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尾巴草
2014-11-18侯敏先
侯敏先
一
马家驹费了半天劲,好不容易打开自己家的防盗门,已经急得满头大汗。一边往屋里走,一边骂骂咧咧道,防盗防盗,他妈的就防自己能行,钥匙都拧断了还打不开,这些个生孩子没长屁眼的,昧了大家的钱才安这么个破防盗门,也不怕出门让雷给劈了。妻子安小菊听见他骂骂咧咧,赶紧从厨房里跑出来,埋怨道,你也四十的人了,能不能管住这张烂嘴,信口乱骂,当心楼下有人听见了。马家驹脖子一梗,说,怕什么怕,没指名没道姓,他吃黄河水长大的,管得再宽还管得住我在自家门口骂人!安小菊见他声音一句高过一句,知道这时候拿他没辙,便随他性子说,你愿意骂只管骂好了,我才懒得管你呢。以前不也骂过几回嘛,哪回人家没听见?理会过你吗?还不自个儿给自个儿肚子里置气!马家驹转得快,回敬道,就你说得轻巧,我也乐意听。可是我在外面鼓捣这大半天,动静这么大,你怎么不过来给我开下门?是不是看我急赤白脸了,你这会儿好说风凉话?安小菊气不过,伸了双手朝马家驹眼前晃了几晃,生气道,开开开,不见我正在和面做饭吗?满手的面,拿什么给你开?真是不可理喻!爱咋咋地,不理你了!马家驹扑哧一笑说,好我的娘子哩,生气起来也这么好看。安小菊听了还是有些受用,脸上泛起红来,嘴上却嗔怪道,去,就知道贫,还不找儿子的铅笔芯把钥匙刮拉刮拉,以后开门利索些,省得人成天担心你那张烂嘴。马家驹嘻嘻说了句是,头却往厨房里探,一边细了嗓子嗲声说,娘子啊,你这厢给小可做得什么饭食哪?安小菊装不爱听,待要斥他,却突然想起什么,咦了句,说,你路上没看见谷有志?
马家驹说,谁?
安小菊说,谷有志啊!你没听清?见他还愣,不由笑了一下说,愣什么愣,就你们村的狗尾巴啊,跟人家还发小呢,大号都忘了。
马家驹拍一下脑袋说,嗨!从来都狗尾巴狗尾巴地喊,谷有志这名还真给忘了。随口又嗨一声问,他来过咱家?
安小菊指着地上的一个袋子说,这不他拿来的绿豆小米,人刚走一会儿,我还估摸着他半道会遇见你呢。
马家驹埋怨道,那怎么不留下来吃午饭!大热天的。
安小菊说,我留了,他说外面还有人,又等不着你,就走了。
马家驹寻思道,哪里是外面还有人,一定是嫌家里拘束。这样想,嘴上却说,真是的,怎么不打个电话给我。
安小菊说,我和他都打过,你手机一直关着呢,怪什么怪。
马家驹又拍了一下脑袋说,嗨!开了一上午的破会,手机就一直关着,开完会光急着回家吃饭,就忘了开机。说完掏出手机边开电源边往外走。安小菊喊道,你这又去哪啊?马家驹说,找狗尾巴去。安小菊又喊,那你打他手机啊!赶紧叫回来吃饭。马家驹说,这不正打着呢,你和儿子先吃吧,我请他上饭店吃得了。安小菊追出来,大声埋怨道,非要花那个钱,饭店的饭就那么好吃?我煮了满满一锅面条,你俩偏要在外面吃,我和儿子哪能吃得了!说话间,马家驹已经噔噔噔跑下两三层楼去,楼道里随即嗡嗡地传上来他的回声——知道了,吃不完就留晚上吃吧……喂!喂!狗尾巴!你在哪啊?
安小菊叹口气,自语说,都是些什么人哪!
二
谷有志就在马家驹家小区门口的面馆里吃饭。马家驹走进来时,谷有志已经一大碗炒面下了肚。马家驹见只他一个人,就问,不是说还有人吗?谷有志说,你老婆要留我在家里吃饭,我不想,就随口那么一说。马家驹又问,怎么不想在家里吃?谷有志说,一大早从村里下县城来,早饭都没顾得吃,早饿坏了,你又不在家,我吃相不好,哪好意思在你家里吃饭。
马家驹咕哝道,你那点肠子我还不晓得!嫌我老婆和你不熟惯吧。知道不知道,饭店里吃一顿,要吃上几十种化学制品哩。谷有志白他一眼道,知道了怕什么,能够吃死人?每回在饭店吃饭你都这番说,说几十遍了,我这耳朵硬是起老茧了,还能不知道。马家驹听他抢白自己却嘿嘿先乐了,自嘲道,行行行,我不说了,今天就痛痛快快陪你吃这几十种化学制品好了。说完便在桌子对面坐下,大声喊服务员过来,吩咐道,再整两大碗炒面来,做快点。然后又朝谷有志笑笑说,我也饿坏了,先吃碗炒面垫垫肚子。
谷有志不答话,只是瞅着马家驹身后坏坏地笑。马家驹当有什么新鲜事,扭过头见服务员手持报菜单不走,还以为人家等着自己继续点菜,便笑笑说,小姑娘,你先给厨子报面去,我们给肚子里填点吃的,然后再点下酒的菜好吗?服务员是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学生模样,一看就知道是初来乍到打短工的,一张小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道,叔,不是这,是,是……马家驹看她的眼睛好像在指戳谷有志,又扭回头来看,明白了,原来是嫌谷有志蹲在了椅子上。便又扭头对服务员说,他就这习惯,你赶紧报面去吧,没事的,我和你们老板熟着哩。
谷有志不悦道,咦,嫌我吃饭蹲椅子上了?我也想坐,可从小就这,改不过来啊。怎么地,真是吃黄河水长大的,管得老宽,没脱鞋算是给你面子了。
马家驹说,咱少说些话,这家老板跟我是熟人,不会说什么,人家小姑娘可还在上大学呢,放暑假了来饭店打零工赚点学费,小孩子家挺不容易的,和咱小时候一样,都村里娃,别计较了。
谷有志似有所动,哦一声,说,是这样啊,那我坐下来。
马家驹说,算了吧,都已经蹲脏了。
谷有志有些尴尬,挠挠头皮没话找话说,忙什么忙啊?一上午手机都不开。
马家驹说,开了个破会,不让开手机,走又走不掉。
谷有志说,什么会啊?
马家驹说,不想提。
谷有志说,怎么了,这么脆弱,一个会就不想提了。
马家驹说,其实也没什么,说就说吧,这不昨天嘛,就在我们这小区门口,大晌午天的,一小偷偷了人家的摩托车,刚好我回家路过,撞上了。
谷有志说,怎么个情况?
马家驹说,那小偷在前面骑了一辆踏板摩托车日死没活地跑,那失主在后面大呼小叫拼命地追,晌午天,热死人,满大街就我仨人,情急之下,我瞅见旁边一家店面门口倚着一只拖把,顺手抄起来,朝迎面而来的小偷就那么一抡,便把他连人带车撸倒在地。
谷有志说,这下小偷跑不掉了。
马家驹说,摩托车扔下了,小偷给跑了。
谷有志说,小偷不也倒地了嘛,你块头这么大,还给摁不住?
马家驹说,摁是摁住了,可又松手了。
谷有志说,怎么个意思?
马家驹说,刚摁住,小偷就哀求,叔,放我好吗?脸对着脸,我看他眼睛里满是绝望,心里一抖,手就松了,小偷噌地就跑了。
谷有志说,摩托车截下来就行,一个小偷,逮住了能怎样,关上仨月俩月的还不又放出来?弄不好把你认准了,指不定招什么麻烦,到时候,谁管你,谁又能管得了你。人家在暗处咱在明处,防不住的。
马家驹点点头说,这个我以前也听说过,有的小区逮住小偷后狠狠揍一顿,然后又扭送到公安局关起来,可没过多长时间,那小区接二连三地丢东西,丢到后来,大家都迟钝了,也都心里明白了,原来逮住的那个小偷放出来了,变本加厉地报复呢。
谷有志说,那你放小偷放对了,还有什么不情愿的。
马家驹叹口气道,说起来晦气,你知道那丢摩托车的人是谁吗?
谷有志说,谁?
马家驹又叹口气,一字一顿,幽幽地吐出三个字,麦——惠——梅。
谷有志“妈呀”一声说,是她啊!啧啧!真个是无巧不成书,不是冤家不聚头!你们俩呐,缘分未尽哟!
马家驹知道他在调侃自己,朝地上呸一口说,还缘分未尽呢,你知道我抬头看见是麦惠梅时,要多晦气有多晦气。
谷有志说,这个自然知道,她当初把你闪在半道上,连我都气不过,凭什么呀,都到谈婚论嫁了,说分手就分手,什么人嘛!怎么着,那天你帮她逮小偷,连句谢的话也没有?
马家驹说,谢是谢了,还说要好好感谢呢!只是当时那一瞬间,双方都没有想到,她比我还要愣怔。
谷有志感叹一声说,不愣才怪呢!你说这天底下真有这么巧的事!
马家驹也感叹一声说,巧不巧的过去就没事了,就当帮了个陌生人。
谷有志撇撇嘴说,那你还纠结什么呀,咱又没缺这少那的。
马家驹说,我真的过去就没事了,可不想这事有人给盯上了。
谷有志眼睛一亮,说,谁?你老婆?
马家驹摇摇头说,不,不是她,这事她还不知道,知道了还会在家里给我做饭啊?平时一提麦惠梅就来气,我的妈,这回要知道我帮了麦惠梅,天晓得要生多大的气。
谷有志说,那是谁?
马家驹说,记者,电视台的,报社的,都找我。
谷有志说,那好事啊,见义勇为,助人为乐。
马家驹说,你还成记者了,说话都一个调,可是我不乐意让媒体报道。
谷有志说,那拒绝了还不简单啊。
马家驹说,哪会那么简单,你不知道,昨天下午他们就采访我,我的妈,他们居然问我准备逮小偷时脑子里想什么?我说我没想什么,就是猛一撞上了出于本能吧,搁谁都这样。又问我逮住小偷时脑子里想什么?我就说小偷哀求我,我看他眼睛里满是绝望就可怜他,一松手就给放了。
谷有志说,你这样成心,还不把记者给气坏了。
马家驹分辩说,我哪里成心了,当时真这样想的,你不知道,我当时一松手,看小偷噌地一下子蹿起来跑掉,脑子里就想起一句话来。
谷有志说,什么话?
马家驹啧啧一声说,真个快马不如惊马,那小偷跑得比咱想的还要快。
谷有志说,别别别,这话可千万要打住,记者听了不噎死才怪呢。
马家驹说,这你就小看记者了,他们什么人没见过,什么场面没经过,只要是他们想报道的,没有不采访成功的。
谷有志说,你这个样子,他们还有什么辙?
马家驹说,我这里弄不下样,他们又掉头上我们单位找领导去了。
谷有志说,什么时候?
马家驹说,就今天上午,他们到单位找见我们领导,说此事实属见义勇为,事迹难得,素材可挖,当大书特书大报特报,希望能够引起领导足够重视。领导说这好办,开会!然后就叫我,又叫来几个同事,再弄个主持,说开个短会。开会前还不忘强调让大家把手机关了,例行公事到这份上,真是让人佩服。
谷有志说,哦,这么回事啊,机关里上班就是不一样。
马家驹说,道道多着呢。
谷有志说,道道是多,可你吃人家的饭就得遵人家的规,比不得我们,种瓜种豆全由自己。说完又问,那后来呢?
马家驹说,我又不愿意,后来能怎样,任他们左说右说舌头像弹簧一样,我就是不吱声,唉!烦死了!不说了,咱喝点酒。说完便喊叫服务员过来。服务员跑过来说炒面马上就好。马家驹说,炒面先别上,给我弄几个菜,上一箱啤酒,喝完了再上,啤酒要一半常温一半冰镇。
服务员说好。
谷有志拦住服务员说,好好的又要喝什么酒,吃点面走吧,我找你还有事。
马家驹说,这事把人堵得,喝酒解解闷,你有什么事等喝完酒咱再说。
谷有志知道拦不住,只好说,那少喝点。
马家驹说,怎么地也得来一箱,喝完了小姑娘还要数酒瓶盖,一个酒瓶盖饭店给小姑娘一毛钱。说完抬头问服务员,是不是啊小姑娘?服务员说,谢谢叔!
谷有志点点头,言不由衷道,哦,那咱得好好喝!
三
谷有志吹牛,别说他这会儿没心思喝酒,就算有,他那点量,马家驹知道的,平时只消一瓶半瓶啤酒下肚,就摇摇晃晃直喊上头,哪里是喝酒的料。
今天是怎么了?
谷有志家连着几代单传,到了谷有志,不仅单传,还从小体弱多病,家里人担心不过,就给他起了个小名叫“谷莠子”。谷莠子,又叫狗尾巴草,在乡下是一种常见草。此物哪里都能生长,且不择贫瘠,有土就生,不嫌干旱,适时便发,所以庄稼地里道路边上,随处可见伸手可触。因为像极了谷子,常常长在谷子地里时越发葳蕤,人们便良莠难辨,除草时免不了多费眼神,厌其顽劣,所以唤作谷莠子;又因形似狗尾,喜其可爱,还被唤作狗尾巴草。谷有志起初取小名谷莠子,自有家人一番寄寓草之生命力顽强佑护人之茁壮成长的迫切,不胜美意,谷有志却听着刺耳,等到上小学会写字了,自己把名字一改,写成了谷有志。名字是光亮了,学习成绩却不见起色,同学们便取笑他说,不让叫谷莠子也行,叫狗尾巴总可以吧。谷有志不耐烦,说,叫叫叫,爱咋叫咋叫,想什么时候叫就什么时候叫,都使出吃奶的劲叫吧!于是,狗尾巴狗尾巴从那时便叫到了现在。
这中间叫得最欢的,就是马家驹。有一次放学刚出校门,马家驹从后面喊着狗尾巴狗尾巴追上来。谷有志问,什么事?马家驹说,一起刈猪草去。谷有志说行。马家驹说,哪里狗尾巴草长得水灵?谷有志说,麦惠梅家的谷子地。马家驹说,为什么?谷有志说,她家里有钱,下的肥多浇的水也多,只是她爸在县城工作不多回来,她妈妈也懒得下地干活,所以狗尾巴草就疯长,比谷子长得还旺。马家驹说,你怎么知道?谷有志说,麦惠梅告诉我的,说是我帮她把她家谷地的草锄了,她就给我苹果吃,还说让我捎带给她扎一束狗尾巴草回来,她喜欢狗尾巴草。马家驹哦一声说,原来如此,她怎么就不告诉我?谷有志说,你老欺负人家,不怕人家告诉你的。
马家驹觉得自己不是欺负麦惠梅,而是看不惯她的显摆,整整而已。班里的女生全都穿着打了补丁的粗布衣服,只有麦惠梅穿着花花衣服,不仅如此,她胳膊上还戴着一块明晃晃的女式手表,别说同学们了,女老师们都戴不起的。最最让人生气的是,你穿就穿了,戴就戴了,还总眼皮朝上一副鹤立鸡群的样子,你牛哄哄什么!马家驹看不惯,班里好多同学也看不惯,可是别人看着看着就习惯了,偏马家驹一根筋拧不过来。拧不过来怎么办?他要给麦惠梅一点颜色看看。你不是爱穿好衣服嘛,成,我背后用钢笔墨水给你衣服上悄悄洒出几个地图来;你不是鹤立鸡群嘛,成,我从地里摘几把苍耳装口袋里有事没事朝你投掷,非把你头发上衣服上粘得哪里都是,粘你个刺人儿出来;你不是爱给老师打小报告嘛,成,我就在你出教室后把一盆水放到虚掩的门脑上,待你回来要传我去老师那里,一推门,好了,倾盆而下,浇你个落汤鸡来……直到有一次,马家驹放学回家,刚一进门,母亲就把他摁在炕沿上扒了裤子朝屁股上狠狠打,一边打一边骂看我不打死你,大有不皮开肉绽绝不罢休之势。马家驹不服,翻过身子喊,为什么打我?母亲说,你还嘴硬!为什么偷吃人家苹果!马家驹这才看见麦惠梅和她妈就站在边上,不说话只是满脸乌青,想起刚才进屋前自己可是蹦蹦跳跳一副乐不可支的样子,一咂嘴唇,妈呀!还甜着呢!便自知理亏。但心虚了嘴还软不下来,于是强辩道,她又不吃,一上午在教室里拿个苹果用前门牙啃,啃来啃去只啃个牙印来,不是显摆是什么!还拿眼睛瞟大家,看大家涎水直流她好得意。母亲气不过,骂一句,你个饿死鬼投胎你还有理了。捞了笤帚又要打。马家驹着实怕打,跳个高高跑出门外去了。母亲追不上,远远地骂,你小子有本事别回来吃饭!
这以后,马家驹就收敛了许多,麦惠梅也不敢再往教室里拿苹果,两人似乎相安无事。偏偏谷有志好奇,悄悄问马家驹,你妈把你打怕了吧?马家驹说嗯。谷有志说你妈手真狠!马家驹说,那不怪我妈只怪苹果太好吃。谷有志咽口唾沫说,谁不知道苹果好吃,只是没你胆大。马家驹说,胆大胆小都应该好好读书,等以后出息了进城工作,还愁没苹果吃?谷有志佩服马家驹能够讲出这样有水平的话来,羡慕道,还是你有志向。
马家驹果然有志向,没过几年便去县城上高中,后来又去省城上大学,这都是谷有志预料中的事。独有一件事让谷有志怎么也没有想到,这期间马家驹居然和麦惠梅好上了,而且好到马家驹大学毕业后为麦惠梅竟放弃了留在省城工作的机会跑回小县城,谁知又很快天有不测风云,俩人待要结婚时,麦惠梅却劈腿了,攀上一局长儿子的高枝把自己嫁给公子哥儿享受荣华富贵去了,愣是把马家驹闪在半道上……
啧啧!啧啧!谷有志提起这事儿就连连称奇不已,这人都怎么了?吃饱了撑得慌不是!看着曾经多么壮志凌云意气风发的马家驹为这事蔫得像霜打的茄子一样沮丧时,谷有志一下子找回许多平衡来,原来自己扛着锄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咸不淡的也好,滴几滴汗,打几粒谷,垒几间砖坯房,然后娶老婆生小孩,再喂上几头猪,放上几只羊,抽一袋旱烟,听几句老戏,多美!
想的是美,却不能遂愿。等到村里的伙伴一个个都娶了老婆生了小孩,谷有志还是掉头的锄把——光棍一个。怎么了?谷有志是身体瘦弱些,可人倒本分勤快,家境也过得去,按理说娶个普通人家的女孩不是难事。等到马家驹从城里把老婆领回村时,谷有志坐不住了,这茬人可只剩自己一个光棍了。马家驹说,你小子是不是眼高?谷有志藏不住,点点头。马家驹说,是不是想一个人?谷有志低头不语。马家驹问,是不是麦惠梅?谷有志小声说嗯。马家驹“啊”一声道,你小子原来心事这么重,麦惠梅有什么好?就一个见异思迁趋利避害的货,躲都躲不及,你还想着她,没见我被她害得这么惨?唉!你还是赶紧找个正经女人把心拴住吧,越往后磨叽就越难找了。
谷有志小声咕嘟道,人家把你甩了你才这么说。
其实谷有志从来就没有过奢望把麦惠梅娶回家里。马家驹是人物吧,怎么地,还不一样让麦惠梅说蹬就给蹬了,咱又算老几!心里啥都知道,但就是爱悄悄拿麦惠梅和亲戚朋友介绍来的女孩比,相一次亲比一次,总是觉得都没麦惠梅好,也就总成不了。这一回让马家驹把心事给捅出来,谷有志方才明白麦惠梅也有麦惠梅的不好处,罂粟花好看吧,却只能结有毒的果,所以,像麦惠梅一样光是长得鲜亮的女孩也不一定会好到哪里去,即使好,咱也笼不住,何苦要迷恋呢!明白了也就对麦惠梅死了心。于是赶紧降低标准,并四处托人介绍,不料已经迟了,周围十村八里年岁相当的女孩早都嫁完,小点的又哪里肯理睬他这个王老五。谷有志追悔莫及,唉!原来这世上只有娶不到老婆的男子,断无嫁不出去的女子,退而求其次吧。到最后,好歹领回来一个离过婚的女人,比谷有志大好几岁不说,还带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过门来。邻居们议论说谷有志命苦,娶老婆娶了个拖油瓶。谷有志嘴一撇,不以为然道,嘁,这有什么,不就是多张嘴的事嘛,看明年这时候我给家里再添张嘴。果然第二年老婆就给他生了个大胖小子,把个谷有志乐得呀,嘴都合不拢了。自此更加疼爱老婆,对那小女孩亦是视如己出。马家驹回村看见这情形,朝谷有志胸前就是一捶道,狗尾巴啊,你小子像个男人样!谷有志咧了嘴嘻嘻一笑说,男人不男人的我没想过,就思忖着什么时候扛不住了,进城找你。马家驹一脸豪气,朗声说,尽管来!咱哥俩啥关系,你一百个放心,有我吃的肉,还没你喝的汤?
谷有志认真道,你这话我可记住了?
马家驹不高兴道,从小到大,我姓马的什么时候说话没算过数!
四
安小菊和儿子吃完饭,把他关在屋子里睡午觉,自己抹桌子洗碗,又拖了地板,躺在床上刚要伸展一下,就听见有人咣咣敲门,心想谁啊?大中午的,已生几分不悦。起来走到门口从猫眼往外看去,见谷有志扶了马家驹倚在墙上,情知又喝多了,心里就窝火得不行,便把门只开了个缝,冷冷道,没带钥匙啊?怎么地。
马家驹嘻嘻道,喝多了,钥匙掏不出来。
安小菊气不过,说,嘴巴还挺麻利!看来是没喝多,回去接着喝。说着就要关门。慌得马家驹赶紧将身子挤进门缝来,一边拉门外的谷有志,一边对安小菊说,快冲点茶给我们醒醒酒。安小菊说一句自己不长手啊!自顾自进卧室睡觉去了。窘得谷有志手脚不知道该往哪里放,连声说,不麻烦了不麻烦了,喝点开水就行。
马家驹说,别理她,当你是自己人才这样,刀子嘴豆腐心,那会儿还嚷嚷着叫你回家吃饭呢。
谷有志说,我知道我知道。
马家驹说,那你坐下啊,来,打口气。
谷有志连忙使劲摆手说,不抽不抽。马家驹说的打口气就是抽白粉,谷有志自然晓得。这东西当地人称作“白面面”,谁家里都备有,平时大家聚一起往沙发上一坐,头件事便是这“打口气”,再稀松平常不过。马家驹好这口,他谷有志则更甚,每次进城来马家驹家一番吞云吐雾过后,总要感慨几句城里就是好,连这白面面都比乡下的香云云。今天却不抽了,马家驹只道他忌惮安小菊嫌他俩喝酒,笑笑说,酒足饭饱打口气,给个神仙也不当,抽你的吧,她管得了咱喝酒还管得了咱这个。说着从茶几底下取出酒精灯,用打火机点着,再用打印纸卷了个喇叭筒递到谷有志手里当吸管,等到拉开抽屉取白粉时,却发现白粉不见了。马家驹朝卧室里喊道,安小菊,我的白面面呢?
安小菊在里面不吭气。
马家驹再要喊,谷有志又连忙使劲摆手说,真不抽真不抽。马家驹多少有些尴尬,一边吹灭酒精灯,一边把烟盒往谷有志跟前一推说,那抽烟。谷有志还是摆手说,不抽了。马家驹说,这也不抽那也不抽,干坐啊。谷有志说,我找你有事,说完就走。马家驹忽然想起有一次安小菊抱怨谷有志来家里抽烟没规矩,明明烟灰缸就在眼前,他偏要把烟灰往地板上弹,还一根接一根地抽,真把抽烟当吃饭了,还是把人家客厅当乡下田间地头了,人拖一次地容易吗?于是就顺了谷有志的话说,那好吧,什么事你说。
谷有志说,找你借钱。
马家驹说,要多少?
谷有志说,五千。
马家驹说,五千?什么事?
谷有志说,孩子上学。
马家驹说,你儿子不是还上小学嘛,要这么多钱做什么?
谷有志说,不是儿子,是女儿。
马家驹“哦”一声说,把这个给忘了,让我算一算,这孩子刚到你家时五六岁,第二年便有了你儿子,姐姐比弟弟大了五六岁,今年该考大学了。
谷有志说,算对了,已经考上大学了,通知书昨天刚回来。
马家驹说,这孩子跟了你有福气,都说你疼她当亲生,能够考上大学,总算没有辜负你的心意,喜事啊,我祝贺你!
谷有志说,喜事不假,可是我现在高兴不起来。
马家驹奇怪他这样说话,问,怎么了?
谷有志说,学费太贵!
马家驹说,我当什么呢,原来是嫌学费贵,能有多少,把你愁成这样。
谷有志说,总共一万。
马家驹倒吸一口凉气说,一万啊,是有点贵,可现在都这价钱,比起别人,你这还算少的呢。
谷有志叹口气说,唉!别人多与少我管不着,可这一万实实把我压趴下了。
马家驹点点头说,这个我能想到,你说,要我拿多少?
谷有志说,刚才不说了嘛,五千。
马家驹说,不是还差一半吗?
谷有志说,那一半还有门路。
马家驹说,那行,什么时候要?
谷有志说,越快越好,要是方便,我今天就想拿上,今天8月20号,离开学只剩下十来天时间。
马家驹突然想起什么,嘴里小声念了句8月20号,手往脑门上轻轻一拍,半天才说,今天不行,我们单位后天才开工资,咱们后天联系。
谷有志站起来说,那我等你电话,咱俩的关系,我就不说谢谢了,你今天喝得太多,睡上一会儿吧,我就先走了。
马家驹说,上哪去?
谷有志说,回村去。
马家驹也不客套,起身将他送到门口。开了门,谷有志却停住了,扭回头问道,指得住吧?
马家驹受不了他这一脸疑惑,却碍于他是担心那五千元泡了汤误事,不好发作,只好叹口气,拍打一下谷有志的肩膀说,我你还不知道啊!什么时候说话没算过数!
谷有志赶紧点头说知道知道,刚走出门没两步,突然又转过身来。马家驹问,还有什么不放心?谷有志说,还没跟安小菊打声招呼说我走呢。马家驹说,她早就睡着了,一会儿醒来我转告一声。谷有志说,那我走了,你别出来,赶紧睡觉去。
马家驹说,那我就不送了,咱们后天电话联系。说完便把门拉上,还没转过身,先吓了一跳。安小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他身后,幽幽地说,谁说我睡着了?
马家驹说,妈呀,吓死人,这下酒全醒了。
安小菊说,醒了就好,醒了我告诉你,上午旅行社又打电话来,说去北京的团24号一早出发,截止今天下午结束报名,问我和儿子还去不去?
马家驹说,这事我刚才想起来了。
安小菊说,想起来了还答应谷有志。
马家驹说,别看狗尾巴稀松软蛋提溜不起来一个人,主意老着哩,你没见刚才那架势,不答应会走人?!
安小菊说,你们在客厅说话我在卧室都听见了。
马家驹嘴一撇,你都听见了干嘛还不高兴。
安小菊说,我没有不高兴,我是担心你上哪里去找那么多钱。
马家驹问,家里还有多少钱?
安小菊说,只有三千,刚够我和儿子的报名费,你后天领工资那两千块,赶走时能够带上,第一次去北京,我们多少也要买点喜欢的东西回来。
马家驹哦一声,自言自语道,怎么才剩这么点。
安小菊这下真不高兴了,脸上泛起红来,说话也急切了,仰面朝马家驹嚷道,看你这话说的,什么叫“才剩这么点”,我省吃俭用攒了几个月才攒下这三千块,拜托你算一算,咱俩工资加起来还不到四千块,你说,哪个月够过家里的支使。
这账目俩口子以前不知算过多少回,安小菊现在又提,马家驹就知道她把话听反了,连忙解释道,我只是顺口那么一说,没有半点怪你的意思。
安小菊心软,脸色也软和下来,轻了声道,已经答应谷有志了,怎么办?
怎么办呢?马家驹嘴里嘟囔着在客厅里踅了几圈,愣没踅出个名堂来,头就有些晕,懒懒地靠在墙上,念念有词道,狗尾巴狗尾巴,孩子考上了大学却交不起学费,他不找我又去找谁?我不帮他谁又帮他?如此几遍,抬了眼皮去看安小菊,有些求助道,小菊啊,要不这样?
安小菊说,怎样啊?
马家驹说,你和儿子去北京往后推推吧。
安小菊一听就火了,直吼道,马家驹你真浑啊还是给忘了,这是旅行社给孩子们组织的夏令营,最后一批,从北京回来就要开学,我和儿子都等了几个月,我每天在教室里吃粉笔末就盼着有机会到北京逛一逛,你说,还往哪儿推!
马家驹从未见过安小菊发这么大的火,唬得额头上冒出汗来,连声说是我浑是我浑。好不容易哄安小菊平静了,又听见她长出一口气,赶紧赔不是说,我这不是和你商量嘛,狗尾巴他也是真难着呢。
安小菊委屈道,难难难!谁不难!你光知道他难,想过我的难吗!说得急切,眼睛里泪水居然晶亮起来。马家驹自知理亏,慌忙说,都是我不好,喝点酒就脑子进水,你别着急,我这就去旅行社给你和孩子报名去。
安小菊到底心软,也知道马家驹是真心,便嗔怪道,迟早不差这会儿,歇一歇再去吧,大晌午天,你又满嘴酒气,也不嫌人家旅行社的小姑娘讨厌。
马家驹最爱见安小菊这般待他,高兴不过,搂了安小菊的肩膀说,还是老婆心疼我。安小菊打一下他的手说,就会耍贫嘴,你答应谷有志的五千块钱到底怎么办?
马家驹有意讨好安小菊,安慰她道,办法总会有的,这个你就不用操心了,好好准备准备去北京的行李吧,下午上班我先到单位签个到,然后就去旅行社,来,咱睡觉。
五
马家驹刚推开旅行社的玻璃门,手机响了,掏出来一看,安小菊打来的,赶紧接了。安小菊问他在哪儿?忙啥?马家驹说旅行社刚到。安小菊哦一声说到了就好。马家驹问有事吗?安小菊说没事就问一声,说完便挂了电话。马家驹心想真是服了,不就去北京一趟几千块钱的事嘛,追在屁股后头催催催,还怕闪了你安小菊同志不成!不由就摇摇头,自嘲地笑了一下。这时候,一个小姑娘站起来笑盈盈地轻声问,您是马先生吧?
马家驹惊讶道,你怎么知道?
小姑娘说,我刚给您家嫂子打过电话。
马家驹这才发现大厅里就他和小姑娘两个人,心里说敢情是这儿一个劲地在催,便打量人家几眼,点点头,说,哦——
小姑娘说,马先生您请坐。
马家驹又是哦一声坐下来,屁股压一压沙发,感觉软软的,两只手在扶手上摁了摁说,真舒服。
小姑娘说冷气开着呢。马家驹见小姑娘正弯腰从饮水机下面的柜子里取纸杯,知道人家当自己在说空调,便不吭气。小姑娘问,马先生喜欢喝什么茶?我们这儿有绿茶有花茶还有乌龙茶,绿茶有龙井有碧螺春有黄山毛峰,花茶有茉莉的有玫瑰的有桂花的,乌龙茶有水仙有铁观音有武夷岩茶……
马家驹直听得喘不过气来,生怕她报完一大堆名后再逐一介绍各种茶叶的好处,赶紧说我喝啥都行白开水最好。小姑娘莞尔一笑道,那就西湖龙井吧,杀菌抗癌防衰老,大家来了都爱喝。马家驹连声说好。小姑娘泡好茶水,大概有些烫手,又在水杯外面套了一个纸杯,这才端过来,双手递给马家驹,细声慢语道,上等的西湖龙井,马先生您请慢用。
马家驹受宠若惊,慌忙欠起身来双手接住水杯,忙不迭地称谢道,麻烦了。
小姑娘说,马先生,看把您热得,额头上这么多汗。一边说,一边递过一盒抽纸来。
马家驹捋一把额头,果然满手是水,一时有些尴尬,随口说,外面太热了。这话马家驹也是胡说,他一定是忘了那句话,“立秋日后无多热”,8月7号立秋,这都过去十几天了,再热能热到哪里去。
小姑娘说,要不把空调温度调低点?
马家驹摆摆右手,左手却又抽了一张抽纸捏成团,仿佛额头上随时都要渗出汗珠来,不由自主沾了再沾,有些急切道,不用了,我办完手续马上得走,单位还有人等我办事。
小姑娘嘴里说马上就好,动作却快不起来。她不知道马家驹刚才从单位一路小跑跑到旅行社来。马家驹本来不急,原计划下午就办这事的,可是在单位签到时碰见了出纳员小吕,马上想起谷有志找自己借钱的事,赶紧对小吕说,正好你在,我找你有事。小吕问什么事。马家驹说咱到你房间里说。小吕是个年轻女孩,和马家驹又不太熟惯,却猜出他找自己什么事来,笑笑说,又要借钱吧?马家驹说嗯。小吕说,借多少?马家驹说,五千。小吕说,这个得瓮局长签字批准。马家驹说以前从你这借钱没见让他批过呀。小吕说,你不知道,单位里有规定,三千元以上就得瓮局长批准,你以前老是一千两千的借,数目小,我就拿事了。马家驹说那我找他批条去。小吕说,今天办不成事了,明天上午吧。马家驹说为啥要等到明天?小吕说,瓮局长还没来呀!马家驹说那等瓮局长来了不行吗?小吕说,瓮局长也不知道啥时候能来,我自己还有事,急着要走呢。马家驹说那麻烦你等一等好吗,就半个钟头,我等钱急用呢。小吕不由皱了下眉头说,十分钟吧,我真有急事。马家驹堆了笑脸说,二十分钟,就二十分钟,麻烦了。小吕一脸乌云,说好吧,转身进自己房间去了。马家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好在楼道里四下无人,便自个抽了自个一下嘴巴,小声骂一句日你娘的丢人死了。其实马家驹心里明白今天下午真办不成事了,这位瓮局长,哦,准确说是瓮副局长,别说二十分钟,就是二百分钟,也可能等不来的。一般情况,这先生上午上班,中午喝酒,下午或唱歌或跳舞或打麻将总有活动,哪有时间再来单位,即便有时候来一下,也不过取个东西或者应付检查,还是匆匆来匆匆去,跟他打声招呼也懒得理会你,找他签字,找难堪吧你,所以不怪人家小吕一脸乌云,怪只怪自己不通情理。可是,唉!咱急啊!这样想,马家驹觉得好受许多,心里琢磨道,与其空等二十分钟,不如先到旅行社把报名费交了,那边手续简单,离单位也不远,都在一条街上,就一千来米,打的的话,这时间富富有余了。谁知出了单位大门,连挡几辆出租车都挡不住,这才急了,索性撒腿跑了过来,不想竟跑出汗来。马家驹知道自己是心里着急,也应该着急,早一天把钱借到手早一天心里踏实,急一急算什么。可是马家驹没想到,他都急成这样了,人家旅行社小姑娘却不紧不慢二套不乱,自己一个大男人,又能怎么样,只好忍着。
小姑娘说,马先生,我给您续点水。
马家驹说,我还没喝呢。
小姑娘说,给您换点热的。
马家驹说,不用了,把钱给你,开收据吧,我有急事要走。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钱递过去,说三千块你点点。
小姑娘说好,一边就点钞。很快点完,又放验钞机里唰唰唰一阵子,说三十张没错。刚要开收据,突然问道,马先生,您怎么不一起去?
马家驹说,北京十几年前我就去过。
小姑娘呀一声说,那更应该去了,北京变化大,一天一个样,现在和您十几年前去时比,那真是天壤之别,再说,咱们组织的夏令营,特别注重寓教于乐,强调亲情培养,爸爸妈妈陪孩子一起体验我们祖国首都的博大精深,一定乐趣更大收获更多。
马家驹哼一声说,还不老几样啊,什么故宫长城颐和园的,能变化到哪里去。
小姑娘没想到马家驹说话不拐弯子,一下子干在那里不知道说什么好,可是不接话又显得不礼貌,只好自己给自己找个台阶下,笑笑说,马先生您看这样好不好,如果您去,再交一千二就成,优惠那三百块,算我们旅行社赠送您的。
马家驹说,我来时只带了三千元。
小姑娘又笑笑说,这没事,您明天交也行。
马家驹说,不是说截止今天下午结束报名吗?
小姑娘嘿嘿笑出声来,说,广告是这样写,实际操作可以灵活,现在网络这么方便,加个人发团前通知一下目的地就妥了,加张机票而已。
马家驹没想到小姑娘这么能缠,心说真是服了,那边单位出纳员小吕可还在等自己呢,看一眼墙上的挂钟,二十分钟早都过了,便不敢再在这里磨嘴皮子,就坡滚驴道,那好吧,我回去考虑考虑,咱明天联系吧,有时间一定去。说完站起来就走。小姑娘说,马先生别急啊!马家驹头也不回道,我真急,什么事明天再说。
小姑娘说,还没给您开收据呢。
马家驹立即停下来,转过身,一脸无奈,哭笑不得道,真是急也没用,你慢慢开吧,我等好了。说完就坐下来。这回坐踏实了,整个人都陷进沙发里,却没喊舒服,只是伸了几下懒腰又长出一口气,自言自语道,先打个电话问问吧。翻半天手机找不到小吕的手机号,原来就没存过,只好打电话到单位传达室,问清楚了号码赶紧拨过去。人家接住问,谁呀?
马家驹说,小吕是我,马家驹。
小吕说,是老马呀,我等不见你就先走了。
马家驹说,咱不说好了等我一会儿吗?
小吕说,我真有急事,再说已经等了你二十分钟,还要咋地。
马家驹听出对方不耐烦,就觉得脸上有些烧,刚要说那算了你忙吧,先听见电话那边有个男人大声喊“和了”,接着就是一阵“哗啦哗啦”,知道小吕原来是在打麻将,便被人侮辱了一般气愤不过,使了性子胡乱道,我现在单位,你过来一下!
那边哪里还会有好气,幽幽地且不无调侃地说,你看瓮局长来了没,来了我再过去。说完便挂断电话。马家驹举了手机的手半天放不下来,目光竟有些呆滞,却分明又看见了那片乌云,不由就浑身上下冷嗖嗖的,想要骂一句日你娘却骂不出来,一个人兀在那里。这时候,一个声音柔柔地问,马先生,收据开好了,您,没事吧?
马家驹有气无力道,我要喝水。
六
谷有志没有回村去,整个一下午,谷有志都坐在购物广场第三层楼的电梯口看电视。电梯口有把长条椅子,谷有志将头倚在椅子的靠背上,正好看见前方上空挂着的一台液晶电视机,心想有空调有电视就坐这儿等吧,哪也别去了。可是没过一会儿他就烦了,这哪里有电视,不过一台显示屏,里面反反复复不停地播放着《江南style》的曲子,画面上那名打着蝴蝶结的黑衣墨镜男子跳着模仿骑马动作的滑稽舞步,来回穿梭在马厩、游艇、海滩、桑拿房和旅游巴士上,嘴里还一遍遍地喊着一句谷有志怎么听也听不懂的歌词,谷有志便有些头晕目眩,奇怪看得人都累了这人怎么就跳不累,便不停地掏出手机看一下时间,然后重重地叹口气,自言自语道,这麦惠梅也真是,大半天了还不来电话,让人等到啥时候啊!
从马家驹家出来后,谷有志就径直找到麦惠梅的美容店来了。谷有志还是第一次进这种地方,以前只听说麦惠梅在城里开了家美容店如何如何豪华高档,今日一见,果然厉害,这排场,竟比听说的有过之而无不及,便很有些“刘姥姥进了大观园”的感觉,推开门跨了步子进来时不由就踉跄了一下,猩红的地毯厚厚的,踩在上面就像踩在棉花堆里一样松软虚无,店里面的香水味把谷有志整个给包裹了,熏得他有些透不过气来,所有的窗帘都拉得严严实实,也不知从哪里发出几束忽明忽暗的光来,弄得人浑身不自在,似乎还有乐曲,柔滑而又缠绵,是著名的萨克斯曲子《回家》,可谷有志哪里懂得这个,他只觉得压抑得受不了,便冒冒失失地来一句,麦惠梅在吗?
几个年轻女孩正低头给客人做着按摩,也许是工作专注,也许是听萨克斯听得忘情,竟没人发现谷有志走进来,突然听他这么一喊,都吓一跳,仔细看去,是个外形猥琐的中年男子,便一齐皱了眉头问,找我们老板,什么事?
谷有志说,我和麦惠梅同学,我找她有事。
一个领班模样的女孩站起来说,哦,是麦姐同学啊,那你等一下,我到二楼问一声去。
谷有志听出来麦惠梅在二楼,就要往楼梯口走,被领班拦住了。领班说,你站这儿别动,麦姐在二楼陪客人打牌呢,我们店里不让男士进来的,喏,门口有牌呢。谷有志回头看去,果然门口竖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男士止步”,便有些尴尬,挠了几下头皮说,我没看见。领班说,不要紧,你等我一下,我上去跟麦姐说一下,哦,你叫什么?谷有志说,你就说谷有志来了,叫她下来。
过一会,领班从二楼下来,脸上浮出一丝笑容来,对谷有志说,走,跟我上二楼,麦姐在上面等你呢。
谷有志说,她怎么不下来?
领班笑笑说,麦姐陪客人打牌呢,下不来。
谷有志说好吧,跟了领班硬着头皮往二楼走去。萨克斯的曲子越发絮絮叨叨,加上这幽暗的光线和这满屋子浓烈的香水味,都让他十二分地别扭,谷有志想,早知道麦惠梅在这鬼地方,请他也不来的,可是有什么法子呢,找人家为借钱啊,唉!来都来了,就暂且忍受一下吧。
上了二楼,原来是个大厅。拉开一截厚厚的长帘,再转过一个屏风,领班把谷有志往里面一让说,麦姐,人来了。坐在麻将桌外面的一个女的转过头来,招呼道,是狗尾巴啊,快请坐,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谷有志乍一见里面几个女的或坐或卧一样脸上都贴着一张面膜,只露出嘴巴和眼睛,分不出彼此,先怔了一下,再听这一位喊了声狗尾巴,知道就是麦惠梅了,不由舒口气,可是见麦惠梅只喊了声快请坐后又马上转过头去抓麻将,就觉得自己来得不是时候,真不知道该往哪儿坐,便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胡乱客套道,不知道你忙,打扰了。麦惠梅说没事都是自己姐妹。谷有志说,方便到外面说句话吗?麦惠梅笑笑说什么事不能在这儿说呀。谷有志脸就红了,嗫嚅道,也没什么事,等会儿你麻将打完了再说。麦惠梅嗔怪道,你这人就是这么不利索,那好吧,坐下来看我们打麻将。谷有志说不用了我出去转转去。麦惠梅说也好隔壁就是购物广场你去那里面转转我一会儿给你打电话。谷有志连忙说行,一边就往外走。麦惠梅并不起身,也没回头,只是喊领班送一下谷有志。领班应一声,把谷有志带下楼来,送至门口,小声解释说,那几位都是店里的老主顾,麦姐指望她们撑门脸呢!
谷有志连忙说我知道我知道,说完便逃也似的一口气跑上购物广场的三楼。购物广场的卫生间在三楼。谷有志中午在饭店里陪马家驹喝了一肚子啤酒,扶他回到家时即有尿意,可是光顾着说借钱把这事给忘掉了,刚才进美容店时又想解手,可里面的气氛不对劲,哪好意思问卫生间在哪里。待上二楼见了麦惠梅,已是十分内急,恰好说不成话,于是赶紧溜之大吉,说是去购物广场转转,哪还有这番兴致,毕竟“屙屎尿尿风火之事”,先欲解脱为快了。在谷有志看来,城里纵有万般好,只这屙屎尿尿已让人着实恼恨。进个公家单位的机关大院解决吧,门卫必拦住不让,好不容易找见个街头公厕,收费不说,里面还脏乱不堪。有一次,和马家驹说起这事,谷有志便骂城里人不厚道,上个厕所还要收钱,又骂城里人没良心,你们也来乡下,也要上人家茅厕里屙屎尿尿,哪里又有收钱一说。马家驹说,存在就是合理,骂也无益,只是告诉你个上厕所不要钱还方便舒服的地方。谷有志忙问哪里。马家驹说,可到购物广场三楼,那里出入方便,顾客就是上帝,没人拦你。
上帝不上帝的谷有志没有感觉,也不在乎那些个,他在乎的是风火之事解决完后会有说不尽的痛快。谷有志由是有悟,所谓幸福,不过就是解除了痛苦之后的那种感觉,屙屎尿尿如此,吃药打针如此,凡事皆如此。头天晚上,谷有志的女人说,要不让女儿找一下她爸,让他也出点钱。谷有志不高兴,打断女人的话说,女儿姓谷,我就是娃爸,还要找谁。女人受了感动,越发心疼谷有志,只恨自己帮不上他的忙,幽幽道,一万块钱是个大数目,咱上哪里去找。谷有志说我明天就上城里找马家驹去。女人说,都有妻儿老小,都有不方便的地方,咱是求人家帮助,可是也不能太难为人家。谷有志说这个你就甭管了,马家驹会有办法的,他什么人我还不了解?女人说,那我准备点绿豆小米你明天带上。谷有志说再好不过,仿佛已经胸有成竹,扭头就问女儿要买点啥,女儿说,上大学了,我想要个拉杆箱,谷有志“嘁”一声说,我当要啥呢,原来就一个拉杆箱啊。
不想刚才一个拉杆箱就把谷有志给噎住了。从卫生间解完手出来,谷有志真是要多么轻快就有多么轻快,一边往上提裤子,一边感慨城里人就是会享福,连厕所都这么干净,简直要好过村里好多人家住的房屋去。想想女儿如今考上大学,毕业后也会在城里工作生活,谷有志就有了盼头,不由偷偷乐了几乐,马上想起女儿要他买拉杆箱的事,赶紧问一边的服务员哪里卖拉杆箱。服务员笑笑说,不就在你眼前嘛。谷有志纳闷道,这包不见有拉杆啊?服务员大拇指往抓手上一摁,“嗖”一声将拉杆抽出来说,喏,这不是。谷有志“哦”一声说,原来藏里面了。服务员看他的脸色就有了轻慢。谷有志不识货,两手摩挲拉杆半天问,这拉杆箱多少钱?服务员说六百。谷有志吐一下舌头说,我的娘,这么贵,还有便宜点的吗?服务员说数这个最便宜了,说完便从架子上取下鸡毛掸子拂拭拉杆箱。谷有志脸唰地就红了,这哪里有尘土!分明是赶人走嘛!可是又不知道说什么好,杵在那里不是滋味。正尴尬不得,扭头看见不远处电梯口挂着一台电视,胡乱说我在那边等会儿等我老婆来了再商量买什么样式的。说完赶紧走过去,见下面居然还有长条椅子,谷有志便一屁股坐下来,坐下后重重出口气,这才感到浑身有些软,知道自己是累了。
谷有志口袋里今天只装了几十块钱,自然买不起那么贵的拉杆箱,他也知道城里东西贵,可是没想到贵得离谱。按他的设计,此番进城,从马家驹那儿拿到钱后就给女儿买拉杆箱,然后再给女人买点小饰品,然后回家。他觉得马家驹一定会帮他,一万块钱对马家驹来说应该不是难事,可是等到喝酒喝得差不多时,马家驹说的一些话让他觉得不是原来想象的那么回事了。马家驹说,这日子过得真烦人!谷有志说,端茶看报二郎腿,旱涝保收领工资,风吹不到雨淋不着的,烦什么?马家驹说,工资太低不够花。谷有志说,一个月多少?马家驹说,两千。谷有志说,你老婆呢?马家驹说,差几块两千。谷有志说妈呀那还少?马家驹说,多少先不说,你听听我一个月花多少钱就明白了。谷有志说,你讲我听。马家驹说,别的不说,就说这随礼,结婚生孩子请你得去吧。谷有志说这个自然。马家驹说,孩子当兵上大学请你得去吧。谷有志说这个得去,我随后也要请你。马家驹说盖房子搬家请你得去吧。谷有志说盖房子搬家是大事应该去。马家驹说要是我买了台汽车请你你来吗?谷有志惊讶道,买台汽车还请客!马家驹说还有人十几万几十万买只藏獒也要摆上几十桌呢。谷有志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马家驹用筷子敲敲谷有志的额头说,这下知道我烦什么了吧。谷有志点点头说,知道了。马家驹说,刚才只是说了下请帖的,这些都是红事喜事,还没说病人得去探望,死了人得随吊礼呢。谷有志说,听着都烦。马家驹说,自己父母不说了,女的呢还有公婆,男的呢还有岳父岳母……
谷有志说,快别说了。
谷有志在想,还真让女人给说对了,人家马家驹也有妻儿老小,也有不方便的地方,一万块钱对他来说也真不是小数目,可就是没想到马家驹居然如此不济。谷有志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半天,发恨道,算了,跟他开口借上五千吧。那剩下的五千怎么办?谷有志已经想好了,刚才不是说到麦惠梅了嘛,找她去。
七
麦惠梅说一会儿给谷有志打电话也就那么一说,说过便忘了。对她来讲,这阵子只有麻将最重要,其实就算没忘,她压根没有存下他的电话号码,往哪打?麦惠梅结婚后把母亲接到城里和父亲一起住,村里没事便不回去,一连好几年都没见过谷有志的人影,脑子里已经快要把这个人给忘记了。
今年清明节,阴雨连绵,乍暖还寒。麦惠梅携父母坐了女婿开的轿车回村扫墓,轿车是公家的,女婿是前局长家的公子,本来很风光,没想到进门却遇上件麻烦事。雨水灌满了茅坑,屎尿溢出来,满院子都是,秽气冲天,污浊不堪。四人面面相觑。麦母问麦父这咋办。麦父说我腰疼弯不下去,转脸看女婿,女婿早已掩鼻躲在一边。麦惠梅打掩护说,他一个城里人,哪里干得了这样的粗活,等我叫谷有志去。谷有志很快便跑了过来,头上戴顶破草帽,肩上挑副脏粪桶,一双大脚踩得胡同里的积水啪啪直响。麦母说,狗尾巴,顶把伞吧,别淋坏了。谷有志说,不用,也腾不出手。麦父说,狗尾巴,你婶子给你找件雨衣披上吧。谷有志说,穿了雨衣不利索。他还真是利索,三下五除二几担茅粪便鼓捣到村外的麦地里,院子里的秽气一下子也淡了许多。再看谷有志时,浑身上下让雨淋得湿漉漉的,热气却开始从他的头上往外蒸腾。麦惠梅过意不去,说狗尾巴你歇歇吧。谷有志说还没弄利索呢。说着又抄起扫帚打扫起来。麦惠梅一把打掉女婿捂着鼻子的手说,还不把你的好烟掏出来!谷有志点了烟抽一口,鸡啄米般点点头说,什么烟?这么香!麦惠梅笑笑说,这是中华烟,你觉得香就把这盒都装上。谷有志摆摆一只手说,好烟抽一根就行,抽多了以后烂烟就抽不惯了。另一只手却不由自己伸了过去。麦惠梅说狗尾巴谢谢你,今天多亏了你。谷有志说,跟我还客气,以后有事只管吆喝。说完挑了粪桶要走。麦惠梅说,你电话多少我给你打过去。谷有志纳闷道,什么事不能当面说。麦惠梅笑笑说,打过去就显示我的号码,省得在这说,然后你把我的号码存你手机上,以后有事好联系。谷有志知道自己想多了,脸唰地就红了,掩饰道,那你把我的号码也存了。麦惠梅笑笑说,那是自然。
麦惠梅到底没有存谷有志的电话号码,觉得不需用,好像除了鼓捣这院子里的茅坑,她实在想不起来还有别的什么要紧的事情求着他办。这是其一,其二呢,麦惠梅太忙,美容店里七事八事每天都将她的脑子占据得满满的,容不得再去想别的事情。你别看这么个小店,里面的学问其实大着呢。比如说顾客分几类需求不同,便得区分对待。一类是歌厅或者洗浴城里的小姐,这些人好打发,她们与其说是来美容造娇,不如说是来图个安慰放松。晚上灯红酒绿极尽曲意逢迎,身心俱疲,白天往这里一躺,脸上涂脂抹粉,任店里的小女孩们胡乱在身上揉搓却只觉舒服,心里一平衡也就十分地满意了。另一类是工薪族,这些人虽然收入有限,爱美的决心却半丁点不打折扣,只是爱美的同时又得惦记着柴米油盐,所以花起钱来就要斟酌再三。然而她们对美容材料的品质还有店员的服务质量一点也不含糊,有时还挑剔得很。相比第一类,这类顾客免不了令人心生厌烦,但是面子上又不敢怠慢,因为她们多是机关里端茶看报的女人,容易扎堆,也容易传染,不小心得罪上一个,怕是很快就影响一大片的。清楚了这一点,麦惠梅叮嘱店员们务必嘴甜些手柔些价格多让些,目的是把她们拢成回头客,回头客一多,店里人气就旺,权当赔钱赚吆喝,还省了宣传广告的费用,不也挺好?还有一类是富婆,这中间有官太太有老板娘还有当官当老板的二奶三奶们,不论身材苗条与否,也不论脸蛋可爱与否,都只有一个愿望,皮肤白嫩了好拴住男人的心,所以她们一个个珠光宝气一掷千金。但这些人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伺候好了,赚你个盆满钵满,稍有疏忽,你就等着关门大吉吧。麦惠梅何等精明,她特意把富婆们安排到二楼的“贵宾间”,又专门挑了几个手艺好又伶俐的女孩给她们做活。她自己也不闲着,她对店员说,你们就当我也是一个富婆,也是这店里的贵宾,我要和这些富婆们融为一体,想她们所想,急她们所急,和她们一起分享一个品牌,分享一项服务,一起打牌,一起八卦,总之,我这叫进入角色,都进入角色了,还怕伺候不好她们吗?细致到这份上,麦惠梅时不时还不忘留她们在店里小酌一番,布几个私家小菜,摇半盏琥珀般的红酒,萨克斯曲子《回家》飘荡在每个人的脑海里时,麦惠梅像个诗人一样说,灯红酒绿妙不可言,此情此境复有何求,姐妹们,尽情享受吧!
富婆们都觉得麦惠梅人长得好看有文化又可爱,便心甘情愿照顾她的生意。有时候吧,大家不愿意到美容店里来,几个人便约好一处地方,打个电话把麦惠梅叫过去,做一通美容,搓几圈麻将,然后外卖叫上来再撮她一顿,麦惠梅的小坤包里便少不了经常要装上几万块钱。麦惠梅做美容的手艺自然不赖,打麻将的功夫也一点都不逊色,但她偏偏故意输钱,往往故意得不显山不露水,痛心疾首埋怨自己钱少怯场又技不如人。赢钱的人这时候都有成就感,自然要居高临下作作姿态安慰麦惠梅说,这麻将啊,就是赌兴不赌能,今天输了,明天说不定就赢。麦惠梅娇嗔道,本来水平就差,打不过你们,钱又少,当然经不起输了。富婆们佯装生气,大了声嗔怪说,才输了点毛毛雨,就喊叫个不停,过两天多叫几个姐妹上你店里做美容,全拣贵的用,还愁赚不回来。麦惠梅脸上就绽出许多桃花来。于是,打一回输一回,输一回又打一回,一来二去,一门心思全用到了陪人搓牌上,再无时间顾及美容店,美容店的生意却越发红火了。
人一得意就忘形。
事情于是发生在昨天中午。麦惠梅在店里正吃午饭,突然接到一富婆的电话,说是让她上家里来,有活动,要快点。那姐们想着在麦惠梅的心里一定位置很重,所以那边催得急,这边就不敢怠慢,急匆匆放下碗筷骑了摩托车赶紧往人家家里飞奔而去。也是合该有事,人家住的别墅,门墙俱是栅栏,院子里什么情况外面看得一清二楚,正好麦惠梅入得门来急着如厕,将摩托车倚在一边顾不得熄火就往墙角的卫生间里跑,还没进去,先听见摩托车油门沉闷地“嗥”了一声,本能地扭头看去,妈呀!才眨眼的工夫,一个黑影已经骑了摩托车直往外冲去。唬得麦惠梅浑身毛发倒竖呆若木鸡,继而发疯般追将出来,一边拼命追,一边拼命喊抓小偷小偷偷摩托。这个节骨眼上,英雄出现了,摩托车拦下了。麦惠梅没想到会有这么戏剧性的一幕出现,刚才拼命追小偷时只心说完了,小城以前这样的情形太多太多,哪一次不是眼看着小偷将摩托车愈骑愈远,自己今天真是走运。可是更没想到,这英雄竟然是马家驹。惊魂未定,麦惠梅涨红了脸说,是你?!马家驹显然也没想到,惊愕一下,待看清是麦惠梅无疑了,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冷冷道,是你。麦惠梅还是缓不过来,满脸真诚道,今天多亏了你!马家驹一脸不屑道,一辆摩托车,就把你大呼小叫的,至于嘛。麦惠梅被他说得羞惭,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只是嗫嚅道,你不晓得的。马家驹“嘁”一声回敬道,我还不晓得你!头一扭竟不想看麦惠梅,不无反感地说,你没事了吧,我先走了。麦惠梅说,你等等。马家驹眉头一皱说,还有什么事。麦惠梅说,你把电话号码留下好吗。马家驹说,要电话号码干什么。麦惠梅说,回头我得好好感谢你。马家驹叹口气道,算了吧。说完转身就走了。
麦惠梅受了冷落,心里窝火却发不出来,看着马家驹渐行渐远的的背影若有所失,末了,恨恨道,一根筋,二球货,到死也改不了这副德性。
马家驹哪里知道他拦下的不光是一辆摩托车。一辆摩托车是值不了几个钱,可是摩托车的储物箱里装着麦惠梅的小坤包,那里面可装着好几万块钱哪!美容店的生意好是好,可赚这好几万得花多少心思得费多少周折!所以,麦惠梅说回头要好好感谢马家驹那句话,是发自肺腑的,是感激涕零的,那一刻她脑子没有转,顾不上转,到后来,也不会转,毕竟以前就欠着人家的呀。于是麦惠梅马上就打电话到报社到电视台,把事情的经过简单描述一番,然后把马家驹的姓名和单位告诉给记者,说详情还是采访见义勇为者本人吧。麦惠梅想,记者采访你马家驹时必然要叫上失主采信,不见我,由得了你吗?
麦惠梅铁了心要感谢马家驹,依她的思路,报社电视台的记者很快会打电话通知她到马家驹的单位一起接受采访的,可是从昨天下午一直等到今天上午,这电话愣是没打来。麦惠梅有些着急,打电话问记者怎么回事。记者说,见义勇为者本人不太乐意配合采访,正在通过单位领导做他工作呢。这一下把麦惠梅给惹毛了。麦惠梅猛地想起一句话,“吃屎的把屙屎的箍住了”,不由就骂,马家驹!你个一根筋二球货,媒体上报道一下还能把你少胳膊少腿了!哼!不想见老娘,老娘偏要缠住你,不信咱试试!一起打麻将的富婆们本来就奇怪麦惠梅今天是怎么了,一下午都心不在蔫,打个电话就火冒三丈,马上又不知嘟囔了句什么,是不是昨天摩托车的事还没缓过神来,便纷纷关心问又怎么了?摩托没丢钱也没少的。麦惠梅觉得失态,浅浅一笑道,没事,真的。
刚说完,手机铃声响了,麦惠梅拿起来一看,是个陌生号码,便扔一边没有理会。不想手机铃声响完后没过几秒又响了起来,麦惠梅说“谁呀”又拿起手机,一看还是刚才那个陌生号码,就有些哭笑不得,随手往“拒绝”字样上一点挂了电话,感慨道,想要的不来,不想要的往死里打。还没说完,手机“嘟”又响了一下,这回是条短信,麦惠梅打开一看,五个字,“我是谷有志”。麦惠梅赌气说,你是谷有志怎么了?众人皆问是谁,麦惠梅说,刚才来的那位,我同学。众人皆打趣说,男同学找女同学,必定有故事,今天这麻将打不成喽!麦惠梅连忙说不碍事不碍事,咱们继续打,不理他,我这就把手机关了。刚要关,突然想起什么,说,稍等,我安排一下。然后朝楼下喊领班上楼来。领班上来了,麦惠梅把手机交给她说,和上面的未接来电联系一下,就刚才来咱们这的我那位同学,叫狗尾巴,哦,他姓谷,你得叫谷大哥。领班问,联系上了怎么办?麦惠梅说,附近先随便找个便宜点的旅社登记住下来。领班又问,晚饭管不管?麦惠梅说,管,旅社里有饭在旅社里吃,旅社里没饭在外面找个面馆吃碗面,明天早饭也这样。领班说,知道了。就要下楼,回头又问,他问起你怎么说?麦惠梅说,就说我有事,今天不见了,明天中午好好请他吃饭。
八
马家驹觉得自己窝囊死了,为了区区五千块钱,竟然求到姓瓮的鼻子底下了。
头天晚上,安小菊问他旅行社那边办妥没,马家驹说办妥了。安小菊说,看你垂头丧气的,生气了?马家驹摇头说,哪里有!只是觉得有些累。安小菊疑惑道,有些累?什么把你给累着了?马家驹本想说没什么,又见她满脸认真,怕一直追问下去,只好实话说,还不是给狗尾巴借钱的事。安小菊问,跟谁借了?马家驹说,我们单位财务上。安小菊松口气说,我当谁,原来自己单位,那有什么难的,把你累成这。马家驹顿了一下说,难倒不难,只是得姓瓮的签字批准,我不情愿瞅那副脸。
安小菊愣一下说,啥?姓瓮的!就那个副局长?他还管这个!
马家驹点点头说,是。
安小菊“呀”一声说,看看看,不听我的吧,早跟你说过,“雨淋出头椽,枪打出头鸟”,就是不听劝,非要出那个风头,这下好,难受了吧。
马家驹不说话。说什么好呢。他们现在住的这房子是单位集资建的住宅楼,起初说好土建统筹装修自理,谁知到分房时却变卦了,建房委员会要求各住户必须统一安装防盗门。一听防盗门公司的名字,大家都不乐意,原来是瓮局长弟弟开的那家,质量和信誉实在差强人意。不过大家也就底下小声发发牢骚,没有人敢去跟瓮局长当面理论,一是惮于人家是副局长,有无好处不说,兜里小鞋多的是。再者人家是建房委员会的负责人,手心里可攥着每家每户的钥匙,不听话,钥匙甭拿了。偏偏马家驹一根筋,跑去跟人家理论说,他有亲戚卖防盗门,便宜。瓮局长说,统一安装了整齐美观,你不能为了便宜影响了整体,要有大局观,得服从集体安排。马家驹说,那我还不安了。瓮局长笑笑说,悉听尊便。但钥匙说什么也不给。马家驹几番索要无果,看大家先后一个个都装了,也就不好意思再坚持下去。事情到此本该揭过一页,不料“绳子总在细处断”,安装防盗门的工人前脚刚走,这防盗门后脚就不好使了,要么是钥匙塞到锁孔里半天打不开,要么是门铃怎么按也按不响,最讨厌的是门扇和门框的接触不好,开门闭门时总要“吱呀吱呀”刺耳一阵子。家家都这样,别人还没说什么,马家驹先骂开了,骂的话还很难听,等安小菊出来拦他时,马家驹的声音已经全楼道都听见了。安小菊脸涨得通红,又气又急,指着楼下说,咱住五楼,人家弟弟住三楼,你就不怕听见了。马家驹脖子一梗说,听见了怎么不吱声,肯定晓得理亏,管他三七二十一,反正咱钥匙到手了,还怕他咋地!
马家驹现在明白人家为什么不吱声了。老话讲,“叫狗不咬咬狗不叫”,你马家驹是叫狗,人瓮家兄弟就是咬狗,不吱声不是怕你,而是懒得理你,懒得理你不是息事宁人,而是时机不对权且挂着,日后但要逮住,一下不咬住你喉咙才怪呢!这怂阴着呢!想到这,马家驹不由打个哆嗦,原来真是小看这怂了。
其实也怪不着马家驹要小看瓮局长,姓瓮本来已经稀奇古怪,偏偏长得就像个酒瓮似的。有人形容道,瓮局长哪,个矮肚鼓脑袋大,尺把瓮口放倭瓜。绝了!马家驹刚进单位那会,瓮还只是局长的小车司机,但是已经胖得不成样子了,以至于马家驹总是担心他不定哪一下会一口气喘不过来呜呼哀哉了。不仅如此,马家驹还纳闷这样一副尊容成天跟在局长屁股后面真是有碍观瞻,局长怎么就不嫌弃?时间一长,马家驹看出些端倪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人家瓮先生也绝非等闲之辈,换句话说,人家的成功绝不是侥幸得来。(成功?一个司机也谈成功!看到此,一定有人哂笑马家驹此意太过小题大作,但奉劝大家千万别小看了这局长的小车司机。曾经一度,单位里局长是一把手会计是二把手司机则是三把手,全国各地屡见不鲜。)每天早上,“三把手”都会把一把手的座驾——他的爱车擦拭得里外一新,尤其车身漆光锃亮,清晰可鉴,正好照着梳头洗脸。(马家驹不止一次亲眼见过,“三把手”洗脸用的毛巾就是刚才擦车用过的毛巾。)往往引来好多同事围观,围观者便少不了啧啧赞叹。“三把手”便不胜得意,把头皮上仅存的几根毛发朝后捋几捋,然后朗声道,让一让,我得接老板去喽!马家驹那时候刚大学毕业,二十三四正年轻,有幸成为围观者中的一员,几番目睹过后,心中不由生出许多不平来。老板当然是一把手局长,理应享受特权,可他家离单位撑死了不过二三百米,上班时走几步少什么了!年轻的马家驹哪里知道,这阵子局长才刚起床,还得出恭、洗漱、用膳,一项一项,慢条斯理,“三把手”在门外便一直乖巧候着,受不受罪?一点也不受!小车一直发动着,空调一直开着,音乐一直放着,何受之有!幸好年轻的马家驹不知道这些,若是知道,不晓得又要愤青几何了。不过仅就用擦车的毛巾洗脸一点,马家驹便打心底里小看瓮先生,《孝经》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汽车恁脏,岂不污脸!瓮先生没读过吗?小看着小看着,没过几年,忽然一天,小车司机瓮先生成副局长了,回过头再看大学生马家驹,还继续当他的小科员呢。
唉!一声叹息。
一声叹息后马家驹走进了瓮局长的办公室。这之前,马家驹怎么也没有想到,瓮局长对他还会有热情的时候。瓮局长将一杯热茶递过来,马家驹有些受用不起,一下子从沙发上弹起来,欠了上身,双手接过茶杯,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只一个劲点头,心里想,今天莫非撞狗屎运了,难得他如此热情,五千块有指望了。瓮局长笑着说,坐下喝坐下喝,正要打发人叫你,你倒自己来了,想通了吧。
马家驹一头雾水,眨巴着眼睛说,什么想通了?
瓮局长说,见义勇为啊。
马家驹马上脸就红了,舌头有些木,吞吞吐吐道,瓮局长,我今天来不是说“见义勇为”的事,是说别的事。
瓮局长笑笑说,打住,今天只许说“见义勇为”,别的一概不谈。
马家驹这下明白了,怪不得今天如此热情,原来还是为“见义勇为”的事。刚才马家驹在外面敲门,瓮局长在里面问,谁?马家驹说我,马家驹。瓮局长朗声说,是家驹啊快进来。马家驹知道一定是瓮局长一个人在里面。别看瓮局长只是个副的,分管的那一摊却大有油水,所以求他的人就多,所以总是“门庭若市”,所以大家看他时就只有满脸“阴云密布”了,懒得说话,也就情理之中了。不只脸难看,门更难进,但凡找过瓮局长的人都知道,通常情况下敲门无应,则屋里定有人,来访者须门外站立等候至屋里人出来方可进去。像今天遇上瓮局长一个人在办公室实属少见,他能朗声应答则更是少见。马家驹脑子转过来了,见义勇为,在瓮局长心里,重要着呢!
瓮局长见马家驹半天不吭气,又笑笑着问了句,怎么不说话?
马家驹说,不知道说什么好。
瓮局长说,这还不简单,一会儿报社电视台的记者来了,问什么你就答什么,实话说了不努人吧。
马家驹想说我拦小偷乃偶然为之是实话成心放小偷是实话如果事先知道失主是麦惠梅打死我也不理睬更是实话你们让说吗?可是知道这场合说这样的话绝无益处,也说不出来,只好一口唾沫咽了下去,小声说,我有不方便。
瓮局长说,这有什么方便不方便的,见义勇为多英雄多光彩,换别人小了能放大,没有能捏造,你实实在在有行动有壮举,媒体上好好宣传一下,还不是鼻涕往嘴里流一样顺啊。
马家驹还是小声说,我不想宣传自己。
瓮局长止住笑正色道,马家驹同志,我可告诉你,这不是宣传你个人,这是宣传咱单位,你个人能够见义勇为,完全有赖于单位领导平时对你的关怀和指导,完全有赖于同志们平时对你的帮助和支持,这说明什么呢?这说明咱们单位平时对同志们的思想教育抓得紧,抓得到位,抓出了成效。
马家驹想起来了,单位大门口立着的监督台上,那张倭瓜头像下面,关于瓮局长分管的工作写有一项:职工思想教育。马家驹突然觉得自己成了一只猴子,脖子上系着一根绳子,绳子攥在瓮局长手里,行至十字路口,一通敲锣,一通吆喝,“有钱的帮个钱场,没钱的帮个人场”,开始表演了。马家驹的脸开始火辣辣了,像针扎了一样的疼,耳朵烧得难受,脖子也肿胀得不行,呼吸一阵比一阵急促。马家驹心想坏了,脸一定红成猴屁股了!感觉屁股底下的沙发里刺出许多钉子来,坐不住了,不走等啥!这时候,手机响了,铃声大而急切。谷有志!马家驹立马泄了气,随手摁了“来电拒绝”,身子重重地往沙发后背上一靠,暗自叹息道,咋就这么倒霉呢!
瓮局长脸上渐渐又浮现出笑容来,略带鼓励说,年青人个性强,思想上有些偏颇是允许的,只要能够转变过来就是好的,做这方面的工作,我有经验,也有耐心。
马家驹心里骂一句有你妈个头,手托了苦腮不知道怎么开口提借钱的事,被他这番说辞又给弄得哭笑不得,正是如坐针毡欲走不得时,手机又响了,这回是一下,短信,谷有志发来的,一看内容,这样写道:一万元学费已有眉目,暂勿牵挂,以后容扰,另中午请你酌酒,席设鸿翔采摘园,敬候屈驾。马家驹连看三遍,确信无误后这才如释重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咕嘟道,好你个狗尾巴,真是狗进了茅厕闻闻嗅嗅(文文秀秀)的,当你是瓮局长啊。
瓮局长没听清马家驹说什么,还以为他终于同意记者采访了,干咳几下说,你回房间准备准备,我这就打电话通知报社电视台的记者过来,新闻讲究时效性的。
马家驹平静许多,笑着说,不用了。说着站起来要走。
瓮局长一惊,怎么了?
马家驹悠悠道,我不想说假话。
瓮局长受不住这句揶揄,脸上蓝一阵白一阵,经验也没了,耐心也没了,歇斯底里吼了一句,马家驹,不接受采访就别想到单位财务上借走一分钱。
马家驹“啊”一声说,这个你也知道了?看瓮局长已经怔在那里,继续悠悠道,不借就不借,犯得着这么大声音吗?别人听见了影响多不好,你消消气好了。
说完甩门而去。
瓮局长瘫在老板椅上站不起来,气急败坏道,妈妈的,不就一棵臭臭的狗尾巴草嘛,装什么大尾巴狼,敢和老子玩哩格愣,我看你娃吃了熊心豹子胆,以后有你娃吃不了兜着走的,骑驴看唱本,咱走着瞧!
九
谷有志没想到麦惠梅会抽烟,而且抽得那么随意平常,像喝水一样,这让谷有志心里着实稀奇了半天。
早饭刚吃过没一会儿,也就八点来钟的样子吧,麦惠梅到旅社看谷有志来了。谷有志当时正靠在床头看电视,心说城里人连电视都好,不但频道多而且个个清晰,大概就是所谓的数字电视吧,又想数字电视也真麻烦,手拿遥控器来回换节目换了半天,就是不知道看哪个好。这时候听见有人敲门,还当是服务员来打扫卫生,随口说,进来吧,衣服穿着呢。还没说完,麦惠梅推门走进来,开玩笑说,衣服什么时候穿上的呢?谷有志见是麦惠梅,连忙站起来,手足无措道,你怎么来了?麦惠梅笑着说,我怎么来了,我看你来了,怎么了,不想让我来。谷有志越发窘态道,不是那意思,我是说你大忙人。麦惠梅哈哈笑一阵子,开心道,再忙也不看谁来了啊。谷有志听出温暖来,立马放松许多,赶紧让坐说,你请坐。
麦惠梅一把扯开遮窗的帘子,又将半扇玻璃推过去,长长地出了口气,方才坐下,缓缓道,屋子里烟味太重了,透透气。谷有志纳闷道,我昨天到现在一根烟没抽啊!麦惠梅暗笑榆木疙瘩就是榆木疙瘩,这话都听不出来,还要认真,自己反倒不好意思起来,胡乱说,屋里潮,晒晒太阳。谷有志说行行行,说完忽然想起应该招呼人家才是,赶紧说,我给你倒杯茶吧。麦惠梅摆摆手说,不用了,刚才来时在家里刚喝过。谷有志说,那我到楼下商店里买点瓜子去。麦惠梅说不用。谷有志说那咱俩干坐啊。麦惠梅从小坤包里取出一盒女士香烟朝谷有志晃了晃,笑着说,有这个。说完用指甲镊出一棵来,左手食指和中指夹了,右手掏出一打火机来,“砰”的一声点着了,深深吸一口,眯了眼睛,仰了脖子面向天花板,鼻孔里徐徐吐出两缕烟气来,受用极了。谷有志一旁看得有些发呆,女人抽烟,他还是头一回遇见,这情形以前只在电影电视里看见过,而且都是些妓女交际花女特务之类的,极尽风骚,现在麦惠梅就坐在他对面,谷有志看得真真切切,那烟杆细长细长的宛如象牙筷子,那手指白白嫩嫩的像小葱一样,那指甲尖尖的,还涂了腥红的油脂,那神情,于这烟雾缭绕当中,仿佛仙女般缥缥缈缈,咫尺之间,和谷有志恍若天地之隔,谷有志想,麦惠梅就是麦惠梅,这阵势,太派了!
麦惠梅说,狗尾巴你也坐啊。
谷有志说好好好,身子却往后退去,退到墙角退不后去,便靠了床沿坐下来,离麦惠梅有点远,一丝香气反而越发浓郁,香水味!谷有志鼻子嗅了两嗅道,你抽的薄荷烟吧,真香!
麦惠梅说,没事抽着玩,你也来一棵?
谷有志慌忙摆手道,这么精致,我抽可不是糟蹋了。
麦惠梅没再客套,又是美美吸一口,努起嘴朝上吐出几个烟圈来,看谷有志惊讶得下巴挂在那儿,多少有些得意浮现出来,款款道,这旅社条件差,你昨晚没歇好吧。
谷有志毕竟知趣,听这话脸都急红了,赶紧站起来说,挺好的挺好的。其实这话谷有志昨晚就说过了,不过那阵子是给老婆说的。麦惠梅店里的领班安顿他住下,领他吃了晚饭后就走了。谷有志虽然没等来麦惠梅的电话,但是已经看到了希望,自然情绪很高,马上给老婆打电话说今晚不回来了在城里住下了。老婆问,住马家驹家?谷有志说不是。老婆问那住哪里?谷有志说宾馆。老婆说又让人家破费。谷有志说不是马家驹。老婆问那是谁?谷有志说你猜。老婆说我猜不着你赶紧说。谷有志说,麦——惠——梅,想不到吧?语气便有了自豪。老婆只听谷有志讲过麦惠梅和马家驹的故事,没听他讲过自己暗恋人家的那档子,所以并没听出他的自豪来,所以又问,住得好不?谷有志说挺好的挺好的。老婆说要是觉得好你就别回来了。谷有志听出酸味来,赶紧说金窝银窝哪如咱的狗窝,我明天拿上钱了马上就回家,我一离家就想你,恨不得现在就飞到你身边去。老婆说一边去。谷有志说真的不骗你。老婆说借钱的事妥了?谷有志说妥了,马家驹和麦惠梅一人一半,妥了……
麦惠梅说狗尾巴你还是坐下吧,你站着我多别扭。看谷有志坐下来,又问道,早饭吃了吧?
谷有志说,吃了,和你店里的领班一起吃的,那女孩真好,对我太热情。
麦惠梅说,领班带你吃的什么呀?可吃好了?
谷有志连说吃好了吃好了,旅社有自助餐,管饱了吃。
麦惠梅“嘁”一声说,自助餐有什么好吃,今天中午带你尝个新鲜去。
谷有志说,我这次进城来找你有事,事办完还要赶回村,吃饭放以后好不。这时候,谷有志想起昨晚上跟老婆说过借钱的事妥了,马家驹和麦惠梅一人一半,可现在前一个还没拿到手,后一个尚未开出口,到底啥结果,自己心里没把握,不由不急,所以七上八下难受开了。
麦惠梅说,什么事呀这么急讲出来我听。
谷有志说,找你借钱。
麦惠梅说,行啊,你要多少?
谷有志说,五千。
麦惠梅刚要说没问题,脑子转了一下,先问道,没找马家驹?你俩关系那么好。
谷有志说找了,他五千你五千,总共得一万。
麦惠梅说这样啊让我想想。麦惠梅这是在卖关子,她其实昨天下午一见谷有志就想到他是借钱来了。你想啊,一个男生一个女生,平时也总不联系,现在突然找上门来,除了借钱又会是什么。本来有钱人最烦别人向自己借钱,麦惠梅自然也不例外,加上谷有志一副落魄冒失像,早就令她鼻孔喝醋呛得不行,这一想是借钱来了,别提要多烦有多烦了,恰好那会儿陪着富婆们玩得正尽兴,一心就只想把这狗尾巴打发得越远越好,可是转念想起马家驹来,想起这小子两天来让自己纠结得欲罢不能又无计可施,几乎恨不得生啖其肉时,谷有志出现了,出现得真好真及时!真是“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麦惠梅立时脑子里有了轮廓,好比钓鱼的人把扎了饵的鱼杆甩出去就等着鱼儿上钩一样,麦惠梅咬了牙恨恨道,马家驹,你个一根筋二球货,这下看老娘怎么收拾你!
谷有志见麦惠梅半天不说话,只道她作难,就急了,一急话就不太好听,莽里莽撞道,愿意借就借,不愿借就算了,你这么有钱,五千一万的还想什么想啊!
麦惠梅并不生气,只是微微笑了一下,心说狗尾巴火气什么时候这么大了,一定有着急用钱的事,着急了好,等着你着急呢,你越急我偏慢,反正钱在我兜里,不情愿借它还长腿走了不成。想到这里,麦惠梅悠悠道,你急什么呀,再急也得容我问问你借钱做什么用吧?
谷有志没好气道,女儿考上大学了,交学费用!
麦惠梅“啊呀”一声道,那好事啊,你哪一年结的婚,女儿都这么大了?
谷有志一下蔫了,小声说,结婚时老婆带过来的,当时就五六岁了。
麦惠梅“哦”一声说,是这样啊,狗尾巴你真是不易,心地也真好,这情况我肯定不能袖手旁观,只是还有一点不明白。
谷有志说,什么事?
麦惠梅说,马家驹连一万块都拿不出来吗?你俩关系那么好,他好意思只借你五千块啊。
谷有志嘟囔道,你当人都像你一样有钱啊。
麦惠梅说,怎么了?
谷有志说,他和他老婆都挣的死工资,一个月赶不上一个月花,借我五千已经吃力了。
麦惠梅说,原来这样啊,他马家驹不是挺能的嘛。
谷有志说,就他那脾气,到哪里能吃得开。
麦惠梅点点头说,倒也是,那他老婆呢,做什么工作?
谷有志说,小学老师,一个月工资还不到两千块。
麦惠梅说,这日子过得是够紧巴了,这样吧,反正总是借,一万元你就从我这儿全拿上吧,省得马家驹到处凑钱去,你也省事。
谷有志喜出望外,连忙说,这样当然最好不过。
麦惠梅说,那你先给我办个事。
谷有志说,行啊!你尽管说。
麦惠梅说,你把马家驹约出来咱仨中午吃顿饭,我请客。
谷有志一听就怔在那里,半天讷讷道,不妥吧?
轮到麦惠梅不高兴了。麦惠梅提高声音一字一顿道,有什么不妥?
谷有志满脸惶恐道,我倒是乐意约他,就怕他听说和你一起吃饭不会来,你不知道,他这些年,一直记恨你着呢。
麦惠梅恼火道,管他记恨不记恨,反正我要见他,你可是猪脑子啊,你不提我名字不行啊。
谷有志说,这个我自然会,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非要请他吃饭。
麦惠梅说,你这个人真是婆婆妈妈,前天中午,小偷偷走了我的摩托车,多亏马家驹撞见,给拦住了,这事他没告诉你?
谷有志点点头说告诉了。
麦惠梅生气道,告诉了还问?
谷有志支吾说,我有一事不明白。
麦惠梅说,什么事?
谷有志说,你那么有钱,怎不买辆车开开,骑摩托车多掉价,还危险。
麦惠梅说,你知道什么,我老公开的公家车,所有的费用都是公家负担,和私家车一样方便,哪里还用得着自己再买,只是最近公车突然管得严了,这才临时骑一阵子摩托车。
谷有志说,那现在买一辆啊。
麦惠梅说,买什么买,这也是一阵子的事,风头一过,公车照样开。
谷有志说,原来这样啊,我算明白了你们公家人什么都好。
麦惠梅见他王顾左右而言他,生气道,别费话了,赶紧给马家驹打电话,就说你请他吃饭。
谷有志说,我请他吃哪门子饭嘛。
麦惠梅说,气死我了,你女儿考上大学了不能请他吃饭啊。
谷有志情知躲不过,只好一拍脑门说,是啊,我怎么把这个给忘了。
麦惠梅说,你马上给姓马的打电话,就说中午请他去鸿翔采摘园喝酒,鸿是鸿雁传书的鸿,翔是展翅飞翔的翔,孩子考上大学,正是鸿雁展翅飞翔,多好。
谷有志说好,马上给马家驹拨了过去,通了,响了两下却被拒绝了,一个女的在电话里说,“对方正在通话,请稍候再拨。”谷有志一脸无辜说,人家挂了。
麦惠梅说,发短信。
谷有志说,怎么写?
麦惠梅骂一句笨死了,命令道,就写“一万元学费已有眉目,暂勿牵挂,以后容扰,另中午请你酌酒,席设鸿翔采摘园,敬候屈驾。”
十
马家驹见到麦惠梅和谷有志在一起时就什么都明白了。
其实临来前马家驹就嘀咕,这狗尾巴才回村半天的工夫,怎么一下子就弄到钱了,跟谁借的,一万块可不是小数目。另外他还要在采摘园请自己喝酒,这地方离城那么远,他哪里摸得着,一定还有别人,是谁呢?打电话问谷有志,谷有志说没别人就是他。马家驹说,那为啥大老远跑鸿翔采摘园了。谷有志学麦惠梅的话说,请你尝个新鲜。马家驹说,新鲜什么呀,全都老馍老饭的,小时候早吃伤了。谷有志说,叫你来你就来,跟我还挑剔。马家驹笑笑说那好吧。
现在马家驹见谷有志果然不是一个人,再一看麦惠梅竟然坐在里面,转了身就要往外走。只听麦惠梅恨恨道,马家驹你要是个男人你就别走。马家驹当然是男人,所以不能走,但只是站着,背对着麦惠梅说,想说啥你讲。麦惠梅说是我让狗尾巴叫你的。马家驹说我想也是。麦惠梅说叫你没别的意思就是好长时间不见面老同学聚聚。马家驹说十多年了是不短。麦惠梅说都知道不短了还不坐下来好好说话。马家驹说我胆小怕椅子上有钉子把我尻子扎了。麦惠梅说马家驹你成心气我。马家驹说不敢啊气谁哪敢气局长家儿媳。麦惠梅气得说了几个你你你说不下去了。
谷有志站起来说,马家驹,你这样就不够意思了。
马家驹说我怎么不够意思了。说着转过身来指着麦惠梅说,她够意思?她够意思当年说劈腿就劈腿,我拽她拖她了吗?谷有志说当年不都年轻嘛。马家驹说年轻怎么了?年轻就兴作践人吗!谷有志一下子接不上话,张了嘴不知道如何是好。
麦惠梅接过马家驹的话说,那时候学校刚毕业都忙着找工作,哪里顾得上作践人,你这话说得也太伤人了吧。
马家驹冷笑道,我伤人?你伤人的时候你忘了!麦惠梅叹口气道,不过是想进城工作,哪里要去伤你,但最后还是把你伤了,都是我不好。马家驹听这话脸色舒缓许多,但说话一时还转不过弯,依旧忿忿道,就那么想进城!
麦惠梅一听就急了,带着哭腔说,我是想进城,可谁又不想进城,你不想还是他不想?说着指了一下谷有志。谷有志说关我什么事。麦惠梅接着说,人家当时能帮我在城里找到工作,你行吗?人家有房有车,你有吗?马家驹无语,拉把椅子坐下来,麦惠梅说的都是实情,自己再争执就小器了。
谷有志赶紧也坐了下来,笑着打圆场道,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这二人却都不说话了,一个低了头摩挲指甲,一个扭了头看窗外的风景。这时候,服务生进来问,人到齐了吧?谷有志说齐了。服务生说,可以点菜了吧。谷有志说可以了。服务生说来点什么菜?谷有志说,就你园里的时令果蔬,随便来几个。服务生说,好的,酒水要点啥?谷有志说,白的红的啤的都要。服务生说,好,马上上。
谷有志有意成全马家驹和麦惠梅和解,所以点了许多酒,想着喝多了会把心里的怨气都吐出来,吐个一干二净,以前的事过去了,疙瘩也就解开了。所谓的疙瘩,谷有志以前听别人议论过,那一年马家驹放弃省城的工作跑回小县城,就为了能和麦惠梅结婚。可谁知麦惠梅上的师范院校,按规定只能分配到乡村中学去教书,她一心只想进城工作,马家驹又爱莫能助,怎么办?问题这时候就出来了。一个局长夫人托人来找麦惠梅说,局长一家相中了你,想让你给他们家做儿媳妇,同意的话就把你安在城里工作,还不当老师,怎么样?麦惠梅没想到好事突然就来了,随口问,他儿子做什么?受托人说,给领导开小车,差使好,又风光又来钱快。麦惠梅点点头就同意了。本来一开始还担心马家驹被她蹬了心里难受,自己又背个女陈世美的名声人前抬不起头,到后来有车有房衣食无忧,又渐渐知道公公婆婆早在半年前就通过关系到教育局查遍当年毕业生的档案,在好多女大学生里面最终挑选了自己,麦惠梅的虚荣心便满荡荡的,一个劲宽慰自己说,这就是命,别想那么多了。
酒菜很快上齐。谷有志不看则已,一看就叫声我的娘说,全是些玉米糁、苦苣、甜苣,村里人早已经吃得反胃,还尝什么新鲜啊!马家驹说,这是城里人开的饭店,做法一定和村里人不同,味道也就不一样,你尝尝看。麦惠梅听他话里有话,却没了力气和他论高低,只是淡淡说,这家采摘园老板的老婆,常在我店里做美容,今天受点委屈,权当是回报,吃完饭咱们去采摘,有新鲜的草莓,回家给孩子们多带些。说完给谷有志倒了杯啤酒,给马家驹倒了杯白酒,然后给自己倒了点红酒,浅浅的只遮住了杯子底,手端了轻轻地摇。
谷有志呷口酒说,有烟吗?抽一根。马家驹从包里掏出一盒扔了过来。谷有志掏出一根朝麦惠梅晃晃说,来一根。麦惠梅微微一笑说,你抽吧,我不会。谷有志不吭气,点了烟美美吸一口,然后慢慢吐出一串烟圈来,心里想,这女子见了马家驹就收敛了,看来心里还是有人家。
谷有志想对了,麦惠梅这多年就一直没忘记过马家驹。局长家是有房有车衣食无忧,可局长儿子除了开车别无他长,平时闲了就知道甩个扑克斗个地主,和麦惠梅在一起也无多少话可说,说什么呢?文学还是哲学?快别难为人家了吧。一来二去麦惠梅就又想起马家驹的好来,健谈,健壮,还写得一手好字。特别是那一年,上高三吧,麦惠梅过生日时收到了许多男生送来的漂亮鲜花,唯独马家驹送来一束狗尾巴草,扎得整整齐齐,绿绿的亮亮的透着一股精神。麦惠梅抽出三支狗尾巴草编成麻花辫状,然后缠到手指上,抿了嘴朝马家驹只是笑。马家驹问,什么意思?麦惠梅说,我心里只有你。说完就跑了。
谷有志觉得麦惠梅有些发呆,问她道,想什么呀?麦惠梅说,狗尾巴。谷有志嘿嘿一笑说,骗谁呀,我这不坐你身边嘛。麦惠梅说,不是你,是狗尾巴草。说完朝马家驹晃一下酒杯说,来,干一个。马家驹一仰脖子喉咙“咕”一声一杯白酒下肚了,倒举了杯子,半天未有滴酒下来,气定神闲道,记者是你叫来的吧?麦惠梅说是怎么了?马家驹说我不待见。麦惠梅说报道一下没什么不对吧。马家驹说没混出个人模狗样羞于人知晓。麦惠梅听他话里满是刺便没有言语。谷有志插话说,马家驹啊,我就弄不明白,你一个大学生,十多年了还没混出个人模狗样啊。
马家驹说,你喝多了。
麦惠梅说,狗尾巴哪里晓得机关里的这些微妙。谷有志来了兴趣,说,都有哪些微妙,讲讲听。麦惠梅说,机关里上班,人人都想上位,可是除了要有关系,男人还得有金钱女人还得贡献身体。谷有志说那你是怎么个情况?
麦惠梅说,你真喝多了。
马家驹觉得麦惠梅说到他的痛处了,脖子一仰又一杯白酒下肚了。不知怎么想起单位财务上的出纳员小吕,人都说那女孩就是向专做职工思想教育工作的瓮局长贡献了身体后才干上出纳的,唉!天上不会掉馅饼了。
麦惠梅说你喝慢点这样伤身子。马家驹一脸豪气说,我又不图上位我怕什么。麦惠梅说你怎么成这样了。马家驹说你想让我怎么样。麦惠梅说原来多好的一个人现在怎么变得这般不可理喻。马家驹说社会把人扭曲了没办法。麦惠梅说这还教人说话不。马家驹说随你便。
谷有志心里想着一万元,怕俩人这么老吵下去耽搁了他的要紧事,赶紧制止说,喝酒吧,完了我得拿上钱回村去,她娘俩可在家候着呢。
马家驹这下明白是麦惠梅借一万元给谷有志了,举了酒杯说,麦老板,我敬你。麦惠梅说你敬我什么呀。马家驹说感谢你借钱给狗尾巴用。麦惠梅说,从小一起长大的,又是同学,帮这点忙还用感谢啊。
马家驹一脸严肃道,非得感谢!
麦惠梅说,真要感谢?
马家驹说,必须的!
麦惠梅说那好,后天不七月七了吗,你采一把狗尾巴草扎好了送我。
马家驹半天说不出话来,端了酒杯僵在那里,似乎又听见麦惠梅说,这采摘园里狗尾巴草就多着呢。
昨天晚上,安小菊对他说,现在流行过情人节,马上到七月七了,你打算送我点什么。马家驹说,金项链。安小菊摇头说不要。马家驹说,玉镯子。安小菊还是摇头说不要。马家驹说那你要什么。安小菊说,你采一把狗尾巴草扎好了送我。马家驹说,要那玩意儿干什么。安小菊嗔怪说,你还文人呢,连这都不知道,狗尾巴草代表着默默的爱,坚忍不屈,风雨无阻。
睡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