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和诗与宋之问刍议
2014-11-18蔡润田
蔡润田
一
唱和诗,是诗作者之间相互酬答、交流的一种诗歌样式。其内涵与形式有其传统约定的规定性。它要求和诗在形式、题材上与唱诗基本一致,思想上有所呼应。可以交流友情,抒写怀抱,沟通思想;可以切磋诗艺,争奇斗巧;可以游戏娱乐,风雅应酬。对应、互动为其旨趣,内容则不拘一格。白居易《与元九书》说:“小通则以诗相戒,小穷则以诗相勉,索居则以诗相慰,同处则以诗相娱。”“唱和不仅是一般的吟诗活动,同时又加了一层友朋合而为之的乐趣,既有吟咏性情之乐、创作之乐,又有交游之乐。这种乐趣又颇为高雅,能激发人的智慧,充分发挥人的创造力,不仅可以取乐一时且可以留下很珍贵的精神产品,供作者和他人事后赏玩,成为佳话。可以说是集审美功能、社交功能、娱乐功能于一体。”(汤吟菲《中唐唱和诗述论》,《文学遗产》2001年第三期)。就唱和诗体制说,唱诗遵循的是旧体诗的一般规律。和诗则要视唱诗分为依韵,用韵,步韵及和意四种形式。其中,依韵又叫同韵,韵同字不同;用韵则要用唱诗原韵原字,但韵字次序不拘;步韵又叫次韵,和诗与唱诗的韵字与次序都要相同;只作诗酬答,并不用或不考虑被和诗原韵者叫和诗,即“和意不和韵” 。中唐以前唱和诗一般有“和意不和韵”的显著特点。以中唐为界,唱和发生了由“和意”转向“和韵”的根本变化,发展到后来,次韵是最主要的和韵方式。清人杨际昌曰:“开、宝以前,和诗只和其题。诗中和意而已,韵则分拈,绝无次韵者。此派滥觞于元、白,浸淫于皮、陆,自苏、黄而降,非是不见才之长,情之重矣。”(《国朝诗话》卷二,见《清诗话续编》本)。而且,甚至在“和意”方面又有区别同异者。和诗可与唱诗意蕴相侔,也可“和而不同”。白居易在给元稹的《和答诗十首序》中阐述他对和诗命意时说 “其间所见,同者固不能自异,异者亦不能强同。同者谓之和,异者谓之答。”陈寅恪诠释说:和诗“其中于措辞(即文体)则非徒仿效,亦加改进。于立意(即意旨)则非徒沿袭,亦有增创。盖仿效、沿袭即所谓同,改进、增创即所谓异。”文人间相互唱和颇多讲究,可知“当时诸文士之各竭其才智,竞造胜境,为不可及也。”(《元白诗笺证稿·长恨歌》,见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陈寅恪史学论文选集》)
关于唱和诗,据赵以武先生考证,和诗始于陶渊明,唱和之制也始于陶渊明。(《唱和诗研究》甘肃文化出版社1997年8 月)但也有说起源更早的:“和诗不知起源于何时,汉时文人间开始以诗唱和,苏、李的七首五言诗作者虽不能确定,但其创作时间确实是在汉代。”(程建虎《应制诗对和诗发展的影响——以“和意”和“和韵”为观照点》,见《吉林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 2009年6期)也有人认为起源较晚:“唱和诗当滥觞于北魏王肃夫妇,以唐时为盛”。(蓝云昌《和诗 和韵 次韵》)。但较有说服力的恐怕还是梁萧统《昭明文选》。其中二十三至二十六卷都立“赠答”诗类,收王粲以下至齐梁赠答诗八十余篇,可知曹魏时即有和诗,赠答体已很发达。
唐代是唱和诗发展的高峰。唱和诗在唐代的发展,以安史之乱为界,分为前后两个时期。前期即初、盛唐时期,以宫廷唱和为主,应制之作多为唱和之什。后期即中唐、晚唐时期,以集团唱和、私人唱和为主。就宫廷唱和来说,武周时期以“珠英学士”成员为主的唱和,尤其是中宗朝以修文馆学士为主的唱和,发展到顶峰。岳娟娟在《唐代唱和诗研究》(复旦大学2004年博士论文)中对唐代唱和诗的发展演变有较全面的阐述:
唐代的唱和诗,是一种以交往为目的,以应制、同题、赠答、联句为手段,展现诗人交往关系的诗歌。它的发展,与唐代历史相适应。在安史之乱爆发前,唱和诗经历了第一个繁荣期--宫廷唱和时期。大批的文人围聚在王朝的最高统治者皇帝身边,讴歌太平盛世,讽咏菁华文物,展开浩浩荡荡的同题应制唱和。太宗朝的《翰林学士集》、中宗朝的《景龙文馆记》到玄宗朝《龙池集》、《朝英集》、《白云记》等都是这一阶段唱和的记录。安史之乱改变了唐代历史的走向,也终止了宫廷唱和诗的发展,取而代之的是地方的唱和集团与唱和诗。在中朝持续弱化背景下兴起的各地唱和集团,以方镇统帅、地方官和知名幕僚为中心,以其他僚属为基础,再吸收本地、外地志同道合的文人,虽然规模小于宫廷,但唱和者之间的关系更为自由,诗歌的形式、内容也得到扩展。大历年间两浙地区的联句唱和,大中后期段成式等人的襄阳唱和都留下了很多值得研究的亮点。另一项对唱和诗产生推动的是科举考试,它的首要作用是使唱和诗人的人际关系附加上师生、同年、同门等亲密值,从而将唱和诗由集团化模式分解成个人化模式,私人唱和由此大行其道,韩孟、元白唱和就是在这一背景下产生的。这赋予了唱和诗新的生命,嗣后,以两人的友情为基础,以赠答、同和、追和为主要手段,冲破地域限制和身份限制的私人唱和成为了唱和诗的主流。从内容和体制上说,唐代的唱和诗的涵盖面极其的广。它跟唐代的风俗有着直接联系:一方面,节日中经常要举行宴会,而宴会恰恰是集团唱和的温床;另一方面,在唱和诗里,又能关照到风俗的细节和演变轨迹。它包含同时、同地的送别诗,不管是赴任、归乡、入幕、出使,诗人们都以这种方式传递着各自的情感。它里面也有乐府诗,包括古乐府和新乐府:有讽喻思想的,和纯粹吟咏风情的;宫廷雅乐和民间的小词。从意义上说,唐前期的宫廷唱和直接促进了律诗诗体的成熟,包括五律和七律。唐代中后期,由元白提倡的和韵,尤其是次韵,风靡全国。加上咸通中皮陆的大力推崇和实践,这本来带有突出的游戏性和竞技意识的唱和方式,代替了和意,一跃成为被后人广泛模拟,并用以考察唱和诗优劣的重要指标。
这期间,武周时期以“珠英学士”成员为主的唱和。尤其是中宗朝以修文馆学士为主的唱和,可谓唐代唱和诗的顶峰。宋之问作为武周朝“珠英学士”和中宗朝的“修文馆学士”都是道地的宫廷诗人。曾应武后和中宗诏,作了许多应制诗或奉和应制诗。有“夺锦袍”和昆明池应制等宫廷赛诗夺冠的经历。在中宗宫廷唱和的高峰期,宋之问此一时期在宫廷唱和中更是屡屡出奇制胜,冠绝群伦。为他赢得极大声誉。斯蒂芬· 欧文在谈及关于中宗幸太平公主庄园的一组群臣唱和诗时就从宋之问的应制诗见出个性特色。指出:“ 宋之问的诗表现了更多的精巧”,“诗人正在进行真正的竞争,拒绝在无个性特征的规范中丧失自己的个性。”(《初唐诗》美国耶鲁大学出版社1981年版,贾晋华译,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endprint
正是这些考究的宫体诗、应制诗使他不仅为律诗的定型做出突出贡献。同时也为宫廷唱和向私人唱和的嬗替做了铺垫。此时,私人唱和诗作不多。人们对宋之问诗歌的研究,也大都瞩目于他的应制诗与后来的贬谪诗。其实,在私人唱和诗作零落不成规模的初唐,宋之问与其宫廷的同僚或诗友相关的私人唱和在初唐唱和诗中是较为突出,对私人唱和诗的滋演、发展“功不可没”。略述其相关唱和诗,对于从别一侧面考量、评价其诗其人也会有所助益的。
二
有关宋之问的唱和诗,有宋之问为原唱的,也有宋之问为和诗的。先来看几首原唱诗。
宋之问有一首《下山歌》。创作年月不详。明杨慎《升庵诗话》卷五“宋之问嵩山歌”录此诗原有十二句。谓“此诗本集不收,嵩山有石刻,今但传后四句耳。”即:
下嵩山兮多所思,
携佳人兮步迟迟。
松间明月长如此,
君再游兮复何时?
宋之问曾卜居嵩山旧宅。有《忆嵩山陆浑旧宅》诗。《下山歌》当写于与友人同游嵩山之时。抒写与友人月夜嵩山归来依依惜别的情景。明月有时,人事无常,不知何时才能与君同游。美人 佳人、幽人等词语,古人常以此喻指友人、兄弟、贤德之人。不当胶着于字面意义。
对此,《唐诗纪事》载有王无竞与贾曾各写的一首和诗。
贾曾和诗为《和宋之问下山歌》:
良游晼晚兮月呈光,
锦路逶迤兮山路长。
王孙不留兮岁将晏,
嵩岩仙草兮为谁芳。
贾曾,河南洛阳人。生年不详,卒于唐玄宗开元十五年。少知名。景云中(711)为吏部员外郎。玄宗为太子,遴选宫僚,以曾为舍人。太子数使釆女乐,就率更寺肄习,曾谏阻之。俄擢中书舍人,以父嫌名不拜。徙谏议大夫知制诰。开元初,与苏晋同掌制诰,皆以文辞称,时称“苏、贾”。后坐事贬洋州刺史,历虔、郑州等刺史。终礼部侍郎。王孙:原指贵族子弟,这里是泛指山居的人,刘安《楚辞·招隐士》:“王孙兮归来,山中兮不可以久留。”这里的“王孙不留”是说我们将离开嵩山,那么嵩山草为谁绿,花为谁开?晼晚,太阳将落山的样子。
王无竞和诗《和宋之问下山歌》曰:
日云暮兮下嵩山,
路连绵兮树石间。
出谷口兮见明月,
心徘徊兮不能还。
王无竞(652——706)初唐诗人,出身官宦世家,少年时即很有诗名,20岁左右应试,登下笔成章科,授赵州栾城县尉,后历任秘书省正字、右卫他曹、洛阳县令、监察御史、殿中侍御史、太子舍人等职。武后长安四年(704年)因弹劾权贵宗楚客被贬为苏州司马。神龙元年(705)与宋之问等因媚附张易之兄弟贬岭南。后在广州被仇家杀害,年54岁。诗中说:
日暮下山,穿行在石经树丛之间。走出山口,即将分手之际,仰望皓月,情意眷眷,不忍离去。
附带说明:有诠释者认为贾、王的和诗分别从男女两个角度奉和之问原唱。以为诗中佳人、王孙为贵族男女,聊备一说。
宋之问《冬宵引赠司马承祯》一诗,诗题为赠答式,诗曰:
河有冰兮山有雪,北户墐兮行人绝。
独坐山中兮对松月,怀美人兮屡盈缺。
明月的的寒潭中,青松幽幽吟劲风。
此情不向俗人说,爱而不见恨无穷。
这是之问的一首乐府诗(也有人称其为骚体诗)。之问以这种可以入乐的诗体题赠友人。在之问诗中别具一格。诗中的司马承祯,少好学,无意仕进,遂为道士,止于天台山(今属浙江)。武则天曾“召至都,降手敕以赞美之。”(《旧唐书·司马承祯传》)。宋之问早年寓居嵩山与司马承祯曾一同师从道士潘师正。宋与司马可谓同窗道友,两人甚友善。这首诗约写于高宗末或武后朝前期(683—686)。诗中间换韵。
诗中说,冬日山间,冰雪弥漫,人迹罕至。诗人独坐窗前,面对青松明月,感慨良多。心想,如此怀念远方的友人,不知已经过多少个月圆月缺了。今夜行至户外,只见寒潭映月,分外光明。松风穿径,愈显幽静。如此情景,令人难以为怀,局外人是不可理解的。只是不能与好友相见,让人憾恨无已。
这首诗情境优美,意味深长。 “明月的的寒潭中,青松幽幽吟径风。”一联自然、幽美,堪称千古佳句。
司马承祯和诗《答宋之问冬宵引》曰:
时既暮兮节欲春,山林寂兮怀幽人。
登奇峰兮望白云,怅缅邈兮象郁纷。
白云悠悠去不返,寒风飕飕吹日晚。
不见其人谁与言,归坐弹琴思逾远。
首联承之问“冰雪”诗意,言节令“欲春”。此时,诗人幽居山林,怀念友人。傍晚登山远眺,只见白云飘逝,晚风寒烈。见不到相知的友人,有话无处说。只好归来弹奏琴弦,寄托对远方友人的思念。司马的和诗也用骚体,中间也换韵,和其意。词性大体对仗、意蕴相同或相近。是“和意”同“变韵”的一种特殊形式。
宋之问原唱诗《入崖口五渡寄李适》,有李适的和诗《答宋十一崖口五渡见赠》,徐彦伯的和诗《和李适答宋十一入崖口五渡见赠》。
这里的唱和诗,出现了三人相继一唱一答一和的情况,第一次唱和里,李适答宋之问诗,在第二次唱和里,李适的和诗又变成了徐彦伯诗的唱诗。这很有意思。
宋之问的原唱《入崖口五渡寄李适》曰:
抱琴登绝壑,伐木泝清川。
路极意谓尽,势回趣转绵。
人远草木秀,山深云景鲜。
余负海峤情,自昔微尚然。
弥旷十馀载,今来宛仍前。
未窥仙源极,独进野人船。
时攀乳窦憩,屡薄天窗眠。
夜弦响松月,朝楫弄苔泉。
因冥象外理,永谢区中缘。
碧潭可遗老,丹砂堪学仙。endprint
莫使驰光暮,空令归鹤怜。
崖口,地名。五渡,水名。在今河南登封东南。此诗约武周证圣元年(695)宋之问奉使嵩山作。写崖口山水秀丽的风景,说十几年前就有隐逸此处的愿望,现在游憩于这清幽的林泉松月之间,让人情思为之幽眇,很想就此谢绝尘缘,相约友人来此地修行养老。以免老来后悔。
李适和诗为《答宋十一崖口五渡见赠》:
闻君访远山,跻险造幽绝。
眇然青云境,观奇弥年月。
登岭亦溯溪,孤舟事沿越。
崿嶂传彩翠,崖磴互欹缺。
石林上攒丛,金涧下明灭。
扪壁窥丹井,梯苔瞰乳穴。
忽枉岩中赠,对玩未尝辍。
殷勤独往事,委曲炼药说。
邀余名山期,从尔泛海澨。
岁晏秉宿心,斯言非徒设。
李适,京兆万年人。举进士,圣历中(699),预修《三教珠英》。官通事舍人,迁户部员外郎,中书舍人。睿宗时,天台道士司马承祯被征至京师。及还,适赠诗,序其高尚之致,其词甚美,当时朝廷之士,无不属和,凡三百余人。徐彦伯编而叙之,谓之《白云记》,颇传于代。寻卒。
这首和诗开头就说:听说你登上嵩山,饱览奇绝景色。而后中间五联诗人想象唱诗的作者宋之问在崖口五渡的亲历亲见,尽是清幽绝俗景象。第七联之后,凸显“答”诗命意,说不期然间收到你赠给我的诗,我甚是喜欢,反复玩赏,舍不得放下。仔细吟味你所说寻仙问道的往事。感激你邀我同隐山林的雅意,这是早年的夙愿。最后一联“岁晏秉宿心,斯言非徒设。”再次肯定了宋之问原诗中所抒发的感情真挚,绝非虚言。同时也委婉地说明与唱诗作者是同道中人。
徐彦伯的和诗,《唐诗纪事》题为《和宋之问崖口五渡》。《全唐诗》中为《和李适答宋十一入崖口五渡见赠》,即从后者。诗曰:
闻有独往客,拂衣捐世心。
结忻薄往渚,撰念萦旧林。
经亘去崖合,冥绵归壑深。
琪树环碧彩,金潭生翠阴。
洄沿弄沙榜,危仄眺明岑。
夕闻桂里猿,晓玩松上禽。
杂佩蕴孤袖,琼敷缀双衿。
我怀沧洲想,懿尔白云吟。
秉愿理方叶,存期迹易寻。
兹言庶不负,为报岩中琴。
徐彦伯:徐彦伯(?—714),名洪,以字行,兖州瑕丘人。七岁能为文,对策高第。调永寿尉,蒲州司兵参军。时司户韦暠善判,司士李亘工书,而彦伯属辞,称河东三绝。屡迁给事中,预修《三教珠英》。由宗正卿出为齐州刺史,移蒲州,擢修文馆学士、工部侍郎,历太子宾客卒。
李适的和诗首联“闻君”,显然直指宋之问。此处徐彦伯说“闻客”似乎就隔了一层。表明是从李适诗间接知晓宋之问到嵩山的。所以题为“和李适”该是合情理的。不过此和诗与李适的《答宋十一崖口五渡见赠》思想内容大体相同。前两联写听说宋之问去寻访名山,引发归隐山林之想。中间六联想象宋之问在崖口观赏到的旖旎景象。“我怀沧洲想,懿尔白云吟”我也有归隐出世之心。所以非常喜欢宋之问的这首诗。九、十两联“秉愿理方叶,存期迹易寻。兹言庶不负,为报岩中琴。”我们秉持的生活信念相同,明白彼此的期望所在。所以,我以此诗表明心迹,不辜负你们超尘脱俗的雅意。
他们三人都曾是武周时的珠英学士,中宗时的修文馆学士。作为同僚、诗友,二诗都是对宋之问原唱的回答。一为直接,一为间接。大意相近。这又是一种较为新颖的唱和形式。
宋之问的《途中寒食题黄梅临江驿寄崔融》,有崔融与胡浩的两首和诗。
崔融(653—706),字安成。唐代齐州全节(今章丘)人。初应八科制举,皆及第,累补宫门丞、兼直崇文馆学士。与李峤、苏味道、杜审言合称“文章四友”。中宗李显为太子时,崔融为侍读,兼侍属文,东宫表疏多出其手。
胡皓,唐河南洛阳人。武周长安中,为恭陵丞,预修《三教珠英》。玄宗开元三年,为秘书丞,兼昭文馆学士。有诗名。(事迹散见《元和姓纂》卷三、《新唐书·艺文志四》。《全唐诗》)
神龙元年(705),宋之问等朝官因媚附张易之兄弟被贬逐 ,崔融亦在其列。崔融贬为袁州刺史。宋之问《途中寒食题黄梅临江驿寄崔融》即作于是年春貶泷州参军途中,诗曰:
马上逢寒食,途中属暮春。
可怜江浦望,不见洛阳人。
北极怀明主,南溟作逐臣。
故园肠断处,日夜柳条新。
临江驿,在黄梅县(今属湖北)南。寒食节,在清明前一日,禁断烟火。时值暮春寒食节,宋之问行至黄梅县南江边怅然北望,慨叹再难见到同在洛阳为官的崔融诸友,怀念对他恩宠甚隆的朝廷。此时,想到洛阳家园正是柳树发芽的欣欣向荣时节,自己却被贬逐南荒,情何以堪。
崔融《和宋之问寒食题黄梅临江驿》:
春分自淮北,寒食渡江南。
忽见浔阳水,疑是宋家潭。
明主阍难叫,孤臣逐未堪。
遥思故园陌,桃李正酣酣。
崔融说:春分时到淮北(今属安徽),寒食节到了江南。途径浔水(今湖北黄梅),仿佛看到宋之问家园的水池。如今朝廷宫门已无从晋谒,被贬逐的臣子正经受颠沛之苦。遥想故乡的小路旁,大概正是桃李花开浓艳的日子吧。与之问诗意相埒,都道出了逐臣的思乡怀国的情愫。
胡皓《和宋之问寒食题临江驿》:
闻道山阴会,仍为火忌辰。
途中甘弃日,江上苦伤春。
流水翻催泪,寒灰更伴人。
丹心终不改,白发为谁新。
胡皓说,你(宋之问)在山中忌火的寒食节来到黄梅县江边。一路心情凄黯,江水也让你伤感。仿佛看到你泪如流水,心似寒灰。却仍怀了一片赤诚,以至新生一头白发。胡皓对宋之问深表同情。最后两句暗指宋之问对朝廷的耿耿忠心。endprint
《旧唐书.张行成传》:神龙元年宋之问、崔融等凡数十人,因张易之兄弟案受株连,被贬谪。此组诗就作于神龙元年春贬谪途中。
值得注意,这两首和诗,一首和意,另一首已大致和韵。在内容上,崔融的和诗与宋之问的原唱极为接近。宋原唱第一联“马上逢寒食,愁中属暮春。”崔融的和诗第一联为“春分自淮北,寒食渡江南”俱写在贬谪途中度过寒食节。第二联宋诗为“可怜江浦望,不见洛阳人”崔融曾与宋之问同在洛阳为官,胡皓原籍就是洛阳。洛阳人即指崔融、胡皓。崔诗第二联为“忽见浔阳水,疑是宋家潭。”说是到了南方看到潭水,还以为是宋之问家池塘。虽同为寒食节而人与物俱非。第三联宋诗为“北极怀明主,南溟作逐臣。”崔诗为“明主阍难叫,孤臣逐未堪。”虽被贬谪,仍感念明主。心怀宫阙。第四联宋诗为“故园肠断处,日夜柳条新”崔诗为“遥思故园陌,桃李正酣酣。”想到故乡的桃李与柳条,思乡之情一发不可收拾。崔诗与宋诗无论在语序还是在内容上都是一一对应的。这是较典型的“和意”的和诗。而胡诗所押韵字为辰、春、人、新;宋原唱为:春、人、臣、新,仅一字之差。都为【真】 部字。胡皓诗在内容上没有与宋之问原诗一一对应,但在和诗的体制上有所突破,不只和韵,而且超越了韵同字不同的依韵,到了较难把握的用韵地步。几乎与之问原唱同字同韵。
以上列举了由宋之问唱诗开端的唱和诗,现在再来看宋之问所作的和诗。
宋之问有对田游岩赠诗的和诗:《敬答田征君》、《答田征君》。
田游岩曾隐居箕山许由庙东,颍水之北 。调露二年(680),高宗幸其宅,征辟入京,授崇文馆学士。后拜太子洗马。武周初年因受株连,罢黜回山。与居住弘农(今河南灵宝)的宋之问时相过从。这期间,有赠之问诗《弘农清岩曲有磐石可坐,宋十一每拂拭待余,寄诗赠之》:
信彼称灵石,居然狎遁栖。
徘徊承翠巘,斌驳带深溪。
夕阴起层岫,清景半虹霓。
风来应啸阮,波动可琴嵇。
仆也颍阳客,望彼空思齐。
傥见山人至,簪蒿且杖藜。
说青岩山的这块灵石,竟然亲近我这个退隐之人,这里山水幽美,云霞绚丽。堪与当年阮籍、嵇康的竹林之游媲美,我作为许由东邻,很钦慕这些前贤,如真的有他们前来,我会头戴蒿草手拄藜杖欢迎他们。
宋之问和诗《敬答田征君》:
家临清溪水,溪水绕盘石。
绿萝四面垂,袅袅百馀尺。
风泉度丝管,苔藓铺茵席。
传闻颍阳人,霞外漱灵液。
忽枉岩中翰,吟卧朝复夕。
何当遂远游,物色候逋客。
因田游岩曾被朝廷征召做官,所以称其为征君。诗称田游岩为“征君”“颍阳人”,当作于垂拱(685—688)游岩还山后。
诗中说,我家附近溪水环绕的这块巨石,周遭绿萝荫翳,泉鸣如乐,苔藓似席。所以,还能一偿先生的雅兴。都说先生只在山中就着霞光吮吸灵药,日复一日的在游弋翰墨、吟咏唱和。不知什么时候远游他方,让那里的风物景色也能领略您这位高士的神采。
又《答田征君》:
山游杳何处,迟回伊洛间。
归寝忽成梦,宛在嵩丘山。
山间漫游,几乎不知身在何处。其实是徘徊在伊洛二水间。归来入梦,仿佛回到故居嵩山。之问《忆嵩山陆浑旧宅》有句云:“世德辞贵仕,天爵光道门。好仙宅二室。爱药居陆浑。”梦回嵩山,也是酬答田游岩出世归隐之意。两首和诗都重在奉和原唱的命意。属“和意不和韵”。
宋之问有和李夔的诗:《答李司户夔》;李夔,汴州(今属开封)司户。武后时,宋之问出使汴州。逢李夔。
李夔原唱诗为《使至汴州喜逢宋之问》:
阮籍蓬池上,孤韵竹林才。
巨源从吏道,正拥使车来。
相逢且交臂,相命且衔杯。
醉后长歌毕,馀声绕吹台。
蓬池,古泽薮名。即逢泽 。在今河南省开封市东南, 战国魏地,本逢忌之薮。 三国 魏 阮籍 《咏怀》之十二:“徘徊蓬池上,还顾望大梁 ”吹台,在今河南开封市东南禹王台公园内。相传为春秋时师旷吹乐之台。汉梁孝王增筑曰明台。因梁孝王常案歌吹于此,故亦称吹台。又称繁台。三国魏阮籍《咏怀》诗之六十:“驾言发魏都,南向望吹台。箫管有遗音,梁王安在哉!”
李诗称赞出使汴州(蓬池)的宋之问有竹林名士阮籍的才具,并自比其友人山涛(巨源)按照官场的规矩,驱车来迎。亲切交谈、饮酒。醉酒酣畅,欢歌不已。
宋之问《答李司户夔》:
远方来下客,輶轩摄使臣。
弄琴宜在夜,倾酒贵逢春。
驷马留孤馆,双鱼赠故人。
明朝散云雨,遥仰德为邻。
诗中说,我从远方来,司户车驾迎迓。夜里笙歌,春日酒宴,司户驿馆接待,好诗赠我。虽然明日就将分别,但“德不孤,必有邻”这会让我在远方怀想,仰慕的。輶轩,使臣乘坐的一种轻车。双鱼,《古乐府》:“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此处指李夔所赠诗。
宋之问的两次和诗,都题为“答”。都与原唱意蕴相近。并无白居易所说答诗与原唱相异的意思。可见“同异”之说,并非通例,至少在之问时期如此。
三
纵观与宋之问相关的私人唱和诗,就形式说:
一,大体是和意不和韵的。“唱和诗以中唐为界,前后的面目迥异;中唐以前的唱和诗是‘和意不和韵的。”(赵以武《“和意不和韵”:试论中唐以前唱和诗的特点与体制》:《甘肃社会科学》1997年第3期 )根据王维、岑参、杜甫的和诗,“他们同时写了和贾至的诗,已是安史之乱后,时在唐肃宗乾元元年(758),所谓的盛唐已衰,处于一个转折时期。三位诗人有代表性的身份,唱和的具体时间,使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初、盛唐和诗和意不和韵,一仍南北朝旧制。这一唱和诗的规定性,直至唐代大历以前都没有发生实质性变化。”(同前,赵以武《唱和诗研究》)这个考量、推断与史实大体相符。但也不尽然。从以上可知,初唐与宋之问相关的唱和诗也出现近乎用韵——同字同韵的和诗。和韵并同字的和诗在此时已具雏形。如《途中寒食题黄梅临江驿寄崔融》一组唱和,不但出现了依韵唱和,突破中唐以前唱和诗“和意不和韵”的特点;唱和发生了由“和意”转向“和韵”的嬗变。
二,赠、和、答的诗题用字基本框架形成。但和与答的命意都基本与原唱相近,答诗并不与原唱命意相异,并无白居易所说答诗与原唱相异的意思。可见“同异”之说,并非通例,至少在之问时期如此。
三,宋之问、李适、徐彦伯三人则是第一次运用一唱一和再和和诗的唱和体制,比玄宗皇帝李隆基的《南出雀鼠谷答张说》要早几十年。
就内容说:
一,《途中寒食题黄梅临江驿寄崔融》一组唱和不仅出现和韵,而且唱诗与和诗在内容上一一紧密对应关系也是以前和诗不多见的。还应谈到,流贬中的唱和感情更真挚,游戏文字成分不大。
二、在初唐诗人群落里,宋之问是方外十友中人,亦是珠英学士、修文官学士中人。他的唱和诗是比较多的。本文仅就与友人部分唱和之常见者言之。它如史载宋之问与杜审言、陈子昂、杨炯、等人的“唱和”, 有的尚未发掘,有些已不可考。这一点值得注意。如所周知,宋之问的人品向为人们诟病。但似乎很少有人具体分析宋之问之所以为人訾议的症结所在。实际上,人们只看到他眼睛朝上、热衷朝廷、媚附佞臣、趋炎附势的一面,却忽视他与同僚、友人、甚至在野士子的广泛人缘。在当时,私人唱和不多,而他的私人唱和却相对既多且广,唱和诗通常是友谊的表征,说明他社会交往中还是重情重义,为时人所喜欢的。谄上而不欺下。在评价宋之问其人其诗时,我们应持“憎而知其善”的辩证尺度、态度的。
关于对唱和诗的看法,历来就多所歧见。宋严羽《沧浪诗话·诗评》云:“和韵最害人诗,古人酬唱不次韵,此风始盛于元(稹)、白(居易)、皮(日休)、陆(龟蒙)”但尽管人们多所批评意见,但批者自批,迄今依然多所唱和之作,并出现过鲁迅、郭沫若、柳亚子、毛泽东等一大批唱和大家,唱和之风至今未衰,可见有其无可替代的长处,有其恒久的艺术生命力。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