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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私小说”与中国“私人化写作”
——以志贺直哉与林白、陈染为中心

2014-11-14陈秀敏

当代作家评论 2014年2期
关键词:私人化小说

陈秀敏

日本“私小说”与中国“私人化写作”

——以志贺直哉与林白、陈染为中心

陈秀敏

日本的“私小说” 又叫“自我小说”,是日本近现代文学史上一种独特的文学形式,以作家的私人经历和生活体验为题材,袒露个人情绪和心境。这种文学样式和文学主张对上世纪初期的中国作家,尤其是留日作家的影响颇深,并且形成了私小说创作的高潮。其中,郁达夫以亲身体验到的非我性、孤独性和性苦闷为内容进行创作,已达到当时状态下的应有的高度;鲁迅则比较重视志贺直哉为代表的白桦派的反封建独裁、尊重个性、自我探索人生道路的主张,在此基础上借鉴了私小说的创作方式和方法,进行独特的鲁迅式的创作。但是,随着抗日战争、民族解放战争的兴起,新中国的建立,私小说创作中断了,到了八十年代末和九十年代初,以林白、陈染为代表的世纪末“私人化写作”,又一次形成高潮,虽然没有评论者来言说其间有继承性,但那种隔代相承的亲缘关系及其相近的思想意识却是无可辩驳的。

一、日本“私小说”与中国“私人化写作”现象产生的原因

一八六八年十月二十三日,日本的历史上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变化,在推翻最后一个封建幕府政权——江户幕府后,日本改年号为“明治”。以“明治维新”这场政治变革为发端,日本开始强化中央集权,逐步走上资本主义道路。日本的近代文学正是源于“明治维新”这场日本近代史上划时代的、自上而下的资产阶级改革运动。随着封闭的国门的逐渐被撬开,以自由主义和个人主义为神髓的西方文明,宛如排山巨浪,猛烈碰撞着日本传统的价值观,岛国文学开始受到空前强烈的震撼与影响。

受法国自然主义影响,日本自然主义诞生,那种极度追求真实的文学主张,导致文学主流开始脱离写实主义精神,朝平面描写“个人的真实生活”方向发展,汇成了日本式自然主义。尤其是日俄战争后,大批作家以冷峻的人性观察或逼真的写实手法描写个人,暴露隐私,展示人的自然状态。一九○六年,岛崎藤村的《破戒》问世;翌年,田山花袋的《棉被》出版,“花袋此后的《生》、藤村的《家》、岩野泡鸣的“五部曲”,德田秋声的《霉》等,都是《棉被》延长线上诞生的‘私小说’”。以自然主义为基础的私小说,带有浓烈的消极性,其目的是表现特定时间与地点的个人真实生活。这类私小说被明治大学教授、评论家平野谦界定为“破灭型私小说”。

日本“私小说”的原义,是指作者以自己为作品主人公,内容来源于自己真实的体验与日常生活,从中汲取艺术情趣,将自己的日常生活升华为文学艺术作品。私小说为了艺术,甚至不惜牺牲家庭的平和。私小说的类似概念有“心境小说”、“身边小说”、“身边杂记小说”、“第一人称小说”、“告白小说”、“随笔小说”等。按照平野谦界定的另一种私小说,就是“调和型私小说”,即“心境小说”。 “这种心境小说以高举理想主义和人道主义大旗的白桦派文学为源头,作家深掘自我内涵,在作品中使自己的生活由冲突走向调和。”代表作家为日本白桦派的志贺直哉,他创作的以简洁洗炼、观察深致、感觉敏锐、思理朗然见长的心境小说名篇,对于日本精于内心世界致密描写的所谓“心境小说”,具有开辟先河的文学史地位。同时,他的一些作品对中国现代文学代表作家如周作人、郭沫若、郁达夫等产生过积极影响。

中国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市场经济初步兴起,社会观念发生巨大变化,工作重心是发展经济,并确立前进的总目标——实现小康,且鼓励一部分人先富起来。这样从社会到个人就不能不密切关注衣食住行等日常生活要求,关注个人对物质利益的占有。也就是说,人们的世俗欲望与要求同整个社会经济发展相联系,已成为一种普遍的价值观。

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中国社会政治转型,市场经济体制将一体化的社会组织结构打破,传统的政治文化和社会秩序发生了较大的变化。八十年代初、中期,西方思潮大量涌入,打破了长久以来“大一统”的思想、文化格局,文学价值多元化被多数人接受,随之产生了多种多样的文学思潮和文学现象,如王朔现象、新写实主义、新历史主义、新市民文学、后现代写作,等等,解构了一直以来的宏大叙事结构,陈思和以“无名”命名了这种多样主题并存的文化现象,而每一种现象都从自己的角度反映了当时的社会主题的某一方面。法国哲学家利奥塔所言的“微小叙事”就是这个意思。利奥塔认为在“宏大叙事”旁边还有许多“微小叙事”,这些“微小叙事”彼此分离。当“宏大叙事”不再受到公众推崇的时候,“微小叙事”便破土而出。利奥塔认为,社会和人性是多种多样的,没有普遍性。现代思想家的最大失误是抹杀差别性、异质性,而真正具有创造力的是生动活泼的“微小叙事”,没有它的自由发展,就不会有科学文化的繁荣。

“私人化写作”就在“宏大叙事”被怀疑,“共名”时代结束之际产生了。

改革开放及市场经济的初步兴起,社会观念的变化,推动了文学观念的变化,作家们认识到了自身的价值,认识到了文学的本质特点及其作用,不再虚妄,不再自高自大,首先将自己还原——作家就是从事写作的人,文学实在不算什么;文学的价值在于文本的真实性,在于文本表现的生活的真实性,因此,“私人化写作”小说家们主张写真实的人生和人性。

李锐说:“文学应该剥开外在于人而又高于人的、看似神圣的遮蔽,还给人们一个真实的处境。”当文学作品关注的题材内容,由以往社会历史政治的“宏大”视野,转向个人日常生活和我欲望的写作,“新写实主义”应运而生,而作为“新写实主义”后续的“私人化写作”,实质上是对主流意识形态的反叛,它要求文学贴近自己而不是攀附政治和意识形态,贴近形而下的日常生活而不是形而上的国家、民族、时代等。

“私人化写作”是女性作家为解构传统文学中的“宏大叙事”而建立起来的一种极端化的性别写作方式,林白、陈染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私人化写作”的代表之一,她们的作品自我意识强烈,将某种自传性质的笔触伸向女性世界内部,用女性话语彻底颠覆了男性话语,表现出强烈的私人化特征。

二、“私小说”、“私人化写作”阐扬的思想意识

无论是志贺直哉的“私小说”,还是林白、陈染的“私人化写作”,他们们表达的是一种私人经验、私人意识,将活生生的人的思想展现在读者面前,祛除了“群体化”的“大我”表面性的内容,自然地在小我的基础上扩大提升了原来包含在“大我”里面的深广的人性内容与文化内涵。

1.自我意识的张扬

志贺直哉的文学活动中,除了《菜花与小姑娘》、《混浊的头脑》、《赤西蛎太》、《学徒的神仙》等一小部分明显带有大量虚构的作品外,其余皆选取自己日常生活事件。

短篇小说《范某的犯罪》发表于一九一三年十月号《白桦》上,作品淋漓尽致地体现了志贺的自我中心主义偏执的一面。主人公范某是个魔术师,在表演中,甩出的飞刀割断了他妻子的颈动脉,妻子当场死亡。范某被捕后,法官了解到范某的妻子曾与她姑舅哥哥,也就是范某的好朋友发生过不伦之事,且生下了孩子。尽管孩子生下就被妻子弄死了,以作为自己的赎罪,但范某在内心上还是非常苦闷烦恼,他过分看重心境的真实,追求表里如一,厌嫌说谎欺骗。所以,他在理智上宽恕了妻子,但感情上却无法原谅。进退两难的范某觉得,自己不爱这样的妻子,分明无爱却硬装有爱,那才是自己无法忍受的莫大的虚伪。在经历内心千般痛苦的挣扎后,为了得到心境解脱,为了能够过上真正自我的生活,为了把自我的自由贯彻到底,范某在飞刀表演中杀死了妻子。小说贯彻着绝对自我中心主义,凸显了志贺忠于内心纯粹自然的唯一选择。

志贺直哉的处世哲学也把自我中心意识尊崇为自己内心生活领地里的最高统帅,志贺在一九一二年三月十三日的日记中,这样写道:

我非常需要自由。我要用自由来尽量发掘深层的自己。为获得自己的自由,我不顾及他人。为获得自己的自由,我也尊重他人的自由。不尊重他人的自由,自己的自由则会遭到妨碍。当二者发生矛盾时,我要压倒对方的自由。

本多秋五指出:志贺直哉的私小说是“亲情”小说。若反过来说,志贺直哉的私小说也是“自我探究小说”,由外而内地探究“私”(我)究竟是什么”。

志贺的小说也是心境小说,他的《在城崎》、《和解》、《篝火》、《护城河畔的住宅》等许多名作,都表达了清澄的命运观与生死观的主题。《山科的记忆》系列作品,被誉为大正末年至昭和初年文坛心境小说的典型。因此说,志贺也是“调和型私小说”谱系的代表作家。

志贺为代表的日本“私小说”的核心精神是自我意识,林白、陈染等作家的“私人化写作”张扬的也是自我意识。自我意识的书写标志着人的主体精神的觉醒,不再被主流意识所裹挟。

林白、陈染小说的主人公基本是以知识女性为主,往往以第一人称出现,男人则是在场的缺席。而且按照作者所言,这些女主人公都有着作者自己的影子,陈染就说过“我的小说最具有真实性的东西,就是我在每一篇小说中都渗透着我在某一阶段的人生态度、心理状态。”林白、陈染的人生态度和心理状态集中体现在她们小说所表现的自我意识上,共有两个层面: 一是强烈的性别意识——极强的女性主义或女权主义的特点;二是尊重个体生命经验。

林白的作品以个体生命意识为出发点,充分表现个体在生命历程中的体验,以实现其创作的宗旨——由内到外充分展示个体的生命意识。她的《一个人的战争》讲述了主人公林多米由一个女孩成长为一个成熟女性的历程,展现了其成长过程中性别意识的觉醒。林多米对自我了解和把握是从对女性自身的认识开始的。幼年的多米置身于一大堆生殖器的模型当中,形成了一幅多么“奇怪的风景”,而以后的带着惊鄂、恐慌、兴奋的心情一次次的窥视生孩子的过程,正是对生命意识和女性意识的自我启蒙。毋庸讳言,林多米对世界和自我的认识是从对性的认识开始,通过这种性的自我启蒙确立起了作为女性的自我存在的意识,表现出了主体意识的觉醒。

自我意识的另一个表现就是对个体生命经验的重视。《一个人的战争》是一部纯粹为个体生命而书写的作品,通过最隐秘的私人经验,最具个人化的生命体验,将个体内心世界作最大程度上的展现,应该说在《一个人的战争》中统治全篇的是伴随性别意识而来的个体经验和“自我”意识。

陈染的小说则是作家自身 “知识女性” 的自我想象:一个强大的、高尚的、不同俗流的、有别于芸芸众生的自我。传统社会结构有着它的稳固性,即使“知识女性”的力量在兴起,然而基础力量薄弱,没有能力达到占据主流文化中心的程度,在向社会寻求独特生活方式和人生态度的时候,还摆脱不了作为女儿、妻子、母亲的身份标志,仍然是男权话语下的主流意识的附庸。如《凡墙都是门》、《另一只耳的敲击声》中的“我”是“知识女性”,一个对自身、爱情等一系列问题有独立思考、感受的主体,但是,现代都市声色迷离的环境,人们都寻求物质上的享乐,没有人理解“我”。惟其如此,“我”只好离群索居,在自己的屋子,一个幽闭的孤岛里,孤芳自赏着自身的躯体,在躯体的放松和自由里实现对日常生活的超越,去深切地体会这种孤独的生存状态。

在林白、陈染笔下,女性躯体是自身与社会张力的着力点所在,“知识女性”在自我想象中穿越时空,漫游在自己的成长历程上,体会自我生命的发展,体会那物质丰富绝顶上的不胜寒意,在这种体会中达到自我肯定和自我意识的张扬。

2.对父权的挑战

志贺直哉由于自幼生活在祖父祖母身边,与父亲志贺直温在感情上一直不甚融洽。青年时代的志贺,精神世界充满了无尽的苦恼,渐渐有了独自见解,对父亲的那种专断态度,不再言听计从。父子在思想观点上长时间激烈对立,一度简直达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

一九二七年一月号《中央公论》上,刊登了志贺描写与“足尾铜山矿毒事件”相关的短篇小说《山形》。作品中的志贺通过叔父,反抗父亲。“我”跟随父亲去了宫城县,在“足尾铜山”技师长的关照下,父亲在那里买下了一座小型铜矿,父子乘坐夜行列车前去考察时,父亲坐上等车厢,“我”坐中等车厢,同往一地,乘坐车厢各异,“我”心中感到不平。关于《山形》中流露的志贺反抗家长权力思想,小坂晋这样指出:《山形》强烈表达了对家长压力的反感。

其后,在志贺与女佣恋爱事件、与武者小路表妹康子结婚等事件上,志贺全然不听父亲的意见,一味追求纯粹的自我感觉,导致父子矛盾步步升级,以致达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有学者指出:“长年的父子对立,实质上是强烈肯定自我、典型的近代个人主义者志贺为追求人的独立自由在打一场持久战,其战斗目的就是:突破旧框,打碎监禁个性的封建家庭桎梏,走进民主家庭文化的新阶段。”所以,志贺的创作生涯中,前期作品多是反映作者的社会意识以及表现作者与现实生活激烈的二元对立纠葛冲突,父子对立是志贺文学的主题。自我至上的志贺与父亲关系的不和,是志贺的一大精神课题和生涯中的重头戏,也是志贺重要的文学创作资源,构成了志贺文学的主体内容。

和志贺直哉等日本私小说家一样,林白、陈染私人化写作的另一个主题就是挑战父权。

在陈染的作品中对父亲的描写经历一个从显到微、从在场到退场、从迷恋都仇视的过程。从《纸片儿》、《与往事干杯》、《无处告别》到《嘴唇里的阳光》,始终有一个“父亲”(准父亲或父亲的替代者)在场,这些与陈染成长过程中缺乏父爱有一定的关系,她对父亲的依恋只能通过她的小说来补偿。在不断地对年长者(父亲形象)、对他人之夫(父亲位置的重现)与男性的权威者的迷恋中完成代偿人生。不过,你不能不看到陈染的迷恋与觉醒同步,内心中早已注意“父亲们”是女性在社会中发展的障碍,不断以个人生活的事实和感觉揭露女人一直处于男人笼罩的阴影下和男权主义的桎梏中。《巫女与她的梦中之门》中她这样对父亲说:

父亲们,你挡住了我,……即使我已一百次长大成人,我的眼眸仍然无法迈过你那阴影。

你要我仰起多少次毁掉了的头颅,才能真正看见男人;你要我抬起多少次失去窗棂的目光, 才能望见有绿树苍穹;你要我走出多少无路可走的路程,才能迈出健康女人的,不再鲜血淋漓的脚步。

在这里,“父亲”是女主人公认识父亲之外的男人世界的阻隔和障碍,这一认识完成了陈染心理成长的路程,于是,陈染将恋父变成仇父,且逐步将那些 “替代性父亲”放逐。

林白的《一个人的战争》则是一个寓言,主人公林多米在成长中遭受的挫折反映了女性潜意识中对父权制社会的记忆和失望。陈染、林白在最初的写作中一直在寻找真正的男子汉,然而不久就由“寻找男子汉”变成了“让男人走开”,这个变化比较符合林白、陈染的思想逻辑,正像陈染在《超性别意识》中所言:“真正的现代女性不会用人们通常的准则和标准来判断自身价值,不以获得多少男人的爱做为自信心的基础”。陈染、林白已经不愿再像以前的女性一样生活在男权的樊篱之中了,她们不再需要“男人”,她们需要尼采所说的孤独——“我需要孤独,就是说我需要恢复,需要回到我自己,回到自由的、轻扬的、爽朗的空气之中呼吸”。

陈染和林白成长的历程是个人的,因为女性从沉默到觉醒的过程必定是一个个人化的过程,但也是集体的,是女性集体对父权的挑战。诚如美国女性主义者芭芭拉·琼森(Barbara Johnson)所言,女性和“个人化”之间似乎是天然的联系,个人或至少是个人立场是一种播散权威及分解错误的父权制意义的普遍方法。女作家在这股“个人化”写作浪潮中,以主体身份书写个人生活,表现“在历史与现实中不断为男性话语所遮蔽或始终为男性叙事所无视的女性生存与经验。”不仅改变了以往男性叙事对女性的“空洞”表现,也颠覆了现实中男性预设的女性形象,构成了对男性中心社会及其道德话语的解构。她们的写作消解了“宏大叙事”,产生了惊世骇俗的效果。

3.欲望的表达与欲望苦闷的宣泄

不论是日本的私小说,还是中国八九十年代的私人化写作,“性苦闷”和“个人的欲望”是一个共同的内容。这些小说最鲜明的特征对个人欲望的表达、肯定和宣泄。然而,共同的内容中,却又包蕴着各具特色的思想内涵。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志贺的文学主要是从‘性苦闷’起步的。他的大部分作品中,往往都程度不同地贯穿着‘性苦闷’因素。”而此类因素表现甚为突出者,可举出他的重要短篇小说《混浊的头脑》,以及长篇巨制《暗夜行路》。《混浊的头脑》中,志贺借助“狂人”之口,将事实与虚构揉为一团,主观与客观融为一体,进而表达作品主题。志贺以性欲和道德的纠葛、性欲和宗教的相克为主题,点明了过度禁欲导致的弊端,同时又强调了性欲放任失控造成的恐怖结局,突出了青年由反抗走向另一个极端,坠入绝望的悲剧。放任自流的肉欲生活,将主人公津田与阿夏的人生由美好引向破灭,最终淹没在性欲茫无际涯的“洪水”中。

志贺直哉唯一的一部长篇小说《暗夜行路》中主人公谦作强烈的欲望表达,归根结底是志贺的个性在小说文本中的外化。谦作尽管经历了极其残酷的精神世界的痛苦,但他还是直面现实,在命运与自我二者相克的茫茫“暗夜”中,摸索前行(暗夜行路),以期抵达一种和谐的心境。《暗夜行路》中着意探究和刻画的,是“性苦闷”引发主人公谦作的人生悲剧及其精神解脱途程中与之相关的复杂心态。按照岩上顺一的观点,主人公时任谦作努力寻求的目标,就是“面临由性欲引起的不幸与黑暗,如何从中逃遁出去,这是贯穿《暗夜行路》全篇的主题”。

譬如,谦作在最为隐私的日记中,有这样的表达:

该怎么办呢?日暮之前点燃在这狭窄的毛玻璃罩中的朦胧的油灯啊,它的欲望究竟该怎么办呢?狂风暴雨快来吧!快把毛玻璃给我打碎。把油壶刮到那干燥的板檐上去。我才能变成熊熊烈火燃烧起来。不然,我只能一辈子当毛玻璃中的一盏油灯。

从“性苦闷”方面审视,《混浊的头脑》中的主人公津田和《暗夜行路》中谦作的苦恼,基本相似。津田被性欲强劲的“盲目的力”最终拽进了破灭的深渊;前车已覆,后车当鉴,在志贺的如此鉴戒意识操纵下,《暗夜行路》中的谦作,对性欲怀有某种程度的禁忌念头。否则,《暗夜行路》便成了《混浊的头脑》的重复,失去了作品的新意。

陈染、林白的小说以书写女性欲望为中心,展示着女性丰富的内心世界和隐秘的个人体验,诉说着内心的孤独、苦闷和焦虑,表达了心灵深处的诉求。她们笔下的女主人公是精神至上者,苦苦寻找着自己的精神家园,渴望一个在能力和思想上盖住自己的男人,以追寻自我生命存在的意义。陈染的《无处告别》表现了美丽忧伤、孤独无助的黛二小姐在男权社会里,处处受压抑而哭告无门的孤寂境遇。黛二小姐娴雅文静,不同俗流,性情高傲不可侵犯,在充满欲望的世界里守护着精神的高贵,与嘈杂的社会和现代文明格格不入。然而,她始终无法逃离现实中的一切,毕竟她要生存。但是她那与现实中的人事疏离的状态,让她很难有一个适合她的生存天地。她一直在寻找真爱,然而真爱不在,因为在她的眼里,真爱不能有半点俗气,更不能被亵渎。所以,黛二小姐在不断的寻找中不断地受伤,也不断地逃离:她逃离着好友丈夫对她的真情,逃离外国男友满怀情欲的身体,义无反顾地拒绝感官与物质的享受,直到有一天她以为找到了真爱,把自己献给气功师,却发现陷入了一个圈套,成了气功师的试验品。欲望的表达与欲望的苦闷交织在情感的不认同和精神的自省与怀疑中,白白的耗费了黛二小姐真诚的生命,她绝望了。

描写女性欲望也是林白小说的创作中心或者创作之根,她的诸多小说都是以女主人公的成长为中心来编织的一个女性与男性、女性与女性、女性与社会的网络,以女主人公的自我欲望、自我感知、自我选择为轴心,再现了一部女性情感欲望发展史。《一个人的战争》就是一部以林多米的成长为中心的女性情感历程。

可以说多米是在“父权”缺席的空隙成长起来的“主体”,一个真正的自生自长的女性主体。女性的欲望——对未知世界的兴趣,对爱的渴求,对荣誉是渴望,在希望、绝望、兴奋、悲哀、无奈的轮回中汇聚成一种生命的能量河流,漫眇地流动,形成林白的女性欲望的历史,谱写成现代女性生命的青春之歌。《一个人的战争》是女性欲望的文本,欲望就是战争,就是生命的存在,就是自我的选择。

陈染、林白的小说既是女主人公们欲望的表达,也是欲望苦闷的宣泄。在女性欲望的试探、展露、进退、欲说还休的纠结交织中把自我迷恋与自我尊崇表达到了极致。

三、结语

林白曾说过,“对我来说,个人化写作建立在个人体验与个人记忆的基础上,通过个人化的写作将包括被集体叙事视为禁忌的个人性经历从受到压抑的记忆中释放出来。”而无论是日本的“私小说”,还是中国八九十年代的“私人化写作”,都是作家以个人独特眼光观察世界,以个人的观点切入叙事,传达个人生命体验,体现个人存在价值的精神向往和艺术追求。正如郁达夫所说,“文学作品,都是作家的自叙传”。

(责任编辑 李桂玲)

陈秀敏,文学硕士,鞍山师范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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