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殊空间里的文学主题
2014-11-18聂尔
聂尔
《美女如云》是一篇轻松愉悦,军人写军队生活的小说,它的写作过程在最终完成的作品中仿佛留下了无形的轨迹。我想说的是,它的写作之手的活动边界与小说中战士主人公们的活动一样,是受到了纪律约束的。这样的小说能写得好看很不容易,可以看出作者是动了一些心思的。
小说情节发生在雪域高原上的一个哨所里,这里驻扎着三个解放军战士。这哨所简直就是一个小小的地洞,不下雪的时候没有人来,下大雪的时候,就几乎与世隔绝,需要在深雪中开出一条通道才能够抵达,而这里的大雪又是终年要下的。问题是,荒原上,地洞里,是不容易有故事发生的,因为这里没有社会生活,没有人的社会活动。士兵,作为一种社会人的含义,在这里被哨所紧紧地约束和规范住了,于是,他就如他的一身戎装的形象所示,仅仅只是一个士兵而已。但是,作为读者(我想作为作者应该也一样),我们希望一个士兵的思想和情感能够溢出他的军装之外,否则我们为什么需要了解他呢?
说到写军人的小说,我不由得想到劳伦斯的短篇名作《普鲁士军官》。劳伦斯把军人之间,亦即男人之间的残酷关系写得生动,惊险,压抑至极而又通篇跳荡着强烈的暗示性,并且,那个在小说字里行间逐渐生长出来的巨大悬念最终能够令人信服地得到解决,使我们有了一种无语的宽慰。读这样的小说,我们仿佛窥视到了军队特殊机体的内部一角,那样的惊魂一瞥令人不忍回眸,但一经读过,便无法抚平它刻画在我们脑海里的令我们不安的深刻印象。这样的小说令人不适,又使人迷恋,仿佛使我们洞见了什么,又仿佛它只是本能之海上一个暗示的浮标,为的是指向比所谓人性更深沉的海洋的底部。
《普鲁士军官》这样的名篇当然是可遇不可求的。而且,劳伦斯创作的时代背景是现代主义文学。而我们现在谈论的小说,现代主义的文学背景仿佛已逝,我们的军队及其内部的关系也要比阴郁的普鲁士军队明亮得多,性质自然也不可同日而语。所以,如何处理军队题材,我们的作者面临的任务是显然不同的。
就本篇小说中的情境来看,三个人(三个士兵)当然也组成了一个微型的社会,但因为这三个人的组织形式是单纯的和被给定的,他们在这一狭小空间里的社会活动也就有了严格的限定。在这一限定之下,文学,亦即人的思想、情感、想象和愿望,会如何发生,能否有所发展,是这个小说需要解决的主要问题。还有就是,会有一个怎样的故事呢?因为没有故事当然也就没有文学,没有小说。
哨所的生活太平淡枯寂了,几乎没有故事,为了使得哨所里能有故事,作者为哨所引进了一只狗,并且为这只狗设置了一个遥远的女主人,她是北京的一个大学生。这只狗名叫“美女”,“美女”死后又来了一只叫做“如云”的小狗,这就是《美女如云》这个篇名的由来。“美女”的主人成为三位青年战士枯寂生活中最大的一个念想,成为回荡在哨所冷空气中的一缕绮丽的色彩,于是,荒原上的哨所有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女性温柔。她时常写信来,这信是来自北京的,这样,我们的荒原上的哨所里就有了来自北京的(都市生活的)和温柔女性(同时也是知识女性)的双重安慰。而小狗“美女”则是二者之间的一个活跃而又无言的媒介物。
不幸的是,“美女”意外死亡了。“美女”之死掐断了哨所与北京和温柔的知识女性之间的联系,在失去了这一联系之后,哨所的本义才真正显现出来了,荒原也才浮现出了它的荒芜的本来面目。人在荒芜之中,在大雪中的地洞里,将如何坚硬地存在下去,成为一个可加以拓展的可能的主题。但这一主题消失在了作者为自己的写作活动划定的区域之内,这是很可惜的。
“美女”之死和它的主人的来信中断本可以成为一个叙事的契机,但这一契机未能被意识到,于是真实的叙述在这里可以说是戛然而止。当主人公朱旋决定要继续留在哨所,暂时不复员回到大城市上海(这是与北京一样的一个和荒原上的哨所相对的繁华符号),他要在这哨所里“再当三年兵”,他的留下来的理由就不太充分了。
哨所与外界联系的首先的而且是更可靠而又必然的联系渠道当然是军队的组织渠道,但这一渠道既然如同哨所的墙壁一样必然,就更加显得北京女大学生的来信像是偶然的阳光降临,当这道光线消失的时候,哨所内部应该会出现一些变动。这一可能的变动正是文学可以在此开始的地方。
康拉德有一篇叫做《进步前哨》的小说,可以与此类比。那是一个孤悬海外的贸易站,当贸易站与外界的唯一的联系一时中断之后,恐慌必然会产生。人与外界联系的中断意味着社会组织和精神文化的供给中断,在这种情况下,人的脆弱性将会最大程度地暴露出来,因为他会发现自己站立在文化和文明的悬崖上。小说的文学性和戏剧性可以由此产生,人与孤独的抗争或者甚至抗争的失败,人性在荒芜得没有任何参照物的环境中如何得以持存,人与荒原和地洞的关系,诸如此类的主题都可以在此加以探讨。
事实上,《红楼梦》和《李尔王》都处理过与此相似的主题,因此,这也是传统文学主题之一部分,只不过此类主题在现代文学中被更加强调和深化了而已。
《美女如云》写得好看,明朗,平实,而且正确。它也许是有意躲开了现代主义文学中已经反复被处理过的一些主题,或者它对此是无意的,因为正确本身毕竟也是一种价值,同时是一个值得持久地蹲守的范畴。
我在这里不过借此作了有关现代文学中一些特定主题的联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