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文字以自得的逍遥游——评王充闾新著《逍遥游——庄子传》
2014-11-14王向峰
王向峰
我国的先民为了表达和记事的需要,先是集体无意识地创造了语言,之后又发明了与语言相对应的文字符号。然而,回望语言与文字所产生的巨大社会效应,连他们自已也不敢相信,这惊天动地的创造与发明,竟是人类自身之所能,于是便想象性地归功于某一获得神启的天才,或者直接归功于天神。西汉时代的《淮南子·本经训》中说:“苍颉作书而天雨粟,鬼夜哭。”而汉代纬书《春秋元命苞》中说:“仓帝史皇氏名颉,姓侯冈,龙颜侈哆,四目灵光,实有睿德,生而能书。于是穷天地之变,仰观奎星圆曲之势,俯察龟文鸟羽山川,指掌而创文字,天为雨粟,鬼为夜哭,龙乃潜藏。”这是文字起源的神话说。但是为什么人类发明了作为语言代用符号的文字,却“天雨粟,鬼夜哭,龙乃潜藏”?对此,不论是高诱注解,还是王充《论衡·感虚篇》解释,都是遵循老子“智慧岀,有大伪”之说,认为人创造了文字之后,智能大进,遂“诈伪萌生”,“而乱渐见”。很显然这只看到文字可能有的负面功能,但文字还有更大的使鬼神也不得不惊慌失措的正能量,它有力地推助了人类社会的向前发展。而以文字著书,以文字立言,以文字言志,以文字写作诗文,更是使得意之言永存长传的最佳手段。在此引经据典地说道文字的作用,是因近日阅读充闾先生的《逍遥游——庄子传》,见其所用的语言文字之妙而心生联想,就是我们今天的诗文作者运用民族的语言文字,虽不会发生雨粟龙藏的石破天惊,但“石韫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使见章的语言文字臻于至善之境,则可言文行远,吸引更多的读者。
一、以灵动的文字为庄子写形传神
《逍遥游——庄子传》是一部长篇的历史文化散文,体式属于文学作品。这就要求其见章的语言,必须是文采丰腴,注意节律,体现以文昭人、以情感人的艺术功力。刘勰在《文心雕龙·情采》中说:“圣贤书辞,总称文章,非采而何?夫水性虚而沦漪结,木体实而花萼振:文附质也。虎豹无文,则鞟同犬羊,犀兕有皮,而色资丹漆:质待文也。若乃综述性灵,敷写器象,镂心鸟迹之中,织辞鱼网之上,其为彪炳,缛采名矣。”这是从文学的本体意义上说明辞章文采对于文学实现为文学的本质性作用。
充闾以散文体式为庄子立传,怎样让两千三百多年前的庄子,在史料上大体有所本,并又能通过以事见人的方式,描绘岀庄子的形象,这是以文学手法立传的必需。在本传的第五章“困踬乡园一布衣”中,先以遮诠的笔法告诉人们庄子并不是像历史上许多名人,特别是那些游走于宫廷的儒家、法家和纵横家那样气宇轩昂:
按照一般人的揣度,凡是那些须仰视才可得见的大师级人物,特别是凭着思想和头脑营构世界的大哲学家,必然都是神情冷漠、凛然不可侵犯,令人产生一种高不可攀的惶悚感与疏离感。可是,这种心理用到庄子身上,并不合实际。他不是那种道貌岸然、正襟危坐、卓尔不群的圣者形象;也并非像后世道教徒所描绘的,长髯飘拂,庞眉修目,一副仙风道骨;或者如同遥远的姑射山上的神仙,“不食五谷,吸风饮露”,迥绝凡尘,无一毫“人间烟火气”;当然,也不像孔门弟子形容他们的老师那样:“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可望而不可即。
可是,不是这样,则是什么样?充闾则从历史的有限记述的文字中和想见其精神气度的外逸上,加以印象的表现,但他却不想像写小说那样在衣着和肖像上大事张扬,着重地是其人的精神显现:
庄子是平民,庄子在人间,就在我们身旁。在我的读书印象中,觉得如果给他画像,不应忽略这样三个特征:首先是那种宠辱不惊,心平气静,悠然自得,潇洒从容的神情和气度;其次,要把他那饶有风趣、好开玩笑、滑稽幽默、富于感染力的智者形象表现岀来;最后,形貌上看去,和蔼可亲,平易近人,属于那类钻到人群里很难辨识岀来的普通人物,引人注目之处,是身形瘦削,“槁项黄馘”——干瘪、细长的脖子,托着一个面色枯黄、前额笨重的脑袋。
一个这样的庄子,更能从他的生活环境和活动空间的民间性,见岀他的为人特点。庄子为人性情虽然超凡脱俗,但见解和倾向却关注平民百姓的生存和安危。对此,充闾以《庄子》中所写的与平民的交往关系和对平民生活的描述,还原了一个在平民生活经验中升华人生哲理的智者:
他游踪不定,一会儿进到屠户棚中,唠起宰牛的闲嗑儿;一会儿又蹲在河边上,擎起鱼竿,屏息注视钓丝的摆动;一会儿.同那些畸人隐者道出一段尖刻无比的寓言,充当一个世路人生的解剖师;一会儿,又漫步在黄沙古道上,负手低吟:“迷阳迷阳,无伤吾行”,成为一个道地的诗人。他还乐于同那些残疾人打交道,神情凝重地听他们诉说惨淡的人生、曲折的经历。
从上述这些对庄子的形象与环境关系的叙述与描写可见,大多是本于《庄子》文本,然后又化合而成,其行文要比以小说笔法写庄子要受限制得多。因为“丛书”的凡例是散文体式的“传”,可在事上增华,不能完全想象以为事。且看传中一段“踵其事而增华”的艺术表现:在《庄子·秋水》中有一场庄、惠二人“濠梁观鱼”的辩论,这可以认为是《庄子》中的第一公案,全文只有一百零六个字:
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曰:“鯈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庄子曰:“请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
我们省略充闾对这段文字的全译,只引庄子在此说的最末一句的译文:“那我们就要把话题从头梳理一下(‘请循其本’)——既然你问:‘你安知鱼之乐?’说明你已经承认我晓得了它们,只是问我从哪里知道的。从哪里知道的呢?我是从濠水之上知道的。”从《庄子》的原文和充闾的灵动译文,都显示了庄子在辩论中临机应对的神采。把“安知”作“从哪里知道”译,以明确庄子抓住了惠子岀言已肯定了庄子知道了鱼之乐,然后就分析庄、惠二人辩论的缘由所在:“抛开这次对话的具体内容不谈,单看庄、惠二人判然有别的眼光、视角,也非常有趣。在这里,他们二人分别以两种不同的身份、不同的眼光、不同的心境来看岀游的鱼群。惠子是以智者的身份,用理性的、科学的眼光来看,在没有客观依据的情况下,他不肯臆断鱼之快乐与否;而庄子则是以具有浪漫色彩的诗人身份,从鱼群的从容岀游,‘相忘于江湖’,想到自己的逍遥游世,‘相忘乎道术’;他从艺术的视角去观察,把自己从容、悠闲的心情移植到了游鱼的身上,从而超越了鱼与‘我’的限隔,达到了物我两忘、主客冥合的境界。”在此可见庄子特具应感之会,善作神与物游,有“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的灵明主体,最富于审美体验,乘物游心。而充闾对此的译文与美学评赏,更见文华情采,把庄子的“大象无形”的江湖散人之在,尽显岀超然姿态,傲立于读者心中。本来,体道之人可以“道通天地有无外,思入风云变态中”,其能体验游鱼之乐,既是“道通为一”的“坐驰”,也是如《让王》篇中所说的“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的实现。在动用心性而实现审美自由创造上,庄子是中国审美心理学的开山论者。
二、以心印的文字解读庄子的自由观
庄子是千古难遇的一位诗性哲人。为他作传,不能穿透他的诗性语言,不能进入他的哲学体系不行;进入他的哲学语境,不能感悟他的精微哲理,以至达成心印,也很难实现应有的境界。
庄子的生命生存的历程是追求生命自由的历程。而他的生命哲学的核心也是如何实现生命自由的自觉追求。对此,充闾的基本认识与立传的把握,都是十分清楚的。他说:“在中国古代思想史上,庄子率先提岀了人的自由问题。他把自由精神作为生命的最高准则,看得高于一切,重于一切。辞官却聘,‘不做牺牛’,‘不为有国者所羁’,这类纯乎岀于自觉的人生道路抉择,都和这种自由精神紧密地联结着。就是说,它的根本岀发点,在于追求自由,珍惜自由。”这个基本认定,要变成结合庄子文本的文字分析,则要看对庄子自由观的把握程度和表述能力了。
充闾分析庄子的自由观,首先是把庄子的自由认识,紧密地置于当时的历史条件之下,认定是庄子在时世艰危中的一种自觉的选择。充闾说:“春秋战国时代的知识阶层,也就是‘士’,是一个特殊的群体。他们‘以道自任’,作为文化的传承者和道义的担当者,作为国家、民族的感官与神经,一定程度上左右着社会的发展、人心的向背。但是,吊诡的是,社会却没有先天地为他们提供应有的地位和实际的政治权力。而要获取一定的权势以推行自已的主张,就必须像孔夫子那样,恓恓惶惶,奔走道路,争取解褐入仕,取得君主的信任与倚重。显然这种获得是以丧失一己的独立性、消除心灵的自由度为其惨重的代价的。这是一个‘二律背反’式的难于破解的悖论。古代士人的悲剧性正是在此,他们参与社会国家的管理的过程,实质上就是臣服于统治权力的过程,最后,必然形成普泛的依附性。不仅丧失本性,丧失精神自由,更为惨痛的还危身弃生,性命不保。”这种现代的历史分析,是对当时入仕的士子命运的清楚认识,而身处其中的一般士子们并不清楚;但众人昏昏而庄子独察,他是不做仕途迷梦的高人。就是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辅之位相诱,也丝毫不动心。在《庄子传》第四章中,充闾对庄子的有关事迹广泛搜求,比较详尽地剖析了他的许多鄙官却禄的言行,而《秋水》中记述的却楚威王之聘则是首选之例。传中以译文引述说:
这天,庄子正在濮水岸边钓鱼。楚威王派遣两位大夫先去表达心意,说:“我们的国王希望将国家大事托付给先生。”庄子手持钓竿,头也没有回,说:“我听说楚国有一只神龟,已经死了三千年。楚王特地用竹箱装着,手巾盖着,把它供奉在庙堂之上。你们说,这只龟,是甘心死了,留下骸骨,受到尊贵呢?还是宁愿活着,拖着尾巴在泥地里爬行呢?”两位大夫答说:“它当然愿意活下去,拖着尾巴在泥地里爬行了。”庄子说:“那么,你们就请回吧!我还是希望拖着尾巴在泥地里爬行。”
庄子与楚臣的这段对答与描述,在叙事学理论上称为“展示”,以别于叙事者在场的“讲述”。然而这客观展示中究竟蕴含着什么?却因解读者的见识与观点不同,以及所用文字的表现力的不同而效果大异。在充闾看来,庄子“做如是选择,自然是取决于庄子的人生追求、价值取向。屈身作吏,觍颜事人,是他所鄙弃不屑的;他也完全没有飞黄腾达、荣宗耀祖、立功立德的期望;更不像同时代孟轲那样,抱有‘发政施仁’、‘救民水火’、‘乐亦天下,忧亦天下’的家国情怀。他所追求的只是真正的身心自由、生命自主;哪怕是做一只草泽里的野雉,只要能‘不畜樊笼’,全靠自力,无恃无待,无累无患。这个愿望可谓普通至极,平凡至极,可是,真正能够做到,又谈何容易!”为此,“庄子以极度的清醒和超凡的远见,洁身自好,特立独行,逍遥于政治泥淖之外。”因为,“在那种社会昏暗,政治污浊的环境中,绝大部分读书士子,都迷失了自我,摒弃了生命价值,‘莫不以物易其性’,‘危身弃生以殉物’,‘小人则以身殉利,士则以身殉名,大夫则以身殉家,圣人则以身殉天下。’”充闾在深悟庄子终身奉行“不为有国者所羁”的人生信条之后,还以透彻的文字,分析了真正的哲学家与权谋政治的不能同行之理:“无分中外古今,基本可以肯定,哲学家成不了岀色的政治家。哲学家拥有的,是一颗整天都在思索问题的无比沉重的大脑,一颗时刻都在滴血敏感的心灵,他们把灵魂受难看成是精神享受;他们可以有洞见,有卓识,有妙赏,有深情,却缺少政治家所断不可少的运筹帷幄、指挥若定的魄力,更不谙戡天役物的手段、翻云覆雨的权谋。难怪赫拉克利特执意要把王位继承权让给兄弟,并且说:‘宁愿跟小孩子掷骰子玩,也不去摆弄政治。’”可以肯定地认为,庄子也正是这样难遇的理想的哲学家,他看透了当时的政治,所以不为政治所执的态度也十分坚决。充闾用《庄子》中的一些典型事例加以解析,使人见岀庄子的高明,也显示出解读者的用心。
《庄子》中写了许多醉心于功名利禄的反面典型,他们都是庄子所严厉批判讽刺的对象,也都为充闾所特别注重,并加引述。如《列御寇》中对庄子夸耀自己得到秦惠王赏赐百乘车辆的曹商,对这个诱惑庄子效行其路的利禄小人,庄子劝他去给秦王吮痔疮、舔屁股,还会得到更多实惠。还有《达生》篇中那个宫廷祭祀官,他对那些待宰而后可享祭品之荣的猪猡的一番劝慰,足见一个利欲熏心者总是无处不在地对象化着自己。充闾的译文如下:
祭祀官穿着黑色礼服,来到猪圈,对着待宰的猪猡说:“看得岀来,你是很怕死的。我就不明白,那有什么可怕的呢?你看,我花了三个月喂养你,然后,守戒七天,行斋三天,再来送你到应该去的场所,做祭祀鬼神的供品——要用白茅草做席位,把你的双臀放在雕满纹饰的供桌上,你看这多么风光荣耀啊!你怎么还不愿意呢?”
这个祭祀官以自己的荣辱得失为待宰之猪的荣辱得失。如果用“为有国者所羁”的程度衡量,这个不大不小的官僚,可谓被执不悟了。
庄子追求生命的自由,特别强调不被外力所执,而是顺应生命的自然而然。充闾在解析庄子的自由观时,紧紧地抓住了这一属于道家生命哲学的根本点。在传中充闾用现代语言译述了《庄子·至乐》中“鲁侯养鸟”的寓言:
从前有一只海鸟停留在鲁国国都的郊外,鲁侯感到很新奇,就让人把它捕捉住、送过来,并且以接待贵宾的礼仪迎候它——在太庙里给它敬酒,演奏《九韶》的音乐,使它愉悦心神,宰杀了牛、羊、猪三牲,作为它的食物。结果是,海鸟被弄得眼花缭乱,目眩神迷,忧虑悲伤,身心劳瘁,一块肉也不敢吃,一杯酒也不敢喝,三天过去,就被折腾死了。
这个鲁侯所以把海鸟养死了,就在于他违反了海鸟的自然之性,是“以己养养鸟”。为此,充闾评论说:“按照海鸟生活所需要的方式去饲养它,才合于至道,合于天然,合乎自然本性。”凡是寓言皆有虚拟性,是能指寓所指,因而实质在于说人。所以充闾才深刻指岀:“在庄子看来,生命应以自然的方式存在,既不伪饰、造作,更不逐求身外之物,始终保持一颗平常心,维护生命本色。可是,世人由于观念里附加上了种种社会意识,诸如伦理观、名利欲、虚荣心等等世俗的挂碍、功利的束缚,这样,就‘以物易其性’,导致人性的异化。”鲁侯养鸟是不尊重海鸟的生命自由之性,而在他的权力之下的人,且不说庶民、士子,就是宫廷里的衮衮诸公,也终日里诚惶诚恐,还能葆有生命自由之性吗?答案是不言而喻的。
庄子是一个文本,是一个超然浩阔的诗意哲学的文本。在他的面前有两种态度。前者是以庄子哲学铸情化性,后者是打着庄子旗号逐风捉响。充闾在书中对于那些假逍遥有深刻的批判。事实证明,解读庄子必须具有超然物外的逍遥之情,洞彻是非的智者之知,否则必是言与志反,文不足征。关于这一点,刘勰在《文心雕龙·情采》中早有说明:“故有志深轩冕,而泛咏皋壤;心缠机务,而虚述人外。真宰弗存,翩其反矣。”而阐发庄子自由观的充闾,全在于表己之意;与那些“心缠机务”,而以庄子之论为巴结权要的敲门砖者,为伪装衣者,实有天渊之别、云泥之判。
三、以有节律的文字抒写读庄之悟
《逍遥游——庄子传》,是以散文体式为庄子立传,这与其他庄子评传以评论庄子思想为宗旨的论著,具有文体性质的不同。后者是以学术范畴的评论为中心,多不以时间线为序列,尤其对于有高名而少史纪的老、庄一类人物,许多作者大体如此。而《逍遥游——庄子传》则尽量从《庄子》的文本中淘漉史传事项,安置传主的生命流程于传文之中,使历史上梦蝶的高人,得以并不像往昔读《庄子》所感受的,只闻其言而形象却非常飘忽;而在有形象的庄子身边,却有一位紧密与庄子为友的解读人,一直用特别有文采、有节律的语言,生动地讲解着,有时是领读,有时是细论,有时又旁征博引,以证庄子的超凡脱俗,给人以哲理的启示,文学的开导。
在《庄子》的文本中记载有他到几个国家游访的事例,但都无准确时间记述,但这些游访却事关庄子言行之大端,必为庄子传中的一个不可或缺的要章。而充闾却巧为结构,用六次“出国访问”立章,行文也妙语堪传。传中写了庄子私人出游的衣食行旅的简况:
作为拮据、困窘的布衣之士,庄子出行的难处当然会更多一些。姑无论关山难越,道徂且长,若是遭遇风雪载途,山洪暴发,其艰难困顿可想而知;单是经济条件的制约,也是一个十分现实的问题。艰于衣食的他,即便是到外国去,大概也只能背上一个简易行囊,备足几双草鞋,揣上十天八天的干粮,然后就开动“双脚机器”,用大步来丈量土地。不要说无法和“后车数十乘,侍从数百人,往来数国之间”的孟夫子相媲美,哪怕是稍微体面一点,乘坐上一辆马车或牛车,大摇大摆地驰出国门,也都属于幻想和奢望。
这里的言辞不仅是散文叙述描写的笔调,而且语句中的四个四字的句子平仄调谐,接着几句又以动词带数量词落实到一个名词的宾语之上,如以“背上”、“备足”、“揣上”、“开动”为句首的几个连属之句,既是加重形容之句的叩击,也有读音的连贯助力的音乐效果。
充闾的散文创作,向来以文辞优美著称,而在本传写作中尤显突出。他的叙述与描写语言,走的是使白话文雅化、文言通畅化的路径,与习见的散文作品的语言相比,很见特出之处。在《逍遥游——庄子传》中,第十七章“哲人其萎”,实际上是本传的最后篇章,也是充闾最用体验并多发感慨的一章。在展开传记的笔法上,先是写庄子对于生死的开通之见,继而写自己之感悟。
先看庄子本人对生死之理的开通:他的妻子死了,他竟“鼓盆而歌”,引起前来吊丧的惠子的责难,而庄子却以生命的物态变化的规律加以解释,论其由无而有,又由有而无,这样的变化,如同春秋冬夏的四时运行,为之哭哭啼啼乃是不通达生命道理的行为。秉持同一认识,庄子对于自己的死,也是以不喜不悲的超然态度淡漠视之:“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与,皆物之情也。”所以当病榻前的弟子们对他在大归时欲以厚葬,他却认为那倒不如埋在日月星光之下的泥土中。《列御寇》中记载:“庄子将死,弟子欲厚葬之。庄子曰:‘吾以天地为棺椁,以日月为连璧,星辰为珠玑,万物为赍送。吾葬具岂不备邪?何以加此!’弟子曰:‘吾恐乌鸢之食夫子也。’庄子曰:‘在上为乌鸢食,在下为蝼蚁食,夺彼与此,何其偏也!’”庄子认为,以“万物为赍送”,是没有比这更好的埋葬。
再看充闾对庄子的“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的超然态度的深刻体认:充闾在二十年前“经历过一场重大的生命劫难”,那时他在医院的病房里读《庄子》,比别人有更切身的体悟。今天他论此敏感话题,传达的乃是仍存的感悟。充闾说:“庄子的生死观,作为诗性生命哲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则充满了审美的思辨,蕴涵着机锋玄邈的形而上色彩。简言之,就是‘生寄死归’,死生一如。生命只是偶然的有限的历程,生是死前的一段过程,活着时宛如住在旅馆,死去就是回家了,回归永恒的家园。”“在庄子看来,死生是不可免的,就像永远要有黑夜和白天一样,这是谁也不能奈何的自然规律。”充闾当年在病中曾与四位文友探讨过这一永恒的主题。也许这四人从不同角度之所论,大大辅助了可为医药的庄子之书,使听论的充闾早离病榻,有幸在二十年后心有余力地为庄子作传,同庄子一起逍遥游。这四人在文中以G、H、S、D为姓名代号,所发之论,可以认为是实际其人的见识,也可以认为是病中作者当时有如哈姆雷特的“存在还是不存在,这是一个问题”的心理翻覆之思:
G说《庄子》可以医病:“西汉学者刘向说过:‘书犹药也。’宋人也有‘赖得《南华》怜我病,一篇《齐物》胜医方’、‘欲识道人真静处,南华一卷是医生’的诗句。诗翁陆游说得最为剀切:‘愁得酒卮如敌国,病须书卷作良医。’意思是,心中郁积愁烦,把酒浇愁犹如献粮资敌,只会使愁烦雪上加霜,而好的书卷如同良医,确是疗疾祛病所不可缺少的。他还有一首七绝:‘儿扶一老候溪边,来告头风久未痊。不用更求芎芷辈,吾诗读罢自醒然。’清代学人阐发其意,说:‘忧愁非书不释,愤怒非书不解,精神非书不振’,‘书卷乃养心第一妙物’。”
H说庄子虽不畏死但却重生:“要论养心、安神,古今书卷,当以《庄子》为上品。就按治病疗疾来说,病,有‘三分治七分养’的说法。养病贵在养心。‘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有动乎中,必摇其精。’特别是那些内科疾患和心理疾病,精神、情绪、心态惊扰不宁,即使华佗再世、扁鹊重生,也无能为力。”“无论怎么理解,生命可贵,应该爱惜,这一点是没有疑问的。”
S说有生命存在就应创造生命价值:“人们之所以畏惧死亡,在于存在一种对于死亡所引起的价值虚无的意识。因为人有思想,所以人是唯一知道死亡痛苦的动物。”“动物没有思想,就感受不了这种存在论上的幻灭之苦。上帝是很残酷的,他按照自己的形象造人,却不许人们像自己一样长生不老。于是,就出现了一个普遍性的悲剧现象:终归幻灭的肉体总是羁存着一个渴望不朽的灵魂。由于人总是不满足于生命有涯而追求无涯、追求永恒,因此,才苦苦地期望着:从无意义中创造意义,从无价值中实现价值。”
D说人即使长生不死也会衰老枯萎,岂不也是悲哀吗:“在《齐物论》中,庄子发问:终身忙忙碌碌,困顿憔悴,总是在追逐着什么,却连最根本的生命的意义、人生的归宿都不知道,怎能不让人悲哀!这样的人生,即便是不死,又有什么意义呢?人的肉体逐渐衰老枯萎,人的心灵、精神也随着肉体一道萎缩干瘪,这难道不是人生和生命的最大悲哀吗?人生在世,必然就是如此的昏昧吗?还是只有我如此昏昧,而另有不昏昧的人呢?——这个‘灵明之问’,大概也只有庄子自己能够作答。”
在上述谈论之后的多年,充闾仍满怀感慨,写在积存感悟的《逍遥游——庄子传》中:“于今,岁月的河川中,已是千帆过去时尽,昔梦追怀,只剩下雨丝风片,倒影屐痕,还在陪伴着渐近老境的文友们,在苍茫的暮色里匆匆地行走。……”这格律诗一样的文字中,充满了怅惋的情怀,掩盖不了的“但愿人长久”的希冀,却仍能变成风格透露出来。
四、以信达雅的文字译释《庄子》原文
庄子的文章汪洋恣肆,文辞瑰丽独张,如《天下》篇所言:“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恣纵而不傥,不以觭见之也。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以卮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其书虽瑰玮而连犿无伤也。其辞虽参差而諔诡可观。”这些都是说庄子之书的文辞悠远广大,放任言辞,不持执于一端的偏见,用自然无心的“卮言”,用意在言外的“寓言”,用先哲名义说的“重言”,达到语言奇特婉转而无伤真意,令人可观。解读者面对这样的文本,可以在语境中会意,但对原文予以解说,或者是由古文换成译文,却是非常难的,难免不变味道,文雅殆尽。
综观《逍遥游——庄子传》中的原文转译,比较于庄子本文,我感到他达至的“信、达、雅”,最应予以充分肯定。
一是汇通引文在原著中的上下文之意,而译出所例举的一段,这样首先就保证了译文之信,真正能直逼庄子原文的本义所在。
译文之信,首先并不是文字的刻板硬译。在《庄子·应帝王》中有一篇“浑沌开凿”的寓言,说的是浑沌开凿浑沌死,原文为:“南海之帝为儵,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儵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儵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这是一则深涵道家朴素至美论的象征言说,但文字极为简约,怎样在引述的文字转换中,使庄子的原文之义更得真切的传达,这只有凭借准确而又得以疏通的译文表达了。试看下列译文:
南海的帝王名字叫儵,北海的帝王名字叫忽,中央的帝王为浑沌。南北两方距离太远,这样,他们每次聚会,便都选在浑沌所在的中央地带。这位中央的帝王,待他们都非常好,热情、和善,又特别周到。他们心存感激,总想着怎样报答一番浑沌的美意。
他们商量说:“人人都有七窍——两只眼睛、两只耳朵、两个鼻孔、一张嘴巴,用来观看、听闻、饮食、呼吸;唯独浑沌什么也没有。我们得试着为他凿开。”
于是,他们就动起手来,每天为浑沌凿开一窍。首先开凿眼睛,然后开凿耳朵,再继续开凿鼻孔,开凿嘴巴。
他们边凿边说:“这回就好了,他就能和我们一样,看美景,听乐曲,享受口腹之欲了。”谁知,话还没有落音,就发现浑沌已经呜呼哀哉了。
这段译文,为了让人更能准确知其本义,加了一点疏通、联结的文字,如把“七窍”以两眼、两耳、两鼻孔、一张嘴为变换之释,使“视听食息”的功能与器官相对应。在译文中可见朴素纯真而无机心的浑沌,是怎样被机巧之行所毁灭,此中的深刻哲理可通喻古今。
二是追求对所引述的原文在译文上流利畅达,以保持原文“汪洋自恣以适己”的艺术风格。
庄子行文是“言者所以在意”,意之所之无拘无束,可以令笔下的一切有生之物与无生之物,都可以召来为文字落实之属;一切远古与时世实有与虚无之人,皆可以借用为自己表意之口,真是在行文上亦能“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充闾在论述庄子言行的各章写作中,引文固然多属意于此,然而遇有难解之文而必为之转换成译文时,也特别注意保持译文的畅达风格。充闾在传序第十章译述了《田子方》篇中庄子与鲁国君主谈论鲁国儒士多少的一段文字。鲁君说鲁国儒士甚多,而学道家学问者很少,而庄子却认为那些儒士不过是以衣冠招摇过市的骗子。庄子请鲁君下令对凡是着儒士衣冠者统通予以儒学测试,结果只剩一人敢着儒士衣冠。这段文字在《庄子》原文中并不特别引人注意,但是经充闾译释之后更见文字活脱,有似看一幕“紧张的期待突然转化为虚无”的喜剧:
这天,庄子面见了鲁国国君,鲁君也不太客气,开头就说:
“我们这里有很多儒士,很少有学先生道术的。”(意思是说,鲁国盛行仁义之教,又是孔夫子的故乡,一向服膺儒学,而道家无为之学,是很少有人问津的。)
庄子说:“其实,鲁国的儒士是很少的。”
鲁君说:“整个鲁国,到处可见身着儒服儒冠的人,怎么能说少呢?”
庄子说:“我听说了,儒者戴圆帽的,懂得天时;穿方头鞋的,知道地势;腰间若是佩有以五色丝带系着的玉玦,这种人遇事都有决断。实际上,真正掌握儒术的君子,并不一定要有这样的装束;而着意于这种装束的,未必就真的懂得儒术。”
“问题在于,君侯既然不以为然,那你为何不在国中发布一道命令:‘凡是不懂得儒术而着儒服儒冠的,都要处以死罪’呢?”
听庄子这么一说,鲁君果真如此这般地下了命令。五天过后,整个鲁国再也没有谁敢于身着儒服儒冠了。只有一个男子,穿着儒服站立在宫门前面,鲁君即刻召他入朝,询之以国家大事,问题千转万变,纵横错杂,他都能对答如流。
庄子说:“你看,整个鲁国,只有这么一个儒者。难道能说很多吗?”
三是注重所译的《庄子》原文,在转换成现代汉语后,也能在达至原意功能的同时,显现译文的雅正与文采。
先秦诸子的文章,虽是各呈特色,但是最为公认的是庄子文章的文辞最丰富,想象最丰富,方法最丰富,诗意最丰富,对后世文学艺术发展的影响也无人可比。因此,言说庄子并又对引述的庄文加以今译,不能不讲究译文的雅致,尤其像《逍遥游——庄子传》这样散文体的审美之作,译文必须高雅,不能白俗,应以之为美文的有机构成,并为著作增色。我们前边的几处原文与译文的对照引用已见这个境界的实现。
以《齐物论》中描述的“三籁”之音的一段译文与原文对照,则更见译文之畅达。在篇中颜成子游侍立于得道高人南郭子綦的身边,向南郭子綦请教“三籁”的缘故:
子綦曰:“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号。而独不闻之翏翏乎?山陵之畏隹,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乎?”
子游曰:“地籁则众窍是已,人籁则比竹是已。敢问天籁?”
子綦曰:“夫天籁者,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
充闾对此段言近旨远的庄文,以体道的灵虚之心应之,自得其妙意,用不隔不俗的文字,流利地加以转换,使人易知道本自然、自本自根的道理。充闾的译文如下:
子綦说:“大地吐出的气息,名字叫风。这个风,不发作则已,一发作则万物的孔窍都怒号起来。你难道没听到过狂风呼啸的声音吗?山陵中高低错落的地势,百围大树上的大小窍穴:有的像鼻子,有的像嘴巴,有的像耳朵,有的像瓶罐,有的像瓦盆,有的像石臼,有的像深池,有的像浅洼。发出声音来,有的像湍水冲击,有的像羽箭离弦,有的像呵叱,有的像吸气,有的像呐喊,有的像号哭,有的像呻吟,有的像哀叹。前面的风呜呜地唱着,后面的风呼呼地和着。小风则小和,大风则大和。强风吹过之后,所有的窍孔都寂静无声。你难道没有看见这时草木在摇摇摆摆的模样吗?”
子游说:“这样说来,地籁是众多孔窍所发出的声音,人籁是从箫管所吹出的声音。那么,请问天籁是什么呢?”
子綦说:“风吹万种孔窍,声音各自不同,但都是由于孔窍自己去发声。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使它们发声的还有谁呢?”
译文中把“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前面用一句“发出声音来”领意,然后译成:“有的像湍水冲击,有的像羽箭离弦,有的像呵叱,有的像吸气,有的像呐喊,有的像号哭,有的像呻吟,有的像哀叹。”这字句整齐而又踵事增华的译文,使原文不仅因译文而易晓,也更增加了有节奏性的现代诗意之美。
充闾先生的《逍遥游·庄子传》是一部工程浩繁的散文工程,充分地显示了他的传统文化素养与精进的专务之功,堪称是他文化散文创作的举巅之作。他书中可以称道的创造成就很多。我是感于文学写作的“放言遣辞”之难,则特意专注于他这本新作乘文字以自得的逍遥游,作为“取法乎上”的一种实践临范,这对于一部三十六万字的巨著,可能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而已。
以上虽言多而意未尽,且以一首五言古风续说余意:“大梦先觉者,庄周独一人。不为牺牛祭,却甘布衣贫。却楚拒相位,不事帝王尊。观古鉴今事,名利等微尘。入世心岀世,高蹈已绝伦。坐驰役万景,唯在自由寻。逍遥游四海,南冥息鹏鲲。齐物同彼此,成毁本一身。养生主旨论,顺任在全神。放眼人间世,处处见斧斤。德充人内在,不可以符珍。宗师循大道,生命得通津。帝力本自然,顺势秉天心。马蹄践霜雪,伯乐夺其真。秋水连天涌,井蛙匮见闻。今读庄子传,更觉南华深。明朝重奋发,求道有高邻。感悟提升处,花明又一村。”
二○一四年一月三十一日(农历正月初一)
(责任编辑 高海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