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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文学史书写与创新能力培养

2014-12-04朱德发

山东社会科学 2014年6期
关键词:文学思潮现代文学文学史

朱德发

(山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014)

在近50年的大学教育生涯中,笔者致力于探索现代中国文学史的书写,始终未曾间断,即使“文革”中也没有放弃编写《中国现代文艺思想斗争史》[注]《中国现代文艺思想斗争史》,四川南充报社印刷厂1975年版。,足见文学史作为大学专业课之重要;至“文革”告结、正式恢复大学的教学秩序以来,我也一直在不断地深化教学改革中重构现代文学史文本。当下引起笔者格外关注与思索现代中国文学史书写的直接原因,是读了2013年6月29日《文摘报》上登载的一篇题为《怎么学好语文,怎么教好语文》的访谈录。该文所谈的问题颇有现实意义,有些精到见解也是教学经验的总结;然而它把当下大学中文专业的学生“基本上对很多作品都不解,只会综合各种评论后再自己评论”的“知道很多,体会很浅”这种“文学教育的一个通病”——说白了就是缺乏深刻的理解力和敏锐的创新力,只会生搬硬凑、人云亦云,完全归责于“建立的一整套以‘文学史’为中心的教学体系”,我是不完全认同这种看法的。诚然大学“文学教育的一个通病”是客观存在,但是造成这个“通病”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仅仅将其归咎于“以‘文学史’为中心的教学体系”是极端片面的。况且,现代中国大学的中文专业并未“建立一套以‘文学史’为中心的教学体系”,所建立的乃是语言与文学并举互补的两大专业系统,语言没有以文学史为中心,文学也没有以文学史为中心;文学史与文艺学、写作学等处于同等地位,均是中文系本科的必修课。特别是随着大学教学改革的推进,中文专业的课程设置正在不断调整,更不存在以“文学史”为中心的教学体系了。文学史尤其是中国现当代文学史的确承担着大学“文学教育”的重任,所以要真正治好“文学教育的一个通病”,以提升学生的创新意识与能力,绝不能贬损或取消文学史的书写,反而必须在深刻反思的基础上以锐意探索求新的精神,把文学史的书写提升到新的学术水平,卓有成效地培养适应21世纪需要的具有敏捷的艺术感悟能力、独立思考能力和思想创新能力的人文科学人才。

仅就“文革”后30多年的现代中国文学史书写来看,重在通过“重写”或“重构”,突破已有文学史书写的既成模式与规范,严格遵循实事求是的思想路线和认知路线,力求编写创新型的现代中国文学史文本;尽管已问世的数百种文学史的创新程度不同,然而没有一种文学史的书写主体不想突破不想创新的,哪怕是所谓“普及型”或“教学型”的文学史也强调其创新性。实际上,文学史的研究或书写,只要处于正常的政治生态与文化生态下,从来都不会停留在一种学术水平和一种创新刻度上,所以“创新”是文学史研究的灵魂,“创新”是文学史书写的生命。创新趋优型文学史作为学生们的读本,即使没有纳入教师的讲授辅导等教学实践,也可以发挥其自身的创新要素和创新机制,以引导、启发并培养学生的学术创新意识与创新能力。

现代中国文学史的“重写”或“重构”,大多着力于三个层面的突破与创新,一是文学运动层面,二是文学思潮(包含社团流派)层面,三是作家作品层面。因此作为接受主体的学生们至少应从上述三个层面解读现代文学史的每种文本,并感受其创新的认知系统,自觉地与自己已有的文学史认知相比较相互印,以内化为接受主体的创新意识。这里,有必要对文学史书写的“创新性”予以补叙。虽然文学史创新性的呈现及其考察标准与一般的文学研究或文艺评论有所不同,但其实质性的要求并没有多大差异。如果文学史从未有过既成的文本,那首次书写就是拓荒性的开创之作,这无疑是整体性的创新;即使现代文学史已有众多既成文本,只要在重写中发现了新领域——从未涉足的文学运动或未触及的文学社团流派或被湮没遮蔽的作家作品——并把它们纳入文学史结构,也是重要的创新性呈现。要是文学史书写根据新的文学史观或价值观,对已有文学史文本中排列过、定位过、评述过、阐释过的文学运动或文学思潮流派或作家作品,进行重新安排、重新解读、重新感悟、重新评估,且有新发现、新概括、新判断、新结论,那也是难得的突破与创新。若是既发现了新领域又发现了新史迹,既发现了新意蕴又发现了新诗性,既给出了新判断又进行了新解说,而且还搭建了一个新颖独特的框架结构,那就需要建构一套与之相适宜的话语体系,否则文学史文本的创新性就得不到充分体现。因为相宜的话语体系既是文学史文本的外在创新彰显,又是其内在创新的符号表征。值得深究的是,文学史书写的求新并非都称得上创新性,在笔者看来,能够算得上文学史创新性的应是真正的学术创新,它既经得住逻辑论证又经得住实践检验,也必具充足根据,并能自圆其说。如果对文学史书写的创新性给出这样的理解与说法,可以得到治史者的认同和学生的接受,那么建构的文学史文本一旦进入接受主体的阅读视野,其所蕴含的创新性及创新机制,就会激活接受者触类旁通或举一反三的创新联想与创新追求,或者在某种程度上满足接受主体的学术期待并从而诱发其对创新的更深更高境界的追盼。因此,笔者依据上述对“创新性”的解说,从三个维度对既成现代文学史文本举要作些分析,以进一步说明现代文学史的创新性书写对学生培养创新意识及能力的作用。

现代文学生成过程中往往文学运动先于文学创作或者同生并举,这已是公认的规律。现代文学史书写在文学运动层面对其“领导思想”的评述,“文革”前后发生了较大变化。就以五四文学革命的“领导思想”来说,“文革”前30年书写的现代文学史几乎都是引用《新民主主义论》的论断,不加具体分析便认定五四新文学运动是“无产阶级思想领导”的,其文学革命性质亦是无产阶级领导的“彻底地不妥协反帝反封建”的,完全把五四反帝爱国政治运动与五四新文学运动视为同质同构。这种生搬硬套的评述,很难说是学术创新,它缺乏足够的史实根据和理论根据,更经不住文学创作实践的检验;但是这种不切实的文学运动层面的评述却能激发读者的“怀疑思维”或“叛逆思维”,这是突破成见再创新见的逻辑前提。“文革”后30多年来书写的现代中国文学史,在文学运动层面对五四文学革命“领导思想”的评述逐步突破了《新民主主义论》的定论。

较早敢于挑战这一“权威论断”的是1984年4月山东教育出版社出版的《中国现代文学史教程》。它明确指出,在五四新文化运动高潮期,“不论是平民主义、实用主义、无政府主义、各种社会主义,或是马克思主义等,都纷然杂陈于青年知识分子面前,思想界显得空前活跃也非常复杂”;“虽然《新青年》‘社员各人持说,也往往不尽相同’,但是提倡科学与民主,遵奉平民主义,彻底反对封建主义,反对‘世界上的军国主义和金力主义’,争取‘人性’的解放和民族的独立,实现‘理想的新时代新社会’,却是大多数社员致力于新文化运动和思想解放运动的共同的奋斗目标”,也是五四文学革命的主导思想。[注]冯克廉、朱德发等著:《中国现代文学史教程》(上册),山东教育出版社1984年版,第18-19页。这是把五四新文化运动和文学革命的领导思想问题,“提到一定的历史范围之内”所作出的言之有理、论之有据的分析与判断,是大胆的突破亦是令人诚服的创新,它经历30多年研究和教学实践的检验也经过实证逻辑的考验;尽管今天看来并不新颖,已成为现代文学的常识,然而当时学界却有人惊出一身冷汗,认为“离经叛道”了。若是今天的读者能回到30年前的政治生态与学术环境的现场去感受体察一番,也许对于现代文学研究怎样进行突破与创新会获得一定的启示。当然,这并非说五四新文化运动与文学革命领导思想及其性质的研究可以终结,我们只能把它视为一种有新意有说服力的见解,其实从不同的角度对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深入探讨没有停止,新说层出不穷。

1987年问世的《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完全突破了无产阶级思想领导五四新文学运动的理论框架,认定“以‘改造民族灵魂’为中心,形成了一个具有时代和民族特色的完整的文学观”,而“作为‘改造民族灵魂’的文学,其所特具的思想启蒙性质,是现代文学的一个带有根本性的特征”。[注]钱理群等著:《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上海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第7页。很显然,以“改造民族灵魂”的启蒙主义作为包括五四文学在内的现代文学史的完整文学观念的理论支柱,这并非无产阶级思想使然;虽然从思想启蒙角度窥探中国现代文学的独特性质与主导思想是创新性学说,而且也能启迪读者的创新思维,不过把文学思想启蒙作为整个30年现代文学的母题却有片面之嫌。

同年出版的《中国现代文学史新编》对五四新文学运动的主导思想及其文学特质的看法,与政治意识形态相悖,同“启蒙说”也有差异,而坚定地认为五四“文学革命的核心问题和最大功绩是在文学观念的更新上。作为新文化运动思想成果的‘人’的发现,用之于文学领域,就必然形成相应的‘人的文学’的新文学观念。关于这一点,原是早有定论的。三十年代,鲁迅向外国读者介绍中国小说时,就说过:‘文学革命者的要求是人的解放’。茅盾也曾说过:‘人的发见,即发展个性,即个人主义,成为‘五四’时期新文学运动的主要目标’。郁达夫说得更明白:‘五四运动的最大成功,第一要算‘个人’的发见’”。[注]孙昌熙、朱德发主编:《中国现代文学史新编》,宁夏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2页。“个人的发见”或者“人的文学”观念形成,都是以个人主义为世间本位的人道主义作为主导思想,实质上这亦是统领五四文学革命的指导思想。这种见解虽然是五四文学革命先驱者的共识,并不是文学史书写者的创见,但是通过“拨乱反正”重写文学史足可证明以个人为本位的人道主义应是五四文学革命的主导思想,它的正确性经住了历史的检验和逻辑的论证。这种创新之见的失而复得,对于坚定学生通过学习文学史发现真理、维护真理是大有裨益的。

2001年面世的《现代中国文学主潮》乃是以现代化视野洞察五四文学革命的主导思想及其价值意义,明确认定“文学的现代化最内在的内容是文学观念的现代性,实际上是现代意识在文学观念上的反映。‘五四’文学革命的最大成果也正是在这方面”;“它们都从不同方面体现了现代意识,体现民主、自由、进步的文学要求”;“几乎每一个‘五四’个性论倡导者都是社会改造思潮的积极关注者,他们自觉不自觉地把个性的发展和整个社会的前途联系在一起,使‘五四’社会改造思潮始终沿着争取中国人的‘人的解放’的轨道前进”。[注]许志英、邹恬主编:《中国现代文学主潮》(上),福建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8、26页。所谓“‘五四’社会改造思潮”实质上是民主主义思潮,它们投射于文学观念、文学主张或文学创作中无不体现为现代化,并决定了五四文学革命指导思想与价值意义的性质。这种对五四新文学运动领导思想及其性质的评述与前者有趋同点,但也有差异性的创新点,至少对文学现代化给出的解释能够使学生在期待性接受时引起追新的具体思考,而不会满足于对文学现代化的笼统阐释。

上述仅列举几种中国现代文学史在文学运动层面对五四文学革命“领导思想”的评述,皆有突破与创新;与此同时,对30年代的左翼文学运动、40年代的工农兵文学运动等也有求真出新的评述。若学生用心地阅读这些求新之见及其所运用的新思维、新史料、新论证与新方法,有助于更新文学史观,更有助于培养自己的解构思维与创新能力。

现代文学史重构的文学思潮层面也包括文学社团流派的形成,它与文学运动层面的关系极为紧密,文学运动的理论纲领或文学主张乃至创作方法等,都是构成文学思潮的重要内容,文学社团或文学流派的涌现既是文学运动的产物又是文学思潮作用的结果,也是把文学运动和文学创作联系起来的艺术桥梁。近30多年书写的现代中国文学史对文学思潮或社团流派的评述,完全冲破了极左政治的桎梏与规范,从审美的或现代性的学术视野给以重新解读和评价,不仅对现代主义思潮、古典主义思潮作了充分肯定,而且对那些戴着反动政治帽子的30年代的“民族主义文学”、40年代的“战国策派”等进行平反,恢复了其在现代文学史上的真实面目。将文学思潮或社团流派纳入美学范畴或现代性视野,重新审视与评价,这是建立在实事求是思想路线和认识路线上的带有整体性的创新,把扭曲的、误读的或错乱的文学思潮史或文学流派史真正作为现代文学史的有机组成部分纳入了务实求新的学术轨道。由于重构现代文学史文本时,常常将文学思潮与文学运动合为一体来书写,所以学生阅览文学运动层面亦同时阅览了文学思潮层面,感受了文学运动评述的创新力度亦感受了文学思潮评述的创新力度,触摸了文学运动的评述思维范式亦触摸了文学思潮的评述思维范式。

作家作品是现代文学史重构的三个维度的重中之重,这是因为作家是文学运动的主体又是文学思潮的倡导者也是文学流派的缔造者更是文学作品的创造者,而文学作品既是文学运动实绩的显现又是文学思潮的实践更是整个文学生产的成果,从特定意义上说现代文学史实质上是作家主体的文学创造史。学生的阅读兴奋点与审美期待主要不是聚焦于文学运动与文学思潮两个层面而是作家作品层面,文学史重构的创新力度与创新强度亦主要体现在对作家作品的评述或解读中。所以,要想通过阅读重写的现代文学史诸多文本而受到影响与启迪以提高审美能力与创新能力,学生务必把大量时间与精力投入作家作品层面的阅读,也许进入视野的是治史者对作家作品见仁见智的评说,正是这种差异性的创新之见方能点燃接受者的创新激情,而不会落入教条主义式的鹦鹉学舌的陷阱。综观现代文学史重构的诸多文本,在作家作品层面的创新点枚不胜数,以下仅择要略述之。

近30多年重构的现代文学史,几乎都摘掉了在不正常历史时期给众多作家硬扣上的“封、资、修”等政治帽子,恢复了其在现代文学史上真实而崭新的面目,并对他们为现代文学的创构所作的独特贡献给出了重新评价,这应是现代文学史书写在作家作品层面的大胆突破与创新。如果学生能把“文革”前与“文革”后书写的现代文学史进行比照阅读,便会惊奇地发现后者比前者涉及的作家数量大大增加了,一个个新面孔进入眼帘,特别是那些被妖魔化了的著名作家获得了别开生面的叙写和光辉再现的评判。如胡适的白话文学领袖身份、周作人的新文学先驱地位、沈从文与张爱玲的现代小说大家称呼,都得到了充分肯定与认可,一些“鸳蝴派”作家也登上了现代文学大家的光荣榜,这应视为现代文学史书写不断求真出新的学术成果。学术研究的生命在于创新,文学创作的生命更在于创新。现代文学的大家,不仅以其创造性的艺术才华营造了富有个性色彩的文学王国,也以其独特的理性思维谱写出闪烁着真理火花的学术华章,所以文学史上的经典作家最富有创造潜能和独创精神。作为杰出文学评论家的茅盾非常重视并推崇文学独创才能,早在1923年的《读〈呐喊〉》一文中就表现出对鲁迅创新精神的敬佩。他认为鲁迅《呐喊》集里的小说,“题目,体载,风格,乃至里面的思想,都是极新奇可怪的”,具有鲜明的独创色彩,表现出高超的创造才能。他说:“在中国新文坛上,鲁迅君常常是创造‘新形式’的先锋:《呐喊》里十多篇小说几乎一篇有一篇的新形式,而这些新形式又莫不给青年作者以极大的影响,必然有多人跟上去试验。”[注]茅盾:《读〈呐喊〉》,《文学周报》1923年10月第91期。现代文学史的重构对文学大家的创作才能或独创精神都有或详或略的描述,若是学生能够由阅读文学史而受到启发,再去阅读文学大师的自传或评传,不只可以受到创新精神的感染,更能以他们为学习楷模,或通过学术研究或通过文学创作去进行创新的尝试,持久地坚持下去必能提高创新能力。

最能彰显创造天才与创新能力的是审美文本即异彩纷呈的文学作品,因此现代文学史的重构在作家作品层面的书写,下功夫最深最细的是对代表性或经典性文学作品的解读和分析。这种文本解读和分析与一般的评论文章不同,它是从特定角度剖析和阐述文学作品的创新性,揭示其对现代文学所作出的不同凡响的贡献。对文学作品的创新性给予分析与表述有这样几种常见方式:

其一,从人本与文本的结合上,剖析文学作品的总体创新特征或者思想内涵与审美形式各自互联的创新特色,既不把“作家作品”写成单一的“作家论”又不写成单一的“作品论”,而是从作家主体入手来探察文学作品的创新性。一方面揭示出作家主体以什么样的独特生活感受、认知体悟通过巧妙的艺术构思而营造成文学作品的审美话语;一方面开掘出审美文本所蕴含的思想深广度或独到的诗意发现以及综合艺术技能,于人本与文本因果逻辑互动的分析中来彰显该文学作品在文学史上的独创地位。这种文学作品的解读方式,既可以用于多面手作家创造出的多种类型作品的综合评析,又可以用于作家所创作的某一种体式的文学作品解读,也可以用于作家创造的单篇代表性作品或经典文本的剖解。不少重构的现代文学史文本已证明,这样剖析文学作品能够较为有效地展现其独创性以及之所以创新的主观原因。

其二,选取多角度或全角度,将文学作品置于文学史纵横交错的文化背景和特定语境下,对现代文学大师的文学作品或进行综合分析或进行各体作品评析或进行个案文本解读,这不仅能展示某位文学大师的文学创作为现代文学史所做的贡献,而且能发掘出文学作品深刻复杂思想内涵的文化思潮根源以及审美意蕴与文学思潮的关系。如对现代文学主将鲁迅的文学创作,每部现代文学史差不多都设专章给以综合分析,对其深邃思想内涵的发掘或独创艺术的探究从未停止,每部文学史均有程度不同的创新发现和新颖阐释,尤其对其经典小说《阿Q正传》的剖解,见仁见智,新识迭出。

其三,现代文学史的重点文学作品特别是小说、戏剧等,几乎都具有多层次的审美空间,由于治史者解读能力、艺术感悟、审美取向有差异,往往选取特定的角度而不是多角度进入文本世界,只对该文本最具创新性或特色最鲜明或感染力最强的部分进行精细的分析,并把分析出的新意蕴新诗性纳入相应的新理论范式予以阐释或评判,所获得的理性认知不是对作品思想性的新概括就是对人物灵魂的深度拷问或复杂人性的新挖掘,不是对作品结构艺术或叙事技巧的新归纳就是对作品独具异彩的美学风格的新评析,一言以蔽之,不是面面俱到地剖析文学史上的重点作品而是以新思维切入文本最具有创新亮度的一个点进行透析。这种创新式的文本解读,在现代文学史书写中屡见不鲜。如分析曹禺的代表作《雷雨》只着眼于结构的创新,以此引出诸多人物关系纠结不清的梳理及其复杂人性的揭示;再如解读老舍的《骆驼祥子》仅对祥子与虎妞的灵肉关系进行细致入微的分析,借以揭示作者刻画市民心理及人性已达到何种深度。

其四,写入现代文学史的文学作品,类似题材、相同文体或趋同主题、相似人物的文本很多,为凸显各类文体作品的独创性或创新性,治史者往往采取多种比较方法进行辨析,或从纵向上将同文体同题材的文学作品加以比较,从差异性中彰显各自的创新个性;或从横向上将同时期产生的文学作品进行比较分析,从其审美内容与审美形式的区分度上展示其创新性;或者对在文学史上已有定论的文学作品进行纵横比较分析,先考察还有哪些创新点被忽略或遮蔽尚未开发,选择对应的视角将其发掘出来,给出新的阐述或判断;或者将中国现代文学作品与域外同类作品进行比较分析,以世界性学术视野窥测现代文学与其他国家现代文学的异同,从中既能揭示出中外现代文学的同质性,又能于中外文学的差异性中彰显现代中国文学的创新性或独特性。

由于文学作品是重构现代文学史文本的关键维度,所以对其创新性或独特性的解读与剖析方式很多,仅从上述简略考察中便可以说明文学作品层面书写的创新力度、深度和广度对于培养学生的创新意识和创新能力的启示作用,要远远超过文学运动与文学思潮两个层面的创新性书写;若是学生在学习现代文学史重构文本时能将文学运动、文学思潮、作家作品这三个层面的创新观点及创新机制联系起来领悟和体认,那对于提升自身的创造能量所产生的综合效应是难以估量的,绝对不会像《怎么学好语文,怎么教好语文》所言“只会综合各种评论再自己评论”而“没有自己独立的真知灼见”。只要专心致志地学习创新型的现代文学史文本,不仅“会综合各种评论”而且更能从“综合”中发现问题受到激励,形成“问题意识”而进行更有深度的创新,将文学评论提升到新的学术层次,这已被雄辩的事实所反复证明了。

如果说向原创和再造双重文本获取现代文学创新性的知识、经验只是微观或中观上的探颐发微,那么还必须放开视野从文学史书写的主体入手由宏观上探究近30多年之所以能重构创新型现代文学史的主观因素与内在机制,这对于提高学生的创新能力尤为重要。

现代文学的理性文本或感性文本无不是作家主体的思维成果,特别是经典性的文学作品均是作家诗性思维绽放的美丽之花。治史者要把原创的作品或史料作为重要美学资源重构现代文学史,其书写观念及方式的调整或更新至关紧要。

其一,大多数治史者以辩证的人学分析取代了机械的阶级分析,真正把现代文学史研究或书写纳入“文学是人学”的学术轨道。所谓辨证的人学分析是一种以人为本的思维方式,首先它将文学视为人学,大致从文学创作主体、作品对象主体、阅读接受主体相互关联的三个维度来解读文本的人学特质;特别重视文学作品对象的人性内涵的剖析,不论对象隶属哪个国家哪个民族哪个阶级或哪个社团哪个党派,只要成了文学世界被刻画被塑造的人物,都要以人道主义光辉来烛照其灵魂其人性其品格,取消一切国家、民族、阶级、党派等的偏见,对其美学意义和思想价值进行公正的评价或阐释。而“文革”前长期主宰现代文学史书写的机械阶级分析方法,往往根据政治的需要而主观随意地给现代作家作品或文学运动思潮,判定阶级性质或戴上政治帽子,及至所谓阶级斗争、路线斗争激烈时,几乎所有的现代文学哪怕是无产阶级作家写作的工农兵文学也统统被定性为“封、资、修”文学,分析文学作品的思想、意境、人物、风格也要以主观机械的阶级论定性质戴帽子,这就导致文学史书写的“人妖颠倒,是非混清”,更遑论“求真出新”!此种机械的阶级分析方法流毒既深且广,至今并未彻底肃清,有些新左派仍迷恋它守护它;不过随着思想解放巨浪的翻卷,辩证的人学分析思维方法已取代了机械阶级分析方法,这就从思维方法论上确保了重构现代文学史的整体性创新,给现代文学史的书写带来崭新的学术风貌,以人道、人情、人性、人味、人心、人格等关键词组成了现代文学史编写的新话语系统。这种以辩证人学分析所取得的创新性见解和结论,在沈从文、张爱玲、苏青、无名氏、梁实秋、周作人、林语堂、钱锺书等作家的研究上最为显著,对其人其作的分析有了全新的理路和全新的判断,尤其人学文学主张得到充分肯定,审美文本的人性内涵也得到深度开掘,使沈从文、张爱玲成为在文学史上可以与“鲁郭茅巴老曹”并肩的文学大家。

其二,互动互补的二项相对认知结构取代了二元极端对立的认知模式,使现代文学史的书写在文学运动、文学思潮和作家作品层面出现了新的认知及圆融和谐的学术风貌。众所周知,二元极端对立的认知模式是源于进行论和阶级论的思维方法,这两种有联系又有区别的理论思维作用于现代文学研究及文学史书写主体并运用于实践则形成了顽固的二元对立认知模式;如果说由进化论形成的新与旧、古与今、中与西、优与劣等认知范畴尚无阶级政治内涵,那么以阶级论注入二元对立认知结构则充满了政治暴力内容。比如新与旧构成的二元对立范畴,新文学就是进步的、革命的或是无产阶级文学,而旧文学则是落后的、腐朽的、颓废的或是封建阶级文学或是资产阶级文学,致使它们之间形成了非此即彼、不可调和、不能相容的极端对立关系。应该承认,现代文学的生成与演进的确存在新与旧、古与今、中与西等二元相对的文学形态或文学现象,但是完全将它们纳入二元极端对立认知模式进行考察和体认,所获得的感性认识或理性认识不可能是经得住逻辑论证与实践检验的真知灼见,“文革”前30年的现代文学史书写是不乏这种文本的。近30多年现代文学史的书写所逐步运用的互动互补的二项相对认知结构,虽然也承认二项相对的大量客观存在的文学形态、文学现象甚至文学内涵,但是它们之间的实际关系不再是极端对立的也不是非此即彼的更不是暴力对抗的,即使存有对立性也是相对的,而统一性、互存性、互补性、互动性则是绝对的;况且新与旧、古与今、中与西等相对的概念并没有固定的价值内涵,新文学的价值不一定高而旧文学的价值也不一定低,古代文学的成就不一定低而当今文学的成就也不一定高,中国文学不一定劣西方文学也不一定优。以这种互补互动的二项相对认知结构来研究现代文学或书写现代文学史,既能纠谬匡正又能求真出新。运用二项相对的互补互动认知结构,既要洞察二元之间的统一性或同质性又要考析二元之间的差异性、转化性、互补性以及二元间性主体的平衡或制衡机制。这给现代文学研究及其文学史书写打开了新的认知视野,特别是从二元极端对立认知模式被遮蔽被歪曲的文学关系中发现新史实、新诗意、新美感,为现代文学史重写增加了新的价值内涵和学术丰姿;尤其那些足能体现现代文学人性深度与艺术魅力的所谓自由主义作家或新古典主义作家的作品,通过互动互补的二项相对认知结构的透析,其整体学术感知确实是“旧貌变新颜”。

上述只是从思维方式与认知结构两个维度考察了主体思想观念的更新带来的现代文学史书写的多方位创新;学生若认真地学习重构的现代文学史文本,能够从宏观上去领悟去把握,就有助于获得创新的学术视界,更有助于调整或革新自己的文学观念或思维范式。

上文以宏观与微观相结合,对重构现代文学史文本的创新性及其创新机制作了简略论述,旨在说明学生目前只会综合书本上的观点而缺乏自己见解的创新能力的下降,在于治史者怎样写好创新型的文学史,学生如何学好创新型的文学史;如果把创新型文学史作为大学中文专业的教材,能否通过教学的逻辑环节充分发掘教材固有的创新功能,来培养学生的创新激情与创新能力,其关键在于教师如何创造性地展开教学实践,对此不再赘述,这是另文再论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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