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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欢的自由

2014-10-21丁良艳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14年8期

摘 要:美丑对照原则曾一度是我们分析雨果《巴黎圣母院》的最突出的写作手法。而小说中,构成全文重要线索、推动故事情节发展的是以愚人节庆和教堂为主要场景出现的矛盾冲突,其中充满了诸多狂欢形式和象征。狂欢仪式中,种种怪诞、放纵的行为全部失去现实生活的道德评判标准而成为民间话语和权利的隐喻表达。而作品中,作者也以浓厚的宗教情怀和显著的狂欢化特质,淋漓尽致地表达了自己对狂欢世界的感受,揭露宗教及等级的虚伪和压迫,隐喻的表达对底层百姓的同情和对自由平等的诉求。

关键词:狂欢广场 加冕和脱冕 自由平等

20世纪最重要的文艺批评理论之一——狂欢化诗学是俄罗斯著名文艺批评家巴赫金多年来潜心研究、精心架构的理论体系,涉及面涵盖神话学、民俗学、人类学、语言学等众多学科。其中狂欢节、狂欢式和狂欢化是狂欢诗学的三个关键词。文学狂欢化源自狂欢节及各种狂欢形式的庆典活动。人们在狂欢节期间为庆祝丰收和酒神祭祀而戴上面具,穿着奇装异服,到街上狂欢游行,纵情享乐。巴赫金将狂欢节庆典活动的礼仪、形式等的总和称为“狂欢式”,夏忠宪将狂欢式的特点总结为全民性、仪式性、相对性、插科打诨等,民间百姓借助狂欢的形式,充分乐在其中,尽情释放狂欢式的世界感受和生命体验,表达对宗教的清规戒律、严苛的等级秩序等的反叛和嘲弄,宣扬平等的对话精神、交替与变更的精神、死亡与新生的精神和摧毁一切与更新一切的精神等。巴赫金在谈到“狂欢化”时指出:“狂欢节上形成了整整一套表示象征意义的具体感性形式的语言,从大型复杂的群众性戏剧到个别的狂欢节表演。这一语言分别地,可以说是分解地(任何语言都如此)表现了统一的(但复杂的)狂欢节世界观,这一世界观渗透了狂欢节的所有形式。这个语言无法充分地准确地译成文字的语言,更不用说译成抽象概念的语言。不过它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转化为同它相近的(也具有具体感性的性质)艺术形象的语言,也就是说转为文学的语言。狂欢式转为文学的语言,这就是我们所谓的狂欢化。”①因此可以看出,文学狂欢化的过程同时也是将狂欢节的仪式形式移植到文学中的过程,狂欢广场的含义文学化、扩大化,种种怪诞、放纵全部失去现实生活的道德伦理评判标准而成为民间话语和权利的隐喻表达。

雨果的《巴黎圣母院》是一部浪漫主义的经典之作。全文突出的美丑对照描写手法,以愚人节和教堂为主要场景而出现的矛盾冲突等都充斥了诸多的狂欢节的形式、象征和感受方式。作者以深厚的宗教情怀和鲜明的狂欢化特质,借助种种不同的艺术场面和情节,诠释15世纪欧洲宗教以及上层社会的伪善和压迫,底层百姓的善良和无辜;本文根据巴赫金的狂欢诗学理论,从狂欢化场景、狂欢化仪式以及狂欢精神诉求三方面,分析《巴黎圣母院》是如何淋漓尽致地表达作家对狂欢化的世界感受,对宗教、等级的嘲讽和批判,以及对自由平等的追求等。

一、狂欢中的广场:格雷勿广场

在巴赫金看来,狂欢化的广场很大程度上是底层平民大众的、节日文化的荟萃地。在这里,粗鄙和恶俗的民间话语大行其道,单一的官方独白土崩瓦解。只要能成为各色各样的人相继和交际的地方,都会增添一种狂欢广场的意味。作为小说《巴黎圣母院》的重要情节“愚人节”及其狂欢的主要场地格雷勿广场无疑成为了故事主人公及全巴黎老百姓表达狂欢的最理想场所。

形形色色的人在这里汇聚,各种粗鄙的玩笑、哩语在这里相撞。“乞丐王国”的男女老少唱着跳着,宣泄胸中的欢愉;巴黎圣母院的副教藏匿在人群中,口里喃喃地念着咒语;被称为魔女的吉普赛女郎艾丝美拉达在她脚下的波斯地毯上翩翩起舞,美若天仙;而被冠以愚人之王称号的卡西莫多在人们的肩上兴奋地嚎叫着……在这里,无论是上层的贵族、教士,或是底层的乞丐、百姓,只要进入了这一场地,就会被里面所有人物的狂欢所感染,不自觉地参与其中。

现列举文中一段对狂欢广场的描写为例:“狂欢越来越弗兰德尔式了,即使特尼埃来描绘,也只能给予不完整的印象。……大厅完全化作了一座无耻嬉戏的大熔炉,其中每一张口都狂呼乱喊,每一双眼睛都电火闪闪,每一张脸都丑态百出,每一个人都扭捏作态。一切都在叫喊,在咆哮,一个接一个从窗口探出来龇牙咧嘴的鬼脸,每增加一个,就是一支投入炉火中的柴火。”②

二、狂欢仪式的隐喻:加冕和脱冕

移植到文学中的礼仪形式,使相应的情节和情节中的场景,获得了深刻的象征意义和两重性,或者赋予它们令人发笑的相对性。狂欢节中重要的加冕脱冕仪式移植入文学中,对文学的艺术思维产生了巨大的影響,不仅表现在塑造作品的人物形象方面,更体现在作品的架构以及主题上。雨果在《克伦威尔序言》中说道:“近代的诗艺也会如同基督教一样高瞻远瞩的目光来看事物。它会感觉到万物中的一切都并非合乎人情的美,感觉到丑就在美的身旁,畸形靠近优美,粗俗藏在崇高的背后,善与恶并存,黑暗与光明与共。”③这种浪漫主义“对照”艺术的本质即是对加冕和脱冕仪式的原型再现。

狂欢节的诞生主要源于古希腊罗马的酒神崇拜和酒神祭祀。在古罗马,作为狂欢庆典的农神节,人们进行庆祝的主要仪式是笑谑地给狂欢国王加冕并随后就进行脱冕。这一仪式背后承载的人们狂欢式的辩证统一的世界感受,其核心是交替与变更的精神,死亡与新生的精神,摧毁一切并更新一切的精神。其意图在暂时性的获得打破传统等级秩序压抑后的快感,隐形的表达对传统的嘲讽和蔑视,对平等、开放的渴求。正如巴赫金自己所言:“狂欢式中所有的形象都是合二为一,她们身上结合了嬗变和危机两个极端:诞生与死亡、祝福与诅咒、夸奖与责骂、青年与老年、上与下、当面与背后、愚蠢与聪明。对于狂欢式的思维来说,非常典型的是成对的形象,或是相互对立,或是相近相

似……”④

加冕脱冕艺术思维塑造人物的最典型形象是卡西莫多。从表面看,人们在愚人节的时候选中他做“愚人之王”,戏谑地给他黄袍加身,并抬着他四处“巡视”,为他加冕;但很快,这种巡视就变成了游街示众,看到他丑相的人们大肆嘲笑和辱骂,直到把卡西莫多逼得逃进了巴黎圣母院“避难”。然而从更深层次上看,卡西莫多相貌丑陋,身材畸形,出身卑微,自小作为弃儿在修道院长大,这是作者对他脱冕,是他生命中丑陋和灰暗的部分;但正是这样一个相貌丑陋的人,却懂得知恩图报:为报答克洛德神父养育之恩,他数十年如一日在圣母院做一个称职称守的敲钟人,并默默地保护他;为感谢艾丝美拉达的送水,他勇敢地将艾丝美拉达从众人逼迫的危难中解救出来,藏匿在巴黎圣母院;他善良,勤勉,懂得善恶,敢于担当;这同时又是作者对他的加冕,是他人性中美好和光辉的一面。

其次是克洛德神父。在我看来,克洛德神父的命运集中体现了《巴黎圣母院》的悲剧内质。他出身于中产阶级,并不算高贵,但凭着年轻时的勤奋和钻研,超人的领悟力,他一步一步做到神父的位置,赢得世俗的尊重和敬爱。这是作者对他的认可,也是对他的加冕。然而数十年枯寂平淡的信仰生活终究抵不过美人的一颦一笑。作为一个健全的成熟男人,他无法避免不被艾丝美拉达的美貌所吸引,在情欲面前,上帝让了位。于是在他的内心,理智和情感开始了激烈的斗争。一方面是恪守传统戒律的洗脑——对上帝的纯粹的爱、对神父这一使命和职责的忠诚、对宗教清规戒律的严守;另一方面则是张扬人性的渴求——无尽的情欲、思念和灵魂的折磨。最终他将这一痛苦的矛盾冲突之源指向了处于弱势地位的艾丝美拉达。身处神父职位的他“当局者迷”,根本无法认清其宗教戒律本身的不合理和自身的软弱,或者是他根本没有勇气和能力与强大的基督教传统相抗衡。他在情欲面前迷失了自己,几十年的读书和研究全然作废,“神父”的称呼也成了一纸空名和被作者读者嘲讽的对象。这时的他是一个虚伪的教士、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满嘴仁义道德,满肚子男盗女娼。他注定得不到艾丝美拉达的爱,从而成为一个生活、情感、信仰、工作上的全面的失败者;他首先在精神上摧毁了自己,后在肉体上摧毁了他爱的人,最后被爱他的人从肉体上摧毁,这是小说对他的“脱冕”。

《巴黎圣母院》中的每一个人物形象包括故事情节都体现着美丑的两重性和尊卑的相对性。雅与俗不断交替和变更,旧秩序、旧标准失效和死亡带来新秩序新标准的重生。固有的审美教条在作者的笔下被打破,解放思想解放观念的隐性需求借助狂欢的外衣呼之欲出。

三、狂欢精神的诉求:自由平等

生命本身是狂欢节的主题,它的法则即自由。狂欢的必要性源自“被压迫者最终对屈服于社会规范的拒绝。所以狂欢的力量是从属者的日常生活中起到压制和控制作用的对立面”⑤,就是对传统等级秩序的颠覆与反抗,其本质是对自由平等的生活的向往。狂欢化的生活和世界感受也正是處于苏联官方独白压制下的巴赫金自己为寻求解脱和自由而寻找的道路。对于小说《巴黎圣母院》来讲,对自由平等的追求、对传统的反叛正是每一个人物形象的生命写照。

长的丑不是错误。如果卡西莫多不会因为相貌丑陋而备受歧视和冷落,那么他可以毫不畏惧、自由地表达他的爱慕之心。如果平等可以真正的深入人心,他也不会因为身份卑微而备受欺侮和嘲讽。愚人节对他的加冕让他欣喜若狂,暂时忘掉了生活强加给他的所有的痛苦和折磨。而这种加冕不过是节日里的戏谑,人们很快便以各种形式的折磨将他打回生活的压抑状态中。所谓的屌丝逆袭也不过是生命里的昙花一现,或是白日梦般的自我解压和释放。传统的世俗标准的压力依然不公平的让一部分人承担着,而让另一部分人受益,尽管这种受益看起来不需要任何付出。

如果自由的表达成为一种权利,克洛德神父大可不必做着如此痛苦的挣扎。他有义务表达对上帝的爱,也有权利追求世俗的爱情。如果人性能够受到尊重,他就不会如此强烈地压抑自己从而引起性格的扭曲,反而会更客观地认识自己的爱情和信仰,并以一种更加包容的心态对待自己和自己爱的人。卡西莫多也不再会因为自己对艾丝美拉达的爱慕而感到不安,并为世俗中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心态而感到羞愧。

“我们一如既往地相信,有些权利是不言而喻的,人人生而平等。”如果平等成为人与人之间交流沟通

的基础,那么弗比斯教官不会如此肆无忌惮地挑逗和引诱艾丝美拉达;高贵的出身和谈吐的文雅尽管会为他加分,但正直高洁的君子品质才最终决定他是否值得去爱。如果特权会被踩在脚下,那么杀人者必不会隐匿在制度的背后冷眼旁观,甚至充当裁判者指鹿为马。

在所有的高贵与卑劣、理智与情感、信仰与情欲、美与丑的背后,无不体现着主人公内心的政治诉求。他们渴望自己的声音能够被听到,他们祈愿不受传统的压抑,这是对自由诉求和人性解放的宣言,是面对无法逾越的规则秩序的自嘲式狂欢。

狂欢化诗学理论本质上倡导的是生命的力量和精神永恒。底层民众被社会所束缚和压制的需求和生命力在狂欢节这一天用各种各样的形式全面而尽情地释放。狂欢化的文本特质也是对生命力的彰显和颂歌、对传统等级规则的颠覆和反叛。它将人们一向排斥和蔑视的事物予以解构并建构,将人们一向崇尚和喜爱的事物予以颠覆和戏谑,于是生活中所有的事物便有了美丑、优劣、尊卑的两重性,二者相互依存,不可分割;也同时具有了令人发笑的相对性,丑就在美的身边,粗俗藏在崇高背后,黑暗与光明与共。《巴黎圣母院》是一部狂欢式的人性悲歌。所有人的生命力被制度压抑不得伸扬,故事中所有热闹疯狂的节庆场面背后藏匿的是形形色色的人物对自己生命的隐性诉求。他们幻想现实中的所有不合理,都只是暂时的存在,都能够被颠覆;而对生命的自由表达和狂欢感受能够永驻。

①④ [苏联]巴赫金:《索斯托耶夫思基诗学问题》,白春仁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2年版,第175页,第180页。

② [法]雨果:《巴黎圣母院》,管震胡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年版,第37页。

③ 曹让庭编、柳鸣久著:《雨果创作评论集》,漓江出版社1983年版,第155页。

⑤ [美]约翰·费斯克:《解读大众文化》,杨全强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148页。

参考文献:

[1] [苏联]巴赫金.巴赫金全集(第五卷)[M].钱中文,白春仁等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

[2] 夏中宪.巴赫金狂欢化诗学理论[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

[3] 张冰.艺术与生活的双重变奏——《拉伯雷和他的世界》读后[J].读书,1991(05).

[4] 洪晓.狂欢:自由生命的彰显——论巴赫金的狂欢理论[J].巢湖学院学报,2004(05).

作 者:丁良艳,文学硕士,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比较文学专业在读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文学人类学。

编 辑:魏思思 E-mail:mzxswss@126.com