sayyid Jamal al-din al-Afghani[M].Berkeley ,CA: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68.
[9]Keddie,N R.Sayyid Jamal al-Din al-Afghani:a Political Biography[M].Berkeley,CA: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72:392-392.
[10]罕戈.哲马鲁丁·阿富汗尼思想研究[J].高原,2009(1).
[11]赵建红.赛义德的“理论旅行与越界”说探讨[J].当代外国文学,2008(1).
[12]Edward.Said,theworld,thetext,andhecritic,cambridg[M].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3.pp.226-2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