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可以这样爱
2014-11-14◆昆金
◆ 昆 金
如果可以这样爱
◆ 昆 金
(一)
这次的命案,缘于一次蹊跷的煤气中毒。死者是一位在女儿家小住几天的老太太。
发现尸体的是死者女婿吴刚。他早上出门不久,就想起忘带了一样东西。回家一进门就看到丈母娘倒在客厅里。而这个时候,在家静养的妻子小娟正在外面散步。每天早餐后外出散步,这已经是小娟的习惯。今天一直到周凤岐赶到,小娟还没有回家,更无从知道疼她牵挂她的娘亲已经永远离开了她。
周凤岐走进厨房,注视着那个肇事的煤气灶。
煤气灶上放着一个大水壶。摸一摸还有些烫手。灶具下面的台面上,以及地上流淌了很多水迹,估计便是从水壶里溢出来的。
“你进门时,是个什么情况?”周凤岐问。
吴刚想了想:“我先是闻到一股煤气味。随后便看到倒在地上的丈母娘。我知大事不好,赶紧进厨房看。当时煤气灶开关开着,壶底却没有火焰。桌上地上很多的水迹。我马上关了灶头开关,以及煤气阀。顺手推开厨房窗户后就去救人。”
周凤岐认真听着:“后来呢?”
“后来我试着给妈妈急救。我以前学过医,知道一些急救手法。但最后没有丝毫效果。于是我便开车把妈妈送到医院。医生一检查就说已经没救……然而我又担心散步外出的小娟,就又急着赶回家来了。”
“你担心小娟什么?”周凤岐想了想,问。
“小娟的精神有些异常。我怕她回家后承受不住打击,会做出些极端事情来。”吴刚为难地说。
“你太太的精神怎么啦?”
“一年半前,我两岁的儿子溺水离开了我们。她悲伤过度,精神上出了点问题,整天恍恍惚惚。医生说需要长期静养。”吴刚说到这里,黯然叹息。
周凤岐哦了一声,随后又问:“那么是谁给巡捕房打的报警电话?”
“是我。”他们的身后,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两人回头,见到一个姑娘神情凌厉,愤然站在厨房门口。
“这位是……”周凤岐追问。
“这是小雅,小娟的妹妹。我送妈妈到医院后,打电话通知了她。”吴刚介绍。
周凤岐打量着小雅。对面的小雅面露敌意,盯着吴刚。吴刚目光流转,迅速躲避着小雅的逼视。而这一切都被周凤岐看在眼里,心里不免暗暗惊异。
“小雅,你妈妈煤气中毒,你怎么会想到要打报警电话?”周凤岐开始发问。
小雅继续注视着吴刚:“我妈妈好好的,怎么可能突然煤气中毒?”
“这次纯属意外。一定是因为水壶里的开水溢出,浇灭了火焰,然后导致煤气泄漏,伤了妈妈……”吴刚接口说。
“我不信。”小雅白了吴刚一眼,大声喝道。
吴刚指了指地面:“小雅,这恐怕就是事实了。”
“你少蒙我。”小雅对吴刚毫不客气。
“小雅,你有什么不信呢?”周凤岐追问。
小雅不说话,只是流泪:“妈妈……妈妈……你死得好苦。”
正在说话时,房门打开,小娟急匆匆踏进:“小妹,外面邻居们都在议论,妈妈怎么啦?”
小雅看见姐姐,哇的一声,抱着小娟就大哭起来:“姐姐,妈妈没有了。是煤气中毒。”
小娟一时间愣在那里:“小雅,不许胡说,我出门时妈妈还好好的。你别胡说……”
“姐姐,妈妈真的没了……”小雅大哭。
小娟的两腿一下子有些瘫软:“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吴刚一胳膊抱住她:“小娟,小娟,妈妈真的走了。你要坚强些。”
小娟又愣了一会,这才浑身瘫软,号啕大哭起来。
小雅一把推开姐夫,搂着姐姐进房间。吴刚想跟进去,小雅用力把房门拍上,不让吴刚进来。
吴刚站在门口发愣。
周凤岐安静地观察着一切。
(二)
周凤岐和吴刚再次回到厨房。
周凤岐:“吴先生,你说你曾经替丈母娘做过抢救,是吧?那么从发现尸体,到送医院,其间耽搁了多少时间?”
吴刚想了想:“我进门后关了煤气,开窗通风,然后就给妈妈做心肺复苏。最后又给小雅打了个电话。总共加起来或许有半个小时吧。”
“你觉得是个意外?”周凤岐打量着他,追问一句。
吴刚点点头:“今天早上我出门时,小娟还没有下楼,正在煤气灶上烧水。然后我就先下楼了,公司时才发现忘带了一样东西。开车赶回来后,就看到了这副惨状。”吴刚悲伤地说道。
周凤岐:“你的意思是说,你太太下楼散步时,很可能忘记了关火,煤气灶上一直在烧水,水开后溢出,浇灭火苗,最后酿成这个悲剧?”
吴刚点点头:“是的。小娟有时候思维正常,但时常会有些恍恍惚惚,丢三落四的事也常发生。”
“既然她这副样子,你们为什么还让她开火烧水?这多危险。”
“家里的佣人请了假,所以有些事我们必须自己做。也正因为如此,我丈母娘才会过来照顾小娟。平时我们也很少让她动火。有时候她觉得闷了,就会去帮着妈妈做些事,哎。”
“小娟烧水时,妈妈在什么地方?”周凤岐继续问。
“她在阳台晾衣服。我当时要是提醒一声妈妈,结局或许就不会这样了。”吴刚深深懊恼,“但我要是这样做了,小娟又一定会不高兴。她会觉得她是个废人,连烧壶水别人都不放心。这样她就会有挫败感,对她的治疗会有不利……医生交代过,平时要尽量避免这种情况发生。”
两人又聊了会,周凤岐提出想跟小娟聊聊。吴刚敲开门,把两姐妹喊出房间。
“小娟,你今天出门时忘了关火。”还没等周凤岐开口,吴刚首先说话,且单刀直入。
小娟大哭了一阵,刚刚平息。听罢丈夫的话,猛然一凛:“啊……”
“你还记得吗,早上你烧过一壶水。我出门时那壶水还没有烧开。但后来你出门散步时,一定忘记关火。这样开水溢出,浇灭火焰,直接导致了煤气外泄。”吴刚紧接着说,“小娟,你太大意了。你害死了妈妈。”
小娟惊恐地睁大眼睛:“是我害死了妈妈吗?是真的吗?”
“姐姐,你早上有没有烧过水?”小雅抢着追问。
小娟点点头:“我确实烧过一壶水……我后来也确实出门散步去了……”小娟努力回忆,有些茫然。
“那你出门时到底有没有关火啊?”小雅急着追问。
“我不记得了……好像没关……好像关了……”小娟脸色惨白,喃喃自语。吴刚一把搂住她:“小娟,别急,你记忆不好,慢慢想。”
“天哪,我这脑子,什么都记不住。什么事都干不了。我……我真的把妈妈害死了吗?”小娟有些支撑不住。
吴刚抱紧她:“小娟,你别这么想。你有病,记性差是常有的事。妈妈不会怪你的,啊。”说着吴刚轻轻吻了她一口。小娟浑身开始发抖:“是我没关火。真的是我害死了妈妈……妈妈……”
吴刚把她搂得更紧,安慰她。
周凤岐看在眼里,若有所思:“吴先生,你们家平时什么时候烧水?”
“平时一般也在早上。每天烧一壶水,差不多灌满两个热水瓶,就够一天食用的了。”吴刚脱口而出。
“小娟你好好想想,你出门时到底有没有关火?”周凤岐慎重地追问了一句。
小娟泪流满面:“我记不得了。”
“你是说,并不记得自己当时关过火,是吧?”吴刚附和了一句。
小娟想了想,茫然点头:“我确实记不起来了。天哪,我确实忘记关火了。妈妈,我对不起你……”
一时间小娟大哭。大家在一旁束手无策。小雅好不容易把姐姐安顿好,带回房间。
吴刚黯然,忍不住也有些落泪。周凤岐看着他,拍拍他肩膀:“吴先生,节哀。”
“谢谢周探长。我想问问,我太太这样不小心导致的命案,是不是需要承担法律责任?”
周凤岐想了想:“如果这真是一场意外,那就不要再雪上加霜了。毕竟你太太也是无意的,何况她本身就有病。只要你们家属不上诉,我们巡捕房也不会追究。”
“谢谢周探长理解。”
“这本来就是一场悲剧。”周凤岐说着,忍不住再次扭过头去,看着厨房里的景致。
助手过来请示:“周探长,现场还需要做些什么?”
周凤岐依然看着厨房,对着助手耳语了几句。吴刚看着两人窃窃私语,神色有些忐忑。
助手离开。周凤岐又转身朝着吴刚:“吴先生,我们需要对现场做个勘察,这也是例行程序。”
“当然。周探长费心了。”
“你太太情绪很不好。要不你先去安慰一下。我就在这里随便看看。”周凤岐盯着吴刚说。
吴刚应允,刚想推门进房间,小娟突然从里面冲出来,披头散发,目光呆滞,嘴巴里自言自语:“是我害死了妈妈,是我害死了妈妈。我是凶手。妈妈,妈妈……”
吴刚一把抱住她,心疼:“小娟,别胡说,你也不是故意的。听话,进去躺一会。”
但小娟根本不听劝,一个劲地大喊大叫。吴刚看着有些异常,就抱着妻子,回头对周凤岐说道:“探长,她可能有些不对劲。我要送她去医院。”
周凤岐点头:“也好,你就去吧。我们还要待会。”
小雅要随行。吴刚制止:“小雅,你陪着周探长在家里。我一个人就可以。”
“那我送姐姐上车。”小雅说着,急匆匆拿了一些东西,便跟吴刚出了门。
周凤岐看着几个人慌乱的样子,点了支烟,环视,深思。
不久小雅重新回来,面色愤然,关房门时,弄出很大声响。看到周凤岐,欲言又止。
周凤岐注意到了小雅的神态:“小雅,是你给巡捕房打的电话对吗?”
“对。 听姐夫一说这事,我第一个念头就是向巡捕房报警。”
“但这只是一次意外,一般人根本想不到要报警。你怎么……”周凤岐试探。
小雅咬咬嘴唇,最后鼓足勇气:“周探长,我总觉得我妈妈死得蹊跷。”
“哦。为什么要这样说?你不认为这是个意外吗?”周凤岐好奇。
“这肯定不是意外。妈妈很可能是被人害死的。”小雅狠狠地说。
“你觉得是被谁害死的?”
“姐夫。”小雅顿了一顿,咬牙说。
(三)
“周探长,我们从什么地方开始?”按照周凤岐的要求,助手小赵拿着一个大箱子,走进吴刚家的厨房。周凤岐跟进来以后,随手把厨房门关了起来。
“你觉得呢?”周凤岐反问。
小赵想了想:“肇事者是这个煤气灶,理应从煤气灶开始查起。”
“你准备如何入手?”
“这个……“小赵踌躇。
“你怎么看这起中毒案?”
小赵想了想:“既然小娟承认忘记关火,那纯属意外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
周凤岐想了想:“也是。但小娟的记忆不太好。她交代的话,我们需要核实。”
“正因为记忆不太好,所以她忘记关火的可能性才更大。”助手反驳。
“或许吧。”周凤岐沉吟片刻,“可有人怀疑这件事并非那么简单。这样,你先把水壶里残存的水量测一下。”
助手照做,打开箱子,拿出一些器皿开始操作,片刻汇报:“探长,水壶里残存水量为750毫升。”
周凤岐皱了皱眉。低头闻了闻量杯里的水,吩咐:“把水壶加满,放在煤气灶上加热。”
“好嘞。”小赵添水开火。
周凤岐回头望着桌上两个热水瓶,伸手拿起来,掂了掂,突然眉头微皱。他想了想:“测一下热水瓶里的水温。”
小赵测了一下:“水温都是九十八度,探长。这一定是刚刚灌进去的开水。”
周凤岐点点头:“待会你把量杯里的水带回去,再取一些热水瓶里的开水,回去做个检测对比。重点检测菌落数量,矿物质析出指标。”
小赵答应着,开始收集水样。
没过多久,水壶里的水开始沸腾。但周凤岐站在灶边,无动于衷。
小赵想关火,周凤岐摆摆手:“不,让它沸腾。”
“开水会溢出的。”小赵不解。
“尽管让它溢出。”周凤岐胸有成竹。
不久水壶里的开水开始溢出,流到桌面,地面上。小赵看着有些奇怪,但又不敢多问。最后火焰被沸水浇灭,熄火。周凤岐迅速关火。随后拎起水壶,拿在手里掂了掂,交给小赵:“测一下,水壶里面还剩下多少水量。”
小赵接过水壶,把开水倒进量杯:“探长,水量一共为3900毫升。”
周凤岐拿起水壶,看了看上面的商标。商标显示,这水壶的容量是5000毫升。
吴刚家的热水瓶,单个容量也就在2500毫升左右。一壶水烧开以后,差不多可以灌满两个热水瓶。而刚才这壶水烧开后,溢出大概1100毫升时就把火焰给浇灭了。
周凤岐吩咐:“把水壶加满水,继续烧。重复刚才的实验,多做几次。”
小赵:“探长,你这么做有什么用意呢?”
周凤岐:“你照做便是。”说着拉开厨房门,走了出去。
小雅坐在客厅里,正在冥想。看到周凤岐出来,有些不安。周凤岐在她对面坐下。
“小雅,你为什么觉得姐夫是凶手?这个问题,你现在可以跟我说了吗?”
“因为姐夫恨妈妈。”小雅脱口而出。
周凤岐惊异:“姐夫怎么会恨妈妈的?”
“前一阵姐姐查出怀孕。后来被妈妈硬作主张,去做了人流。对此姐夫非常痛苦。”
周凤岐哦了一声:“没想到还有这样的事。”
“姐夫和姐姐之前有过一个孩子。但意外溺水死了。姐姐由此落下病根。而姐夫的生意也从那个时候开始走下坡路。几个月前,姐姐查出再次怀孕。这个消息令他们两个都非常高兴。但我妈妈不同意他们把这个孩子生下来……”
“是不是考虑到你姐姐的病情?”周凤岐插言。
“没错。姐姐的精神一直不稳定。偶尔还需要用药物控制。所以妈妈坚决要求姐姐去打胎。姐姐舍不得,姐夫更是说什么也不肯把孩子打掉。最后强硬的妈妈还是瞒着姐夫,偷偷带着姐姐去把孩子打掉了。”
“你妈妈这么做也有点过分了。”周凤岐听着感觉很不舒服。
“是呀。作为姐姐姐夫来讲,生意失败,再加上儿子溺毙,这些打击已经够沉重的了。姐姐的再孕对他们来讲,绝对是个巨大的慰藉。但妈妈始终担心姐姐不能过分操持辛劳,竟然就这样把他们俩的希望给扼杀掉了。妈妈一向非常强势霸道。她想做什么,我们没人可以反驳得了。”小雅说到这里,也有些感叹。
“所以你觉得这是姐夫的报复,对吗?”
“没错。按照你们的话说,姐夫有这种杀人动机。不是吗?当时姐夫听说孩子又没了,差点就疯掉。他和妈妈有过好几次面对面的争执怒斥。他还诅咒妈妈不得好死。当然你可以说这些都是气话,但谁知道他没有把这话当真呢?每次姐夫和妈妈吵架时,姐姐就跪在两人中间,哭给他们看。姐夫不忍心,就首先停止争吵,抱起她两人一起痛哭。姐夫生性内向,一般有事也大多埋在心里。要逼到他跟人当面脸红脖子粗,并出口伤人,足以见他已经憋到极限。”
“但是你姐姐已经承认是她没有关火,这才导致了这场悲剧。”
“姐姐的精神一向很脆弱。在这么严重的后果面前,她早就吓迷糊了。我估计她已经不能独立思考。她所说的话,你们也不能当真。”
“你妈妈真是太强硬了。”
“是呀。但她再怎么强硬不讲理,你也不能对她下毒手呀。对吧周探长?”小雅话锋一转。
“既然大家关系不太好,你妈妈又怎么会肯住到姐姐家来呢?”
“你没听姐夫说佣人请假了吗?再说我姐姐刚刚打胎不久,需要人照顾。我妈妈虽说强硬,但也非常心疼女儿,所以才肯拉下脸来姐姐家帮着照顾。”
周凤岐听到这里,有些感慨。不少做父母的就是这样,他们用一些过分的、甚至是粗暴强硬的言行举止来干涉子女,往往也只是出于对孩子们的爱。只不过采取的方式各有不同。而所有这些,并非全都会得到孩子们的理解。两代人的隔膜由此产生。
“你姐姐每天早上都会去散步吗?”周凤岐提问。
“对。不过与其说是散步,不如说是去散心……”小雅说到这里,有些迟疑。
“这又怎么讲?”
小雅迟疑了片刻:“算了,这种事跟案情无关。”
就在这时,小赵推开厨房门:“探长。”
周凤岐进厨房:“怎么样了?”
“我烧开了三壶水。每次开水溢出浇灭火焰后,水壶里剩余的水量依次是3950毫升、3880毫升、4010毫升。”小赵汇报。
周凤岐想了想:“很好。你现在回去检测一下水质。有消息尽快通知我。”
(四)
周凤岐离开吴刚家后,回了一趟巡捕房,随后又去医院看望小娟。那时吴刚也在医院。周凤岐跟小娟单独聊了一会,不久带着吴刚离开医院。
“周探长,这件事给你们添麻烦了。其实这就是一个意外么。”半路上吴刚说。
“是呀。小娟已经承认是自己疏忽忘记关火。”周凤岐笑笑。
“小雅也不懂事。这件事完全没必要惊动你们巡捕房的。”
“听小雅说,小娟每天早上出门散步,实际上是去散心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周凤岐话锋一转,提问。
听到这里,吴刚突然有些发愣。片刻他才回答:“小雅说得没错。这是小娟的心病。”
“我没听明白。”周凤岐纳闷。
“这样吧,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吴刚似乎是做出了一个很大的决定。
于是在吴刚的指引下,周凤岐开车来到了一个地方,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他们来到的是一个儿童乐园,很多孩子在里面游玩嬉戏。
“这就是小娟每天散步的地方。她最喜欢呆在这里。”吴刚指着前方,语气低沉。
周凤岐惊讶地望着来回奔跑的孩子,似乎感觉到了一些什么。
“两年里我们接连失去了两个孩子。小娟整天闷闷不乐,我怎么劝都没用。但每天到了这里,看到那么多孩子后,她就会变得非常开心,阴郁消沉的情绪也会一扫而空。那个时候,她的笑容是灿烂的,发自肺腑的。她冲着孩子们的叫喊声也显得那么的清亮而慈祥。每次来这里她都会给孩子们带来礼物。这里的小孩全都认识她,全都会亲切地喊她礼物妈妈。而一听到孩子们叫她妈妈,小娟的眼睛里就满是泪花……”吴刚说到这里,也开始动容。
“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不放心小娟单独外出,所以会时常偷偷跟踪她到这里。”
周凤岐听罢,暗叹一声:“小娟也是个可怜的女人。两个孩子的失去,对你们夫妇的打击都太大了。”
“是的。”吴刚轻声说。
周凤岐冷静下来,想了想:“你丈母娘硬作主张,让小娟去打胎,对此你们俩一定会恨她对吗?”
“我不否认我非常恨她。小娟也对妈妈有怨言。但毕竟是她亲生母亲,而且人家这么做也是出于对女儿的爱护,所以小娟还是能够释怀,也完全谅解了妈妈。”
“对此你释怀了没有?你说过你也非常恨她。”周凤岐追问。
吴刚沉默了片刻:“事已至此,谈不上什么释怀不释怀。”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周凤岐紧咬不舍。
吴刚看了他一眼,扭头望向不远处嬉闹的孩子们,目光悠远,不再说话。
“你们还年轻,以后还可以要孩子的。”周凤岐不知道是在劝慰还是提醒。
吴刚摇摇头:“不可能了。这次打胎后,医生明确告诉我们,由于小娟的先天不足以及打胎过程中的意外,小娟以后都不会再怀孕了。我们终将老无所依。”吴刚说到最后 ,有些愤慨起来。但很快就被他掩饰住了:“为了不让妈妈自责伤心,小娟还要我把这件事瞒着妈妈。她说事情已经发生,就别再让老人家承担不必要的心理负担了……”
周凤岐惊疑,细细思考。吴刚站在一边,长长叹息。
“你们夫妇,还有你丈母娘,三个都是可怜之人。”周凤岐不由得感叹。
吴刚扭过头去,望着周凤岐:“算是吧。”
“而可怜之人,往往也必定有可恨之处。可恨之人必有可悲之苦。”周凤岐喃喃自语。
吴刚有所察觉:“周探长这话何意?”
“吴先生,你就别再掩饰了。这件事的真相我已经掌握。”周凤岐开始发难。
“什么真相?”吴刚有些慌张。
“真相就是小娟根本没有忘记关火。”
“不可能吧?小娟自己也承认了。”吴刚辩解。
“没错。小娟的精神有些问题,记忆力差,情绪容易波动,这是事实。但她之所以承认忘了关火,是因为你的误导。”
“我有误导她了吗?”吴刚辩解。
“你当然有。小娟进门时,刚刚获知母亲出事,心神慌乱。而这个时候,你一遍又一遍地强调她出门时忘记了关火。当小娟辩解时你就强调她的记忆力不好,有病,以此摧毁她的神智和定力。当时小娟正处于极度惶恐悲伤之时,而你又深知妻子的软肋,就这样在你强有力的误导、施压和心理暗示之下,小娟的记忆崩溃,在心理上被你彻底俘虏,很快顺应了你的诱导,承认了她没有关火……但事实上她的确烧了一壶水,并且灌满了两个热水瓶。她根本没有忘记关火。”周凤岐一口气说。
“啊?热水瓶里灌满开水了吗?”吴刚惊讶。
“没想到吧。这是你的疏忽。”周凤岐冷冷地道:“另外刚才在医院里时,小娟突然发现自己的左手背上有些水泡。她回忆了一下,终于想起这是早上灌开水时不小心烫坏的。有了这个伤疤的提示,她很快确认早上她确实是等到开水沸腾,然后关火,再把开水灌进热水瓶里。所以当时开水根本没有溢出,也就不存在煤气外泄这种情况。”
“那丈母娘中毒是怎么回事?”吴刚强硬。
周凤岐望着他冷笑。
“那也说明不了什么。或许小娟当时想再烧第二壶开水,然后就忘记关火了呢?”吴刚又发难。
周凤岐笑笑:“你和小娟都承认,你们每天只烧一壶水。”
“凡事都有偶然。恰巧她当时的确烧了第二壶开水也有可能。”吴刚摆摆手。
周凤岐拿出一张纸:“如果小娟的确烧了第二壶开水,并且因忘记关火而导致悲剧发生,那么水壶里剩余的一定是沸腾过的开水。但我们对水壶里的剩水做了检验,发现这些水根本没有烧开。而且残留的剩余水量跟实际情况严重不符。这一点我们也做过实验。可以肯定,当时没有人烧开过第二壶水。这个现场根本就是伪造出来的。”
吴刚想了想,黯然闭上眼睛。
周凤岐:“事到如今,不要再做任何狡辩。说说吧,这么做到底是为什么?”
吴刚迟疑了片刻,终于吐口:“什么都瞒不了你们。好吧,我坦白。丈母娘是我杀害的。因为她太强悍蛮横,令我永远不会有自己的孩子。”
周凤岐长长叹息:“你是怎么做到的?”
“今天我出门忘带了一个文件。回家后就看到丈母娘独自坐在客厅里打盹。那一刹那,长期憋屈在心头的那股愤恨和悲伤情绪一股脑儿涌起,令我失去理智。于是我偷偷关上窗户,打开煤气,自己躲在门外。差不多二十分钟后,我捏着鼻子进入,此时丈母娘早就一命呜呼。接着我往水壶里加了一些水,稍微加热,再把这些温水洒到桌上地上,伪造现场。但我确实忘记检查一下热水瓶里有没有开水。”吴刚说着,继续望向不远处的一群孩子。
周凤岐冷冷注视着他:“你爱小娟吗?”
“当然。这个你不用怀疑。”吴刚说得很坚决。
“屁话。爱她那你还这么栽赃污蔑她。她要是知道了真相,该有多么痛苦。其实出了那么多不幸,你们夫妇本应该同舟共济,相互慰藉取暖,这样才能走出生活的阴影,帮助小娟慢慢消除心病。”周凤岐鄙夷。
吴刚沉默,长长叹息,目光悠远。
(五)
巡捕房拘押室里,吴刚呆呆静坐,水米不进。
小娟和小雅在周凤岐陪同下走进巡捕房接待室。
“按道理,现在这种时候,你们是不可以跟嫌疑人会面的。”周凤岐说。
“我只想看看他现在的模样,再问他几句话。请周探长成全。”小娟含泪说。
“好吧。你们可以见一面。”周凤岐说着,就让人去把吴刚带出来。
拘押室内。吴刚面色安静,目光悠远。突然听说小娟过来看他,有些紧张。
“快点快点,周探长对你们是格外照顾的。一般像你这种嫌疑人根本不可以会见家属。”拘押室巡捕喝道。
吴刚连着后退了几步,缩在角落里,连连摆手:“我不想见任何人。你们赶紧审判我吧,把我枪毙我没有半句怨言。”
“让你出去你就出去。别废话。”巡捕说着就来拉他。吴刚死死扯住桌腿,不肯出去。巡捕喊来帮手,好不容易把人拉出拘押室。在去接待室的路上,吴刚的神态极其复杂。
看到吴刚坐在铁栅栏对面时,小娟情绪失控,热泪盈眶。小雅虎着脸站在一边,死死盯着吴刚。吴刚神态麻木,没有半点反应。
“吴刚,妈妈确实有对不起我们的地方,但你也不能害死他呀。”小娟哭诉。
“她罪有应得。”吴刚突然咬牙,狠狠地说道,“我等待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混账!”小娟拍着桌子,怒斥。
“吴刚,你这样冤枉我陷害我,是不是因为我不能再给你生育?是不是想看到我们母女一起死在你跟前,你才能一解心头之恨?你知道你这么做,我有多么伤心吗?”
吴刚的身体开始颤抖。他扭过头,不去看小娟的模样。
“吴刚,你以前说过无论发生什么事,你会一直呵护着我,心疼着我,会陪我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这些话你都是骗我的,是吗?”小娟哭诉。
吴刚终于抬起头,朝着小娟望去,泪水扑簌:“小娟,我永远都爱着你……”
“你撒谎。”小娟痛苦,“你的报复心太重了。你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善良宽厚的吴刚。你是个杀人恶魔。”
吴刚听着,欲言又止。最后暗叹一声,神态恢复淡然,从此不再说话。
“姐姐,你别跟他啰嗦。他现在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小雅愤然。
小娟望着吴刚,悲痛欲绝。铁栅栏里面的吴刚似乎在强忍着自己的情绪。始终一言不发。
周凤岐站在一边,呆呆望着吴刚。眉头微皱,似乎想到了些什么。
周凤岐之所以破例同意小娟来拘押室看望吴刚,是有原因的。
——他总觉得这个案子有些邪乎,尽管人证物证口供一应俱全。他答应安排小娟跟吴刚会面,就是希望看看吴刚会有什么样的状况。但现在看来,他并没有什么收获。
由于吴刚的认罪,以及一系列证据的存在,对吴刚杀人案的调查很快结束,并且顺利移交给了法庭。
小雅闻讯后特地赶到巡捕房向周凤岐道谢。吴刚的伏法,对她绝对是个安慰。
“周探长破案神速,替民伸冤,我替我妈妈感谢你。”
周凤岐的心里始终有些沉重。但他却对此丝毫没有办法。
“这是我应该做的。案子能够迅速侦破,也靠你姐姐及时恢复记忆。要不然她一口咬定自己忘记关火,那就会麻烦很多。”
“哦。你不是说我姐姐的记忆有问题,她的话不值得信任吗?”
“是呀。但后来她拿出了证据,所以我就信了她的话。”
“什么证据?我怎么没听说过?”小雅好奇。
“你姐姐左手上有一片被开水烫伤的水泡。由此她才能肯定当天确实关了火,并且还把开水灌进热水瓶。这个伤口也让我一下相信了她。”周凤岐解释。
“你是说她左手背上的那些水泡?”小雅突然追问。
“是呀。你不会没有看到过吧?”
小雅惊骇:“可是探长,姐姐这个伤口,在案发前一天就有了,我当时还替她涂过药膏。她说是早上灌开水时烫伤的,还说别让妈妈知道,否则妈妈会不让她干活。”
“啊!这事确切吗?”周凤岐大惊。
“千真万确,探长。”小雅也有些紧张,“哎呀,我姐姐的记忆真是不行。她一定是把两件事记混了。她这手明明是案发前一天就烫伤了呀。”
周凤岐想了想,猛地一拍脑袋:“哎呀,我们都上当了。”
“上当?上了谁的当?”小雅不解。
“上了你姐夫的当。他欺骗了我们。他根本就不是罪犯。我一直觉得这案子有些邪乎。现在总算找到原因了。”周凤岐恍然。同时又有些纳闷。
“那怎么办?”小雅也急了。
“糟糕,对你姐夫的审判就安排在今天。现在这个时候,庭审恐怕已经结束。”周凤岐心急火燎。
(六)
周凤岐和小雅赶到法庭时,庭审已经结束。吴刚被判死刑,择日执行。
“吴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周凤岐花费了很大力气,才见到了吴刚,“小娟的记忆有问题,她的话不能作数。”
吴刚看了看手腕上的手铐,缓缓感叹:“什么都晚了。”
“吴刚,我现在怀疑你并非凶手。你赶紧把真相告诉我,我还可以救你的命。”
吴刚听到这些,突然泪流满面:“周探长,你又何必多此一举。”
“人命关天呀。吴刚,把事情全都告诉我,好吗?”
吴刚沉默流泪。
周凤岐望着他,想了想:“吴刚,我调查过,你人品端正,为人和善正义,没有人相信你会杀死丈母娘报复。何况我发现你一直深爱着小娟,所以更不可能嫁祸给她。所有这些一直困扰着我。但我又不得不正视所有的证据和供词。不错,你具备作案动机,但你恰恰利用了这一点,轻易就把我们给骗了。这件事的真相,我猜应该是这样的:你没有杀人,却义无反顾地替人背了黑锅。”
吴刚的身体微微震动了一下。
周凤岐思考了一下:“我觉得导致煤气外泄的,应该是小娟。”
吴刚的眼泪再次流淌。
周凤岐:“吴刚,想想小娟吧。如果她得知是自己的疏忽导致母亲死亡,会深深自责。但她要是知道是你害死了妈妈,她更会无比绝望。这两个选择对小娟而言,同样是痛苦不堪。而且现在你自告奋勇替她赴死,你想过她后半辈子该如何度过吗?”
吴刚大声哭了出来。
“小娟有精神病史,所以即便是她无意伤害了妈妈,也不会承担法律责任。但她今后的生活,却离不开你,吴刚。我承认你这样做很伟大,却不值得呀。”周凤岐给吴刚点了支烟。
吴刚深深吸了一口,终于吐了口:“那天我回家后,煤气还在外泄,妈妈已经冰凉。我知道这是小娟闯的祸,却怎么也不忍心让她承受亲手害死母亲的痛苦。所以我烧开了一壶水,并且把开水灌进热水瓶。然后我又往水壶里加了些水,却不烧开。最后我利用小娟记忆力差,情绪容易波动,以及意志力薄弱的特点,成功让小娟相信是她忘记了关火。但整个过程我做得非常露骨,我相信周探长会对此有所怀疑。我伪造的这个现场其实很笨拙,我料定这些根本逃不过探长的眼睛。其实这也是我故意留下的破绽。我希望把罪责揽到自己头上,但我担心不真实,所以来了个欲擒故纵。我知道小娟手上的烫伤,所以在你跟她交谈前就提示、误导过她。而她随后也信以为真,在不经意间继续误导了你,让你把目光盯在了我身上……”
“你真是用心良苦。吴刚。”
“我只希望以此保护小娟,不让她觉得自己是个废物。这对她的康复是非常有益的。不然的话,背着这样一个杀母的思想包裹,她这一辈子都别想重拾信心,顺利康复。我爱她,我愿意用任何方式来表达我的这份爱。”
发稿编辑/冉利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