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金散尽
2023-11-16于永铎
于永铎
小娟差不多有五百万财产的时候,我就主动放弃了对她的监管。我认为她已经成熟得像一个中年人,完全有能力支配她的财产了。两天后,也许是三天后,她就与我断了联系。后来,我在一次家族聚会中又听到了她的消息。大嫂告诉我们,小娟很可能是亲戚中最有钱的一位,她此时的资产应该远远超过五百万元。
大嫂和小娟是在广电大厦门口相遇的,小娟看起来一点都不热情。如果不是大嫂有定力,很可能会引发一场冲突。那天小娟撇开大嫂,匆匆追上一个男人,并且像情侣那样挽住男人的胳膊。男人的个头还没有小娟的肩膀高,而且秃顶,走路时还扭着大屁股。大嫂的泪水当即滚滚而下。
小娟一直都不省心。表姑活着的时候就为她操碎了心。小娟还没满月的时候,亲妈就跟别人跑了。小娟爸想把她送人,却不知该送给谁。人家劝他别送了,小小的孩子已经没了妈,如果再没有了爸,那就太可怜了。最后匆匆赶来的表姑愤怒地一把抱过小娟,贴着肉紧紧抱着,就这样一直抱到滨城。表姑生前不止一次对我们说过这段历史,说这辈子做得最正确的事就是把小娟抱回家。
表姑生有两个男孩,还是双棒,哥俩和小娟的关系一直很僵。也难怪,因为小娟的到来,他们丢失了一部分母爱。三岁以前,小娟的身上经常被掐得青一块紫一块,亲戚们心里不忿,多次提醒表姑,表姑总是摊开双手咧着嘴苦笑。小娟满三岁那天,表姑如释重负般地说:“这下可好了,俺们小娟会说话了。”会说话的小娟首先学会了告状,会告状的小娟就如同披上了一身结实的铠甲。等到十五岁的时候,小娟一口气长成一米七的大个子,反超了双棒哥俩半个脑袋。哥俩从此不敢造次,甚至不敢与她对视。表姑夫心里发急,吓唬说:“娟啊,别再长了,再长就找不到男朋友了。”
我相信这是表姑夫无心的玩笑话,只是没想到,这句话害苦了小娟。从此,小娟就为自己巨人般的个头忧心忡忡。她不止一次地向我诉苦,痛恨自己疯长的个头。她从此刻意缩脖拢肩,刻意把自己藏在别人的身后。表姑发现异常后,总要大喊一声:“小娟,挺胸抬头!”每听到这一嗓子,小娟便慌忙伸直腰身,但只要脱离表姑的视线,她照旧缩脖拢肩。后来,表姑了解到事情的原委,痛骂了丈夫一顿。表姑劝慰小娟:“只要你自己有出息,男朋友还不一抓一大把吗?”小娟问表姑怎样才算有出息,表姑说只要肯刻苦读书,只要能考上名牌大学,只要能应聘到好单位,只要能拿到高薪,就不愁没有男朋友。
十七岁那年,小娟的学习成绩和个头都有了突飞猛进的增长。家长会上,班主任毫不掩饰地指出小娟的目标就是清北名校。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班主任又说凭小娟的身高和精湛的排球技艺,完全可以轻松地保送到北体。这话可把表姑吓得不轻,她大声抗议:“俺家小娟绝不当体育生。”
小娟的高考成绩不算理想,初步估算,清北的热门专业基本上没戏。即便如此,表姑也没有气馁。那几天,我几次被表姑喊去帮着参谋填报志愿,看看能报清北的哪个冷门专业。我们这边忙着研究如何填报,小娟那边也没闲着,她正在抓紧时间玩儿。谁都没想到,小娟会在这个时候猝不及防跌了个大跟头。起因是她在街上遇见了男同学浩宇——
浩宇邀小娟一起去打高尔夫球,小娟晕晕乎乎地跟着去了。他们去的是滨城有名的高尔夫球练习场。浩宇在修剪得整整齐齐的草坪上翻了两个跟头,然后,仰着脸朝小娟笑。小娟觉得浩宇特别像一条欢乐的鱼,觉得自己也特别像一条欢乐的鱼。浩宇教小娟握杆,教小娟打球,小娟晕晕乎乎地跟着打了一百杆。浩宇被她气得直蹦,就差张嘴骂她一声猪。小娟打起精神,突然掌握了高尔夫球的窍门,三下两下就把浩宇打了个落花流水。浩宇没恼,还一个劲儿地夸赞小娟有运动天赋,说小娟的打球姿势特别性感。小娟还是第一次亲耳听到“性感”这个词,尤其这个词是从浩宇的嘴里说出来的,小娟真的就信了。浩宇邀请小娟一起去喝啤酒,小娟推辞说自己不會喝酒。浩宇说:“不会喝酒怎么能成为我的女朋友?”一句话,小娟就不顾一切地跟着去了。
浩宇说干杯,小娟就一饮而尽。浩宇说好事成双,小娟便又一饮而尽。浩宇说三杯为敬,小娟还是一饮而尽。浩宇说:“小娟,你大声说——学习好的人都是傻×!”小娟就笑嘻嘻地说了。浩宇嫌她吐词不清,怀疑她存心敷衍,站起来就要走,小娟慌忙拦住了,声嘶力竭地喊:“学习好的人都是傻×!”说完猛干下一杯啤酒。
接下来,小娟犯下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她决定报考H大学。她没有打算和任何人商量,包括浩宇。她就想给他一个惊喜,因为浩宇这次考砸了,只能报H大学。
表姑破天荒地拿出两千元钱交给小娟,准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让她以最稳妥的方式告别枯燥乏味的高中时代,以最好的状态拥抱大学时光。小娟接过钱的瞬间,一眼就看见双棒哥俩整齐划一的古怪表情。哥俩的目光死死地焊在那叠钱上。小娟俯下身,紧紧搂着表姑的脖子,用力亲表姑的脸颊,一边亲一边斜着眼睛看哥俩的表情。
小娟和浩宇的夏天漫长而又短暂,小娟和浩宇的爱情也是漫长而又短暂。她绞尽脑汁设计着让浩宇感兴趣的约会——终于算计出爬山可以实现一次突破。于是,小娟便邀请浩宇一起去爬大黑山。爬山途中,每逢陡峭之处,小娟都要故意落在浩宇身后,双臂微微张开,随时等一次揽住浩宇的良机。她的举动被浩宇发觉了,浩宇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管好你自己得了。”
小娟心头一片苦涩,她也想请浩宇落在身后,也想请浩宇张开双臂揽住她。浩宇被狗撵似的一口气爬上陡峭的点将台,转了一圈后,无精打采地说:“回去吧。”
小娟有些心灰意冷,接下来的两天,小娟没有主动约浩宇,她想惩罚一下这个没心没肺的家伙,让他感知到那种类似失恋的痛苦。只不过,两天还没结束,小娟就改了主意。
小娟担心浩宇得了相思病,还担心浩宇想不开割腕自杀。第三天上午,小娟敲开了浩宇家的门,一眼就看见裸着上身的浩宇。浩宇的皮肤像鱼一样闪着光泽,正对着电视屏幕无比投入地玩游戏。浩宇的父亲说:“来客人了。”浩宇回头瞥了小娟一眼,又继续投入游戏之中。小娟心里有了异样的感觉,仿佛屏幕里的一条小蛇爬了出来,一直爬到她的脚下,然后又往上爬,爬过了她的腹部,爬过了她的胸部,一直爬到她的脸上。
浩宇指着屏幕说:“你就负责干掉这些蛇。”小娟又有了晕晕乎乎的感觉。浩宇有些急躁,嫌小娟笨,嫌和她玩游戏不过瘾,不住嘴地训斥小娟。小娟不敢怠慢。认真起来的小娟迅速形成战斗力,接下去就反败为胜。浩宇忽然盯上了小娟的脸。他站起来,捧起小娟的脸,嘴巴深情地凑过来。小娟猛地一巴掌抽了过去。浩宇惊呼:“怎么了?”
第二天,小娟精心打扮了一番,从镜子里看,像一个二十多岁的大姑娘。小娟只有一个目标,她想和浩宇合二为一,满足浩宇的要求。其实,她的真实目的是想紧紧抓住浩宇,正儿八经地和他谈恋爱。天黑的时候,小娟成功地将浩宇带到快捷酒店里。浩宇倒在床上,在床上滚来滚去,看着像一条刚被钓出水面的鱼。小娟先是坐在床上,然后,羞涩地倒在浩宇的身边。
小娟问:“你会爱我吗?”
浩宇说:“嗯,会。”
小娟特别想听一听浩宇的爱情宣言,浩宇清了清嗓子,假装沉吟,转身搂住了小娟。小娟忽然怕了,觉得这不是正儿八经的恋爱,更像是一次打劫。小娟说:“你继续当你的鱼吧。”浩宇说:“什么鱼?”浩宇紧紧搂住小娟的脖子,一条腿搭在小娟的大腿上。小娟觉得自己和一条光滑的鱼躺在一起,虽然不敢乱动,但她的心立马就成了一条活蹦乱跳的鱼。只要浩宇说出一句甜言蜜语,她就会不管不顾地和他合二为一。浩宇自言自语道:“说什么好呢?”
手机铃声骤然响起,浩宇不耐烦地接通电话,是妈妈打来的,妈妈让他立即到人民医院急诊室。
浩宇说:“我正忙着哪。”
妈妈说:“儿子,你爸快要死了!”
浩宇不相信妈妈的话,他朝小娟眨了眨眼,说:“我妈整天就像个仙儿。”浩宇紧紧搂着小娟,猛一用力,翻在了小娟的身上。小娟问:“你爸真的要死了吗?”一句话,浩宇就软了。浩宇爬起来,胡乱穿上衣服,晃晃荡荡地走了。
第二天,小娟去找浩宇,猛然看见浩宇的胳膊上缠着黑纱。小娟的心头一咯噔。她哆哆嗦嗦地给死者上了一炷香,还抓着浩宇的胳膊掉了几滴眼泪。浩宇的妈妈左一眼右一眼地看她,眼神儿不是那么友好。浩宇就推小娟走。小娟把身上所有的钱都掏出来塞给浩宇,让浩宇节哀顺变。
浩宇说:“我欠你的。”
小娟说:“你欠我什么?”
浩宇说:“我欠你钱。”
小娟说:“你最不欠的就是我的钱。”
小娟从浩宇家出来,心里头空得能塞得下全世界。她给我打电话,让我请她吃饭,或者干脆请她喝一顿酒。我那时应酬特别多,实在腾不出时间陪她,就敷衍说等空下来再请她吃饭。小娟一遍一遍打来电话,问我什么时候能有空,还颇为任性地威胁我,如果不立即请她吃饭就永远不认我这个哥。我只好约她见面,打算一个小时内把她打发走。没料到,刚一落座,部门经理就来电话催我去赴宴。
小娟说:“哥,我陪你一起去吧。”
那次应酬,小娟喝了很多酒。她笨手笨脚,既让人惊愕又让人哄堂大笑。送她回家的路上,她醉醺醺地说她抓到了一条鱼,她要和这条鱼谈一次正儿八经的恋爱。如果不是担心代驾司机笑话,我都想吼她几句。小娟又说她把所有的钱都给了鱼。她抱怨该死的鱼拿钱的时候都没笑一笑。到了家门口,小娟忽然问:“哥,我是不是过分了?”没等我回答,小娟又抢着说:“浩宇他爸都死了,他能笑得出来才怪。”
这是我知道的小娟平生第一笔钱的去向,如果不是因为后来小娟的钱袋子屡次失控,我是不会参与管理她的钱财的。小娟把这么多钱私自送给男同学后,表姑还没有来得及做出严厉的反应,更大的打击便接踵而至。有一天半夜,表姑给我打来电话,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一个劲儿地哭。在我的印象中表姑是个坚强的女人,别说没见过她哭,甚至都没有听她说过一个“哭”字。
表姑的天塌了。
小娟壓根儿就没有报清北的志愿。
表姑的眼泪快要流干的时候,小娟笑嘻嘻地去了H大学。去了才发现,浩宇不在。她本想给浩宇一个大大的惊喜,没有想到自己被惊呆了。浩宇去了北京的某大学。从这时开始,小娟就有了个特别低俗的口头禅——“臭男人”。我出差顺路到H大学去看她的时候,她魂不守舍表情木讷。她双手抄在口袋里,随随便便说了句“臭男人”。这让我非常震怒。小娟突然醒过来似的,一把抱住我的胳膊,眼泪汪汪地说:“哥,只有你不是臭男人。”后来,小娟的这句口头禅得罪了不少亲戚朋友。小娟不得不挨个道歉。看到她不停地在男人面前深度鞠躬,我心里也不是滋味。我想起了那个叫浩宇的男生,心里诅咒了他一万遍。小娟接二连三地惹祸,表姑不得不接受残酷的事实。她独自去了趟H大学,耐着性子和小娟谈了一次话。表姑要求小娟一定要从哪儿跌倒从哪儿爬起来。小娟问怎样才算爬起来。表姑说考到名校读研就算爬起来了。
四年后,小娟如愿考入了国内某顶尖高校,实现了人生的大逆转。表姑捧着录取通知书,一夜没有放手,她说:“娟啊,当年我就是这么捧着你,一直捧到了咱家的床上。”
我敢打赌,小娟绝对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女生,我还敢打赌,小娟也绝对是我见过的最愚蠢的女生。我可以举出无数个例子证明她聪明,比如说她轻松拿下了博士学位;比如说她轻松完成了博士后学术项目;比如说她轻松地加入了国内著名的研发团队。这样的轻松反而衬托出她在某些方面的缺陷。
小娟工作后第一个月的工资两个小时就花光了,她给表姑买了件贵重的羊绒大衣。表姑气得拒绝吃饭,拒绝穿这件羊绒大衣,搞得小娟不知所措。在大家的劝慰下,表姑同意吃饭,也同意穿这件羊绒大衣,但小娟今后的工资必须交给她保管。表姑说:“娟啊,你得攒钱结婚啊。”
就这样,小娟的工资按时上交给表姑保管,她彻底失去了学习理财的机会,这为后面的一系列悲剧埋下了伏笔。小娟是个懂事的孩子,即便手头拮据的时候也不伸手跟表姑要钱。她担心表姑犯疑心病,担心表姑着急上火。那期间,小娟眼里全都是钱,急眼了,还接师兄弟们不愿接的活。我曾见过她在乱哄哄的婚礼现场一门心思捧着论文勾勾画画。新娘子逗她,搂着她的肩膀说:“小娟,赶紧找个人嫁了吧,咱们女人不抗老。”
几年间,小娟在表姑手里存了多少钱我们不清楚,当表姑一口气没提上来撒手而去的时候,小娟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存的钱也跟着撒手而去了。小娟被扫地出门的时候还在问:“我的钱呢?”嫂子们让她爱找谁要找谁要去。小娟转脸看表姑夫,表姑夫低着头,正无比专注地给一盆君子兰松土。小娟再去看双棒哥俩,哥俩习惯性地躲避着她的目光。
我忍不住说了句公道话,作证说小娟这几年的工资都是由表姑保管,这些钱理应还给小娟。众人都低头不语。小娟让了一大步,她可怜巴巴地表态,可以不要这笔钱,她只想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请允许她随时可以回来。小娟还要说下去,被她爸喝止住了。她爸告诫小娟,以后不要再和这家人瞎扯在一起。
小娟的第二笔钱就这么没了。
后来,双棒哥俩的日子过得很拮据,他们分别找到小娟,想请她施以援手。小娟问我:“哥,我该给多少钱合适?”我说你自己决定吧。我敢打赌小娟掏钱了,也敢打赌她没掏出多少钱。否则,双棒哥俩也不至于到处说她的坏话。这期间,亲戚们加速张罗小娟的终身大事,给她介绍了一大堆男朋友。大家都希望小娟赶紧成家,只有成家,大家才能松口气。
终于,缘分来了。表姑去世后的第一个中秋节,小娟要和男朋友一起请我吃饭。我问他们交往了多久,小娟说不多不少正好三天。
老实说,小娟的男朋友长得确实帅,换成我是小娟,差不多也会像她那样一见钟情。小伙子的脸长得有棱有角,乍一看还以为是个混血儿。如果不是因为穿戴得粗糙,绝对和明星帅哥有得一拼。小伙子叫小瑞。我们聊了两个多小时,小瑞只完整地说了两句话。头一句自我介绍说他在一家商厦当保安。另一句因为激动,小瑞脖子上的青筋突然暴起,表情骇人。小瑞说谁敢欺负小娟他就会毫不眨眼地杀掉谁。除了这两句话,其余的几乎全由小娟代说。小娟说小瑞是大山里出来闯世界的苦孩子;说小瑞虽然书读得不多,却是一个明事理的好小伙子;说小瑞老家有爷爷奶奶爸爸妈妈等着他去孝敬。那天,小娟声调儿出奇地温柔。我还注意到,小娟每说一句,小瑞就猛点一下头,看样子,彼此心有灵犀。
就在我为小娟找到了知心伴侣而衷心祝福的时候,有一天,小娟急急忙忙地来到我家,眼泪汪汪地通知我她的爱情又一次失败了。在我的逼问下,小娟承认被小瑞拿走了七十万元。我的双脚像踩了弹簧似的猛蹿起来,脑袋差一点顶到了楼板上。
我说:“赶紧报警啊!”
小娟问:“为什么要报警?”
小娟不认为小瑞骗了她,她坚持认为小瑞是个诚实可靠的小伙子,也是一个可怜自卑的小伙子。她说都是她做得不好,压根就没有想到自己会给小瑞带来那么大的精神压力和痛苦。她说自己竟然会恬不知耻地充当小瑞的救世主和保护神,浑然不在意小瑞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我说:“你醒醒吧!”
我真后悔放松了警惕,没有帮小娟看住她的钱。就在我拨打报警电话的时候,小娟一把抢过我的手机,疯了似的掼了出去。手机击碎了我家的电视屏,我妻子声嘶力竭地吼起来。她不是朝我吼,是朝小娟吼,她让小娟立即滚出去。
我强压着火气说:“小娟,这么大笔钱,不能就这样打水漂了。”
“你管不着!”小娟红了眼睛。
从这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小娟和我断了联系。每逢节假日,我都会想起她,不知她在哪儿,也不知她在做什么。我曾和小娟通过一次电话,心平气和地聊了一会儿,小娟说她在高新园区全款买了一套大平层。我随口说了一句:“小娟,以后管好自己吧。”可能是误解了我的意思,小娟又一次跟我断了联系。后来,我大嫂遇见了小娟,这才有了沟通。小娟跟大嫂透露她加盟了一家很有前途的民营企业。根据我对她的了解,她这么说肯定不是为了炫耀,接下来,小娟一定有重要的事情宣布。
果然,没几天,小娟就跟大嫂说,这家企业的陈总是她的男朋友。小娟生活中是陈总的小甜甜,生活之外是这家民营企业的顶梁柱。大嫂的侄子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大嫂就试着去求小娟。小娟毫不费力地将他安排在陈总的企业里。好心肠的大嫂向小娟透露,双棒哥俩混得不好,家里家外都抬不起头。大嫂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小娟却没有表态。大嫂不顾一切地说,孩子们因家庭条件差,在学校里也抬不起头。小娟脸色顿时变得有些灰暗。大嫂又提到表姑的祭日要到了,希望小娟到时能回去祭祀。小娟突然捂住了脸,泪水从指缝里滴落。大嫂心里有了底,逢人就说:“好了,双棒哥俩这下有指望了。”
后来,小娟将大嫂请到公司,请教大嫂用什么方式帮助双棒哥俩合适。大嫂说干脆给他们钱吧。小娟不语。这时,陈总走进来,警觉地打量着大嫂。大嫂心虚,没敢与陈总对视,也没有仔细看一看陈总的长相,回来后也说不清是丑还是俊。
表姑忌日的前一天,小娟别出心裁地送给双棒哥俩一家一台德国原装进口的名牌钢琴,还给孩子们一人一个大信封。信封里装的不是钱,是一封情真意切的信。双棒哥俩失望透顶,他们没有让钢琴进家,情真意切的信笺也被撕得粉碎。从此,双棒哥俩与小娟一刀两断,再无来往。热心肠的大嫂并不气馁,她希望小娟能帮助到我们每一位受苦受难的亲戚——她把我们各自的不幸一五一十告诉了小娟。大嫂回来说,小娟不止一次地流下了同情的泪水。她发誓要让我们都过上好日子。
陈总的公司就要上市了,在小娟的努力下,陈总答应卖给我们若干原始股份。小娟鼓动我们大胆投资,她说这是大家一辈子也碰不到的翻身机会。小娟的话让亲戚们豪气倍增,大家倾尽所有积蓄合买了几百万股,都等着一夜暴富。
清明节过后,一个女子从西北老家杀过来,将小娟和陈总堵在被窝里。小娟的头发被扯掉了一大半。大嫂闻讯后代表亲戚们去看望小娟,小娟躲着不见。不但她不见,陈总也躲着不见。一个月后,估摸着小娟的头发该长出来了,大嫂再次前去探望。结果,还是联系不上小娟。和上回不同,这回公司大门紧闭。等了半天,只有一条狗在门前游来荡去。大嫂感觉不妙,就带着我们一起去公司察看。就這么一眨眼的工夫,公司的大门就被贴上了封条。我们顿时慌了神,满世界去找小娟,小娟不知所终。
被我们诅咒了千万遍以后,小娟露头了。她戴了顶大帽子,还戴了副墨镜,出现在我们面前。大嫂一把揪住小娟,大骂她是狐狸精。小娟争辩说她不是狐狸精,她被姓陈的甜言蜜语给骗了,姓陈的拿的是假离婚证。大嫂问她这些天都躲到哪里去了,她说一直在山里吃斋念佛。
大嫂说:“我们投进去的钱怎么办?”
小娟说:“好办。”
小娟干净利落地卖掉了房子,原价收购了每个人的股份,还额外给了大嫂二十万元,让她送给双棒哥俩的孩子。小娟委托大嫂,一定要嘱咐孩子们学会快乐。她送给孩子们一句话:“快乐是人生的终极意义。”大嫂懒得去传这样摸不着头脑的鬼话,拿着钱就离开了。
还钱的那天,小娟和我们每一个亲戚都郑重地打了招呼,气氛哀怨。她不说下一步的打算,我们也不好开口问。我请她吃饭,她犹豫着说没有时间吃饭。小娟拖着箱子走了,看着她缩脖拢肩的背影,我忍不住喊了声,哥请你喝酒!我真想让她把肚里的苦水都倒出来,让她沉重的脚步轻松一些。小娟回头笑了笑,眼里盈满了泪水,但没有停下脚步。
有一天,小娟突然站在我家门口,刚说出一句“钱没了”,眼泪便扑簌簌地流下来。小娟坦陈,钱是小瑞拿走的。我问是哪个小瑞,小娟说是前男友小瑞。小娟说小瑞找到她,说他还爱着她。这回小娟可没那么傻,虽然心里热乎乎的,面上却冷若冰霜。小娟没有让小瑞进屋,而是狠狠地关上了房門。小瑞就一直守在门口,从早晨到晚上始终没有挪地方,就像小娟家门前突然冒出来一棵歪脖树一般。小娟心有不忍,对着门上的猫眼说:“小瑞啊,你总不能可着我一个人骗吧?”小瑞哭着说他也没有办法。
小瑞的妈妈得了尿毒症,爸爸得了肝癌,爷爷奶奶全都得了绝症。孝顺的他需要钱来拯救亲人。在小瑞的圈子里,只有小娟是有钱人。小瑞甩了一下飘逸的长发,隔着门问小娟:“换了你能怎么办?”小娟想不出应该怎么办,只能将小瑞继续关在门外。第三天早上,小瑞说他要走了。他拖着哭腔说他还爱着小娟。他请小娟保重,学会保护自己,不要轻易相信男人的鬼话。小娟冲了出来,从后面一把抱住了小瑞。小娟让小瑞先在家里住下。转过天,小娟就去银行取了钱。再转过天,小娟又一次去银行取了钱。小娟把她的积蓄连同她自己一齐交给了小瑞。小娟依偎在小瑞的怀里,倔强地说不管小瑞是不是骗她,她都愿意再信他一回。小娟让小瑞赶紧去给他妈治病,赶紧去给他爸治病,赶紧去给他爷他奶治病。临别时,小瑞习惯性地甩了下头发,说:“小娟,你永远是我心中的女神。”
小瑞前脚刚走,小娟就后悔了,可是,却没有勇气把钱追回来。她站在我家门口一边哭一边说着小瑞的难处,我妻子咣地关上了房门,把我们关在门外。小娟被吓着了,直勾勾地看着我问,她是不是世界上最傻的那个人。我顿了一下,说:“这个,我不知道。”
我可怜可悲的小娟妹妹,我还不到四十岁的小娟妹妹,这些年断送了何止几百万的积蓄。我真不知该如何去安慰她。我期望奇迹出现,也许,她还有一段滚滚的财运在不远处等着哪。又一个五年过去了,小娟依然没有发财的迹象。倒霉的是,她丢掉了工作,被国内顶尖的研发团队淘汰。就在所有人都坚信她失去了东山再起的机会的时候,小娟突然找到我,告诉我她要结婚了。我立即想到了小瑞,心里咯噔一声,眼前竟然浮现出表姑憔悴焦虑的面容。小娟满脸是泪,我看得出来,全是幸福的泪。她笑着说:“哥,你猜不到的,他是一条漏网的鱼。”
原来,就在小娟沉沦之际,她名满天下的师弟伸手拉了她一把,师弟力荐她去一家上市公司就职。那天,小娟有意识地将头发盘起,穿上了职业套装,她努力把自己打扮得干练一些。一路上,她始终注意保持挺胸抬头的姿势。在明亮的走廊里,小娟走得铿锵有力,她都能听到高跟鞋踩在地砖上发出的悦耳的声音。后来,她又听到了不同的声音。这个声音和她的声音混在一起,节奏却是一模一样。小娟猛一回头,看见了一张既陌生又熟悉的面孔。这个人扛着一桶水,胳肢窝处还夹了一桶水。小娟心头咯噔一声,仿佛突然掉进了深渊。她惊呼了一声“臭男人”后便闭上了眼睛,刹那间,她心里涌上一个强烈的预感——幸福来临。
责任编辑 刘鹏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