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销金年代

2014-11-14孙建伟

东方剑 2014年10期
关键词:老田皮埃尔

◆ 孙建伟

销金年代

◆ 孙建伟

皮埃尔雄心勃勃地来到了中国上海。虽然眼下没几个钱,连身上穿的这一套都是朋友所赠。长途漂泊之后,这身行头早已倦容邋遢,皱褶遍布,但皮埃尔始终高度亢奋。来之前,他和朋友打赌,说要去中国上海,那里遍地是金,机会无穷。法国报纸经常渲染某人在上海租界大展身手,暴发无限。但这位朋友乃是贵族后裔,家境殷实,没有穷朋友皮埃尔的高瞻远瞩,更没有开拓进取改变现状的急切需求,因此对远东的概念很模糊,对远东第一的上海也是知之甚少。对于皮埃尔的打赌,他一笑置之,随手就把一套路易威登外套给了他,祝他好运。

皮埃尔在街上逛着,看上去很悠闲,实际上他正在急切地寻找一个能让自己容身的所在。几张可怜的法郎都让他攥得汗津津的。后来他发现一家名叫勒内的小旅馆,一看就知道是同胞的产业,心里才稍稍稳了一下。住到第三天,他要赊账,但老板勒内说:“每天我要接待很多像你这样的人,如果都赊账,我这个小旅馆就开不下去了。”皮埃尔想了想说:“我们来做个交易吧。”

勒内问:“怎么做?”

“我赊一天的账,将来加付百分之二十偿还。”

“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问题是你怎么让我相信你的偿还能力呢?”

皮埃尔一愣,这的确是个问题。他在狭小的空间里走了几个来回,勒内的目光随着他的步子移动,轻轻摇着头。皮埃尔好像身后有眼,那种热辣辣的感觉实在难堪,但谁让他囊中羞涩呢?他停下了脚步,慢慢脱下那件皱巴巴的衣服,眼神里全是恳求:“勒内先生,我想您大概知道,这件路易威登还值几个钱。我打赌,如果熨烫好了挂在橱窗里,应该不会低于我要支付的房款的。”

打赌是皮埃尔的口头禅,看得出他很喜欢这个充满诱惑的词,他就是被打赌驱使着来到这里的,这赌才刚开始,怎么能困于一个落脚的所在呢?

勒内上下打量着衣服,慢吞吞地说:“也许你说得不错,但是年轻人,我这里是旅馆,不是时装店,它在我这里可没用武之地。”

皮埃尔显出了绝望的神色,勒内又说:“好吧,就照你说的交易来。但是,我最多只给三天的时间。”

“三天?哦,天哪。”

“对,就三天。因为我不想多赚你的钱,你那百分之二十。但我祝福你赚到更多的钱。”

“谢谢你,勒内先生。”

不管怎么说,总算让皮埃尔喘了口气。随后的几天,他满城风一般转,最后止步在一家地产经纪行里。

拿到第一笔薪水后,他就回到旅馆,给勒内先生送上欠下的账,并兑现自己的承诺加付百分之二十的赊账赔偿。勒内看着他,说:“你真信守承诺,看来你是一个可信的人。”皮埃尔说:“那当然。 勒内先生,我喜欢打赌,但我从来不打没有目的的赌。当然,我也讲信用。”

“我相信,你一定会成功的。年轻人。”

“谢谢你的祝福,勒内先生。其实我还是要感谢你,没你给我三天的赊账,我恐怕得露宿街头,被公董局巡捕房当作无业游民抓起来了。不过勒内先生,你叫我年轻人,难道你真的这么老吗?”

“你说呢?”

“我觉得你最多比我大几岁吧。”

“你看,我都开始谢顶了,还不够老吗?”

“法国人可不这样,一个比一个说自己年轻。”

“你说对了。这就是我要抵账的那件衣服,不过就是干洗了一下。你看,我没说错吧。”

勒内先生感叹道,“上海人常说‘只认衣裳不认人’,也许就是说我这样的人。看来我的眼睛不行喽。”

“你不会看错我的,勒内先生。你也是个靠得住的人。我打赌。”皮埃尔喝着咖啡说。

“哈,你又打赌了,我不知道你一天要打几次赌。”

两人又大笑起来。

在回填之前,将供电电极的保护套管预埋在垂直膜内侧,间隔50 m设置1根。以HDPE膜为检测单元,将接收电极放入垂直膜外侧预埋的电极保护套管内,另一侧通过渗漏检测仪控制选取供电电极,分别供给不同位置的供电电极电压,利用32路不极化检测电缆采集检测区域的电势,得到垂直膜附近不同的电势分布图。在现场检测完成后,进行数据汇总,并且通过模型计算,评估垂直防渗墙整体的防渗效果[5]。

皮埃尔说得没错,其实勒内先生也才刚满三十,比他大不了几岁。但对于刚来上海闯荡的皮埃尔来说,长得老相的勒内就有了足够的资本。

皮埃尔很珍惜这个春天的下午,阳光明媚,微风和煦。沿街栽满来自他老家的梧桐,一杯咖啡,一个新结识的朋友。这曾经是他熟悉的生活。不过现在他得为生活奔走了。

第一次世界大战正酣,中国也陆续接到参战国的军需订单,大都落入上海实业家之手。上海出现了更多的新面孔。要兴办厂家,经商贸易,就必须在这里定居。皮埃尔步入地产界不久,像一条猎犬一样嗅到了滚滚而来的财富味道。果然,人口的不断涌入导致公共租界地价飞涨。相比之下,梧桐绿荫掩蔽下的法租界像一个待字闺中的妙龄少女,静候王子驾临,然后高调登场。皮埃尔又要赌一把了,他苛刻地把自己的生活水准下降到在这里生活的外侨的最低标准,用并非宽裕的收入投资开发地产。短短几载,法租界地价亦步亦趋,以令人瞠目的涨势飞速蹿升。看看报纸上超大号的醒目标题吧:好运来了挡都挡不住,地产投资者的春天再次来临。皮埃尔亲吻着报纸,简直想把它吞下去。他又赌赢了。

皮埃尔发了。他恨不得把这个消息向全世界宣布,但在上海,他只有勒内先生一个朋友,于是他专程到了小旅馆。勒内由衷为他高兴。那晚他们去了酒吧,喝了个痛快。

出身寒微,没有显赫的家世和学历,皮埃尔凭的就是无人可替代的赌性和天生的商业胆识。前者对他来说更为重要。他的钱包以超乎他想象的速度鼓起来,像风帆一样鼓起来,让他不断领略猝不及防的体验。然后他就觉得应该有一个可以让他自由伸展的世界了。

皮埃尔想到了他的同胞前辈多米尼克·雷米,那个最初在广州混世面的钟表商,后来到上海做丝绸生意又趁机投机地产,最后竟拥有了一条以他名字命名的雷米路。皮埃尔问自己,他能步这位前辈的后尘吗?

皮埃尔盘下了几家街面房,所幸他没有遭遇七十多年前十几户上海业主对雷米先生的集体抵制。当然,他出手并不吝啬。几年过去,皮埃尔觉得自己已经是这个城市的一分子了,没有任何隔阂。皮埃尔没有太多的法兰西艺术细胞,对工匠制造类的活计更感兴趣。一个月后,一家名为“兴隆”的机械设计所开张了。老板就是皮埃尔。说实话,机械设计所这个名字有点大,其实就是弄些轿车、照相机、电器开关改装修理之类的玩意儿。皮埃尔聘了一个俄国工程师装点门面,自己照样炒地皮,两不耽误。若干年后,皮埃尔拥有了法租界核心地段的一幢别墅。别墅设计由曾主持法国总会建造计划的韦什尔先生亲自打理。这个以白色为主基调的欧洲乡村式别墅气度非凡,中央大草坪很开阔,雪松和龙柏傲然拱卫于绿荫周围。原产于喜马拉雅山脉的著名植物雪松主干耸直,层层叠叠,树冠若塔,故又称“宝塔松”。所以皮埃尔给别墅命名“宝塔园”,彰显东方韵味。别墅内部格局宽敞,二楼的椭圆形大客厅豪放中含着雅致,颀长秀雅的爱奥尼亚柱廊同样隐含着一种东方情调,流畅而生动。

1930年,皮埃尔在刚竣工的宝塔园里迎娶了他的新娘,新娘来自他的家乡,一名也在上海工作的法国工程师的女儿。

一幢美轮美奂的别墅当然必须有个管家。那天皮埃尔专程去了小旅馆,他早就选定了勒内。

勒内有点吃惊。他经营着一家不大的旅馆,他把这个地盘弄得很好,对皮埃尔的突然要求有点不知所措。他可以确认这是个讲信用和情义的人,就因为几天的邂逅,就因为他当时的让步,让这个已跻身富翁之列的家伙至今不忘。皮埃尔言辞恳切,表示如果他实在不愿意放弃这个小旅馆,他可以买下来,然后找一个经理人继续经营。作为“宝塔园”的管家,他的收入绝对会远高于小旅馆。勒内被他说动了,然后两人正式签约成交。勒内感慨道:“上海真是一个奇怪的地方,如果一个人喜欢打赌,又有足够的运气,那么一切都是可以改变的。”皮埃尔拍了一下勒内:“你说得太好了,这个人就是我。我这辈子就交给上海了。”

勒内的确是个尽职的管家。经营旅馆的经验对于管理一个别墅应该是绰绰有余的。

皮埃尔逐渐跻身上流社会,他开始穿考究的衣服,开始关注社交礼仪,和夫人经常坐着马车出入静安寺路。除了法国总会,这是一个上流人士必去的地方。这些有身份的上海法国人把这条路叫做上海的香榭丽舍大街。皮埃尔在法国并没去过那条闻名世界的大街,因为他什么都不算,香榭丽舍大街跟他毫无关系,但是现在,他可以找到这种感觉了。当年法国第一任驻上海领事敏体尼先生刚来到上海不久,就在给家人的信中说,住在这里,就像在法国一样。对,就是这种感觉。皮埃尔非常满足于这种感觉。他的夫人更热衷于攀比,对于夫人们来说,攀比是社交不可或缺的环节。比穿戴,比首饰,当然还要比马车,比侍从。有时聚会见面的目的就是为了创造一个攀比的机会,这是阔太太们的生活方式之一。

“兴隆”机械所的确生意兴隆,皮埃尔偶尔光顾一次,就为应接不暇的场面陶醉,更为自己当初的判断陶醉。

法国国庆日正与上海张狂的酷夏交集,不过这一天的阅兵式已成惯例。在上海的法国士兵、巡捕,甚至包括公董局下辖的俄国、安南巡捕和租界童子军都属于阅兵行列。法国领事馆门口悬挂法国和中国国旗,周围景致充满中国元素,灯笼摇曳,鲜花飘香。晚上,人们举着火炬沿着霞飞路奔跑,顾家宅公园焰火升腾。

俱乐部里,皮埃尔和夫人伴着管弦乐队悠扬的乐曲跳起了华尔兹。一曲甫毕,两人刚坐下,就听得旁边一位女士说:“嗨,每年都一样,没趣透了。”男人笑了一下对女士说:“亲爱的,这是我们在海外的国庆,据说是最盛大的典礼。每年只有一次。”“可是实在太乏味了,领事馆的那些人难道就没有一点浪漫的主意吗?”“我的夫人,你的要求可真高。要不请他们聘你当法兰西国庆的艺术顾问吧。”“好啊,如果他们愿意的话。”“对了夫人,我听说英国人开了个跑狗场,很热闹,要不我们下个周末去玩玩?”

“跑狗场”这三个字皮埃尔还是第一次听到,有点懵。赛马人尽皆知,还没听说过赛狗的。下一曲开始的时候,夫人要他继续跳,可他没心思了。

皮埃尔第二天晚上就去了名园跑狗场。果然,人还没进去,鼎沸的声浪就直面而来了,亢奋的狗吠和人的叫喊此起彼伏,传达着一种异样的节奏。那种感觉是跑马厅不具有的。皮埃尔在这里流连三天,弄清楚了跑狗场的前世今生。这种比赛就是由一组格力犬去追逐一个围绕椭圆形跑道奔跑的机械诱饵,所谓的电兔。人们可以把赌注押在一组或者一条犬上。

皮埃尔听说过格力犬。据说这个产自中东的犬种是陆地上仅次于猎豹的奔跑健将。野兔正是格力犬追逐的竞争对手,不过赛场上的野兔用机械装置代替。几年前,英国人突发奇想,把一些足球场改建成了跑狗场,生意兴隆,很快就被上海的洋行老板移植了过来。

随后一连几天,皮埃尔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冥思苦想,谁也不见,连饭都是仆人送进去的。从屋里出来,他直奔夫人的房间,一把将她抱进卧室,然后放倒在床上。夫人惊骇地看着这个胡子乱蓬蓬的男人,张大了嘴巴。

皮埃尔决定参与投资一个新的跑狗场。这是他又一次跟自己打赌。这个游戏本身就是一种赌博。他把这个计划告诉了勒内,他非常想得到他的祝福。他一直都把那次赊账时勒内的祝福视为幸运象征,就像上海人说的大吉大利。但没想到,勒内听完,却反对他的这个计划。他的理由很个性化,他从来不喜欢任何形式的赌博,他只知道脚踏实地地赚钱。皮埃尔看着他,摇摇头说:“我的大管家,你就不能为我祝福吗?”勒内执拗地说:“不,这次绝不。”但皮埃尔对这次投资心意已决。投资跑狗场的法国大股东认为,那个名园是英国人的,法国人向来瞧不起这个岛上的民族,对于他们在上海的捷足先登早有不满,他们建了跑马厅还不够,又弄出个跑狗场,岂能让他们独美?在这一点上,皮埃尔的想法和他完全一致。你在公共租界搞,我就在我的地盘搞。

皮埃尔的赌性加疯劲一上来,就像一台高速旋转的机器。在这里生活多年,他深知没有实力大佬的介入是不可能成功的。很快通过捕房结识了金先生,圈进一块七十八亩的黄金地段的地皮。皮埃尔成了新成立的法商赛跑会股份有限公司董事。这样他就是名副其实的有身份的人了。两年后开张的跑狗场的气势宏大,一幢清水红砖外墙的钢混结构五层大厦,全套法式的内部装饰,相比名园的木质结构明显高大上。跑狗道和看台视野开阔,绝对是上海第一。此外还附设了足球场、旅馆、舞厅、餐厅、咖啡馆、酒吧、弹子房和表演厅。游客可以在这里尽情赌尽情玩尽情吃,一应俱全。也就是说,这里不仅是跑狗场,还是一个娱乐总会。核心围绕一个赌字,这非常符合皮埃尔的做派,他不仅是赛跑会的董事,也成了铁杆赛狗爱好者。

并非所有的好事都罩着皮埃尔,结婚已有三年,他精心耕作,但夫人的肚子迟迟不见反应。到广慈医院去了几次,也查不出原因。久而久之成了皮埃尔的一块心病。那天,勒内夫人带着七岁的女儿夏洛特从法国远道而来与他相聚,这是勒内夫妇每年奢侈的幸福时光。皮埃尔夫妇热情地接待了他们,夏洛特似乎跟皮埃尔很有缘,显得很亲热,后来皮埃尔问她,愿不愿意在上海住下去?夏洛特脱口而出:“愿意愿意。”皮埃尔就对勒内夫妇说:“怎么样,接受夏洛特公主的呼吁吗?”勒内夫人说:“不,我必须回去工作。”皮埃尔说:“这里有更多的工作等着你,只要你愿意的话。听听勒内先生的意见吧,我们可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勒内笑着说:“皮埃尔,我知道你的好意,但是她和我一样,个性很强,你就不怕我们联手反对你吗?”“不,恰恰相反,我非常欢迎你们的挑战。是不是,可爱的夏洛特公主殿下?”夏洛特蹦跳着说:“皮埃尔叔叔,我很喜欢这座大房子,比我们家里大多了。”因为自己还没孩子,皮埃尔的心一下子就被这个小女孩牵住了。在他的一再邀请下,勒内一家就住下了。皮埃尔很快帮勒内夫人安排了她的新工作,协助管理他另一家新开张的车行。

皮埃尔雷打不动地去跑狗场,管理人员看到他来,就围着他,为他挑选赛狗。他没有任何悬念地赢了。加上他作为股东的营业收入分红,大把进账。这种快感有时会给他的子嗣烦恼带来一些慰藉。也可以说他需要这样的慰藉。他同时成了经常出现在法文《上海日报》和《远东商业公报》上的人物。

但是,他被盯上了。

那天凌晨时分他在宏园表演厅看完最后一个节目出来,几个身份不明的男人就围住了他,并迅疾将他塞入一辆车内。而一边他的司机发现情况不对走出车厢时,那辆车只留下一个喷着尾气的影子。司机立即向巡捕房报案。巡捕房连夜出动,直到晨曦微明的时候在一个废弃的仓库里发现了被蒙着双眼且双手反绑的皮埃尔。皮埃尔说,他携带的大笔现金全部被劫,绑架者说上海话。金先生很快从巡捕房知道了这件事,命令他的手下调查谁是这次行动的主谋。后来金先生带过话来说是对方搞错人了,他们愿意加倍赔偿皮埃尔先生。这个结果让皮埃尔很不满。他要求捕房继续查,但捕房法籍警官告诉他,金先生是法租界的华人实力派,我们也得让他三分,因为许多事离不开他们。比如这个宏园跑狗场。皮埃尔沉默了。最终他向巡捕房申请了一张持枪证。拿到枪后,他一连几天在法国驻军兵营练习射击,直到练得手都抬不起来。

突遭绑架之后的皮埃尔再次从医院获得令他吃惊的检查结论,他的生育能力存在问题。皮埃尔第一次有了心如死灰的感觉。更使他不堪的是,报纸上开始出现对宏园销金如土的奢靡的抨击。

金先生包运的格力犬从境外运到吴淞口后,用事先备好的小船装载进入嘉定的小港,再运上卡车直接到跑狗场,逃避海关审查,是走私,终被查获。但赛狗进口有增无减,依然红火异常,不得不扩张跑道。皮埃尔这阵子一直沉浸在失败的情绪之中,看到报纸上有关跑狗场跑道再度扩张的报道,像注射了一针强心针。勒内看着皮埃尔冷却下来,突然又反弹了,暗暗叹了口气。

麻烦才刚开始。法商电车公司罢工也影响到了宏园,跑狗场工人提出要增加薪水,一些赛狗莫名其妙地死去。董事会碰头后认为事有蹊跷,虽然这里是法租界的地盘,但真正控制华人社会的还是金先生。皮埃尔心里一直对无端绑架窝着火,主动要求找金先生谈这件事。

金先生接到皮埃尔的电话,客气地表示他今晚就过来拜访。

金先生如约而至,上来就说:“皮埃尔先生,上次的事我本该亲自前来致歉的,但当时身在外地,未及赶回。不周之处,还请先生包涵。”说着他拿出了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递了过去。

皮埃尔厌恶这种做派。从宏园圈地那时第一次见到这位实力派人物,就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膀大腰圆,肤色黝黑,尤其是脸上那几颗大小不等的痦子。他曾当过巡捕探长,公董局很倚重他。作为一名有身份的法商赛跑会董事,皮埃尔至今对绑架之事的不了了之耿耿于怀,不过今天找他来不是谈这事。他把盒子推了回去,说:“本人之事纯属意外,金先生不必为此客气。”

金先生欠了欠身:“皮埃尔先生大度,金某惭愧。不知今天先生找鄙人有何事想托?”

“目前跑狗场出现的一些事情金先生可能知道了吧?”

“只是有所耳闻。”

“那我就直言相告了。一段时间以来,跑狗场劳工方面几次提出增加薪水的要求,近日甚至以罢工相胁。然后又有十几条赛狗相继不明原因死亡。公董局决定由我代表约请金先生出马调查此事,尽快解决。还望金先生费心。”

“哦,竟有此事。这是金某分内之事,本应效劳的。”

“据金先生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金先生沉吟了一下说:“金某以为,这两件事其实是一件事,多数是激进分子的煽动。金某明天就会让手下调查,相信很快会有结果的。”

“那我先代表公董局感谢金先生相助。到时候,我们会给金先生以及你的手下支付报酬的。”

“皮埃尔先生言重了,金某所为乃是确保地方安全,如果需要,金某也可以出钱摆平此事,绝不谈报酬。”

“金先生真是太客气了。你放心,只要摆平此事,公董局一定会秉公办事。”

“我们老大一直告诫,必须全力维持与公董局的亲密合作,就像是亲戚一样。因为这是我们共同的目的。今天幸会先生,正好有件事情相告。”

“什么事?”

“皮埃尔先生可能有所不知,上次我们包运的赛狗被海关查获,损失巨大,也累及了手下弟兄。以后海关必定会愈加严查,长此以往,不但对跑狗场很不利,恐怕还会危及到我们另外的生意。”

对走私赛狗一事,皮埃尔也听说过。听金先生这么一说,也觉得有点棘手。但他说的另外的生意是指什么呢?难道真像外界传言那样的吗?

金先生接着说:“皮埃尔先生,据我所知,目前公董局有人指责我们经营非法生意,这种说法将可能对我们未来的继续合作带来困难。所以我想请先生在适当的时候向总董先生建议,关注这个问题。”

皮埃尔微微点着头,他突然发现,这次会谈的最终结果被坐在对面的这个理着平顶头的男人掌控了。

怀着疑惑,皮埃尔与总董见了面。总董显得很焦急,得知了金先生的态度后,他露出了笑容,接着对皮埃尔的斡旋深表赞许。然后皮埃尔说出了他的疑惑,金先生所说另外的生意究竟是什么。总董一笑置之,绕着圈子说:“皮埃尔先生,你得承认,这个世界充满着矛盾,所有人都生活在矛盾中,然后寻找出路。有时我们不得不学会回避,因为这是为了继续生存。明白吗?”

这种云里雾里的高谈阔论,皮埃尔当然不能领会深意,他继续着他自己的思路:“金先生的意思是,如果他们的生意被指责为非法,将会影响与我们的继续合作,您认为这是威胁吗?”

“不,他还没有敢于威胁我们的胆子。他只是在提醒。”

“那我们将怎么做呢?”

“您认为我们该怎么做,亲爱的先生?”

“我不认为我们应该支持非法生意。有人说他们操纵彩票、买卖鸦片,甚至走私军火。这是真的吗?”皮埃尔想看看总董的反应。

“就连我们某些官员都在干着这种不齿的勾当。知道吗,有时候他们甚至穿着一条裤子。他们被收买了。”总董看起来很愤慨。

“哼。”皮埃尔忍不住骂了一声,“难道公董局置若罔闻吗?”

“你别激动,先生。其实跑狗场也已陷于指控。皮埃尔,你也有股份吧?而且我听说,赛跑会刚刚通过一项计划,跑道还将扩展。”

皮埃尔沉默了。接着他听到了总董的语重心长:“我们还得在这儿继续存在下去,因此还得和他们合作。我想你应该明白这一点。”

那天皮埃尔请勒内一家到宏园玩。三楼西餐厅的厨师是从法国特聘的,风味的确纯正,勒内和夫人赞不绝口。夏洛特对吃无所谓,到了跑狗场一下子就兴奋起来。皮埃尔给夏洛特买了好多赛狗彩票,几乎无一例外中奖。勒内望着女儿兑奖后的欣喜,眉头紧蹙。赛狗结束,皮埃尔让勒内陪他喝酒。勒内让夫人先带着夏洛特回家,然后到了宏园夜总会。在上海最高级的夜总会中,宏园也是排得上号的,所以价格昂贵,即便如此还是天天宾客盈门,甚至要提前一个月预约。一张圣诞夜入场券高达二两黄金。赛跑会董事皮埃尔不受此约束。他心中郁闷,无处发泄,喝得酩酊大醉。勒内显然发现了蹊跷,但面对一个醉鬼,根本无从解谜。

大醉之后,皮埃尔再次作出一个大胆的决定,暗中调查金先生的勾当。当然,这可能还牵涉到总董说的某些“我们的官员”。

皮埃尔并非不知道,这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但他的赌性在这时候不可遏止地剧烈发酵。他的逻辑是,我本来就是穷光蛋,我到这儿来就是赌一把的。我不怕失去财产。但我的赌博现在却跟臭名昭著的鸦片交易和走私牵搭上了,这是我的耻辱。他雇人盯梢,收集那些人的材料。一个月后,一个雇员神秘失踪了。按照合同,皮埃尔支付了雇员家属的巨额赔偿。噩耗并未结束,不久以后,另一个雇员死于非命。惨重的代价之下,另几个雇员要与他解约。皮埃尔只得咆哮着遣散了这个弱不禁风的地下侦缉队,也放弃了他们终止合同的违约赔偿。然后偃旗息鼓。但他实在不甘心,最终决定单枪匹马把调查进行到底。

傍晚,皮埃尔和刚被他重金收买的华捕便衣老田从南市老城厢出来,一辆黄包车把他们带到朱葆三路。那是个赌场盛行、声名狼藉的地方,经常因为轮盘赌和骰子被人做手脚的事大打出手,甚至械斗。在皮埃尔坚挺的荷包鼓舞下,老田实施了他的轮盘赌计划。他先输后赢,再输再赢,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身边渐渐聚拢几个赌粉。而后,老田经常出没于此,有时皮埃尔相随,像是他的保镖。皮埃尔扣着一顶长檐鸭舌帽,按照外国瘪三腔调穿戴,仍有诧异的眼光在他身上流连。老田其实不老,才三十出头,但长相见老,神情稍显木讷,看起来大了实际年龄十岁。这是皮埃尔需要的角色,这种形象不易使人起疑。随着老田赌友的增加,皮埃尔黑名单里的人物形象也渐趋丰满。他深为自傲。

那天离开赌场后,皮埃尔带着老田去了咖啡厅,随后额外给他开了一张支票。老田很感激,说一定会加紧为先生工作。皮埃尔说,如果这件事有个圆满的结果,我会让你获得更多的惊喜。

出来时天色已完全漆黑,两人一直被初期成功和咖啡兴奋起来的情绪激动着。

迎面弄堂里突然蹿出三个人,有人打了个唿哨,对面又突兀出现两人,五对二,包围圈形成了。老田迅速拔枪,但对方的枪先响了,是朝天鸣放。老田和皮埃尔背靠背相倚着,罩式路灯的微光忽明忽暗,老田回击了一枪,对方一人应声倒地。皮埃尔向他跷了跷拇指,可惜他自己没带枪。但老田的这一枪迫使包围圈向外围移动,皮埃尔轻声对老田说,撤退。老田点点头。对方很快识破了他们的企图,包围圈再度缩小。双方对峙着,虽然一人已经躺倒,但对方显然是想抓活的。近距离格斗,受过训练的老田稍占优,皮埃尔的自由搏击太过自由,杂乱无章,渐渐不敌。唯一的选择还是逃。老田再次掏枪向身后射击,对方还击,都意在震慑。拐进一条斜弄,皮埃尔脚下突然绊了一下,软软的,一看竟是个正睡着的男孩。男孩惊醒,揉了揉眼睛,骂了一句粗口,周围情况已尽收眼底。他起身一把拉着皮埃尔就跑。皮埃尔心慌意乱,任由男孩带着疯跑,然后被塞进一个黑咕隆咚的地方。男孩使劲推了他一把,意思叫他别出来,然后又奔出去,接着皮埃尔听到了惨叫声。还好,不是老田的,哎,刚才一顿狂跑,没顾上老田,老田在哪里?这样想着就忍不住从黑咕隆咚中跑出来。男孩正在他的视野尽头拉着弹弓,很快又是一声惨叫。再紧接着,枪响了。这下听到的是老田的惨叫,瞬间复归寂静。皮埃尔不管不顾地冲过去,男孩被枪声逼得折返回来,再次拉起皮埃尔狂跑。拐过无数个弯,拐得晕头转向,直到背后一片荒芜。

第二天的大小报纸几乎都在热炒同一个事件:华捕彻夜混迹赌场,遭黑道中人追踪殒命。同时刊登的巡捕房声明称事件系该华捕个人所为,与捕房无涉。皮埃尔惊魂未定,面前摊着一堆报纸。他只能从这些耸人听闻的描述中触摸老田的阴魂了。不争的事实是,他又失败了。是的,总董说过,金先生和他的老大无处不在,他们以各种方式控制和渗透着这块地盘。有朝一日,他们会取代公董局吗?我们将会被赶出去吗?

风头过去之后,皮埃尔做了两件事:匿名给老田家属汇去一笔巨款;收养救他的流浪男孩为养子,并按中国习惯给他起名肖皮,意为像皮埃尔一样的人,昵称小皮蛋。因为肖皮的一张脸永远泛着一种青色的油亮,透着桀骜和孤僻,虽然他只有12岁。肖皮似乎天生和皮埃尔对路子,皮埃尔用生涩的老城厢上海话跟他沟通,居然没有隔阂。皮埃尔相信,这就是所谓的缘分了,不然他怎么会遇到他,怎么会死里逃生,就算不死,也会落到黑社会手里遭到报复。面对这个送上门来的孩子,不,救命恩人,他最好的回报就是与他建立一种法律上的亲属关系。

一段时间以来,皮埃尔一直在为老田忏悔,却仍无助心情的平复。他终于没能忍住。赛跑会董事们听完他的爆料,惊愕了。接下去还有更惊愕的,皮埃尔宣布他退出董事会,因为他不屑与这些肮脏的东西为伍。惊愕之后,董事们醒过来了。他们异口同声地表示,绝不能公开此事,因为这会影响到赛跑会和宏园的生意。但是皮埃尔心意已决,并说还会接受记者采访。

总董紧急召见皮埃尔。他铁青着脸,开门见山:“皮埃尔先生,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我很清楚我在干什么,总董先生。某些真相使我彻底失望了,比如跑狗场用麻醉剂或兴奋剂改变赛狗的奔跑速度,又比如操纵电兔。还有我一直未能见到的真相,我既不能阻止,又被蒙骗,那我只能选择退出,并将继续寻找真相。”

“尊敬的先生,你是法国侨民,你在这里生活,就必须遵守这里的规矩。我跟你说过,我们正受着激进分子和赤色组织的威胁。我还可以向你透露,据情报,法商电车公司将在7月13日,也就是我们的国庆节前一天罢工。你要披露所谓的真相,不是为他们制造藉口吗?”

“总董先生,我想,作为一个民主国家的公民,我有我的权利,我也知道应该怎么做。我坚信,法租界不需要这些渣滓。”

“你指谁,金先生还是巡捕房总监费奥里先生?我们一直在寻求最佳的合作方式。要知道,任何摩擦都可能使潜伏在我们身边的火药燃烧起来。这种反应将不仅对法租界,而且还将波及公共租界和华界,酿成大祸。难道你真的想看到一场威胁我们生存的所谓的反帝运动吗?”

“尊敬的先生,您是政治家,我只是一个小商人,我只是在以自己的方式选择我的权利。请你尊重我的选择。”

“其实我对鸦片及其黑幕交易也深恶痛绝,但至少在目前,为了租界的秩序,我们需要继续与金先生合作甚至妥协。用他们的话来说,他们能摆平一切。这就是现实,皮埃尔先生,请你慎重考虑我的建议。”

皮埃尔最终选择了沉默。但他坚持不再履行赛跑会董事的所有义务,当然也放弃了权利。他不知道到底是赌赢了还是赌输了。他一直没离开这里,虽然他不再富有,但别墅是他最后坚守的堡垒。1948年,他在别墅大草坪上为他的养子、年轻的实业家肖皮和他视同女儿的夏洛特举行了婚礼。可惜,一直陪着他的管家勒内再也看不到这一切了。之前,他已把勒内安葬在虹桥万国公墓,又为他的夫人安排了足以维持体面生活的银行存款。一年之后,他亲眼见证了上海平静的交接换代。直到进入那个疯狂的岁月,他才离开。

21世纪初,曾名噪一时的法籍华裔作家肖申于花甲之年前来上海探寻当年祖父和父亲的足迹。他按图索骥找到了宝塔园,找到了兴隆机械所旧址,最重要的是找到了跑狗场,哦,就是叫做“文化广场”的那个地方。他静下来望着秋风中簌簌作响的梧桐叶子,一部云谲波诡的长篇小说的构思悄然萌芽。

发稿编辑/浦建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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